木辛 译
在七月那个神奇的星期天早上,杰连明·吉伯特打电话约我去野游。一小时后,汽车喇叭响了,我奔了出去,但马上又楞住了:他正坐在一辆奇异的密封带篷大货车的方向盘后面,我立刻嗅出了异常。
“卢修斯,”杰连明甜润地唱着,在他那半圆的红脸上,蓝眼晴正在角质眼镜框的厚镜片后面眨着,“我真高兴,你来了,多好的天气呀,我肯定我们会共度一段美好的时间!”
他如此怪异地发出“时间”这个词的音,并咯咯大笑起来,我爬上汽车和他并坐。
“嗳,你看,”他不大自在地哼哈说,“我有些客人,它们留在货车里大概会更好些。”
“客人?”我赶紧转身向小窗口里望去,三只巨大的黑猩猩穿着人的衣服还戴着眼镜,头部向下地倒挂着,用脚抓住固定在车篷顶部的钩子,在它们面前的地上还放着翻开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杰连明说:“它们将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科学实验中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我带来的食品完全就是为了庆贺这个科学的节日,而不光为了填饱肚子的。”
我瘫十软在座位上勉强说:“不,我决不来帮你的忙。”
“我已预见到这点,”我的朋友悲哀地叹了口气,“所以才决定带上黑猩猩,这是些——受过极好训练、明白事理的好动物,是我打算实现伟大的空前功勋的唯一助手。”
“这,”我害怕起来,“这实验是干什么的?”
“我打算改变宇宙时间的节奏。”他郑重宣布。
不用我说,杰连明当然是个会玩命的家伙,如果他真想把时间当件新奇的科学玩具来玩玩的话,他可真能把整个宇宙都“短路”掉的。
“杰连明,”我喃喃低声说,“让我下车,我情愿步行回去。”
“可我们已经到了,”他说,“就在这儿停车。”
我们位于大片绿草地的中央。
“卢修斯,到这儿来,”他喊道,“需要你的帮助。好样的,国王老K!快爬下来,向美丽的皇后——皮蛋致敬!还有你,杰克,把书给我。孩子们往下跳,现在在草地上庆贺一会儿。”
黑猩猩们无忧无虑地在草地上大翻跟斗,它们简直懂得要它们干什么。
最大一头黑猩猩头部特大,长有白色短髭,那套印第安服装使它十分魁伟,连袖口和袋口上都绣花缀珠的。
绰号叫皮蛋的黑猩猩穿的是印第安女装——短上衣加裙子。我朋友说小猩猩杰克是它们的孩子,它穿条丝质短裤,活象是运动员,鲜艳的汗衫上还绣有美国兀鹰的图案。
我和杰连明气喘吁吁忙着卸货,把自行车推到草地上,杰连朋又从车里把鼓给我,上面各自印着三头黑猩猩的相片,老K、皮蛋和杰克一看见鼓都欢天喜地,情不自禁。
进餐时,杰连明躺在草地上大声咀嚼,一面把大把花生扔给他的十宠十物们,黑猩猩们兴奋地在橡树枝上跳蹦,嗑咬花生又把果壳扔向我们。我啃着冷冻野味。
“卢修斯,”杰连明满意地十舔十十着手指,“该给你解释一下我的主要论点了,要知道,时间不是别的,它只是一种有节奏的振动——律动
“自然界中的一切都绝对服从于一定的节律,无论四季的更迭,天体的运行,生命的存亡,光波和电磁波,电子的脉冲,分子的位移——总之是一切统统如此。我断定,如果宇宙都服从于节奏的原则,那么时间也应该有自己的节奏,只是这一点从没人去想过。
“只要正确地采用了反节奏,那么对于任何节奏都是可以进行修正和调整的!”
我张大嘴巴,但是忘了往里塞东西。
“我希望,”杰连明懒洋洋地补充说,“尽管你一辈子只是玩玩高尔夫或打打网球,偷空还写些无聊的玩意,但是对物理定律总该有点基本概念。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这样的实验结果;两列具有一定波长的光波相互作用的结果却产生了十陰十影,两个具有一定音高的声波叠加后产生了绝对的寂静。”
“是的,”我同意说,“我当然知道,但这和时间有何关系?”
“我提出了时间节奏的杰连明·吉伯特效应。如果能应用干扰使光暂时中止并出现黑暗,使声音暂时中止并出现沉寂,为什么不能引入干扰,使时间暂时中断并出现遥远的过去呢?我就是为此到这里来的,我要给眼下的某些权威人士提供不容置疑的证明,让他们以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我的研究。”
他的眼睛在发亮,我知道杰连明·吉伯特不止一次地和他的科学界同行们较量过,但双方都没能使对方认输。
“就是在他们眼前展示实验,”他阐释说,“他们都不相信。所以我现在打算对当前的时间节奏进行干扰,重现过去,并提供使最迟钝的怀疑主义者也不敢反驳的证据。”
“这就得用上老K、皮蛋和杰克了,”杰连明继续说,“你瞧,我带来了时间胶囊……”
“时间胶囊?”
他从大口袋里摸出一个拳头大的金属物体,看样子是用白金做的,但是浑然一体,无洞无盖,只在抛光的表面上刻有印刷字体:“杰连明·吉伯特时间胶囊。1988年。请熔化左端并打开。”
“里面有三卷显微胶片:《纽约时报》的最新版,我的自传以及我科学著作的目录。还有份声明,关于我打算立即公开杰连明·吉伯特时间节奏效应的事,另外里面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镭粒。”
“见到那些小丘吗?”杰连明用手一指,“不久前刚知道,这里是古代原始文明的堆积地,考古发掘确认从前某个时代这里是海岸地区,土层中埋藏有大量的各种化石。发掘还刚开始,以后在找到的东西里面,就会发现杰连明时间胶囊!怎么样?”
他由于幸福而满脸放光,我却在发十抖。
“是这样!”我愤怒地叫喊,“你想把所谓的胶囊偷偷预先埋在这儿,让考古学家在下星期或下个月发现它们,是吗?可耻!”
杰连明红十润的脸色暗淡下来。
“卢修斯,”他叹口气,“你真叫我失望,我当然不会那么做。我要在这里改变时间的节奏,让猩猩带着我的胶囊上那里去,在一百万年以前就把胶囊放在那里!”
他期待地望着我。
“现在你懂了吗?我的胶囊是在百万年以前就在那儿的,并且一直沉睡到今天。考古学家可以从史前时代就已形成的地层里发现它,还可以根据镭的半衰期准确判断出它的年代……”
“就算这样吧,我相信你的话,你打算干扰时间的节奏,但为什么不是明天?让我们对未来看上一眼不好吗?”
他喃喃地说:“不,我从逻辑上否定了这一点并从脑袋里驱赶了这个念头,未来还没有降临,我们没法往里面插上一脚,还是先动手吧。”
他站起身快步向货车走去,我跟在后面。我们一齐努力提出了一个罩着防水布的沉重设备,放到草地上。在我们忙乎时,猩猩们打树上下来抓走了什么东西,并兴奋地鼓噪不休。
“它们在偷喝烈酒!”我嚷道,“它们要喝醉的!”
杰连明正俯身调试他那仪器,火速站起身来,黑猩猩们正从瓶子里贪婪地大喝特喝,拼命大口吞咽,边打嗝喘气,乐得哼哼唧唧。
“简直贪心不足!”杰连明吼道,“它们要坏事,赶快去把酒瓶抢回来,卢修斯。”
我们奔上前去,而它们看见我们就逃,在地上手足并用地爬向自行车,迅猛地跳上车座。这种自行车实际上是带马达的轻骑,老K骑在前头,它用后爪掌舵,车子轰鸣着直向我们冲来,后面是皮蛋,杰克甚至还带上了它的鼓,敲得乒乓响,紧跟着它的双亲。
“快躲开,卢修斯!”杰连明大喊一声并跳向一边,而我跳到了另一边。老K和皮蛋闪电般地疾驰而过,杰克以同样的速度,跟在它们后面还疯狂地打着鼓,带着好战的叫喊猛十撞过来。
杰连明摔在地上擦破了脸,我则撞在橡树的粗干上,就在这时猩猩们又绕过橡树重新向我们猛扑过来。
“小心!”我嘶声大叫。
杰连明摇摇晃晃站起来,我耸身一跳,老K、皮蛋和杰克列成一列在我下面呼啸而过。我正好抓住了一根橡树技,杰连明在另一根树枝上摆晃。
“滚你的新发明去吧!”我痛骂道。
他跳下地面并向谐振仪走去,我跟在后面。这时喝醉酒的黑猩猩第三次又震天价响地驾车向我们驶来,杰克还在拼命地打着鼓。
“小心!”我拼命大叫并向上跳去,再次落在了橡树枝上,回身一看杰连明就在我旁边。
“滚你的新发明去吧!”我忿然大骂。
他跳下地面并向谐振仪走去!我跟在后面,就在这时猩猩们重新从树后转回来,驾车向我们发起冲十刺。突然我想起,这一切都和我们在一分钟前所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我当然又跳上了树枝,黑猩猩们从下面驰过,而杰连明也抓住了那根邻近的树枝。我恍然大悟:杰连明的机器被卡住了,就象电唱机的唱针在旧唱片上跳槽似的,“现在”并没有被“过去”所替代,“现在”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怕得要命,难道我们注定要终生跳树枝,而猩猩们将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们冲杀,直到……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滚你的新发明去吧!”我身不由己地嚎叫。
杰连明什么也没回答,他盯着机器看,当这一切到重复有上十次以后——多半是十次,尽管我觉得从树上跳上跳下已有许多天似的——老K、皮蛋和杰克从树后转出来,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然后跳下地来打转和翻筋斗,等待我们热烈鼓掌。杰连明赶紧过去吧塔一声关上开关并大擦其汗。
“噢,上帝!”他轻声说,“是鼓轮被陷在原位不转了……”
“于是时间就在重复!”我嘶哑地说,“我们也被时间卡住,还有比这更惊险的吗?要是机器老这样的话,岂非到了世纪的尽头我们还在逃命吗?”
“任何仪器在一开始时总会有闪失的。”杰连明总结说,但我很清楚,他自己也吓得魂不守舍,通红的脸庞上汗流如注。
“好吧,”他吐了口气,“现在一切正常,剩下只要让谐振仪对准小丘就行了,开始吧。”
他搬动了下箱子,这里那里地拧拧紧,猩猩们在醒酒和冷静一下以后,都带着负疚的神色躺在自行车旁。杰连明拍拍它们的肩,把它们扶上车座,又把老K和皮蛋的鼓也固定在车上,让它们三个列成一行面对小丘,最后回到车上拿来三本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分发给它们,它们顿时都吡牙咧嘴地乐了。
“现在它们一切就绪,”杰连明说,“不会再冲昏头脑了,看这里……”
他往车前的篮筐里装进许多亮晶晶的物件,那正是白金制成的时间胶囊。
杰连明对黑猩猩说:“现在我打开机器,在这小丘上的时间就将回到一百万年以前,等我一吹口哨,你们就去兜圈表演并且到处抛扔胶囊……”
他启动了仪器上的某个开关,小丘上方霎时间大雾迷漫,而且越来越稠密浓厚,杰连明又转动一下面板上的什么,浓雾随即化为近乎透明的轻烟,眼前的草地形象面目大变。地上到处攀满了蕨类的宽叶,它们上面则是各种巨大的苔藓植物,伸展出长长的须根,不远处砂质的海岸地区在延伸,各种古怪的贝壳星罗密布,我似乎在半透明的薄纱后面观赏舞台上的不可思议的布景。
“卢修斯,”杰连明大喊道,“伟大的时刻到了!我们站的地方是现在,而面前——则是昨天。老K、皮蛋、杰克,上!”
于是黑猩猩们无所畏惧地骑车奔向轻烟缭绕的、若隐若现的过去。它们脚踩脚蹬,一手敲鼓,一手捧书,向着远古世界驰去。
杰连明着迷似地盯住它们,我推了他一把。“后边,”我对他说,“那里——是未来!”
杰连明几乎连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在我们身后距离大约相等的地方,薄烟冉冉,出现了又一个空间世界,那简直是用玻璃和水晶搭成,远处是条宽阔的街道,两旁无数平顶或尖顶的建筑物,连墙壁都在十陽十光下闪烁着七色宝石的光采,天上还有不明的飞行物在悄没声息地滑行。
“主啊,”杰连明只是勉强说出,“是谐振仪带来的附加效应,或者说是泛音,我……”
身后传来一阵凶野的嚎叫十声,我们一下子又转回去。就在黑猩猩打着鼓向沙岸行进的当儿,树林后面伸出一个狰狞无比的兽头,张着血盆大嘴,双眼凶残如同喷火,同时一个巨大的黑影又朝下俯冲猛袭过来,老K、皮蛋和杰克连忙四散逃逸。它们扔掉了书,扔掉了鼓,扔掉了一切,只是没扔时间胶囊。它们发狂地尖十叫着,害怕地向我们狼奔豕突般地跑来。
可怖的雷龙头消失了,刚才袭击它们的翼手龙,此刻舒展硕十大的带蹼膜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后也消失不见了。
杰连明大嚷着,但猩猩们根本不加理会,它们只想回来,回到舒服安全的现代来。它们眼珠乱转,牙齿打战,十胡十冲乱撞地驰来,我急忙闪开。
“快躲开,杰连明!它们已害怕得发狂啦!”
猩猩们一眨眼功夫就从我们刚才站的地方腾空而过,而且完全没有降低速度,迳直向着前方,向未来世界猛驰而去。
“万能的上帝哟!”杰连明在绝望中哀叫。
他转身向仪器奔去,但是狂呼乱叫的黑猩猩们几乎到了银色世界的边界,前方的街道正通往被轻烟掩映的水晶城市中心。杰克已十习十惯地从篮筐里抓出时间胶囊高高地抛向天空。
杰连明在扑向谐振仪时,被接地线的电缆绊了一跤,他飞到了仪器上,轰然一声把它掀翻在地.老K们刚刚拼命跑进烟幕,珠光宝气的世界蓦地消失了,猩猩们也杳然不见,周围依然是新泽西州平静美丽的田园风光,其它什么都似不曾有过!
我扶杰连明站起来,谐振仪只剩下一堆乱七八糟的破损零件和互相缠绕的导线。我打开最后一瓶酒,让杰连明恢复过来。
他默不作声地呷着,陷入冥思,然后擦擦嘴巴说:
“这没有什么奇怪,谐振仪产生了附加效应,任何共振的物体——从长笛到收音机——都会产生这种效应。卢修斯,只不过在干扰时间节奏时出现的泛音又加强了而已。”
他直了下腰,抖抖衣服,然后抓起放食品的篮子放上汽车。
“现在明白了,卢修斯,两个不同的振动在遇上时不一定只会相互毁灭,两列光波相加也会出现更亮的光区,两个声波相加也会造成更强的音响。显然,由谐振仪造成的泛音也加强了时间的节奏,使现在成为了未来。我敢说,这未来与过去都离现在有一百万年之久。”
杰连明已有一只脚跨在汽车上,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砸在他的脚上,他捧着脚疼痛大叫。我弯腰捡起了这玩意,它正是杰连明·吉伯特时间胶囊。准确地说,就是杰克在进入未来世界前抛向空中的那一颗,在此时此刻它掉回来了。
我们驾车驶回纽约,在过哈德逊河大桥时杰连明把时间胶囊扔进了河里,他不时斜瞟着我。
“我是在想,现在老K、皮蛋和杰克如何骑着车在未来的纽约城里溜达,还把时间胶囊抛给那些惊愕的居民们,”我说,“他们对二十世纪的老祖宗们是怎么想的,知道吗?”
“怎么想?”他情不自禁地问。
“在黑猩猩的脖子上都套有刻字的银项圈,”我说,“而杰克·乔克尔的姓名缩写字母正巧和你一样——都是J·J,所以他们当然认为它就是你,杰连明·吉伯特,而老K和皮蛋则是你的父母。我猜想,他们会把杰克的相片印在历史课本上,下面写上你的名字……也许,你还会再造一台谐振仪?”
“不,”他打断我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干。”
他走了,我笑着走进了家门,但却戛然止住了笑。家人告诉我,现在已经是星期二的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