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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短篇科幻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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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妈咪》作者:大卫·赫尔

王荣生 译

咪究竟死于什么病,我们不知道。也许是病毒感染,也许是得了过敏症或败血症,也许是她的心脏猝然丧失了生命的功能。她死的头天还和平时一样,干了一天的粗活脏活回到家里,只是感到很疲倦,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夜里也没有呻吟。但我和弟弟恰尔德使出浑身解数搔她摇她,她却始终没有醒来。她的双手冰凉。我还记得一缕头发横过她那张开的嘴,纹丝不动。

当时我们住在罗马瑞发,那是一座古城。我们一家有我,咪,弟弟和乔·特里。乔·特里是咪的丈夫,也许是弟弟的父亲,但不是我的父亲。我们一家挤在三间狭窄的屋子里。乔·特里当时正呆在客厅里,往腰上系工具皮带。

弟弟向他跑过去:“乔·特里!乔·特里!咪醒不来啦。出事了,乔·特里,快来看一看。”

“走开,恰尔德。我不是跟你讲过早晨别来烦我吗?”

他是个大块头,虎背熊腰,身上无,指关节比我的拳头还要大。我恨他,这种恨久而久之成惯,有事无事都恨他。只见他用手指戳了戳咪,然后拿起她的手腕摸了摸脉。

弟弟焦急地望着,不停地跺着脚。“到底怎么啦,乔·特里?”他脱口而出,“咪怎么啦?”

乔·特里让咪的手臂落下:“她死了,恰尔德。你走开吧。”

“怎么办,乔·特里?我们拿咪怎么办?”

“你有钱吗,恰尔德?”

“钱,乔·特里?你知道我只有几分钱。”

“那你呢,菲格?”他问我,“你有钱吗?”

“没有。”

“那么,咱们面对现实吧。恰尔德没有钱,菲格没有钱,我也几乎分文没有。告诉你们吧,我原准备按照你们咪的遗愿安葬她的,但安葬需要钱呀。所以,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给城市有关部门处理,除非你们有更好的主意。”

可是,我们想不出好主意,只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乔·特里将咪的遗体搬到屋外,放在人行道上。要知道罗马瑞发不是一座人类城市,也不属于任何外星人种,而是在几千年前由好几个种族组成的商因为商业缘故建立起来的。同我们一样,人类也居住在这里——什么打工仔呀,流汉呀,全都是从邻近星球移居过去的工人。然而,这里有十几支种族,人类只是其中一支,而且数量少得可怜,连自己的社区都建立不起来,在市议会的声音也微弱得多。我们一家就住在夸茨人聚居的地区,那里还住有一些福克斯人和斯比东人。乔·特里打工,串联单丝光纤电缆;咪干零活,有啥做啥,多半是家务活——洗衣服做饭之类的。她和乔·特里时常谈到攒足钱好移居别的星球。可是,每当他们攒了一点钱时,不是乔·特里拿去寻欢作乐,就是咪给我们添置新衣服或者上用品或者家具什么的用了。

现在咪死了,我们兄弟俩坐在遗体旁边。这时候,罗马瑞发两个太中的第一个升起来了。

“咱们怎么办,菲格?”弟弟问道,“可不能把咪扔在这里。她不会喜欢的,不干净呀。”

我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候,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啸叫,紧接着一群硬而直带翅膀的躯体扭成一,跌跌撞撞地冲到街上。是一群夸茨人少年——他们喜成群结队,基本社会单位是群体。他们以羽未丰满前所使用的滑行步伐向我们滑过来,抛出一只皮球,他们接不着,便呼喊:“接球,恰尔德,接球。”

我冲出去接住球,扔在一边,三四个夸茨人立即冲了过去。我告诉他们:“走开,走开。”

“那是谁呀?那是谁呀?是你们的咪吗,菲格?”

“是的。”

“一动也不动,是睡着了吗?菲格,她睡着了吗?”

“不,她不是睡着了,她死了。”

“什么叫死,菲格,什么叫死?”

“死?”我说,“死就是身体不再活动了。”

“那就修补好吧,菲格,修补好吧。”

“你们这群傻瓜,难道你们夸茨人自己就不死吗?”

“夸茨人不会死的。不,夸茨人绝对不会死的。”

恰尔德插嘴说:“撒谎,上星期皮立西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脖子。他们把他抬走时,他就没有动,而且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这不叫死叫什么?”

这一下可把夸茨少年问住了,他们之间开始叽叽喳喳地说开来。随后,其中一位跳上前来,用嘴筒子凑近恰尔德的脸,尖声叫道:“我就是皮立西,我就是皮立西。”

“不对,你不是皮立西。你是努恩。”

另一位少年推开第一位,尖叫道:“我就是皮立西,我就是皮立西。”

“你也不是。”

于是,夸茨少年们全都围着我们转,边转边用他们自己天书般的方言以及“普通话”尖啸,疯狂地打着手势,每一个都声称:“我是皮立西!我是皮立西!”喧闹惊动了外面的乔·特里。这时他已穿上了全套工作装——上面套了一件缀着金属薄片的闪闪发光的铠甲,铠甲的每一个接头都系着大钉子和吸杯,硕大的电动工具悬挂在皮带上,一只数据输入装置箍在他的秃顶上,正闪烁着光亮——乔·特里撞进夸茨人群,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们纷纷逃回家里,挤成一,七嘴八舌,一片喧嚣,传来一声声“我是皮立西”的尖叫。

乔·特里说:“说说看,这些讨厌的跳蚤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这样的,”我解释说,“我和恰尔德明明看见他们中一个摔断了脖子,可他们却偏偏说他没有死。每一个都说自己是摔断脖子的那个皮立西,真是愚蠢透顶。”

“也许蠢,也许不蠢。”乔·特里回答,“但事实是,夸茨人与你我和恰尔德不同,不是真正的人。他们认为自己只是一群中的一部分。如果某一个躯体死了,可一群整体依然存在,那躯体的灵魂便依附在别的躯体上,继续活下去。而你们非要说不是那回事,死了就是死了,难怪不得他们怒不可遏。”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有点像咪的生命在恰尔德和我身上继续,因为我们俩是她的一部分血肉。”

乔·特里瞪了我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谈的是夸茨人,他们不是人类。别思乱想什么你咪身体的一部分依附在你们身上。我不是宗教徒,但我相信我的父母教我的至善至美的福音书。福音书说肉体不过是一堆渣滓,毫无意义。现在你咪的躯体不过是一具空壳,一堆垃圾,如此而已。我敢保证,受上帝保佑的灵魂已经从她那具可怜的躯壳里解放出来,飞向遥远的地方,不再为我们心了,正如我们不必为她留下的躯壳心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无疑他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尽管我讨厌他,但他的气质中有点儿神秘的东西令我肃然起敬。不过,他也是个卑鄙粗俗的人,想用一番大道理来开脱自己的吝啬。他和我一样知道咪的遗愿是按照她的同胞的传统安葬她,也就是说要给她穿上华丽的衣,要举行葬礼,要有送葬的人群。她生前常常谈起葬礼,将我们兄弟俩拥在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哀怨上苍无眼,将她和乔·特里、恰尔德和我带到罗马瑞发来,弄得我们浮萍似的远离人类社会。这会儿,我们兄弟俩望着乔·特里阔步向职业介绍所走去,一身铠甲有节奏地剧烈摇晃。当他转过弯后,恰尔德大叫道:“我才不管乔·特里说什么呢,把咪扔在这里可不行。她不是一堆渣滓,对吗,菲格?”

“我也觉得不是。”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菲格?”

我摇了摇头,和他一样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候,街上传来当啷当啷的声响,随即一辆城市垃圾车进入我们的视线。卡车是三节平板车厢挂在一台肮脏的引擎后面。卡车呻吟一声,在一堆垃圾面前停了下来,接着长一触角触须的清洁工——同平常一样是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一窝蜂拥向垃圾堆,开始往车上搬,玻璃搬到第一节车厢,金属搬到第二节车厢,有机垃圾搬到第三节车厢。短短几分钟,街道就清扫干净了,老掉牙的引擎又慢腾腾地开过来,停下,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立即冲向我们周围的垃圾堆,边冲边窃窃私语。

这两个外星种族都是食腐肉型——林福特人吃硅垃圾,纳斯特人吃碳垃圾。这两个种族尽管在化学构成上有本质的差异,但长相彼此酷似,都长着柔软敏捷的肢体,而不是手臂和腿,他们的感觉器官直接从身体中央突出来,没有头,有嘴无唇,嘴里一排排牙齿和触须以惊人的灵敏翻进翻出。人们普遍认为,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是在不同的星球上进化的,在并不遥远的过去在罗马瑞发第一次相遇。多少世纪以来,他们之间产生了相互依存的关系——垃圾自然是这两个种族的肉食和饮料,但不是同样的垃圾。这种共生关系由官方文件正式确定下来——在城里市档案馆可以查到这些文件。最终市议会授予这两个外星种族永久共享清除全城垃圾的特权。到我和恰尔德坐在咪旁边,看着破卡车开过来,清洁工开始在我们四周的垃圾箱垃圾袋垃圾包中间觅食的时候,市议会的安排已经持续了四千多年。

一只长长的触角绕住咪的手臂,我一掌把它打开了。随即,从一堆破烂家电后面冒出一个无头的身体来,黄色的独眼带着可笑的惊异目光窥视我。是一个纳斯特人。

“我的!”他用“普通话”声称,“我的,我的,我的。”

“不,她不是你的,”我回答道,“这是我的咪。走开吧。”

“她不动了,她在这儿。她是我的。我饿了。”

触角缠住咪的胳膊,纳斯特人开始拖走体,准备当作另一堆生物垃圾吃进肚里,消化掉,然后排出来。我呆呆地望着,茫然无措,情况糟透了,自己既无可奈何,又给吓懵了。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阵凄厉刺耳的哭泣声,将我从发呆中惊醒。是恰尔德在哭泣,哭得那么凄婉,那么悲伤,顿时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中充满了茫然与愤怒,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眼前发黑,头脑一片空白。我抓起一根破家具木棒,追赶纳斯特人,朝着抓紧咪的触角一阵猛击,边打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滚开,滚开!我说过的,这是我的咪!”

纳斯特人痛叫一声,触角刷的一下开,缩回身体里去了。其他纳斯特人,还有林福特人纷纷丢下活儿,围住挨我打的那位,表示同情。他们发出惊诧的嘶嘶声,带着责备的目光向我眨着爆玉米花眼睛,只见肢体触须足趾扭成一,沸沸扬扬。我才不在乎他们呢,我抓起咪的手腕,将她那僵硬的体拖到我们房子屋檐下,拉直她的双腿,将她的双手放在胸部,抹平她的衣服,合上她那睁开的眼睛。

咪一死,我的生活节奏戛然而止,我明白在体面安葬她之前,我是无法走向新生活的,葬礼即使不能按照咪的遗愿,也得像个样才行。

于是,我一把抓住恰尔德的衣领,大声吼叫:“别哭了。快去把你的红色小车推来,听见了吗?”

“干吗,菲格?”

“快去推来。”

他跑进屋里,推出一辆鲜红色小车,是咪和乔·特里送给他的。那是一辆亮铮铮的漂亮小车,没有轮子,用一个柔软的气垫支撑。我和恰尔德折腾了好一阵,将咪抬上小车,摆平,使她不至于滚下来,为了保险起见又用皮带系住她的手肘和膝盖。然后,恰尔德握住车手把,用力一拉。

小车便沿着它那无形的轨迹无声地前进。

“上哪儿去,菲格?”恰尔德问道,“要干吗?”

“哦,”我告诉他,“我一直在想乔·特里是对的。我们没有钱,而咪所希望的葬礼却要花钱,至少在人类中间要花钱。在外星人中间多半也要花钱,不过有些外星种族倒不在乎钱,比如说纳斯特人。”

“他们蠢得很。”

“问题不在这里。我在想也许有人不在乎我们有没有钱,也会帮助我们的。也许葬礼与咪讲的不完全一样,但也足以让咪安息了。明白了吗?”恰尔德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伸出双臂拥抱我:“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一掌将他推开:“够了。事情还没有眉目呢。”于是,他又握住红色小车的把手,我们兄弟俩运着咪的遗体出发了。(现在,我离开罗马瑞发已有大半辈子了,已经老了,孙子也和你们一样大了。然而,时至今日,我对那座怪城依然了如指掌。有些地区是城区,房屋建筑形形色色,既有宽敞的夸茨人社区,也有拥挤不堪的斯比东人社区。另一些地区则是荒野老林,游牧族种如西人生活在其中,他们喜欢以自己传统的流方式四处游荡。)

我们来到一片荒野,只见上千米高的参天大树耸立在羊肠小道两旁,这种树是当地特产,名叫“力阿罗”。同城市大多数地区一样,那地区也是多种族居住区,但大都是罗尔恩人。罗尔恩人属昆虫型,长有薄膜羽翼,鼻子卷在下巴下,伸缩自如。我们经过几个嗡嗡地飞过影的罗尔恩人,我才鼓起勇气招呼一位,用“普通话”一再介绍自己,最后他终于听懂了我的话,也用“普通话”询问我。

“有何贵干,地球人?”罗尔恩人彬彬有礼地询问,他那昆虫似的下颚使他的声音咔嚓咔嚓地怪响。“是这样的,”我说,“躺在这儿的是我们的咪,她死了。我对你们罗尔恩人一点也不了解,但我想知道你们是怎样处理死人的,我们能不能按照你们的方式埋葬我们的咪。要知道我们没有钱,即使有也只有几分钱。”

罗尔恩人在空中盘旋片刻才回答我,他的羽翼拍打的沙沙声荡漾在寂静的天空。

“我们做生意不用现钱,另有规则,”他回答道,“另外,是的,地球人,我们处理死人有一套自己的仪式。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乐意效劳,为你们咪安排这种仪式。”

“你们真是好邻居。”我说道,可是恰尔德却扯我的衣袖。“问清楚再说,”他耳语道,“也许咪不喜欢这种仪式,也许不干净。”

“我们相信每一代人都欠有下一代的债,”罗尔恩人坦诚相告,“‘生理债’。我们中有谁死了,我们就洗干净体,全身涂上油膏和香料,然后把体裹上树皮树叶。整个过程中,我们都吟唱着庄严肃穆的颂歌,鼓励灵魂踏上通往天国之路。”

“听起来倒不错,”我说,“是吗,恰尔德?”

“可不是。”

但罗尔恩人还没有讲完呢:“然后,我们才让死者履行他的义务。正如他自己早先被孕育一样,现在他也要孕育下一代。就是死者的一位近亲将自己的输管——”罗尔恩人说着他的腹部就伸出一根针状黑刺来——“插体,输入子。当这些子孵成蛴螬的时候,它们便在死者的肉体里生长。死者就是以这种方式偿还他还是幼虫时欠下的债务。既然你们咪没有任何亲人能够参加这种仪式,那么我愿助一臂之力。你们想葬礼什么时候开始?”

我和弟弟已经给吓退了。“你真是太好了,”我说道,“可是咪,她——”

“才不愿意当作肉喂你们这些该死的蛆虫呢。”恰尔德替我说完那句话。

于是,我们匆匆地穿过那地区铺满落叶的林荫道,红色小车跟在我们急促的脚步后面滑行,直到走进一个无窗蜂窝式房屋遍布的地区时,才停下来。

街上挤满了伊勒姆人,他们就住在这些密室里。也有一些斯比东人、特万人和西人。我们的心房狂跳不已,一时简直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候,一阵撕裂人心的轰鸣刺破天空,只见一艘驱逐飞船从天而降,气势汹汹。我和弟弟一眼就认出这艘飞船来者不善——一连数月新闻媒体天天警告人们要警惕一伙海盗的袭击。

这伙海盗的基地设在月球上,他们在头目诺恩的率领下愈来愈猖獗。西边原野,三艘城市自卫队的飞船争先恐后冲向天空,却被导弹击落。

警报长鸣。飞船碎片雨点般向罗马瑞发倾泻下来。黑色驱逐飞船带着险恶用心降临。恰尔德拉了拉我的袖子惊呼:“你瞧!你瞧!海盗!”驱逐飞船悬浮在离城市半公里的上空。从奇袭用的航空港冒出几艘小飞船向城郊飞去,显然是空运登陆部队的。驱逐飞船退回高空轨道。我挽住恰尔德的胳膊说:“咱们走吧,这不关我们的事。”

于是,我们载着咪的遗体往前走,见到行人就拦住询问,可是海盗入侵弄得人心惶惶,谁都不想停留,尽管邻近地区平安无事,只是远处传来零星的槍声表明发生了异常事件。终于,我们遇上了一个愿意听我们倾诉的瓦斯姆人。他身材细长,活像一个人活生生地被拉长,浑身涂上深蓝色。只见他向前伸出一条腿,耐心地站在另一条腿上,倾听我诉说咪的情况,询问瓦斯姆人的葬礼俗以及安葬费用。然后,他用不带种族口音的“普通话”回答:“是的,小先生,我们瓦斯姆人办事要花钱,但在有些情况下也可以不考虑经济因素,比如说为死者提供方便。我们的哲学是生死都是快乐事,都应该尽情地享受。生者不用说是自行享乐,但死者必须得到帮助才能享乐。为此,不计报酬,帮助死者走向继续享乐的明天,这对任何一个瓦斯姆人来说都是一种荣誉。虽然你们咪和我属于不同的种族,但我们的生理构造却是大同小异,因此我不觉得有什么困难。”

最后一句话令我莫名其妙,于是我请瓦斯姆人解释一下。他回答:“小先生,我们认为人生有四大乐趣——吃,喝,侃,色。然而,死者不幸,由于生理局限不能享受吃,喝,侃。不过却没有什么防碍他们享受最后一种快乐。这样,我们的风俗是让死者可以天天过生活,直到体腐烂……”

我一把抓住恰尔德,再次推着红色小车疾行在罗马瑞发的街上,一口气将那地区远远地抛到身后,走进一个茅屋遍布,其间点缀着小卖部的地区。

小卖部卖些干杂、十字架、神学书刊及其图案希奇古怪的家具。

“菲格,瓦斯姆那家伙,他想——”

我还来不及回答,嵌在恰尔德手掌里的个人记忆器就嘟嘟地响了,乔·特里细小的身影出现在微型屏幕上。他已经用平时系在他的铠甲上的工具换来红外线机关槍,导弹发射器,还有迫击炮。由于个人记忆器的扬声器太小,因而远方哒哒的槍声十分微弱。乔·特里说道:“凭至善至美的福音书起誓,你俩究竟在干啥?别装蒜了。我知道你们不听我的话。那是你们的咪,是吗?”

“是又怎么样?”我毫不示弱,“也许你是铁鸡公一不拔,可我和恰尔德却觉得咪的葬礼总该像个样子。我们可不愿意因为你的吝啬而让咪葬身于臭烘烘的纳斯特人的肚腹。”恰尔德严肃地点着头。乔·特里凝视着我,表情古怪,他那油亮的秃头箍着那数据输入装置,装置下面是一张宽阔的脸。

“我的话你是左耳进右耳出,对吗,小子?我坦率告诉你,我咪。对她的去世,我也很痛苦,但我不是傻瓜,将我所的女人同她留在身后的尘世烦恼混为一谈。菲格,你错就错在这里,可以说是本末倒置。不过,我不想和你争论。你看着办吧,去大讲排场安葬你咪吧,但不要把事情搞混了。你不是为了你咪,而是为了你自己。”“说得不错,乔·特里,”我反唇相讥,“尤其是想不花一分钱。”

“不说了,还是谈要紧事吧。我已经受雇于自卫队,我们一队人要去迎战在城中心登陆的一伙该死的歹徒。巴列维尔,霍浦和乌威尔罗斯也有歹徒,”乔·特里指的是罗马瑞发的其它地区,“所以你和恰尔德要避开那些地区,明白吗?诺恩是个十足的地狱魔鬼,而他的喽罗则是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做出来的。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在听吗,恰尔德?”

“在听,爹爹。”

“还有菲格——”

“怎么,乔·特里?”

“我们俩从来就说不到一块。这我倒不在乎,我跟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搞不好,况且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恰尔德却不同,他是你的骨肉兄弟。你要遵照你咪的遗愿,好好地照顾他。”

“我会照顾他的。”

“那好。我要走了,去打仗。”乔·特里扛起一门迫击炮,从屏幕消失了。屏幕也消隐了,只见恰尔德的手掌。

此刻,槍声大作——哒哒的自动步槍声,咝咝的激光火舌声。转弯处出现一群西人夸茨人罗尔恩人,向我们的方向径直跑过来。他们是躲避海盗,海盗不分青红皂白,正在滥杀逃难的平民。不同外星种族的嘴和喉发出的惊叫哀号声令人不寒而栗。人行道上血流成河,多种颜色的鲜血混合成惨不忍睹的调色板。我几乎是抱起弟弟逃离那里的,跑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始终领先那些难民数米,边跑边想,这一下我们完了,不是被难民的足蹄踩死,就是沦为海盗们的槍下鬼。我们冲进一条背街,甩开难民和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海盗,全速穿过一片毡帐篷林立的郊区,拐进一条窄巷子。巷子从帐篷顶上经过,进入一大片“力阿罗”巨树林,“力阿罗”树弯弯曲曲地耸立在四周古树的上空。一群西人与我们同行。没人敢停下喘口气,直到进入绿荫深处。我们进入了另一片荒原地带,从路两旁一串串脚蹼印看来,这地区是划为一种叫做格罗斯特的节肢人种居住的。格罗斯特人很腼腆,我们经过时,他们躲在巢里偷看我们。我们终于来到一片由岩屑积成沃土的高地,那里杂草丛生,果园点缀其中,四周是宽阔的空地,从坡上到谷底,全城面貌尽收眼底。

谁也没有兴致去领略风光。弟弟停好小车,一头伏咪的胸膛上,放声大哭。西人围着转,抖着分叉的舌头嗅来嗅去,他们身体表皮有一层生物发光色素,因而皮肤颜色瞬息变幻。西人喜群居,管闲事。西人没有声带,不能用“普通话”与外族流,他们自己之间的流是通过身体气味变化和皮肤变色进行。为了与外族流,每一群西人都雇有一个翻译。这次,翻译是一个地球女人。

真奇怪,直到她蹲在我们旁边我才注意到,而且她还居然赤身体呢。当时我正值青春年少,对体女人感到心跳,尤其是罗马瑞发的地球女人少如凤麟角。其实,她体只不过是职业的需要。作为翻译,她全身涂抹上模拟西人生物发光色素的热传感色料。通过调节自己的新陈代谢系统,可以使她的皮肤表面变暖或变冷,从而再现西人的身体语言,为西人与外族的流提供接口。当几个西人走近咪,东嗅嗅西闻闻时,女翻译便将他们的问题翻译成“普通话”:“是土匪干的吗?”

“不是,”我回答,“是我们咪,在早些时候去世了。”

“带着死人出门是你们的风俗吗?”

“不是。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兄弟俩没有钱,因此四处走一走,请求帮助体面地安葬咪,但还没有遇上合适的。”

女翻译的肚脐辐射出橘黄色光线,呈波纹状,我的回答便被翻译过去了。这一答不要紧,西人动起来,围住咪,用缠绕着他们那又湿又黑的鼻子的触角挨擦她,用舌头她。不可思议的是,其中一两个居然昂起“那东西”来。恰尔德勃然大怒,一掌打去。他仍在哭泣。

“滚开,你们这些脏东西!”他边骂边挥舞着小拳头。我转身对女翻译说:“喂,叫他们走开。”

女翻译的小肚子再次变色,西人立刻呈现七色光彩,作为回答。接着女翻译用“普通话”高声说:“生命是旅行,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生命的意义在于旅行本身,不是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而是走向不断隐退的地平线。说生命的彼岸是荒谬的,重要的是漫长而奇异的旅行本身。”“可这与他们往咪身上撒尿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每一个西人都为生命之旅而活着,”女翻译进一步阐释,“但我们也希望得到死亡所带来的安宁,希望得到旅行后的安息,希望我们可以躺下来享受永恒的冥思。”

“我还是不明白这与他们的肮脏惯有什么关系?”

“我们想帮助你们。我们想让你们咪安息,确保她在永恒的冥思中不受纷扰。我们的俗是给体涂上新陈代谢的固体和液体排泄物,其浓烈的气味筑起一道阻止好奇者或饥饿者干扰的天然屏障。”西人再次蜂拥围向咪。女翻译接着说:“葬礼可以继续吗?”

我用身体挡住西人。“别以为我不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能让你们任何人往我们咪身上撒屎撒尿,听见了吗?”我告诉他们,“这不是我们的俗。”

就在这时候,我们脚下一声爆炸,打断了我们的谈。紧接着炮声轰鸣,槍声呼啸。我们冲到开阔地边缘,小心翼翼地往下瞧去。大约一百米下面是一座广场,广场上一队海盗与一队自卫队员相互对峙,自卫队一眼就认出了,因为他们的手臂上,腿上,触角上或者其它肢体上都佩着黑黄相间的标志。眨眼工夫两队人就冲向对方,开始了一场肉搏战。刀光剑影,你退我进,杀得难分难解,很快人行道上就东一个西一个躺着死伤者。恰尔德突然惊呼:“快瞧,菲格!快瞧!乔·特里在那儿。”

我认出了那件铠甲,只见乔·特里挥舞狼牙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圆弧,身体四周血肉横飞。尽管我们之间有前嫌,但我还是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希望他能生还,当他在一烈焰中倒下时,我的眼光绝望地搜寻他仍活着的迹象。似乎过了漫无尽头的时间,乔·特里才翻过身,抖了抖身子,站了起来。他那件坚固的铠甲皱巴巴的,烧得焦黑,但他又拿起狼牙棒,跌跌撞撞地杀进人群。

弟弟脱口大叫,声音尖细却清晰:“好样的,爹爹!杀死海盗!”

然而,那场混战陷入了僵局。海盗残余就在我们的制高点下面围成一,处于守势。他们围住一串俘虏——有特万人、斯比东人、罗尔恩人、福克斯人、西人、纳斯特人和夸茨人。我们后来才知道这些不是一般的人质,他们是市议员,被劫持来勒索赎金的。海盗与自卫队相距20来米远,只见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中间地带,他身穿大红大绿的衣服,身后披着紫色长袍,显然是诺恩。他双拳放在部,向自卫队喊叫,显然是在敲诈什么。很快自卫队上尉就慢腾腾地走上前来谈判,上尉是个庞大臃肿的福克斯人,一身黑黄相间的褛褴军装。他俩谈判了好一阵,福克斯人固执地摇着他那蓬乱不堪的头,诺恩猛烈地打着手势。最后,海盗头目装腔作势地耸了耸肩,手掌凶狠地往下一砍。

他的两个喽罗立刻抓住一个罗尔恩人质,开槍射落他的羽翼和头。

弟弟惊呼:“看见了吗,菲格?看见了吗?他们居然这样杀人。乔·特里怎么不想点办法呢?怎么不抓住海盗呢?”

“乔·特里嘛,他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不过他也不是傻瓜。他无可奈何,谁都无可奈何。”

我说错了。一个重物猛击了一下我的身体一侧,又弹开了。我转身一瞧,只见上面系着咪的红色小车腾空而起,原来弟弟忘记锁制动了。咪悬在城市上空,仿佛悬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她那苍白的脸沐浴在光下,她的衣服宛如天使的翅膀银光闪闪,托起她的小车仿若魔幻战车。某种回光返照使她睁开眼睛,好像久久地凝视着我,仿佛在传递某种深刻的意义。我知道她看不见我,但我还是向她伸出双手,欲说却又无言。然后,咪的身影开始变小,加速向地面冲去,愈来愈快地从视野消失,愈俯冲势头愈猛,乃至于成了一个模糊的白点,一颗彗星,一颗流星。我在撞击之前闭上了眼睛,却分外清楚地听见轰然一声重击。

“哦,快瞧,菲格!”弟弟叫道,“快瞧咪干的!”

咪不偏不倚地撞在海盗的头上。撞击挣断了将咪系在车上的皮带,将她抛到一边,斜躺在人行道上,姿势不卑不亢。小车砸成两块,大的那块装有引擎,正冒着油烟。活该诺恩倒霉,只有一丝肉皮连着头与身体,不可一世的他现在变成了一堆烂肉,一摊污血。他一命呜呼,喽罗们顿时群龙无首,不仅出了人质,他们自己也束手就擒。我和弟弟沿着茂密的藤蔓跌跌绊绊地爬下到广场,朝咪跑过去,但乔·特里已经将咪搂在怀里了。他神色怪异,凝视着咪的眼睛。见我们跑过去,他向我们眨了眨眼睛。

被解救的人质正在与福克斯人上尉商量重要事情。乔·特里走过去,却遭到白眼,于是他按了一下开关,那铠甲便放大他的声音,使在场的人都能听见。“你们听着,是这位可怜的女人救了你们的命。她奉献出自己。为了拯救城市,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为了解救你们——我们的议员和领导,我亲眼看见她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作武器,直接朝海盗冲去。我发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奇迹,凭着至善至美的福音书我为她那奇迹般的英勇无畏作证。谁愿意同我一道去悼念她的英雄壮举?谁愿意去作证?”

市议员们围住乔·特里,西人和女翻译围成一圈跳来跳去,罗尔恩人和夸茨人在乔·特里的左上方盘旋,瓦斯姆人、特万人和斯比东人排成一串,林福特人、纳斯特人三三两两地扭成一。最后,一个瓦斯姆人齐足跳向前来说:“我亲眼目睹了这种英雄行为,这种大无畏神。对这种高尚品格我心中无限仰慕,我保证这位杰出的女将受到她应有的厚葬。”

其他外星人也不甘落后。“这位地球女人当然不是平庸之辈。”一个罗尔恩人用“普通话”嗡嗡地说,“我自己的蜂窝房将门庭生辉,接纳她的遗体。这样她就可以继续孕育未来,从而保证将她的勇气传给下一代。”

“不行,”

一个纳斯特人大声反对,“她不能动了。她是我们的,我们保证她将永远成为我市的一部分。不用说,她的肉天生鲜美。”

夸茨人嘲笑说,咪并没有真死,而是超凡入圣,成为了一个超自然群体不朽的一部分,而这个群体正是罗马瑞发全体市民。西人和往常一样默默无声,他们焦躁地围着乔·特里跺来跺去,那熠熠闪光的皮肤令人炫目,接着干脆向他冲过去,恭敬地昂起“那东西”,乔·特里只好用脚踢开他们。“喂,”他那放大的声音传遍市中心,他再次以奇怪的目光瞟了我们一眼,“你们的建议都很好,不过这位死去的地球女人太特殊了,任何一种安葬方式都不适合。”

“那怎么办?”罗斯姆人问道,“她有什么遗愿呢?”

乔·特里摇了摇头回答:“我也不知道。你们可以问这两位男孩,他们知道怎么办。”

就这样,咪享受到了隆重的厚葬。我和弟弟还记得咪生前告诉我们的葬礼细节,在咪的腹部划一道口子,将内脏掏出,保存在一个个半透明的小罐里。通过她的鼻孔钻出她的大脑,她的眼睛换上了宝石,她的皮肤漆得闪闪发光,硬如岩石。我们一边哼着古老的颂歌,一边将咪的遗体缠上一层又一层布条,然后放进雕刻成她的形象的大理石棺里。于是,咪的灵柩在盛着她内脏的罐子的簇拥下,安放在她撞死诺恩的那座广场的一座高台上,至今依然安在,依然是旅游景观。乔·特里、弟弟和我目睹着送葬的队伍——有西人、林福特人、纳斯特人、斯比东人,还有十多个其他外星种族——经过咪的灵柩,这时候那巨大的灵柩雕像似乎在向我微笑。

“体面吗,菲格?”弟弟说,“真是体面吗?”

“那还用说,”我回答道,“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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