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好久。
“我依旧会来看你的,”他说,“我不知道,千万不要问我该做什么,我不知道。”
两人都沉默了。星星颤一抖着,划破了水面。远处吹来一阵风,他忽然走到她跟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要问我将来会怎样,”他痛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和我在一起,好吗?”
她用双臂抱住他。毕竟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没有权利,甚至没有权利享用他现在所能给她的一切。他非常需要她,但当她用双臂搂着他时,他内心却十分痛苦。她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抚一慰他,她决不会让这幸福的时刻悄悄溜走,但愿时光在此刻能凝住。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什么。
“克莱拉。”他十分苦恼地说。
她热情地拥抱着他,双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声音里的这种苦楚,因为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拥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觉得她真的忍受不了。只想让他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抚。她站立着,搂着他,抚一摸一他。他有些让她琢磨不透——有时简直不可思议,她要安慰他,她要让他在安一抚中忘掉所有的一切。
他内心的折磨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灵魂的安宁,他忘记了一切。但是,同时,克莱拉对于他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亲切温暖的女人,是他所热一爱一甚至所崇拜的某种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莱拉。然而,她却完全委身于他了。他一爱一她的时候,他显示出的那种赤一裸一裸一的贪婪和无法抑制的激一情,包含一着强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一性一的一爱一,使她觉得眼前这个时候简直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么单调、多么孤独,所以她觉得他投入她的怀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一爱一并委身于他,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强烈的欲一望。而她的灵魂却缺乏交流,她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需要,因为她一爱一他,即使他要离开她,她也会这么做。
红嘴鸥一直在田野间不停地啼叫。当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十分诧异于眼前的这一切,眼前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可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是什么?什么声音在说话?随之他意识到那是野草地,声音是红嘴鸥的叫一声。而暖乎乎的是克莱拉呼吸的热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漆黑闪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种野一性一的生灵在偷望着他的生命,他对它们是那么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满足。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上,心里感到害怕。她是什么呀?一个强大的、陌生的野一性一的生灵,一直与他在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这生命都远比他们自身强大得多,他被吓坏了。当它们相会时,它们也把野草一茎一的扎刺,红嘴鸥的叫一声,星星的轨迹都带入相会的境界。
当他们站起身来,看见其他的情侣正偷偷地翻过对面材篱往下走去。看起来,他们在那儿相会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夜色笼罩着他们。
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他俩都变得异常平静。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恋情的巨大力量。就像亚当和夏娃失去他们的童贞后,意识到了将他们赶出伊甸园,投入人间伟大的白天和黑夜的那种巨大力量一样,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幼稚和迷们。
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种启蒙和满足。这股巨大的生命一浪一潮使他们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使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安宁。如果这神奇力量能够征服他们,把他们与自己融为一体,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在这股能掀起每片草叶,每棵大树、每种生物的巨大一浪一潮中是多么的渺小,那么他们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他们可以听任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对方身上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们共同得到了一种明证。任何东西都不能消除它,什么力量也不能将它夺走。这差不多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信条。
但是,克莱拉并不满足于此。她知道有一种神秘伟大的力量存在着,它笼罩着她,可是它并不常常支持她。因为一到早晨,它就变得太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交一欢过了,但是她仍然无法保持住这一刻。她想再次得到它,她想得到某种永恒的东西,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是什么。认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可他已经靠不住了,他们之间以前存在的关系也许不会再发生了,他可能会离她而去,她没有得到他的心。
因此,她感到不满足。她显然已经尝试过,但是她没有抓到——一种——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她竭力想拥有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保罗内心充满了宁静,感到十分愉快,简直就像已经经受了情一欲之火的洗礼静下心来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克莱拉,那因她而起的事,但却与她无关。他们彼此没有更加接近,只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盲目地摆一弄着他俩。
那天,克莱拉在厂里一看见保罗,她心里像燃一烧着一一团一火似的。这是他的身一体和额头,她心中的火越烧越旺,她不由地想抱住他。但是,那天早晨,他却异常平静和矜持,只顾着发号施令。她跟着他走进漆黑,陰沉的地下室,向他举起双臂。
他吻了她,火热的激一情又开始在他身上燃一烧起来。此时,门口来人了,于是他跑上楼去,她神情恍惚地走回车间。
后来这股欲一火慢慢平息下来。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那次经历,已超出了某个人的具体,也并非是克莱拉。他一爱一她,在强烈的激一情之后,萌发了一种浓浓的柔情。
但是并不是她使得他的心灵得到了安宁。他一直想把她变成一种她不可能成为的东西。
克莱拉狂一热地迷恋着保罗。她可能看到却不能抚一摸一他。在厂里,当他同她谈论了有关蜷线织品时,她就禁不住偷偷地抚一摸一他侧身。她跟随着他走出车间,进入地下室,只为了匆匆的一个吻。她那双始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里满含一着压抑不住的狂一热。他怕她,生怕她在其他女人面前露出马脚来。她在用餐时间总是等着他,在拥抱他之后,才肯去吃饭。他感觉她好像已失去了自制力,简直成了他的累赘,对此保罗十分恼火。
“你总是想要亲一吻,拥抱是为了什么呀?”他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概念嘛!”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愤恨。
“难道我一直想要吻你吗?”她说。
“总是这样,甚至在我去找你谈论工作时。我不想在工作时间谈情说一爱一,工作就是工作……”
“那一爱一是什么?”她问。“难道一爱一还有专门规定的时间吗?”
“是的,工作以外的时间。”
“那你要根据乔丹先生工厂的下班时间来规定它啦?”
“不错,还要根据各种业务办完后的时间来定。”
“一爱一情只能在余暇时间才能有,对吗?”
“不错,而且不能总是——亲一吻这种一爱一情。”
“那这就是你对一爱一情的所有看法吗?”
“这就足够了。”
“我很高兴你这样想。”
过后一段时间,她对他很冷淡——她恨他,在她对他冷淡、鄙视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坐卧不安,直到她重新原谅他才恢复了平静。但是,当他们重新和好时。他们没有丝毫更贴近的迹象。他吸引她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满足过她。
那年春天,他们一起去了海滨。在瑟德索浦附近的一家小别墅里租了房间,过着夫妻般的生活,雷渥斯太太有时跟他们一起去。
在诺丁汉姆城,人人都知道保罗。莫瑞尔和道伍斯太太有来往。可是,表面上什么也没发生,再加上克莱拉总是过着独居的生活,而保罗看上去又是如此单纯忠实,因此倒没招来多少闲话。
他喜一爱一林肯郡的海岸,而她喜一爱一大海。早上他们常常一起出去洗海水澡。灰蒙蒙的黎明,远处已有各种色彩的沼泽地,以及两岸长满了牧草的荒滩,都足以使他感到心旷神情。他们从木板桥走上公路,环顾四周那单调的漫无边际的平地,只见陆地比天空略微幽暗一些。沙丘外大海的声音很微弱。
他的内心因感受到了生活的冷酷而觉得无比充实。她一爱一此时的他,坚强而又孤独,双眼里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他们冻得瑟瑟发一抖,于是,他们俩开始赛跑,沿着公路一直跑回绿草地。她跑得很快,脸一会就通红了,一裸一露着脖子,两眼炯炯有神。他喜欢她,因为她体态如此丰一腴,可动作又如此敏捷。他自己体态十分轻一盈。她姿势优美地向前跑。两人渐渐暖和起来了,于是就手拉手往前走去。
一道曙光出现在天空中,苍白的月亮半悬在天边,向西沉去。朦胧的大地上,万物开始复苏。大叶的植物也变得明晰可见。他们穿过寒冷的沙丘中的一条小路,来到了海滩上。在曙光照耀下,漫长空旷的海滩在海水下呻一吟着,远处的海洋变成一条长长的带白边的黑带。苍茫的大海上空渐渐红光微露。云彩立即被染成了红色,一片片分散开去。颜色渐渐地由绯红色变成棕红色,再由桔红变成暗金色,而太陽就在这一片金光中冉冉升起,顿时滚滚的波涛上被洒上了无数的碎金,好像有人走过海面,一边走,一边从身边的桶里不断地洒下许多金光。
细一浪一拍打着海岸发出沙沙的声音。海鸥则像一朵朵小一浪一花,在海一浪一上端来回盘旋,个头虽小,可叫一声却分外响亮。远处的海岸绵延伸展,逐渐消失在这晨光之中。
芦苇丛生的沙丘,随着海滩的地势变为平地。他们的右边是马伯索浦。看上去显得很小。平坦的海岸上只有他们俩在尽情地观赏着浩瀚的大海、初升的朝陽,只有他们在忘我地倾听着海一浪一的轻声呻一吟及海鸥的凄楚的鸣叫。
他们在沙丘中找到了一个温暖避风的洞一穴一,保罗站在里面凝望着大海。
“真美。”他说。
“现在千万别变得多愁善感啊。”她说。
看见他像个孤独的诗人似的伫立在那儿眺望着大海,她不禁被激怒了。他笑着。
她很快地脱掉了衣服。
“今天早上的海一浪一真美。”她洋洋自得地说。
她的水一性一比他好。他懒散地站着,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