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吧?”牧师问道。
“累?我是累了。”莫瑞尔回答道。“你不知道累是什么滋味。”
“也是。”牧师回答。
“看,看这儿,”矿工说道,让他看自己汗衫的肩部,“现在干了点儿,可还是像块汗淋淋的抹布,摸一摸这儿。”
“上帝啊!”莫瑞尔太太喊道:“海顿先生才不想摸你那肮脏的汗衫。”
牧师小心地伸出手。
“对,也许他不想摸。”莫瑞尔说道:“不管怎样,汗会从我身上流一出来。我的汗衫每天都拧得出一水来。太太,你有没有给一个从井下回家的男人准备一杯汤!”
“你知道你把所有啤酒都喝完了。”说着,莫瑞尔太太给他倒了一杯茶。
“难道一点也没有了吗?”他转身对牧师说:“你知道,煤矿里到处都是灰,一个人浑身是煤灰,当然回到家,就需要喝一杯酒。”
“那是当然。”牧师说道。
“可十次想喝九次都喝不上。”
“有水——还有茶。”莫瑞尔太太说。
“水!水又不能润嗓子。”
他倒了一杯茶,吹了吹,隔着大黑胡子一口喝干了。然后叹了口气,又倒了一杯,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我的桌布!”莫瑞尔太太说着把茶杯放在盘子里。
“累成这样的人回家,哪顾得上桌布。”莫瑞尔说。
“可怜啊!”他的妻子冷嘲热讽地说着。
屋子里弥漫着肉、蔬菜和下井工作服的气味。
他向牧师斜靠过去,大胡子向前翘着,脸色黝一黑,嘴巴更显得通红。“海顿先生,”他说,“一个人整天呆在黑漆漆的洞里,不停地挖煤层,唉,比那堵墙更坚一硬的……。”
“不用报怨了。”莫瑞尔太太打断他。
她厌恶丈夫,不论什么时候,他就装模作样地乞求别人的同情。
威廉,坐在旁边看婴孩,他也讨厌父亲自怨自艾的神态,恨他用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母亲。安妮也从没喜欢过他,常躲着他。
牧师走后,莫瑞尔太太看着桌布。
“搞得乌七八糟。”她说。
“难道因为你领来一位牧师陪着,我就应该吊着膀子闲坐着。”他大声吼道。
俩人都怒气冲冲,但她一声不吭,婴儿哭了。莫瑞尔太太端起炉边的一只汤锅,不小心碰着安妮的头,把小姑一娘一碰哭了。莫瑞尔冲她大声斥责,家里一片混乱,威廉看着壁炉上几个发亮的大字,清晰地念道:“上帝保佑我的全家。”
这时莫瑞尔太太正在哄婴儿,听后跳起来冲到威廉面前,扇了他一耳光,说:“你敢插嘴?”
接着,她坐下大笑起来,笑得满面泪水涟涟,威廉踹着她坐的凳子,莫瑞尔吼道:“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
一天晚上,正值牧师访后,她觉得她不能再忍受她丈夫的絮絮叨叨,就带着安妮和小孩出去了。莫瑞尔刚才踢了威廉,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她走过羊桥,穿过草地的一角,来到板球场。金黄的晚霞铺满草地,隐约可从听到远处的水车声。她坐在板球场杨树下,面对着暮色,在她面前,是这块平坦、坚实绿色的大板球场。像一汪闪光的大海。孩子们在浅蓝色的帐篷陰影里玩。好多绚丽斑澜的白嘴鸦在呱呱叫着飞回家去。飞行的鸦群排成一条长长的弧形,飞进金色的晚霞,像舒缓的旋风中卷起的黑色鳞片,绕着突出的牧场中的树桩,聚拢着,呱呱叫着,旋转着。
几个绅士正在训练,莫瑞尔太太听见打球的声音和男人们的失声叫喊,看见白色的人影在朦胧的绿茵上悄悄地移动着,远处的农庄,干草堆的一面通红发亮,另一面灰色陰暗。一辆满载着一捆捆谷物的大车穿过夕陽的余辉驶向远方。
太陽就要落山了。每个晴朗的傍晚,金色的夕陽映红了德比郡的群山。
莫瑞尔太太看着太陽从绚烂美丽的天空中往下沉在当空,留下一道柔和的花一般的蓝色,而西方天空却一片通红,仿佛所有的火都汇集在那里一样,另一半苍穹被映衬得明净湛蓝。有一刻,田野那边的山梨果从黑色的叶丛中探出来。几捆麦子竖在田地的一角,像活人似的,随风摇晃,她想它们在鞠躬。也许她的儿子会成为一个正派的人。在东边,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浮动的粉一红色,与西边的猩红色相映衬。山坡上的那些原来在落日的金光中的大干草堆渐渐变凉。
莫瑞尔太太只有在这一刻,那些琐碎的烦恼突然飘逝殆尽。面对美丽的大自然的景色,她获得了心平气静地来审视自己的勇气。时不时有燕子飞掠她的身边,安娜也时不时地拿着一把杨树果来到她身边。婴儿在母亲的膝盖上不停地扭一动着,两手对着摇摇摆摆。
莫瑞尔太太低头看着孩子。由于她与丈夫的感情乖忤,所以她把小孩子当作灾祸和负担。甚至到现在她还对孩子感到陌生。这个孩子像沉重的包袱压在她心上,仿佛孩子有病或畸形似的。实际上,孩子看起来相当健康。她注意到孩子的眉头奇怪地皱着,眼神显得心事重重,仿佛他正努力去理解什么是痛苦。她看着孩子那黑色忧郁的双眸,心头像压着磐石。
“他看起来像在想什么伤心事呢。”基克太太说。
看着孩子,突然间,母亲心头的那种沉重的感情融化为一种强烈的悲痛。她俯向孩子,两行由衷的泪滴流下来。小孩子举起了小手。
“我的宝贝。”她温柔地叫着。
就在这一刻,她觉得在灵魂深处,感到她和丈夫的罪孽。
小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她。孩子有一双像她一样的蓝眼睛,但看起来沉重忧郁,仿佛他已经明白心灵受到了什么打击。
娇一弱的婴儿躺在她怀里,他那深蓝色的眼睛,总是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好象要看穿她的深藏的内心世界。她不再一爱一丈夫,本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他现在已经躺在她的怀里,牵动她的心。她觉得仿佛那根把婴儿弱小的身一体和她的身一体连在一起脐带还没割断。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疼一爱一婴儿的热情。她把孩子拥在胸前,正对着他。
她要用她所有的力量,用她全部的一爱一心去补偿这个由她带到世上却没有疼一爱一的孩子。
既然孩子已经出世了,就要格外一爱一护孩子,让他在一爱一护中成长。他那清澈懂事的眼睛让她痛苦而又害怕。难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在她神色中是不是有一种责备的意味?她痛苦而又害怕,她觉得她的骨髓都要融化了。
她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手中的婴儿。
“看!”她说:“看!我的宝贝。”
把婴儿举向搏动的、红彤彤的太陽,她看见他举起他的小拳头,她感到欣慰。
然后她又把他搂在怀里,对于她冲动地想让他回到他来的地方感到羞愧。
“如果他长大,”她心里想,“他会成为什么——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忧心忡忡。
“我要叫他‘保罗’。”她突然说,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