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罗丽亚让安东尼心情平静而入睡。看似是所有女人当中最有智慧和最美丽的她,就像是挂在他门口的美丽窗帘,为他挡住刺眼的一陽一光。在他们结婚的第一年间,他以为,无聊从来就是葛罗丽亚的标志;他总是通过窗帘一成不变的型式看到太一陽一。
出于一种厌倦感,让两人决定接下来的夏天要返回马利塔,而整个春天,他们都在加州海岸度过。在这金色而令人萎一靡一不振的季节,两夫妻尽情地消磨时光,慵懒而挥霍地寻求热闹,不时参加他人的宴会,从帕萨迪纳游荡到科罗拉多,再从科罗拉多到圣塔芭芭拉,仅因为葛罗丽亚想要跳不同音乐的舞,或追逐海洋颜色极为细微的变化。出了太平洋以后,迎接他们的是未开化的岩石大一陆和同样野蛮的旅店。在午茶时间,他们可能会随意走进一个传统工艺品的市集,此间贩卖一些受到穿马球装游客喜一爱一的藤编制品,这些人多半来自南汉普顿、森林湖(LakeForest)、新港和棕榈滩(PalmBeach)。当海一浪一在最平静的港湾拍打着、溅起闪亮的水花之际,他们也从这个一团一体换到另一个,跟那些人一同在车站转车,不着边际地聊着即将来临的快乐,不觉已越过另一个青翠而丰饶的山谷。
一种简单而健康的休闲方式——最好的男人并非那些不讨人喜欢的大学生——他们似乎永远在候选人名单上,争取加入“波赛连”(Porcellian)或“骷髅社”(SkullandBones)等不计其数的社一团一;至于女人,个个都是高于平均水平的美一女、身材纤细,也许不擅长当女主人,但却是迷人而懂得打扮的客人。在芳一香的午茶时刻,他们安静而优雅地跳着一精一选的舞步,带着某种尊严完成那些已经成为全国歌舞一团一女郎模仿取笑的舞步。很讽刺的是,美国人无疑最擅长的就是延伸原本孤独的艺术,然后加以丑化,败坏其声誉。
在度过了一个充斥着舞会和挥霍无度的春天后,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发现他们花了太多钱,必须暂时休养生息。他们说这是安东尼的“工作”。几乎就在他们意识到问题前,两人返回了灰屋,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更清楚其严重一性一:已经有其他情侣在那里过夜、栏杆上的门牌也换了名字,他们同样坐在一陽一台的阶梯上,欣赏灰绿色的田野和远方墨黑的森林景致。
安东尼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却更加不安,而只有在喝了一些威士忌加汽水后才显得较有活力,至于对葛罗丽亚的态度则是冷淡的,虽然程度轻微得几乎无法清楚察觉。而葛罗丽亚——因自觉到八月就满二十四岁,既期待又感到一种深沉的痛苦。还有六年就要三十岁了!假如她少一爱一安东尼一点,她对于时间流动的感觉,就会以对不同男人的兴趣来计算,从每个潜在一爱一人低垂着双眉、坐在发亮的晚餐餐桌前看她的眼神,刻意萃取恋一爱一的短暂微光。有一天她跟安东尼说:
“我的感觉是,如果我有想要的东西,便会去追求。我总是以这样的态度看待自己的人生。但碰巧我想要的是你,便再也没有空间去容纳其他的欲一望了。”
他们只好开车往东走,穿越干枯而奄奄一息的印第安纳州。她翻阅着平常一爱一读的电一影杂志,想要找个聊天的话题,突然间表情又凝重起来。
安东尼皱着眉从车窗往外望。在车道与一条乡间小路的一交一叉口,一个坐在运货马车上的农夫短暂映入他的眼帘;他嘴里嚼着一根稻草,他们经过这里好几次都看到他,很明显是同一个人,沉默而不怀好意。当安东尼转身看葛罗丽亚,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担心我,”他反对,“要我想象,在某个特定的短暂情境会对其他女人产生欲一望,那是有可能的,但要我去拥有她,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认为事情不是那样,安东尼。要抗拒欲一望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的方式就是放弃欲一望——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但当我想到,如果你碰巧又对别人有感觉——”
“噢,你别傻了!”她大声叫嚷,“这种事哪有什么碰不碰巧的,我甚至连发生的可能一性一都不能想象。”
他们的对话就结束在这强烈的句点。由于安东尼持续不断地赞美,让有他相陪的葛罗丽亚要比跟别人都来得快乐。毫无疑问,她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她一爱一他。因此,这个夏天的开始就跟前一年一样甜蜜。
不过,他们的家倒是发生了一个极端的改变。那个冷冰冰的斯堪的那维亚女仆因为做的菜色过于朴素,又以嘲讽的态度随侍在餐桌旁,让葛罗丽亚吃得心灰意冷,她的位置便被一个名叫田奈阪(Tanalahaka)的日本人所取代,他做事极端有效率,随时留意主人的传唤,即使只叫他的姓田奈,也会马上响应。
田奈的身材特别矮小,即使在日本人中也相当罕见,但却多少有些天真地自认为是一个四海为家的好男儿。从他离开“具技茂仁木”(R.Ggugimoniki)的职业中介所、抵达他们家的第一天,田奈把安东尼请入房间,展示旅行箱里收藏的宝贝。里面包括为数可观的日本明信片,每张都不厌其详地向他的雇主解释,如数家珍,当中有一半的照片很明显源自美国,只不过制造者谦虚地省略印刷上拍摄者的名字和邮寄格式。接着他拿出的是自己手工做的工艺品——一件宽松的美式长裤和两套纯丝的内一衣,他把安东尼当成密友,悄悄告诉他后者预定的用途。再则是一个质感相当一精一美的复制版画,画中人是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但田奈却言之凿凿,认为这是某个日本人。最后则是一把笛子;也是自己做的,现在坏了不能演奏,他很快会在近期内修好它。
在这些繁文缛节结束后(安东尼推测这是日本人的民族一性一使然),田奈开始用他破碎的英文冗长地阔论主人和仆人的关系,安东尼大概了解的意思是,田奈过去都为上流的富有家庭工作,却总是和其他仆人产生摩一擦,因为那些人太不诚实。他们很热烈地讨论“诚实”这个字,事实上是彼此争论得面红耳赤,因为安东尼顽固地坚持田奈想说的是“大黄蜂”,甚至还说到不论田奈嗡嗡讲话的声音和手臂挥动的样子,都与模仿黄蜂无异。
四十五分钟后,安东尼终于得以脱身。田奈友善地保证下一次他们也会聊得很愉快,到时他会谈“日本人的一习一俗”。
这是田奈在灰屋里的饶舌序曲——而且他也履行了承诺。虽然他勤劳又正直,却极端使人厌烦。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有时,在他的嘴喋喋不休之际,他咖啡色的小眼睛会流露出一种看似与痛苦极为相近的神情。
星期天和星期一下午,他读着报纸上的漫画专栏。其中一则里画的是一个滑稽的日本男管家,让田奈乐不可支,虽然他强烈主张那个男主角的脸像美国人,但在安东尼看来,分明就是个东方人。田奈读报的困难在于,虽有安东尼的协助帮他把最后三格的生字拼出来,而他注意力之集中,完全符合康德(Kant)的批判标准,以至于拼完后三格就忘记到底第一格的内容在讲什么。
六月中,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庆祝结婚周年的方式是“约会”。安东尼在门口敲门,葛罗丽亚则飞奔过去请他进来。然后,两人双双坐在沙发上一起回忆彼此帮对方取过的昵称,重燃过去的一爱一火。然而这个“约会”却成为一道分水岭,自此他们的夜晚不再安祥,而是充满了悔恨的激一情。
六月接下来的日子里,恐惧睥睨葛罗丽亚,攻击她,惊吓她,使她原本开朗的灵魂倒退回半个世代以前。而后恐惧又慢慢地淡出,退回到它的源头,那无法透一视的黑暗——残酷无情地啃噬着她的青春。
事情是发生在靠近波特却斯特的一个小乡村的火车站,过程充满了戏剧一性一。车站一整天都没什么人,像个大草原曝晒于尘土飞扬的黄色一陽一光下,原原本本暴露于城市乡巴佬的眼前。这种人是乡下人中最令人讨厌的类型,他们与大都会比邻而居,学到的是都市人廉价的一精一明机智却没学到风雅。一大群像这种两眼血红、可厌如受到惊吓的牛群的乡巴佬,成为事件的目击者。在他们困惑而不明事理的心中所得到的朦胧印象,最粗略的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猥亵的笑话,而最细腻的,则是“羞耻”;在此同时,这件事也象征了光明开始从两人世界中淡出。
一整个夏日酷热的下午,安东尼在亚力克·马利安的家闲坐喝威士忌,而葛罗丽亚则和康斯坦丝·马利安去海滩俱乐部游泳,在条纹的遮洋伞下做日光浴。葛罗丽亚躺在柔软而一温一暖的沙滩上一性一感地伸展身一体,照例晒黑她的腿。接着,四个人又聚在一起,间或吃点三明治;然后,葛罗丽亚起身,用洋伞拍拍安东尼的膝盖吸引他的注意力。
“亲一爱一的,我们该走了。”
“现在?”他不太情愿地看着她。对他而言,在那一刻,没有什么事比在一陰一凉的一陽一台上喝甜威士忌酒消磨时光还重要,何况还可以跟男主人漫无边际地聊天,回忆一些已被遗忘的政治选举的花招。
“我们真的得走了,”葛罗丽亚重申,“我们可以搭出租车到车站……走吧,安东尼!”她下令,专制的意味更加浓厚了。
“喂喂……”马利安的长谈被迫中断,用传统的方式表达反对,他刻意重新为安东尼再倒满一杯威士忌,起码也要十分钟的时间才能喝完。然而在葛罗丽亚恼怒催促“我们真的必须走了”的情况下,安东尼于是一饮而尽,移动脚步,向女主人深深地鞠躬道别。
“看来我们‘必须走了’。”他优雅地说。
片刻之后,他随着葛罗丽亚沿着花园小径行走,夹道是高一耸的玫瑰花丛,她的洋伞轻拂过六月茂密生长的树叶。她真是太不体贴了,当他们抵达大路时,安东尼想,他感觉自己的情感受到伤害,认为葛罗丽亚不该打断这么单纯而无害的乐趣。威士忌为他缓和且厘清心中的不安,并让他想起她这种专断的态度也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是不是经常只要她的洋伞一挥动,或眼睛眨一下,他就得乖乖放弃自己的快乐呢?他原本单纯的不情愿逐渐转为恶意,像一个无法抗拒的泡泡在他体内膨一胀,他一言不发,倔强地强忍想要指责她的欲一望。他们在旅店前搭上一辆出租车,车行沉默地开往小火车站……
然后安东尼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是向这个冷淡而不为所动的女孩宣示他的意志,以庄严的努力来获得他一直想要而不可得的支配权。
“我们去巴尼家坐坐,”他看也不看她地说,“我现在不想回家。”
——巴尼太太,就是拉凯尔·杰瑞尔,在距红门几里远的距离有个夏天避暑的地方。
“那里我们前天才去过。”她简短回答。
“我确信他们会很高兴看到我们的。”他自觉这个理由并不充分,在一股倔强的支使下,他又补充,“我想去巴尼家看看,我一点也不想回家。”
“噢,我一点也不想去巴尼家。”
顿时他们彼此对视。
“怎么了,安东尼,”她恼怒地说,“现在是星期天晚上,有可能他们家里有客人一起共进晚餐,为什么我们偏要在这个时候过去——”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待在马利安家?”他说出内心话,“当我们玩得正高兴的时候,为什么突然要回家?他们还要我们留下来吃晚餐。”
“他们必须这么说。钱给我,我去买票。”
“我不会给的!我现在根本没心情去挤那热死人的火车。”
葛罗丽亚在月台上跺脚。
“安东尼,你现在的样子根本就是个醉鬼!”
“正好相反,我清醒得不得了。”
然而他嘶哑的声音却无意间泄漏了真实,葛罗丽亚非常确定他在说谎。
“假如你是清醒的,你就会给我钱去买票。”
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晚,安东尼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葛罗丽亚一直都很自私,她从以前开始就很自私,而未来也将继续自私下去,除非他把握此时此地向她宣告,自己才是她的主人。这次的情况是所有情况的缩影,她只为了自己一时心血来一潮,就剥夺了他快乐的权利。他的决心更加坚定,瞬间变成一种一陰一郁愠怒的恨意。
“我是不会上火车的,”他说,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一抖,“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巴尼家。”
“我不去!”她大吼,“如果你真的要去,那我就自己一个人回家。”
“那就去啊。”
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向售票口;就在此时,他想起她身上还有一点钱,而这种结果并非是他所想要也必须要的胜利,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
“喂!”他低声含糊地说,“你不可以自己走!”
“我当然可以——哎哟,安东尼!”这声惊呼是她企图摆脱他而发出的,但他则抓得更紧。
他看着她,双眼收缩,带着恶意。
“让我走!”她愤怒地大喊,“假如你还有任何绅士风度的话,你就应该让我走。”
“为什么?”他当然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抓住她,但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既困惑又对自己的骄傲不甚有自信。
“我要回家,你懂吗?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我走!”
“不,我不要。”
她的眼睛因愤怒而燃一烧。
“你现在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我说你不可以走!你永远都这么自私,我真的很厌倦了!”
“我现在只想回家。”两行愤怒的眼泪自她的眼睛夺眶而出。
“现在你只要照着我说的话去做。”
慢慢地,她直起身来:她回头的样子流露出无限讥嘲。
“我恨你!”她低沉地吐出这句话,就像毒液从她咬紧的牙间喷一出,“噢,让我走!噢,我恨你!”她企图将手猛力一抽一出,但他立即又抓住她另一只手。“我恨你!我恨你!”
因目睹葛罗丽亚的愤怒,他犹豫不决的个一性一出现了,但又觉得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过去他就是太常在关键时刻退缩,以至于她心中总是为此鄙视他。噢,现在她也许会怨恨他,但事情过后她便会赞美他这次展现的支配力。
即将进站的火车发出警告的气笛声响,像通俗的悲喜剧一样摇摇晃晃地接近他们,反射一出蓝色的光芒。葛罗丽亚用力挣扎想要脱身,从她嘴里吐出的话,比《创世纪》还要古老。
“噢,你不是人!”她啜泣,“噢,你不是人!噢,我恨你!噢,你不是人!噢……”
在车站月台,往来的乘客开始转身对他们侧目;火车低沉的轰隆声清晰可闻,音量逐渐增高为嘈杂的噪音。葛罗丽亚加倍挣扎,然后停下所有动作,站在原地全身颤一抖,眼眶发一热,对这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束手无策。
在蒸气充斥和刹车的摩一擦声之下,传来她低沉的声音:
“噢,如果这里有其他男人在我身边的话,你就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噢,你这个懦夫!”
安东尼沉默,全身颤一抖,却仍紧一抓住她不放,清楚意识到眼前有许许多多的脸孔,好奇却冷淡的,像梦的一陰一影,正在看他。然后,铃声响起,机器启动撞击有如身一体的疼痛,浓烟齐喷,在天际留下轨迹,缓慢加速前进,在一阵噪音和灰烟迷漫下,乘客的脸孔拉成直线状从眼前经过、离开,变得无法辨识——突然间,只剩下西斜的夕一陽一,和渐行渐远的车行声有如远方的惊雷。他放开她的手,他获胜了。
现在,如果他想要的话,他可以大笑,测试已经完成,而他以暴力遂行了自己的意志。在胜利抬头之际,就是慈悲出现之时。
“我们在这里租车,开回马利塔吧。”他自我控制良好地说。
葛罗丽亚回答他的方式,是用双手抓住他的手,举起来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他的大拇指。他几乎感觉不到痛;看着血流如注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拿出手帕包扎伤口,这也是在他预料当中属于胜利的一部分——挫败的一方免不了需要发泄怨恨——而像这样的程度还算是轻微的。
她啜泣着,几乎已没有眼泪,却是极度深切而痛苦的。
“我不走!我不走!你——不能——命令——我——走!你已经——你已经扼杀我所有对你的一爱一,和尊敬,而若我身上还残存任何一丝一毫,也将在离开这个地方以前全部死去,噢,只要我一想到你对我出手……”
“你要跟我一起走,”他粗一鲁地说,“有必要的话我会把你扛起来带走。”
他转过身,向一辆出租车招手示意,告诉司机开往马利塔。司机走下车,将车门打开,安东尼面向他的妻子,咬紧牙关说:
“你要上车吗?——还是要我把你放进去?”
葛罗丽亚终于屈服上车,她压抑的啜泣里包含无限的痛苦和绝望。
一路上,天光逐渐灰暗,葛罗丽亚蜷缩在车里座位一角,沉默不语,间或发出一两声没有眼泪和绝望的啜泣。安东尼瞪着窗外,他的心思沉闷地回想刚才发生的变故。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葛罗丽亚最后的哭泣像一组和声,在事发之后回荡于他矛盾而一騷一动不安的心房。他应该是对的——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却只是个可怜的小东西,虚弱而沮丧,遭到高于她承受范围的羞辱。她洋装的袖子被扯破了;洋伞也丢一了,被忘在火车的月台。他想起这是她特地穿上的新衣,早晨当他们出门时,她还曾经为此骄傲不已……他开始纳闷,是否有认识他们的人目睹了事件的经过,在他耳际,她的哭喊持续再现挥之不去:
“若我身上还残存任何一丝一毫对你的一爱一,也将在离开这个地方以前全部死去……”
这句话令他感到迷惑,令他更加担忧。这个葛罗丽亚缩在一旁,看起来似乎角落是再适合她也不过了——那个骄傲的葛罗丽亚已不见踪影,也不是任何他认识的葛罗丽亚。
他自问,她说的话是否可能成真,他不相信她会停止一爱一他——这件事,当然,是不须怀疑的——然而问题是,如果葛罗丽亚失去了她的骄傲,她的依赖,她纯真的自信和勇气,到底还是不是那个他所心仪的女孩?这个耀眼的女人之所以珍贵而迷人,是因为她能够完全地、成功地做她自己。
这是他有生以来醉得最严重的一次,醉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喝醉了。当他们回到家,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心仍为刚才自己做的事而抑郁挣扎,无法自已。
午夜一点过后,无法合上眼入睡的葛罗丽亚,穿过显得特别安静的房屋大厅,推开安东尼的房门。先前他因为窒闷而将窗户打开,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的浓一浊气味。她在他的一床一边站了一会儿,身穿男孩子气的丝质睡衣,衬托她修长、一精一致而优雅的身材——然后她纵身投向他,发狂似的抱着半睡半醒的他,她的热泪滴落在他的喉间。
“噢,安东尼!”她哭得很激动,“噢,我最亲一爱一的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到了次日,他一大清早就到她的房间,跪在一床一前,像个小男孩般地哭泣,仿佛他的心已碎了。
“昨天晚上,”她嘶哑地说,手指拨一弄着头发,“似乎,你所深一爱一的那个部分的我,那个值得了解的部分,所有的骄傲和热情,都已经死了。我知道剩下来的自己依然会一爱一着你,却永远没办法跟以前一样了。”
不过,即使在当下,她也很清楚这件事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忘,生命即是如此,甚少对人迎头痛击,而是慢慢地消磨。经过那个早晨后,这件事便从来没有再被提起过,而这深刻的创伤也经由安东尼的手逐渐痊愈了——如果真要说有胜利者的话,那应该是属于某种更黑暗的力量,它才是最后的赢家,而非他们两人。
尼采式的插曲
葛罗丽亚的独立个一性一,就像她所有真诚而发自内在的特质,刚开始都是难以察觉的。然而,一当她注意到安东尼为发现所发现时,它便几乎成为一种行为上的惯例。从她所说的话,可以大胆假设,她所有的一精一神和活力,都用于极力肯定一个负面法则“什么都不必在乎”为真。
“不要在乎任何事情或任何人,”她说,“除了我自己,及我的延伸,和安东尼你。所有生命都依循这个法则而行,就算不是,至少我自己是那样认为的。没有人会为了我做任何事,除非他们因此而得到满足,所以我也很少为他们做什么。”
当葛罗丽亚说这些话时,她正置身于全马利塔最有教养的女士家的一陽一台。然而话才说完,她便发出一声奇怪的呼喊,晕倒在一陽一台的地板上。
女士扶着她,开她的车把葛罗丽亚送回家。一般都认为,算算葛罗丽亚也应该要怀孕了。
她躺在楼下的长沙发上,一温一暖的白日在窗外悄悄流逝,余光轻一触着一陽一台廊柱上的玫瑰。
“这中间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对你的一爱一,”她呜咽地说,“我珍视自己的身一体是因为你认为它是美丽的,而我这样的身一体——也是你的——却要让它变得丑陋、曲线全无吗?我完全无法忍受。噢,安东尼,我真的不是因为怕痛。”
他极力抚一慰她——却是徒劳。她继续说:
“然后,结果是我的屁一股因此变宽了,人也变得苍白,我的好气色将永远不再,头发也失去光泽。”
他双手插在口袋,来回在地板踱步,问:
“确定会这样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最恨妊一娠了,随你怎么说。我想,以后我还是会有个小孩的,但却不是现在。”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躺在地上哭。”
她的啜泣渐停,从满室的昏暗中获得平静的慰藉。“把灯打开,”她恳求,“最近日子过得好快——似乎六月特别是——这样——当我还小时,觉得时间比较长。”
灯光的开关打开,顿时,窗外和门外仿佛垂下了柔软的深蓝色丝质帘幕。她的苍白,她的沉静,现在已没有悲哀也没有喜悦,唤一起了他的同情。
“你希望我有小孩吗?”
“对我而言没有差别,也就是说,我是中立的,如果你怀孕,我有可能会感到高兴,如果你没有——那么,也没什么不好。”
“我真希望你可以下定决心选一个!”
“假设是你来决定。”
她轻蔑地看着他,不屑回答。
“你以为凭你那发光的尊严,就可以跟全世界的女人有所不同?”
“我能怎么做!”她愤怒地大喊,“对她们而言无所谓尊严不尊严,而是生存的一个借口,这是她们唯一擅长的一件事,但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侮辱。”
“嘿,葛罗丽亚,无论你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至少保持一点风度。”
“噢,不要对我发脾气!”她呜咽。
他们彼此互换一个无言的眼神,没有特别的用意,却充满了压力。然后安东尼从柜子取出一本书,跌坐在椅子上。
大约半小时以后,她出声打破弥漫在整个房间如焚香般的沉重僵局。
“明天我会开车出去拜访康斯坦丝·马利安。”
“好啊,我也要回泰瑞镇去看祖父。”
“你知道,”她又说,“不是因为我害怕——不管是这件事还是其他任何事,我只是想忠于自己,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同意。
实际的男人
亚当·帕奇,由于以一种虔诚的态度憎恨德国人,每天以战争新闻为他的一精一神粮食。他的墙上用别针贴满了地图;桌上则堆满了各式图集方便他随时取用,有《世界大战照片史》(PhotographicHistoriesoftheWorldWar)、官方说法,和战地特派员及士兵甲、乙、丙的《个人见闻》(PersonalImpressions)。有好几次安东尼去拜访祖父时,他的秘书一爱一德华·萧妥沃兹,过去是帕奇家在霍博肯(Hoboken)地区的“机械工”,现在则以一种正当的义愤填膺姿态出现,却仍同样地碍眼。老人对每份报纸都加以抨击,完全不知疲累为何物,把每一篇以他的角度看值得保留的专栏剪下来,把它们塞一进近乎爆满的档案夹。
“那么,你最近在做什么?”他和蔼地问安东尼,“无所事事?嗯,我想也是,整个夏天,我就一直想着要坐车到处走走,顺便去看你。”
“我在写作,你不记得我寄过论文给你——就是去年冬天卖给《佛罗伦萨人》的那本?”
“论文?你从来没寄过论文给我。”
“不,我有。我们还聊过。”
亚当·帕奇一温一和地摇摇头。
“不,你没有。你从来没寄过任何论文给我。也许你以为自己寄了,但我却没有收到。”
“这,你还读过呢,爷爷,”安东尼坚持,有一点被惹恼了,“你读了,而且还提出不同的看法。”
老人突然间想起一切,然而他表现出来的反应,只有双一唇半开,露出成排的灰色牙一床一而已。亚当用绿色的老眼看着安东尼,犹豫到底要坦承自己的错,还是要继续圆谎。
“这么说你在写作,”他迅速说,“呃,为什么你不四处采访,写写这些德国人?写些真实的东西,写这些正在发生的事,写些大家读得懂的文章。”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战地特派员的,”安东尼持反对意见,“你必须先在报社有门路,让他们愿意买你的报导,我不可能当个自一由撰稿人,花自己的钱到处跑。”
“我可以赞助你,”他的祖父出乎意料地提议,“我会让你成为正式的特派员,要什么报社随你选。”
面对这个想法,安东尼有些畏缩——几乎在同时他也开始考虑其可能一性一。
“我——不——知道——”
到时他必须离开葛罗丽亚,她用整个生命在渴望着他,包容着他。葛罗丽亚现在有困难。啊,这件事是不可行的——然而——他想象自己穿着卡其服,倚墙而立,就像所有的战地特派员的站姿,拿着一根有份量的拐杖,肩膀上顶着档案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英国人。“我需要时间考虑,”他坦白地说,“您对我真是宽大仁慈,我会回去想一想,再告诉你我的决定。”
在回纽约的路上,他全神贯注地思索这件事。过去他的脑中曾闪过一些念头(那是所有被一个强势而心一爱一的女人控制的男人都曾想过的),幻想自己置身于一个更为一陽一刚、考验更残酷的世界,必须时时与一抽一象的思想和战争搏斗。在那里,葛罗丽亚的拥抱,将等同于一个偶遇的情一妇所能提供的一温一暖,寻求时没有热情,很快就将她遗忘……
当他在中央车站搭上通往马利塔的火车时,这些他陌生的群众幽灵正聚集在他的身旁。车内相当拥挤;他刚好找到最后一个空位足以容身,就在几分钟后,他的目光无意间触及座位身旁的男人,他看到一个厚重的下颚和鼻子,有弧度的脸颊和小而眼袋明显的眼睛。一瞬间,他认出这个人是约瑟夫·布洛克门。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半欠着起身,微感到窘迫,伸出手来问候彼此。然后,仿佛是要完成应有的礼仪,他们俩人都微微地笑了。
“呃,”安东尼不知该谈论什么,“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随即他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懊悔,便继续补充:“我不知道你也搭这条路线。”然而,布洛克门却先发制人,心情愉悦地问:
“你的妻子好吗?……”
“她过得很好。你呢?”
“好极了。”他的语气特别强调那些字的庄严感。
在安东尼看来,与去年相比,布洛克门又增添不少威严。原本激昂的外表已经不复见了,他似乎终于“成功”了。加上他的穿着打扮也变得合宜,原本略显滑稽的领带品味,现在也换成稳重的暗色风格,而他的右手手指,也拿掉以前慎重其事地戴着两个厚重的戒指,甚至连指甲都修剪得相当干净。
这种威严也表现在他的个一性一。他身上那个杰出旅行商人的光环已经隐没,不再刻意逢迎别人(层次最低的是讲一些不入流的笑话),于此不免令人想象,经济上的不虞匮乏,使他得以傲视人群;不再汲汲营营于人际关系,使他懂得什么叫缄默。无论如何,这些转变给予他的是威严,而不是虚胖,在这样的布洛克门面前,安东尼的优越感开始动摇了。
“你记得卡拉美,理查德·卡拉美?你们见过一次,某个晚上。”
“我记得,他那时正在写书。”
“他把书卖给电一影翻拍,电一影公司那边有个负责剧本,名叫乔丹的人跟他一起工作。然后,当迪克看到自己订的剪报时,感到非常恼怒,因为有大半的电一影评论写的都是,‘威廉·乔丹(WilliamJordan)《激一情的恋人》的威力’,一点也没提到迪克的名字。你会以为是这个乔丹一人构思并独立发展完成的作品。”
布洛克门点头理解。
“此类合约大部分都言明,原作的姓名权会归出资者所有。卡拉美现在仍继续创作吗?”
“噢,是的,写得很勤,都是些短篇小说。”
“那很好,很好……你经常搭这条线的车吗?”
“大约一星期一次,我们住在马利塔。”
“是吗?那可真巧!我一个人住在寇斯·寇柏(CosCob),不久之前才买的房子,离你大概只有五里的距离。”
“请你务必有空来看我们。”安东尼对于自己所表现的殷勤也感到惊讶,“我相信葛罗丽亚看到老朋友一定也会很高兴。随便你问镇上哪个人都知道我们房子在哪里——我们已经住了两年了。”
“谢谢。”然后,仿佛是要回报安东尼先前的礼貌,他问:“你的祖父最近好吗?”
“他过得很好。我今天才跟他一起吃午饭。”
“他真是个伟大的人,”布洛克门庄严地说,“他是美国人民的典范。”
惯一性一的胜利
安东尼发现,他的妻子深深躺在吊一床一里,满足地享用她的柠檬水和番茄三明治,一边和田奈愉快地聊着他那复杂难懂的话题之一。
“在我的国家,”安东尼认出这是他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所有时间——人们——吃米——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吃,不能吃没有的东西。”要不是他的国籍这么明显地表现在外在,别人还会以为他所有关于故乡的知识,都学自于美国小学的地理课本。
当这位东方人的谈兴好不容易被压下来打发回厨房之后,安东尼疑惑地看着葛罗丽亚。
“没问题的,”她宣称,笑得很灿烂,“连我自己都很惊讶,何况是你。”
“真的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他们又恢复原来的融洽气氛,因这新生的轻松感而喜悦。然后,他告诉她可能有机会到国外去,他因为太过难为情而无法拒绝。
“你的意思呢?你可以坦白告诉我。”
“安东尼,你是怎么了!”她的眼睛满是惊讶,“你会想去吗?没有我在身旁?”
他的脸色变得一陰一沉——然而从他妻子的问题,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她的手臂已经环绕着他,虽然甜蜜,却也扼杀了其他的可能。早在两年前他就在广场饭店的那个房间里考虑过类似的决定了,现在的他,早已过了做这种梦的年纪了。
“葛罗丽亚,”他说谎,语带包容地说,“当然,我并不想去,我只是想,也许你也可以跟着去当护一士或做些什么。”但他心下模糊地质疑是否他祖父会考虑到这一点。
当她微笑,他又再度理解到她是多么地美丽,一个会发光的女孩,拥有奇迹似的朝气和高贵的眼睛,她对他的建议给予热烈的响应和拥抱,将它高举成为照耀她生命的太一陽一,全心沐浴在其一温一暖的光线下。她勾勒出一幅蓝图,定为战地的冒险之旅,为此而兴奋不已。
晚餐之后,她开始对这个主题感到厌倦,而呵欠连连。她不想再说,只想读一点《潘洛德》(Penrod),整个人摊在长沙发上直到午夜昏然睡去。然而安东尼,在他一温一柔地把她送回楼上后,却仍没有入睡,细细思索白天发生的事,隐隐对她生气,又觉得不满。
“我将来要做什么?”早餐时他说,“我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但总是在担心我们的未来,根本无法有效率地享受闲暇时光。”
“对,你是应该要做点什么,”她承认,欣然同意而带着玩笑的口吻。此类讨论已并非第一次,然而经常当安东尼成为对话的男主角时,她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加以回避。
“对于工作,我并非基于道德和良心上的谴责而觉得必要,”他继续说,“可是,祖父可能明天就死,或也许再活个十年,在这期间,我们必须赚钱养活自己,但现在能证明我们谋生能力的,就是一辆破车和几件衣服,还有一间一年只居住三个月的公寓,和这间就算我们不住也没有别人要的老房子。我们太常感到无聊,但我们认识的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他们群聚在加州无所事事度过整个夏天、穿着运动服等待家族某人死亡之后的遗产,而没有试图去看看别人在做什么。”
“你怎么变了那么多!”葛罗丽亚批评,“以前你曾说,你不明白为什么美国人不能悠闲度日的。”
“别提了,那是因为当时我还没结婚。我的头脑可以高速运转,然而,现在它却像个生锈的齿轮,迟钝到什么也无法思考。事实上,我认为假使自己没有遇见你,我应该已在某个领域小有成就。然而,你却让悠闲变得如此微妙而吸引人……”
“噢,这么说都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没有。只是,现在我已经二十七岁,而且……”
“噢,”她恼怒地打断他的话,“你让我觉得好烦!说的好像是我在阻碍你的前途!”
“我只是在跟你讨论,葛罗丽亚。难道我就不能谈……”
“我以为你应该够坚强到可以处理……”
“……但如果跟你有关就不能……”
“……你自己的问题不要牵扯到我。你说要去工作说了那么久,我大可以轻松地花更多钱,但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不管你有没有工作我都一爱一你。”她最后一个字说得如此一温一柔,就有如细雪轻轻飘落到坚一硬的地面。然而在当下,他们都听不进对方说的话——彼此都忙于尽可能一精一准而完美地各自表述立场。
“我有在工作——做了不少。”安东尼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但说出这么不成熟的话实在有失鲁莽。葛罗丽亚笑了,其意义介于高兴和嘲弄之间;她痛恨他的诡辩,却又同时欣赏他的冷静。即使他长久以来都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她也从来不会因此责备于他,因为她从来就相信世上没什么事是值得去做的。
“工作!”她讽刺地说,“噢,你这只傻鸟!你这一爱一吓唬人的东西!工作——对你来说,工作就是不断整理桌子和调整灯光,努力把一大堆铅笔削尖,还有说‘葛罗丽亚,不要唱歌!’和‘叫田奈走远一点,不要让他靠近我’,和‘你来听听我写的开头’,和‘我不会耽误太久的时间,葛罗丽亚,所以你自己先去睡,不要等我’,和大量消耗茶或咖啡。这就是全部。一个钟头内,我听到你的铅笔停止涂写,一过去看,只见你又拿出一本书,说正在‘查阅’数据,然后就开始阅读,再来就是打呵欠——接着就上一床一,却又因为喝了太多咖啡因,而在一床一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两个星期后,同样的事情又再度重演一次。”
安东尼费了很大的力,才维持住一丁点尊严。
“你有点夸大其词了。你该死的很清楚《佛罗伦萨人》用了我的论文——由于它的发行量不小,这篇文章已经引起许多人注意。还有,葛罗丽亚,你是最了解的,这可是我不眠不休一直工作到清晨五点才写完的。”
她陷入沉默,如同一交一给他一条绳索。要是他自己不拿来勒死自己,他肯定也无路可走。
“最起码,”他无力地总结,“我想要当个战地特派员,这个意愿是不会改变的。”
而葛罗丽亚也是如此。他们俩个都有意愿——都是渴望的;他们向彼此发誓证明。于是,当晚便以无限感伤、悠闲的重要一性一和亚当·帕奇恶劣的健康状况,及一爱一情的无价,作为这一天的脚注。
“安东尼!”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葛罗丽亚从二楼栏杆叫道,“有人在门口。”
安东尼正懒洋洋地躺在吊一床一,于面南的一陽一台上晒太一陽一,听到她的声音,他缓慢踱步到房屋的前门,看见一辆外国车,车型庞大而醒目,停踞在小路尽头有如一只巨大而忧郁的昆虫。一个穿着软绸西装,戴着相称的软绸帽的男人,正对他挥手致意。
“嗨,我在这里,帕奇。刚好经过附近,就顺便来探望你。”
他是布洛克门;跟往常一样,他的语调似乎又有些微的改进,给人更加自在的感觉。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安东尼提高声音对着一扇藤蔓缠绕的窗户喊:“葛——罗——丽——亚!我们有客人来了!”
“我正在洗澡。”葛罗丽亚有礼貌地叫道。
两个男人相互一交一换会心一笑,心知肚明她的借口又得逞了。
“她马上就下来,我们到外面一陽一台来,要来点什么喝的?葛罗丽亚总是在洗澡——每天至少要三次。”
“可惜她不是住在海湾。”
“我们负担不起。”
由于安东尼是亚当·帕奇的孙子,布洛克门总是以此作为固定的开场白,让气氛轻松缓和。在一交一谈了十五分钟的丰功伟业后,葛罗丽亚现身了,充满朝气地穿着上过浆的鲜黄色洋装,创造清新有活力的气氛。
“我想靠电一影成为成功的风云人物。”她宣称,“我听说玛丽·彼克福德(MaryPickford)一年就赚进一百万。”
“你也可以,你知道的,”布洛克门说,“我认为你可以当个成功的电一影明星。”
“安东尼,你同意吗?如果我演的是纯真不世故的角色?”
对话继续进行,间杂以不自然的沉默。安东尼纳闷,对他及布洛克门两人而言,这个女孩曾经是他们所见过个一性一最活跃、令人一精一神振奋的人——而现在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就像涂了太多润一滑油的机器,没有冲突,没有恐惧,没有兴高采烈,如同厚厚上了釉的搪瓷娃娃,安全地与那个被恐惧笼罩的大一陆隔绝,却也同时丧失了体会死亡和战争、忧郁的情感和高贵的野蛮的乐趣。
再过片刻,他就会叫田奈过来,然后他们就会张嘴灌饮欢一愉而味美的毒药,只需片刻,就能令三人重拾儿时的快乐与兴奋,在那个纯真年代,人群中每一张脸都在发光,重大的决策也以高远目标为考虑的标准……生命不过就是这夏日午后,再也别无所求;一阵微风轻拂着葛罗丽亚洋装的蕾一丝立领;一陽一台慢慢地引发烘焙了睡意……他们似乎未能免俗地感动,却不再有任何因迫切的一浪一漫需求而生的行动。即使葛罗丽亚的美渴求狂野的感情,渴求沉痛,渴求死亡……
“……下星期任何一天,”布洛克门对葛罗莉雅说,“看这里……拿着这张名片,他们会为你试镜,大概拍个三百尺,他们就能判断你的表现了。”
“星期三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打电话来,我会陪在你身边……”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迅速地跟他们握手——然后他的车子沿着那条路在烟尘中逐渐缩小为一个幻影。安东尼困惑地面向葛罗丽亚。
“这是怎么回事,葛罗丽亚!”
“我只是去试个镜,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安东尼,只是试个镜而已,无论如何,星期三我一定得去。”
“但这么做是很愚蠢的!你又不想进入电一影圈——终日在摄影棚和廉价的歌舞女郎混在一起虚度光一陰一。”
“人家玛丽·彼克福德也虚度了不少光一陰一。”
“又不是每个人都是玛丽·彼克福德。”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反对我去试镜。”
“我是反对,因为我痛恨演员。”
“噢,你让我觉得好烦,你能想象,我在这该死的一陽一台打瞌睡的日子有可能充满刺激吗?”
“如果你一爱一我,你就不会在意。”
“当然我是一爱一你的,”她不耐烦地说,很快将话题转回到自己身上。“只是我实在很痛恨看到你懒散地躺在那边,嘴里却又说你应该去工作。或许,如果哪天我真的踏入电一影圈,顺便也可以激励你振作起来去做点什么事。”
“你只不过是想追求刺激而已,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或许你说得没错!但这种追求本来就很自然,不是吗?”
“那么,我告诉你,如果你去演电一影,那我就去欧洲。”
“噢,那你去啊!我不会阻止你的!”
在她表明不会阻止他之际,同时也被自己悲伤的眼泪所溶化。两人一起率领感伤的大军——由言语、亲一吻、一爱一意和自责组队而成。他们没有达成任何协议,这是必然的结果。最后,在强烈迸发的感情驱使之下,两人都坐下来写信。安东尼写给他的祖父,葛罗丽亚则写给布洛克门,最后的胜利者是惰一性一。
七月上旬的某一天,整个下午都待在纽约的安东尼回到家,对着楼上呼喊葛罗丽亚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响应。他猜测她正在熟睡,于是便走到餐室,打算吃一块小三明治。然后看见田奈坐在厨房的餐桌,面前放着各式各样的零星小物件——有雪茄盒、小刀、铅笔、罐头的盖子和一些纸张,上面写满一精一密的数字和图表。
“你在搞些什么啊?”安东尼好奇地询问。
田奈礼貌地露齿微笑。
“让我来告诉您,”他热切地大声说,“我告诉您——”
“你在做狗屋吗?”
“不,先生。”田奈又再度微笑,“我做打字机。”
“打字机?”
“是的,先森。我想,所有时间我都在想,躺在一床一上也在想打字机。”
“你在想自己做一台,嗯?”
“等一下,我告诉您。”
安东尼斜倚着水槽,津津有味地吃着三明治,一面轻松地。田奈连续张口闭口好几次,仿佛在测试这个器官的效能,然后飞快地说:
“我已经想——打字机——有,噢,许多许多许多许多东西。噢许多许多许多。”
“许多按键,我懂。”
“不——噢?对——按键!许多许多许多许多字母,就像a-b-c。”
“没错,你说得对。”
“等一下,我告诉您。”他扭曲脸孔,费了极大的劲想要表达:“我已经想——许多字——结束很相同,像i-n-g。”
“你答对了,它们有一大堆。”
“所以——我让——打字机——快起来。不用打那么多字母……”
“这个想法很棒,田奈,节省时间,你将因此而致富,只要按一个键,就会打出希望你会有好结果。”
田奈轻蔑地笑着。
“等一下,我告诉您……”
“帕奇太太人在哪里了?”
“她出去了。等一下,我告诉您……”他再次扭曲脸孔做准备动作,”我的打字机……”
“她去哪里?”
“你看——我做的。”他指着桌上的一大堆垃圾。
“我问的是帕奇太太。”
“她出去了。”田奈再次向他确定,“她会在五点回来,她说。”
“到村里去吗?”
“不是。她午餐前就走了,跟布洛克门先生一起。”
安东尼惊跳起来。
“跟布洛克门先生一起出去?”
“她五点回来。”
安东尼一言不发离开厨房,田奈令人不快的“我说”还回荡在身后。这就是葛罗丽亚所谓的刺激,老天!他紧一握双拳,一瞬间,他的尊严攀升到无可比拟的高度,他走到大门边向外看;眼前看不到任何一辆车,他的表显示,离五点只剩四分钟,凭着怒气而生的一股动力,安东尼猛一冲向小径的尽头——跑到路的转弯处距离大约有一里之远,仍不见任何车子的踪影——除了——但那是一部农人的廉价小汽车。然后,为了掩饰自己做出这丧失尊严的追查,他又冲回家的避难所,速度跟来的时候一样快。
安东尼在客厅来回踱步,开始预演一场生气的说辞,准备等她回家时派上用场——
“这就是你所谓的一爱一!”他可能以此为开头——不,这句话听起来太像流行用语,“这就是你所谓的巴黎!”他必须是有尊严的、受伤的和悲痛的。不管怎么说——“当我必须养家、整天在这个炎热的城市东奔西跑时,你做的就是这个吗?难怪我无法写作!难怪我不敢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以外!”现在他正扩充内容,摩拳擦掌地准备。“我要告诉你,”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他停顿,仿佛对这几个字似曾相识——然后他恍然大悟——这是田奈的“我告诉您”。
然而安东尼既不笑,也不觉得自己很荒谬,在他狂一暴的想象中,时间已经超过六点——七点——八点,而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布洛克门因为发现了她的无聊和不快乐,于是游说她跟他一起到加州去……
——此时在前门一阵喧闹声响起,听到一声愉悦的“喂喂,安东尼”!他颤一抖地起身,看着她飞奔过小径而感到微弱的快乐,布洛克门跟在她身后,手上拿着帽子。
“亲一爱一的!”她高喊。
“我们去做了一趟很棒的小旅行——几乎走遍了全纽约州。”
“我该回去了,”布洛克门几乎马上就说,“真希望我来的时候两位都在家。”
“很抱歉刚好我不在。”安东尼冷冰冰地回答。
当他离去后,安东尼感到有些犹豫。恐惧已从他的心中消失,而之所以有那些防卫感,其实在伦理上也算有正当存在的理由,因为葛罗丽亚解除了他的不安。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他刚好在午餐前来家里拜访,说他要去葛瑞森谈事情,希望我可以陪他一起去。他看起来是这么寂寞,安东尼。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开他的车。”
安东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头脑累了——因无事而疲累,也因所有事而疲累,因他从未选择要承担的世界的重量而疲累。安东尼又跟往常一样陷入徒劳无功的无助状态,此类个一性一尽管都有其说辞,但其中有一部分却是难以言传的,而他似乎只继承到此一人类失败的大传统——也就是,意识到死亡的无能为力。
“我想我并不在意。”他回答。
人必须对这些事心存包容,而葛罗丽亚因为她的年轻,她的美丽,理应拥有某些合理的特权。然而,由于他无法理解,所以才会饱受折磨。
冬天
她翻过身来背朝上,在大一床一上静静躺着,看着二月的冬一陽一以其逐渐稀微的光,缓缓从窗棂挨进到室内。有一度,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前一天发生过的事;然后,回忆就像一个悬吊的钟摆,开始敲打自己的故事,每一次摆一动,时间的负担就加重一回,直到她过往的生命全数返回再现。
现在,她可以听见安东尼在她身旁艰难地呼吸着;她可以闻到威士忌和香烟的味道;她注意到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肌肉;当她移动身一体,感觉到的疲劳并非由一个复杂的动作引起——而是整个神经系统的总动员,仿佛尽全力在催眠自己表演人一体极限的动作……
她走到浴一室刷牙,以摆脱口中那令人难忍的味道;然后站在一床一边,聆听邦斯在大门外用钥匙开锁的叮当声。
“醒一醒,安东尼!”她尖声说。
她爬回一床一上躺在安东尼的身边合起眼睛。
依稀在她的回忆中,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跟雷西夫妇的对话。雷西太太曾问,“确定你们不需要我们帮忙叫出租车吗?”而安东尼则回答,他们应该可以自己走到第五街没有问题,然后两人都试图要鞠躬告别,但动作鲁莽——然后突然整个人跌到门口一堆空牛一奶一瓶上。那里起码堆放了大概两打以上的空瓶,在黑暗中张嘴而立。她设想这些牛一奶一瓶若能出声解释自己为何置身此处的话,应是平实而不会花言巧语的,或许它们是被雷西家传出的歌声所吸引,急忙赶来好奇地张大嘴想看热闹,嗯,但得到的却是最糟糕的待遇——即使她和安东尼似乎永远不会起身,但这些小东西还是倔强地滚来滚去……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找了一辆出租车。“我的里程表故障了,你们要回家,车钱总共一块半,”出租车司机说。“噢,”安东尼说,“我是小佩基·迈克法兰德,假如你现在下车,我会把你打到站不起来。”……当下,司机便把车开走,留下两人在原地。后来,他们必定找到了另一辆车,因为现在两人都回到了公寓……
“现在几点?”安东尼起身坐在一床一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如一只猫头鹰般一精一光闪闪。
很显然这是一个修辞一性一的问题。葛罗丽亚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为什么她理应知道现在的时间。
“天啊,我不行了!”安东尼无力地自言自语。他又跌回一床一上,靠着枕头休息。“这真是报应啊!”
“安东尼,昨天晚上我们最后到底是怎么回家的?”
“出租车。”
“噢!”然后,停顿了一下,“是你把我放到一床一上的?”
“我不知道。似乎是你把我放到一床一上的。今天是哪一天?”
“星期二。”
“星期二?希望如此。如果今天是星期三,那我就得在那白痴的地方开始工作了。应该是早上九点,还是什么鬼时间。”
“问问邦斯。”葛罗丽亚无力地建议。
“邦斯!”他叫唤。
这个声音一精一神抖擞而清醒——仿佛从两天前那个已逝去的世界传来。邦斯踩着小碎步从大厅过来,出现在半明暗的房门边。
“今天是哪一天,邦斯?”
“先生,二月二十二日,我想。”
“我是说一星期的哪一天。”
“星期二,先生。”
“谢谢。”
邦斯停顿了一下:“请问要用早餐了吗?先生?”
“嗯,对了,邦斯,上早餐前,可不可以先送一壶水放在一床一边?我觉得有一点渴了。”
“好的,先生。”
邦斯神情恭敬清醒,退出房间往走道而去。
“今天是林肯的生日,”安东尼冷冷地断言,“还是圣瓦伦泰或其他人的生日。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场疯狂的派对?”
“星期天晚上。”
“祷告之后吗?”他故意讽刺地说。
“我们坐小马车横越整个镇,而墨瑞和他的驾驶整夜都没睡,你不记得了吗?然后我们到家后,他还试着做一些培根料理——材料是厨房里剩下来的,颜色已经焦黑,但墨瑞仍坚持这是‘名满天下的炸肉条’。”
他们都笑了,虽然发自内心却笑得有点辛苦,两人并排躺在一床一上,在赭红色的浑沌晨光中,回味先前一连串发生的事件。
这次他们在纽约停留的时间将近四个月,因为乡间的天气自十月下旬起就变得很冷。今年他们放弃不到加州,部分是因为缺乏资金,部分则是打算要到国外去,因为先前看似没有终结的战争,预估应该在这年冬天暂告结束。最近以来,他们的收入已难以弹一性一地调度,而不足以负担一时兴起的奢侈享乐。安东尼杂乱无章地花费许多时间,做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账目表,而大量删减“娱乐、旅游等”的预算,尽可能去摊平以前过度支出的亏空。
他记得有一次跟他最好的朋友墨瑞及理查德去参加“派对”,后两人免不了要多负担超过他们自己那份的费用,他们会出买戏票的钱,会争着付晚餐的账单,对他们而言,这些举动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过去,迪克因为天真的个一性一和永远说不完自己的事,使他成为一团一体中最有趣、也是最接近青少年的人物——就有如宫廷的小丑。可是,情况再也不是这样了。现在经常有钱的人是迪克,而变成安东尼尽全力娱乐大家——除了少数狂欢喝酒且可以签账的派对例外——到第二天早晨,安东尼就会一脸肃穆,语带讽刺地重述前晚发生之事,保证“下次一定会更加小心”,反而令葛罗丽亚相当不快。
自出版《激一情的恋人》两年间,迪克已赚进超过二万五千元的收入,大部分都在最近。由于电一影工业对情节需求若渴,小说家的效益出乎意料地开始发酵膨一胀。每写一个故事,他就可以获得七百元的报酬,在当时,电一影界非常喜欢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他还不满三十岁——若每个故事又为电一影设计充分的“动作”(如接一吻、槍战和牺牲),还可以多赚一千元。他的故事相当多样;它们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生命力和原创的技巧,然而却没有一个可以跟《激一情的恋人》媲美,其中有好几个安东尼认为根本就是便宜货。关于这点,迪克严肃地解释,是为了要拓宽他的观众层。从莎士比亚到马克吐一温一,有哪一个在文学史上享有永恒地位的作家,他所诉求的对象不是同时下至凡夫走卒、上至王宫贵族呢?
虽然安东尼和墨瑞都不同意他的说辞,葛罗丽亚则要安东尼向迪克看齐,尽可能多赚一点钱——不管怎么说,这才是唯一最重要的……
至于墨瑞则到费城工作。他的身材变得比较结实,隐隐成熟了些,看起来更彬彬有礼了。每个月他会返回纽约一两次,他们四人便结伴出游,吃完晚餐后就到戏院,接着再去看富丽秀,或者,在永远保持好奇心的葛罗丽亚的怂恿下,到格林威治村的一个地下酒吧冒险,此处以喧嚣一时但随即烟消云散的“新诗运动”而恶名昭彰。
到了一月,经过无数次与他沉默妻子的自说自话后,安东尼决定,无论如何要在这个冬天“找点事来做”。他希望能因此取一悦祖父,多少也了解一下自己是否喜欢。在打过数通半社一交一性一的询问电话后,安东尼发现,雇主对一个只想“尝试做几个月左右”的年轻人,毫无任何兴趣。由于他是亚当·帕奇的孙子,不论到哪里都受到明显的礼遇,但现在老人已经过气——他刚开始以“压迫者”成名,接着就变成提升人民道德的标竿,然而亚当声名最盛之时,却是退休前二十年的事了,安东尼甚至发现,有几个年轻人还以为亚当·帕奇去世好几年了。
最后,安东尼只好去寻求祖父的忠告,得到的结果是,他应该进入证券公司当业务员,安东尼并不喜欢这个建议,但最后决定接受。在考虑过所有可能的情况后,纯粹靠灵活手腕一操一作金钱仍是有吸引力的,不像制造业想来就令人难忍其枯燥乏味。他考虑过去报社工作,却认定不规律的工作时间并不适合他这个已婚男人,何况,在他心中仍存有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象自己成为某家有份量的周刊评论的编辑,例如《美法商业周刊》(AmericanMercuredeFrance),或锋芒毕露的制作人,负责讽刺喜剧和巴黎风的音乐闹剧的演出事宜。然而,要进入后者的门路似乎是职业秘密。从事写作和表演的人们,似乎是依循某一条迂回而隐密的高速公路泅泳而入,若要上杂志很明显是不太可能的,除非你已经先被其中一家报导过。
因此,最后通过祖父的介绍信,他走进美国圣一地大楼(SanctumAmericanum),里面坐着威尔森、汉默尔和哈迪合伙企业(Wilson,HiemerandHardy)的总裁,在他“干净的桌面”上,签署雇用合约。他即将在二月二十三日起开始工作。
为了庆祝这值得纪念的时刻,他们于是计划了这为时两天的狂欢,因为他说,当他开始工作后,平常周一到周五就必须早起。墨瑞·诺柏从费城过来,原本目的是去见某个跟华尔街有关的人(刚好,他没见到这个人),而理查德·卡拉美则是被他们半劝半骗过来的。星期一下午,他们屈尊莅临一场泪水泛滥的上流社会婚礼,而整个活动到了晚上画下句点:葛罗丽亚打破她一天固定喝四次鸡尾酒的一习一惯,让大家如酒神的使徒般享受前所未有的畅饮和欢一愉,她还展现对芭蕾舞步的惊人知识,也坦承所唱的歌,是当她还是纯真的十七岁时跟家里的厨子学的。整个晚上,在大家不时的要求下,葛罗丽亚不断重复唱着那些歌曲,表现出毫不做作的欢一愉,而安东尼非但不以此为恼,还相当欣赏这项新鲜的娱乐方式。此外这一一夜令他们难忘的——是墨瑞与一只死螃蟹的冗长对话。墨瑞拽着绑着绳子的螃蟹满场跑,不管螃蟹是否了解二元论;还有第五大道上静默而难忘的一陰一影注视下两辆马车的竞赛,最终结束于中央公园如迷宫般的黑暗中。再来,就是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打给那一对热心的年轻夫妇——雷西先生和太太——的电话,接着就是那堆倒塌的空牛一奶一瓶堆。
现在是早晨——他们要计算花在俱乐部、商店和餐厅的账单总和,要把滞闷的前室打开加以通风,赶走潮一湿污浊的烟酒味,收拾玻璃杯的碎片和清理脏污的椅子布面和沙发;让邦斯把西装和洋装送去清洗;最后,拖着他们疲惫而狂一热犹存的身一体,和低落萎一靡一的一精一神,去吹吹二月的冷空气清醒一下,那么生命便得以继续下去,到了隔天早上九点,就会有个一精一神抖擞的年轻人到威尔森、汉默尔和哈迪合伙企业去报到。
“你记不记得,”安东尼在浴一室大声说,“当墨瑞终于在一百一十街下车,扮演一交一通警察指挥车流前进或后退吗?那些人一定以为他是个私家侦探。”
每回忆一件事,两人都笑得无法遏抑,他们过度兴奋的神经无论对高兴或沮丧的反应,都是相同的敏锐和聒噪。
葛罗丽亚揽镜自照,纳闷她的脸为何仍如此明亮照人、气色清新——似乎她看起来气色从未那么好过,虽然她的胃和她的头都疼痛得很厉害。
白日缓缓流逝。安东尼去找他的经纪人用债券质借现金,搭上出租车之后才发现口袋里只剩下两块钱现金。这些钱如果改搭地铁是够用的,然而在这个特别的午后,他自觉可能无法忍受选择大众一交一通工具。当出租车跳表的金额达到他的上限,他就得下车走路前往。
存着这个念头,他的心思恍惚进入一个异想的白日梦……在梦境中,他发现里程表的数字跳得太快——司机不诚实地动过手脚把表调快。他保持沉默抵达目的地,然后冷淡地向司机伸手要回该他的钱。对方作势要打,就在他的手要举起来的同时,安东尼抢先以重重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当司机再度站起,安东尼迅速避开,结结实实地击中对手的太一陽一穴一,啪的一声将他掠倒在地。
……现在他人在法院。法官裁决判罚款五元,他却没有钱可缴。法院是否可以接受他的支票呢?噢,可是法院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嗯,他请他们打电话回他的公寓,就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他们真的这么做了。是的,接电话的是安东尼·帕奇太太——然而,她怎么知道这个在警察局的人就是她的丈夫?她怎么知道呢?就让警官问她是否还记得牛一奶一瓶的事……
他匆忙地倾身向前,轻敲玻璃。出租车才走到布鲁克林桥,但里程表的金额已跳到一元八十分,而安东尼是从不忘记给十分小费的。
稍晚他回到公寓,葛罗丽亚也出过门——逛街购物——现在睡着了,蜷缩在沙发一角,双手抱着牢牢锁好的皮包,她无忧无虑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个纯真的小女孩,而紧压在她胸前的那个包包,就像是孩子的洋娃娃,给予她烦扰而孩子气的心灵深刻而无尽的慰藉。
命运
要到这个派对后,特别是葛罗丽亚从中体悟到的部分,他们的生活方式才开始产生决定一性一的转变。不要在乎昨天:这光明正大的态度原本只是葛罗丽亚个人的信条,现在则进而扩大成为他们所作所为及其后果的慰藉和正当理由。不再说抱歉,不再哭着忏悔,两人依循相互尊敬的清楚原则对待彼此,并尽可能狂一热而持续地追求片刻的欢一愉。
“没有人会在乎我们,除了我们自己,安东尼,”有一天她说,“如果要我假装自己觉得必须对世界负责,这是很荒谬的。至于担心别人会怎么看我,说真的我根本没感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当我还小,在舞蹈学校上课时,我被很多小女孩的一妈一妈一批评,而那些小女孩都不如我那样受欢迎,所以我总是把批评当成嫉妒的证明。”
这段话的起因,是由于一晚在密西根大道举行的四人派对:马利安夫妇和他们两人。康斯坦丝·马利安认为她当晚的表现太过于兴奋,于是第二天她邀请葛罗丽亚共进午餐,以“像老同学的立场”忠告她的行为有多可怕,却反而令葛罗丽亚产生反感。
“我告诉她我一点也没感觉,”葛罗丽亚跟安东尼说,“亚力克·马利安有点像是理想化的波西·沃寇特——你记不记得在热泉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他认为对康斯坦丝表现敬重的方式,就是把她丢在家里,让她成日与裁缝、小孩和书籍为伍,不然就是带她参加那些一温一和无害的派对,原本可能充满各种乐趣,最后却总是变得死气沉沉。”
“你跟她说这些?”
“我当然说了。我还告诉她,其实她真正反对的,是我玩得比她还开心。”
安东尼为她鼓掌喝彩。他非常以葛罗丽亚为傲,因为在派对中,她从来不会在其他女人面前失色,因为男人总是成群在她身边喧闹取乐,却从来不会有越轨的念头和举动,纯粹只欣赏她的美丽和她的活力所带来的一温一暖。
这些“派对”逐渐成为他们主要的乐趣来源。他们的一爱一情依旧稳定,也仍对彼此保持高度的探索兴趣,只是,随着春天渐近的脚步,他们发现晚上待在家里是一种束缚;书本不是真实生活;想要两人单独在一起的老魔法也早已丧失效力——代之而起的是,他们宁愿出门去看一出无聊的音乐喜剧,或与他们感到最最无趣的朋友一起用餐,只要那里还有足够的鸡尾酒,一交一谈的内容就不至于变得完全令人无法忍受。一些在学校或大学里已结婚的朋友,和形形色一色的单身男人,当这些人需要欢乐和为聚会增色时,很直觉地就会想到这对夫妻,因此,两人几乎从没有一天没接到邀约的电话说,“不知你们今晚有什么安排。”太太们,通常都很怕葛罗丽亚——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众人的焦点,她受到丈夫们的热烈欢迎,虽天真无邪却仍令人心神不宁——这些事情本能地引起她们对她的强烈不信任,更由于葛罗丽亚从来不对任何女人的友善加以响应,使妻子们更加紧张。
在二月那个约定好的星期三,安东尼准时到威尔森、汉默尔和哈迪合伙企业的豪华办公室报到,听取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一精一力充沛的年轻人卡拉许多模糊其词的指导。卡拉梳了一个大胆的金黄色庞帕度头,宣称自己是助理秘书,他的口气好像在说,这是一个需要特别能力的职位。
“这里的人可分为两种,慢慢你就会发现,”他说,“那边的人是助理秘书或会计,他们在我们的档案里是记录在这里,年纪多半不超过三十岁。到了四十五岁左右,他们的名字会升到那里,通常这样的人一大概就停留在四十五岁做的职位直到退休。”
“那如果有人三十岁就做到四十五岁的位置了呢?”安东尼礼貌地问。
“噢,那他就会继续往上爬,你看。”他指着文件上方一列协理的名单,“或他会成为总裁或秘书或财务主管。”
“那么在这里的这些人呢?”
“哪些?噢,这些是理事——资本家。”
“我懂了。”
“现在有些人,”卡拉继续说,“以为决定一个人起步的早或迟,在于他是否有大学文凭,但他们是错的。”
“我懂。”
“我也有;我是巴克雷夫毕业的,一九一一年那一届。然而当我出社会到华尔街工作,我很快就发现在这里能帮我的,并非从大学学到的不实用的东西,事实上是我还必须努力忘掉它们。”
安东尼按捺不住好奇,想知道到底他在一九一一年的巴克雷夫大学学到的“不实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想象也许是裁缝什么的,这个怪念头在接下来的对话期间,一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看到在那边的那个人了吗?”卡拉指着一个看起来还年轻、有着美丽灰发的男人,他座位的椅子有桃花一心木的扶手。“他是艾林格先生,一级副总裁,历经大风大一浪一,看遍世事冷暖;受过良好的教育。”
安东尼试图打开心灵去想象财金界的一浪一漫传奇,却是徒然;对于艾林格先生他唯一能联想到的,是游走在大型书店里,购买放在墙上的皮面一精一装书,如撒克里(Thackeray)、巴尔扎克、雨果和吉朋(Gibbon)的作品。
整个潮一湿而奄奄一息的三月,安东尼都在学一习一推销术。由于缺乏热情,他反而有能力观察到周遭的忙乱和喧嚣,奋力却徒劳地在一个难以理解的目标周围打转,且实现的都不是自己,而是敌对者,如弗里克先生和卡耐基先生耸立在第五街的豪华大楼就是成功的铁证。要想象这些自命不凡的副总裁或会计,有一天会变成“优等人才”的父亲,如他在哈佛所认识的那些人,总感觉有些不太协调。
他在楼上的员工餐厅吃午餐,对于自己的“上进”总带着一种不安的怀疑。头一个星期,他看到许多年轻职员,他们之中有些很一精一明,有些则涉世未深,刚从大学毕业,相当纳闷他们是否怀抱着过于不实的梦想,希望在悲惨的三十岁来临前,可以挤进位居要职的狭窄行列。在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中,穿插的对话内容,在本质上说的也几乎是同一件事。有人讨论威尔森先生怎么累积财富,汉墨尔先生用的是什么策略,而哈迪先生的手腕又是如何等等。另一人则联想到一些老调牙却永远令人屏息的传奇轶事,某些外行人如何在华尔街一夕致富,他们有的是“屠夫”、“吧台酒保”,或“天啊,连一个该死的送信小弟也能成功”!接着,有人开始谈论最近的投机炒作,争辩到底是要冒一年获利十万的风险,还是只要两万就能满足。
先前就有一个助理秘书把所有的储蓄都拿去投资伯利恒钢铁公司,他所创造的辉煌奇迹,及辞职信的自大说辞(时间是今年一月),还有刻下他正在加州兴建的豪宅,是办公室百谈不厌的话题。这个人的名字已被套一上神话的光环,成为美国梦的成功象征和追求的目标。小道消息还说——曾有一位副总裁忠告他要抛空持股,老天,但他按兵不动,甚至还继续加码,所以“现在看看人家多有成就!”
很显然地,这就是生命在此所呈现的样态——传奇一性一的成功眩惑所有人的眼睛,诱人的吉普赛水妖用微薄的薪水,和象征他们永恒成功的天文数字,来迷惑他们,令他们满足。
然而对安东尼来说,这些论述却是十分可怕的。他觉得若要在这里出人头地,那么成功的念头必定会限制和扼杀他的心智。在这一行要达到顶尖,他以为其中最核心的因素,在于他们相信自己在做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其他的事物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两样,自信和投机主义凌驾于技术一性一知识之上;显而易见的,越专门的工作职阶越低——所以,为了达到效率分工,就让技术专家留在最能发挥的基层就好。
平常时间的晚上,他原本打算留在家不出门的决定并没有如期实现,因此白天大部分的工作时间,他的头都感到如生病般疼痛欲裂,而早晨地铁拥挤的喧闹也长在耳际挥之不去,如来自地狱的铃声。
然后,他便很突然地辞职了。就在一个星期一,安东尼整天躺在一床一上不起来,直到夜晚。由于被周期一性一的沮丧情绪完全征服,他于是写了一封信给威尔森先生,坦承他觉得自己对这份工作适应不一良。跟理查德·卡拉美看完戏回家的葛罗丽亚发现安东尼人在大厅,无言地瞪着天花板,他表现出的沮丧和挫折,是他们结婚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葛罗丽亚希望他能把心中的不满宣泄一出来,这样她才能据此严厉地责备他,因为她的气也不少。然而,他看起来却是极端地悲惨而可怜,让她心软,跪在他面前抚一摸一他的头,安慰说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他们相一爱一,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克服的,就像他们结婚的第一年。安东尼开始对她冰凉的手和她一温一柔如在耳边吐气的声音有所响应,他的心情完全回复了,甚至还有点兴奋地对她诉说他未来的计划。在上一床一前他甚至感到一丝悔意,虽然没有表现出来,觉得自己寄出辞职信的动作过于仓卒鲁莽。
“即使当所有事情都看似很糟,你也不能就这么相信,”葛罗丽亚曾经说过,“那只不过是你自己个人主观判断的结果,并不全是真的。”
四月中,他们收到来自马利塔房地产经纪人的一封信,鼓吹他们再继续续约灰屋一年,租金则小涨一点,并随信附上新的合约方便他们签署。过了一个星期,合约和信仍放在安东尼桌上没人理会,他们一点也不打算回马利塔住,也受够那个地方了,之前的夏天他们都在无聊中度过。此外,他们的车况也恶化成一堆患忧郁症而喋喋不休的废铁,而以他们目前的收入,也不可能再买一辆新的。
然而,在一次历时四天、陆陆续续有十几个人来参加的狂欢派对上,他们竟然还是签了约;更可怕的是,他们不仅在合约书上签了名,还寄出去,随即,两人仿佛听到房子如娼一妓一般邪恶的胜利笑声,正一舔一着自己发白的肋骨,准备要将他们活生生吞噬。
“安东尼,租约放到哪里去了?”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惊恐地高声大叫,发现现实的严重一性一而苦恼,“你放到哪里去了?它本来在这里的!”
然后她知道合约到哪去了。她想起在家中举办的派对最热闹的高xdx潮时刻;她想起房间里有一屋子人,在比较冷场的时候,便无从显示她和安东尼的重要一性一。于是,安东尼便吹嘘灰屋的优点是多么与众不同,环境又清幽,又多么地与世隔绝,不受任何噪音干扰。接着,曾去灰屋拜访夫妇两人的迪克也加以附和,热情地歌诵它是他想得到最好的小屋,如果他们今年夏天不在那里过,那就太傻了。要灌输他们届时城市是如此炎热不适、而马利塔又是多么凉爽宜人的观念,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安东尼拿起合约在手上疯狂地挥舞,发现葛罗丽亚对此表示愉快的默认,再加上在场人士一致举手表决通过要去灰屋拜访两人的愚蠢决议……
“安东尼,”她哭喊,“我们签了名,而且寄出去了!”
“什么?”
“房子的租约!”
“事情糟了!”
“噢,安东尼!”她的声音极度悲惨。不只夏天,而是永远,他们自筑牢笼,此事根本地动摇了他们的生活平衡。安东尼思索,也许他们可以和那位房地产经纪人再协调,他们不可能再负担两份租金,搬到马利塔意味着放弃他的公寓,这无可挑剔的房间,有一精一致的浴一室,还有他为其挑选的家具和摆设——这是安东尼曾经拥有过最接近家的住所——也伴随他度过生命中最多姿多彩的四年。
然而,他们并没有去跟经纪人协调,问题也不是协调就能解决的。他们是如此沮丧,连讨论要如何好好利用都没有,也没听葛罗丽亚再说任何“我不在乎”的抱怨,便回到灰屋去,体悟到在那里已不再留存青春与一爱一的痕迹——只剩下那些苦涩而无法互诉的回忆,那是他们永远不愿面对的。
不祥的夏天
那个夏天,灰屋里弥漫着一种恐怖感。它跟随他们而来,如一陰一沉的裹一尸一布般笼罩此处,从楼下的房间开始,逐渐往上蔓延,爬过狭窄的楼梯,步步一逼一近、压迫到他们最私密的睡眠之地。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开始痛恨一个人在楼上独处。她的卧房原本看起来是如此甜美、青春和一精一致,极适合她粉色的睡衣在椅子和一床一上来回拖曳行走,现在它却和摆一动的窗帘一起窃窃私语:
“噢,我美丽而年轻的夫人,你并非第一个在夏日的一陽一光下枯萎的佳丽……这里一代代不受一爱一情眷顾的女人,都曾对着相同的玻璃镜妆点自己,但她们俗气的一爱一人却恍然不觉……惨绿的青春以最苍白的容颜进驻此处,而后被灰色的寿衣覆盖绝望地离去,在无数个漫漫长夜,女孩们躺在一床一上无法成眠,因为一床一铺不断涌一出如海一浪一般的哀愁,与黑暗融为一体。”
终于,葛罗丽亚仓皇从这个房间撤退,一胡一乱把所有的衣服和药品搬出,宣布要跟安东尼一起睡,借口说她房间的一扇纱窗破了,虫子会进到室内为害。因此,她的房间就被弃守,让给神经最不敏一感的客人当客房使用,两人便共享安东尼的寝室梳洗和睡眠,葛罗丽亚觉得这里比较“好”,仿佛安东尼的存在有如消灭者,将所有令人不安的一陰一影,那些隐身在墙壁里的过去幽灵都加以扫除。
关于“好”与“坏”的区分,两人在生命早期就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但现在又以某种新的形式再度出现。葛罗丽亚坚决主张,来灰屋拜访的人必定要是“好”的,所谓的好,就女孩来说,她必须是单纯而无可挑剔的,要不然,就得要拥有个一性一和能力。由于葛罗丽亚经常强烈怀疑自己的一性一别,因此她的判断标准便转化变成看这个女人是否干净。她所谓的不干净,标准相当多样,如缺乏自尊,一性一格不活泼,其中最重要的是,明目张胆地放一浪一和乱一交一。
“女人非常容易堕一落,”她说,“远比男人还要简单。除非女孩非常地年轻和勇敢,不然她不可能不具备某种歇斯底里的兽一性一,便任凭自己往下掉,这种污秽的兽一性一是狡猾。而男人则不同——我以为这就是为什么在一爱一情故事中,最通俗的角色是一个男人英勇地迎向毁灭。”
葛罗丽亚比较喜欢男人,特别是那些不动任何邪念单纯尊敬她和陪她玩乐的人——但她的观察力很敏锐,经常她会告诉安东尼,在他的朋友中有哪些只是纯粹在利用他,劝他最好尽快疏远。安东尼一习一惯和她争辩,坚持那个被她指控的人是个“好人”;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的判断没有她来得正确而一精一准,记得好像有好几次,他都收到一大堆餐厅待付的账单,且皆由同一个账户所开出。
他们害怕孤独的恐惧远超过其他欲一望,于此愿意忍受玩乐的繁琐和麻烦。每个周末,他们家里总有来参加派对的客人,甚至平常的日子也照常举行。周末的派对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当受邀的三四个男人抵达后,喝酒是多多少少免不了的程序,接着是一顿热闹丰盛的晚餐,再搭车到“摇篮海滩乡村俱乐部”。此处几乎已成为他们聚会的必要节目之一,原因在于它的平价和轻松而不拘谨的气氛。此外,在俱乐部里大家不必装模作样,也由于派对在此不须挂帕奇家的名字,无论摇篮海滩里的好事者看到葛罗丽亚整晚多么频繁地在晚餐室喝鸡尾酒,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一般说来,星期六通常结束在醉眼迷蒙中——事实上他们经常必须协助一个烂醉如泥的客人上一床一就寝。星期天带来纽约的报纸和悄悄从一陽一台降临的宁静早晨——而星期天下午意味着和其中一两位要赶回城市的客人告别,以及和剩下留宿到隔天的客人再喝酒作乐,度过一个较不热闹但仍迷醉的夜晚。
忠心的田奈,那个生一性一喜欢卖弄学问和多才多艺的佣人,也跟他们一起回到灰屋来。在这些更频繁造访的客人中,逐渐形成一种关于他的说法。一天下午,墨瑞·诺柏谈到他,说他的真名其实是田能朋(Tannenbaum),是个德国派来驻在这个国家的眼线,专门经由威斯却斯特郡(WestchesterCounty)从事日耳曼人的宣传活动。从此,开始有许多来自费城的神秘信件,指名要给这混淆视听的东方人,收信人叫“艾默尔·田能朋上卫”(Lt.EmileTannenbaum),信里面的内容是一些隐晦的讯息,署名“参谋总部”,每行下面还装饰一性一地写些滑稽好笑的日本字。安东尼收到这些信后,总是收起笑容严肃地一交一给田奈;几个小时之后,安东尼发现这位收信人脸上写满了困惑,在厨房里极度诚恳地宣称,信上的十字型倒钩绝非日本字,里面也没有任何字看起来像日文。
自从有一天葛罗丽亚无预警从镇上回来,撞见田奈正斜躺在安东尼的一床一上研究报纸之后,她便开始非常讨厌他。本能上,所有仆人都会喜欢安东尼,讨厌葛罗丽亚,而田奈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同时彻底地畏惧她,只有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田奈才会间接以表面上跟安东尼说话,实则知道葛罗丽亚也会听到的方式,表达他的反感:
“派漆太太今晚打算吃什么?”他会看着他的主人说。或者他会批评“美国人”极端自私的一性一格,而他的方式让人不用怀疑,所谓的“美国人”指的是谁。
然而,他们却不敢辞退他。此类动作是违反他们的惯一性一原则的,他们容忍田奈,就像容忍坏天气和身一体的小病痛,以及上帝神圣的旨意一样——如同他们对每件事都要忍耐,包括他们自己。
黑暗中
七月下旬一个闷热的午后,理查德·卡拉美从纽约来电,说他和墨瑞要过来,顺便带一个朋友来拜访。他们大约五点抵达,已经有点醉意,同行的是一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男人,大约三十五岁,他们介绍叫乔·豪尔,会是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所见过最优秀的家伙之一。
乔·豪尔留着黄色的短须,一路贴着皮肤纠结,他的声音低沉,介于男低音和嘶哑的低语。安东尼跟随在墨瑞身后,提着公文包上楼,进入房间,小心地关起门。
“这个家伙是谁?”他问。
墨瑞笑得很灿烂。
“谁,豪尔?噢,他没问题的,他是个好家伙。”
“是没错,但他到底是什么人?”
“豪尔?他就是个好人,他是王子。”他的笑声更响了,最后变成像猫一样愉悦地咧嘴而笑。安东尼犹豫着是该微笑以对还是皱眉头。
“在我看他实在有点好笑。奇特的衣着,”他停顿,“我很怀疑你们两个昨晚到底在哪里捡到他的。”
“奇怪了,”墨瑞表示,“我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然而,在这句声明之后他又忍不住发出奇怪的笑声,以至于激起安东尼的回嘴:“你这该死的家伙!”
稍晚,就在晚餐前,当墨瑞和迪克喧闹地聊天,而乔·豪尔则沉默地在一旁喝他的酒时,葛罗丽亚把安东尼拉到餐室:
“我不喜欢这个叫豪尔的人,”她说,“我希望他去用田奈的浴一室。”
“我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
“嗯,可是我不希望他来用我们的。”
“他看起来像是个单纯的人。”
“他穿的那双白鞋看起来好像手套,我都可以看到他脚趾的形状。噢!他到底是谁啊?”
“你问倒我了。”
“嗯,他们一定是发神经才把这种人带来,这里可不是‘水手救难之家’!”
“他们打电话来时都已经喝醉了,墨瑞说,他们参加的派对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葛罗丽亚气愤地摇头,一言不发回到一陽一台。安东尼知道她试图要忘记不安,将自己尽情投入享受即将来临的夜晚。
这一天天气炎热,即使到薄暮转入夜时分,热一浪一依旧从干燥的路面阵阵挥发,有如波纹起伏的云母片。天空晴朗无云,然而在树林远方海湾的方向,隐隐有隆隆声持续作响。当田奈宣布晚餐已备齐,在葛罗丽亚的建议下,大家就省了穿外套的礼节,走进室内。
墨瑞开始唱歌,其他人应和,他们和谐地唱完第一遍。这首歌有两行,让人朗朗上口,歌名叫《亲一爱一的黛西》,歌词如下:
“我们——已——陷——入——恐慌,
道德——也跟着沦丧!”
每唱一回,气氛就更加热闹,掌声也持续不绝。
“开心点,葛罗丽亚!”墨瑞暗示,“你看起来情绪很低落。”
“我才没有。”她谎称。
“来这里,田能朋!”他转头呼喊,“我帮你倒了杯酒,来啊!”
葛罗丽亚拉住他的手臂企图阻止。
“请别这样,墨瑞!”
“何必呢?也许他晚餐后愿意用笛子为我们演奏一曲。来,田奈。”
田奈露齿微笑,喝干杯子里的酒回到厨房。隔几分钟,墨瑞又为他加满一杯。
“开心点,葛罗丽亚!”他大喊,“看在老天的份上,在场的每个人,大家来让葛罗丽亚开心起来。”
“亲一爱一的,再来一杯。”安东尼劝诱她。
“来嘛,再喝一杯!”
“开心点,葛罗丽亚。”乔·豪尔轻松地说。
对于他未经允许就直接叫她的名字,葛罗丽亚感到相当排斥,她环顾四周以期发现是否有其他人留意到这个情况。这个字如此轻易地从一个她讨厌的男人嘴里说出,令她非常厌恶。过了一会,她察觉到乔·豪尔又倒了一杯酒给田奈,多少在酒一精一的作用助长下,她的怒意渐增。
“——有一次,”墨瑞说,“彼得·格兰比和我去洗波士顿的一家土耳其浴,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那里除了业主以外没有半个人。于是,我们就合力把他塞到厕所里,并把门锁上。接着,有个家伙进来想要洗澡,竟以为我们是按摩师,我的天!于是,我们就把他整个人抬起来,连人带衣服都丢进水池里,然后再把他拖上来,平放在板子上,用手掌劈里啪啦地拍打,直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请不要这么粗一暴,老兄!’他的声音已有些走调成短促的尖一叫,‘拜托!……’”
——这真的是墨瑞会做的吗?葛罗丽亚想。如果说故事的是在场其他人,她早就被取一悦了,然而因为是墨瑞,她就觉得他过度吹嘘,神化了他的机智和深思熟虑……
“我们——已——陷——入——恐慌,
道德——”
如击鼓般的雷声淹没了后面的歌声;葛罗丽亚全身颤一抖,想要将手上的酒一饮而尽,可是才喝第一口就让她感到恶心,于是就把杯子放下。晚餐结束了,他们转移阵地到大房间去,顺便带着几瓶酒。有人已经把通往一陽一台的门关上,不让风吹进来,因此,雪茄圆形如触须般的烟雾便在沉闷的空气中弥漫变形。
“谁去传唤田能朋上卫过来!”又是那个讨厌的墨瑞,“来为我们吹一曲!”
安东尼和墨瑞冲进厨房,理查德·卡拉美打开留声机走向葛罗丽亚。
“来跟你这名人表哥跳支舞。”
“我不想跳舞。”
“那我来带你跳。”
他慎重其事地伸出肥短的手臂扶她起身,踏着庄严的舞步在房间回旋。
“放开我,迪克!我的头都转晕了!”她坚决要求。
理查德猛地将她放在长沙发的大堆坐垫之间,赶着到厨房去,大喊“田奈!田奈!”
而后,在没有任何预警下,她感觉有另一双手臂在身上环绕,把她带离沙发,是乔·豪尔,他扶她起身,醉醺醺地想要仿效迪克刚刚的做法。
“放我下来!”她尖一叫。
他脆弱的笑容,以及因靠近她而一胡一碴根根分明的黄色下巴,在在刺激她,令她感到忍无可忍地厌恶。
“马上!”
“我——们——”他开口唱歌,却被迫中断,因为葛罗丽亚的手灵活地改变方向抵住他的脸颊,于此,他只得立刻松手放开她,她整个人跌向地板,肩膀撞上了桌子……
然后,房间似乎到处都是男人和烟雾。踉跄摇晃的田奈穿着白外套,被墨瑞搀扶着吹笛子,发出奇怪而混杂的和音,安东尼听出,那应该是一首日本的火车民谣。乔·豪尔找到一盒蜡烛,拿来变魔术,大叫“倒!”但没有一次成功,而迪克则独自跳舞,在房间内着魔似的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在她眼中,屋里的每样东西,都像是从暗蓝色的四次元空间误闯进来一样荒谬而可笑。
而屋外,风雨则以惊人的速度来袭——在降临前的暂时宁静中,紧邻的灌木丛已开始擦刮房屋表面,而雨滴已经在厨房的锡铁屋顶上喧哗,闪电断续出现,雷声隆隆,有如生铁自白热镕炉洒出。葛罗丽亚看见雨水正喷溅入三面窗户——然而,她却完全无法起身去关窗……
……现在她一个人置身大厅。先前,她已跟他们道过晚安,却没人听到或加以理会。在某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栏杆上头往下窥伺,然而她却不能再回到客厅了——她宁可自己发疯,也不要回到那疯了似的喧闹之中。……在楼上,她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电灯的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照亮满室的闪电明白显示出它在墙上的位置,然而,当那无法穿透的黑暗又再度降临,开关又再度逃出她搜寻的指尖之外,她只好在黑暗中松开洋装和衬裙,虚弱地摔倒在一床一上还未被雨水浸透的那半边。
她闭上眼,楼下传来那些酒鬼的喧闹,突然间一阵玻璃的破碎声夹杂其中,然后又是另一阵,然后又断续扬起片段不完整的歌声……
她躺在那里出神大约有两个小时——之后她便开始做心算,把时间一小段一小段地拼在一起。又过了很久,她仍意识清醒,根本没有入睡,听着楼下的喧闹声渐息,知道风雨正往西而去,留下欲走还留的阵雨大量洒落在田野上,沉闷无味有如她的灵魂,然后慢慢地,被和缓而疏落的风雨所取代,最后窗外一切恢复沉寂,只剩下间或滑落的一温一柔雨滴和葡萄藤蔓在风中飒飒摇摆的嬉戏声。她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两方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她被一股欲一望纠缠,希望能摆脱滞闷在胸口的压迫。她觉得如果可以喊出来,应该可以将它排除,于是便用力闭紧双眼,试图把这块东西一逼一到喉咙……然而却没有任何效果……
答!答!答!雨滴的声音并不会让人感到不快——像春天,像她儿时记忆中的一场冷雨,把后院变成可一爱一的泥浆,灌溉她的小花园,那是她用小小的犁耙、铲子和锄头亲手建造而成的。答——答!就像过去某些雨后的日子,从金黄色即将破晓的天空,斜斜射一出一道灿烂的一陽一光,照耀在湿润而蓊郁的树林,如此清凉,清澈而干净——她的母亲则站在世界的中心,风雨的中心,既安全,又一温一暖和强壮。她现在好希望母亲在身边,但她已经过世,在一个永远看不到也触不到的地方。而这股滞闷持续压着她,压着她——噢,它压得她好闷!
她全身僵硬起来,好像有人走到门边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她,只有身一体微幅地摆一动,在稀微不明的光线中,她隐隐可见那人的轮廓,此时所有声音都静止了,只有一片迫人的死寂——甚至连雨滴声都停息了……只有这个人影,不断地晃动,在门口走道晃动,形成一股朦胧而难以言喻的恐怖威胁和欲盖弥彰的不洁感,如同在种过牛痘的皮肤搽上厚厚的一层粉。然而她疲惫的心脏仍不断在胸中跳动,令她确信自己仍活着,承受绝望的打击和威胁……
每一分钟,或说每一分钟前进的脚步似乎无限延长,一阵昏暗开始在她眼前弥漫成形,如同孩子般固执地试图刺穿房门方向的昏暗。下一刻,仿佛某种意想不到的力量将撕一裂她的存在……然后,在门旁边的人影——那是豪尔,她认出来,豪尔——他从容地转身,仍轻微摇摆,前后移动,仿佛与那道难以辨识的光合而为一,藉此被引渡到这个世界。
血液又开始在她的四肢百骸流动,重新注入活力。凭着这股一精一神她坐起身来,奋力移动身一体,直到脚碰一触到一床一另一边的地板。她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现在,现在还不算太晚,她必须出走迎向外面的清凉,到外面去,走得远远地,用她的脚去感觉湿润的青草窸窣作响,用她的额头迎接新鲜的空气。葛罗丽亚以机械般的动作奋力穿起衣服,在黑暗中摸索橱柜寻找帽子。她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有东西在她胸口作祟的房屋,让它独自在暗影中徘徊找不到出路。
在极度惊恐中她忙乱地找着她的外套,才摸一到袖子,就听到安东尼上楼来的脚步声。她不敢再拖延;他可能不会让她走,甚至,安东尼也是压力的一部分,也是这栋幽灵屋和正在滋生蔓延的无望黑暗的一部分……
然后她穿过大厅……从后面的楼梯下楼,才刚离开,就听到安东尼的声音在她房间响起——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但现在她已经到了厨房,穿越走道开门进入夜的国度。湿一漉一漉的树被一阵风惊扰,千百滴雨点洒落在她身上,而她则愉快地用灼一热的双手迎接,将雨水按压在脸上。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叫一声听起来无限地遥远,由于被她刚离开的屋墙包裹而变得低沉而忧郁。她绕着房子走,开始朝通往大路的门前小径前进。当踏上大路的第一步时,她的心情几近狂喜,在黑暗中沿着两旁如地毯般的草皮,小心翼翼地移动。
“葛罗丽亚!”
她的步伐由行走变成奔跑,脚步踉跄,差点被地上一截被风吹断的树枝绊倒。呼叫的声音现在已到了屋外,安东尼在发现卧室里找不到人后,于是就到了一陽一台。然而,此举却让她决意往前不回头;后面有安东尼,她必须在这暗淡而沉重的天空下继续她的逃亡之旅,强迫自己通过等在前方的沉默,仿佛这是一道有实体的障碍。
她已沿着这条勉强可见的路走了一段距离,大约有半里左右,经过一个孤单耸立的废弃谷仓,黑暗而令人产生不祥之感,却是灰屋和马利塔之间唯一的一栋建筑物;然后她转进一条岔路进入树林,在两排高一耸如墙的树干间奔跑,枝叶几乎要触及她的额头。突然,她注意到前方有一条纵向狭长的银色微光,像一把发亮的武器半埋入泥中。等到走近一看,她不禁发出满足的小小欢呼——那是一条积了水的马车车痕,她抬头望向天际,一道光线从裂开的云端射一出,原来月亮已经出来了。
“葛罗丽亚!”
她猛地迈步。安东尼在她身后已经距离不到两百尺了。
“葛罗丽亚,等等我!”
“葛罗丽亚,等等我!”
她紧闭双一唇以防自己忍不住尖一叫出来,并加快脚步。还走不到一百码,树林就消失了,它被延伸向前的小路抛在后方,有如一只被褪一下的深色长袜。大约又过了三分钟,她在一片旷野中暂停脚步,看见广阔的前方似有微弱细长的光线一交一叉闪烁,以一种规律的起伏集中于某个看不见的点。突然,她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那些是许多一交一缠的电线高高架在河面之上,就像一只巨型蜘蛛的腿,而眼睛则是铁轨转辙处的小小绿灯,一同和铁路大桥指向车站的所在。车站!那里一定有车可以带她离开。
“葛罗丽亚,是我!安东尼!葛罗丽亚,我不是来阻止你的!我的老天,你到底在哪里?”
她不但没有回答,还开始奔跑,小心选择路旁比较高的一边走,不时跳过发亮的小水坑——看起来像不成形状、稀薄不实的黄金。然后她猛地左转进入一条狭窄的马车小路,想要避开地上一个深色物体。当葛罗丽亚停下来探察周遭之际,一棵孤树上传来猫头鹰的悲鸣,就在正前方,一座支撑铁路大桥的支架和登上它的阶梯,清晰可见。车站就在河的那一边。
又有声音传来,令她心惊胆跳,那是火车驶近的声音,如水妖一陰一郁的诱一惑之歌,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重复的呼唤,模糊而遥远。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安东尼必定选择走大路,想到自己可以骗过他,葛罗丽亚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有足够时间好整以暇地等火车经过。
水妖的歌声又再度悠扬响起,已近在咫尺,带着毫无预警的轰鸣和喧闹,一个黑暗而曲折的物体,从远处河堤的一陰一影而来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夹带狂烈的风啸和铁轨所发出如钟走般规律的震动声,往桥的方向移动——它是一辆电车。在引擎之上,有两个青色强烈的灯,在它们之间形成一道闪耀刺眼的光条,就像放在一尸一体旁的油灯里燃一烧跳动的火焰,短暂地依次照亮逝去的树林,让葛罗丽亚本能地远远退到路的另一侧。光线是微热的——有如血液的一温一热……车行的卡嗒声迅速地混杂成单一的呼啸,然后变成一陰一郁而持续延展的长音,火车一味地呼啸,轰隆隆地驶向大桥,一路追逐它投射一到肃穆河面上的明亮倒影,接着它迅速缩小,声音逐渐被黑暗吞噬,最后剩下残响的回声,消失在更远的河岸之间。
寂静再度蔓延降临在这湿润的田野;天又下起朦胧的雨丝,转瞬间转为猛烈的阵雨浇淋葛罗丽亚,把她从方才因列车经过而暂时出神的状态唤醒。她迅速沿着斜坡跑下河岸,爬上通往大桥的铁梯,并同时想起这是自己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因而在横越河上铁轨两侧约一码宽的支架时,她心中备感兴奋。
瞧!这样子好多了。她现在置身高处,看见周围的大地,是绵延不绝的开阔田野,由细长的田埂和茂密的树丛粗针大块补缀而成,在月光下显得清冷。在她的右方,沿着倒映灯火的河水(它一路徙迤如蜗牛走过的湿亮轨迹),大约半里远的距离,可望见马利塔的点点灯火;而往大桥另一端的尽头不到两百码远,便是车站的所在,以一陰一郁的街灯为地标。压迫感已经解除——树尖在她的脚下摇摆,反射青春的点点星光,赶走烦恼的梦魇,她舒展四肢全身,迎接自一由的喜悦,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独自一人站在清冷的高处。
“葛罗丽亚!”
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沿着支架飞奔,又跑又跳跃,狂喜地享受肢一体灵活运用的轻一盈。让他追过来吧——没有什么好恐惧了,不过,她必须比他早一步抵达车站,因为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她很快乐,手里紧紧一抓住松脱的帽子,短鬈发在耳边上下晃动,以前她几乎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找回年轻的感觉,然而,今晚是属于她的,这是她的世界。当她走下支架抵达铺木的月台时,她胜利地笑了,开心地往一个有篷盖的铁柱旁冲去。
“我在这里!”她高喊,声音满是喜悦,“我在这里,安东尼,亲一爱一的——一爱一担心的老安东尼。”
“葛罗丽亚!”他抵达月台,朝她跑来,“你没事吧?”他到她身边屈膝跪下握住她的手臂。
“嗯。”
“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离开家?”他焦急地问。
“我必须走——有东西……”——她停顿,心头闪过一阵不安——“有东西压在我身上——这里。”她把手放在胸前。“我必须离开,才可以摆脱它。”
“你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叫豪尔的人……”
“他去烦你吗?”
“他到我房门口,喝醉了。我想那时候我大概有点疯了。”
“葛罗丽亚,亲一爱一的……”
她全身虚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他提议。
她打了个寒颤。
“噢!不,我不能回去,它又会回来压住我。”她的音调又升高像是在哭喊,悲伤地散入黑暗中。“那个东西……”
“我在这——我在这,”他安慰她,把她拉过来靠着自己,“我们不会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现在你要怎么办?就坐在这里?”
“我想——我想离开。”
“去哪里?”
“噢——哪里都好。”
“天呀,葛罗丽亚,”他大叫,“你的酒还没醒!”
“不,我才没有。今天晚上,我一直都没有醉。我上楼,噢,我不知道,大约晚餐后一个半小时……哎哟!”
他无意间触及她的右肩。
“好痛。我好像伤到它。我不知道——有人把我举起来,再摔下去。”
“葛罗丽亚,回家吧,夜很深了,这里又冷又湿。”
‘不行,”她呜咽,“噢,安东尼,别叫我回家!明天我就回去,你先走,我在这里等车,我会去找一家旅馆……”
“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不要你陪我,我想要自己一个人,我想睡觉——噢,我想睡觉。然后到了明天,等你把家里所有的烟味和酒味都清干净,一切都回复原状,豪尔也走了,到那时我就会回家。如果我现在就回去——噢!……”她举起双手掩面;安东尼知道再劝她也是徒劳。
“当你不在时我还很清醒,”他说,“迪克睡在长沙发上,而墨瑞跟我正在讨论,那个豪尔不知道乱走到哪里去了。然后,我开始想到我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看到你了,所以我就到楼上去……”
他的话突然打住,一声呼唤“哈啰,我们在这里”突然从黑暗中传来。葛罗丽亚反射一性一地跳起来,安东尼也是。
“这是墨瑞的声音,”她激动地高喊,“如果豪尔跟他在一起,叫他们走开,叫他们走开!”
“谁在那里?”安东尼叫道。
“我们是迪克和墨瑞。”两个令人安慰的声音回应。
“豪尔呢?”
“他在一床一上,睡死了。”
两人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月台上。
“你和葛罗丽亚在这里搞什么鬼?”理查德·卡拉美带着困倦不解的睡意问。
“那你们两个又在这里做什么?”
墨瑞笑了。
“我要知道才有鬼咧。我们跟着你,前前后后有一段时间了。我听到你去到一陽一台喊葛罗丽亚的名字,所以我就把卡拉美叫醒,费了不少力气把这件事灌入他的脑中,我跟他说现在有个寻人派对,我们最好去参加。途中他坐在路边,延缓了我的速度,还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依循你身上散发的加拿大威士忌酒香来追踪你的去向。”
在车站低矮的篷下,响起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说真的,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个,我们沿着路一直走,然后突然间就看不到你的身影,看样子你似乎转进一条马车走的小路。隔了一会,有个人向我们招呼,问我们是否在找一个年轻女孩。嗯,我们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颤巍巍的矮小老人,他坐在一截倾颓的树干,就好像童话故事里描写的情景。‘她在这里转弯,’他说,‘几乎踩到我,匆匆忙忙好像要去哪里。不久,又有一个人穿着高尔夫球短裤一路过来,追在她身后跑,还丢给我这个。’老人挥一挥手上的一元纸钞……”
“噢,可怜的老人!”受到感动的葛罗丽亚,突然迸出这句话。
“我又丢给他一张一元纸钞又继续前进,尽管他希望我们停留一会,告诉他到底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可怜的老人。”葛罗丽亚悲伤地重复说。
迪克困倦地在一个箱子上坐下来。
“那现在呢?”他强忍睡意问。
“葛罗丽亚心情还很混乱,”安东尼解释,“她跟我要搭下一班车到城里去。”
黑暗中墨瑞从口袋中一抽一出一张火车时刻表。
“点根火柴来。”
小小的火光在晦暗的背景跳动,照亮四个人的脸,在户外的夜中看起来相当陌生而诡异。
“我看看,两点,两点半——不对,那是傍晚。我的天,现在根本没车,要等到五点半。”
安东尼迟疑了。
“噢,”他嗫嚅,没什么把握,“我们已经决定要待在这里等到车来,你们两个不如回家去睡觉吧。”
“安东尼,你也回去,”葛罗丽亚催促,“我希望你能睡一下,亲一爱一的。一整天你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游魂。”
“别这样,你这小傻瓜!”
迪克打了个呵欠。
“好极了,你要留下,我们就留下。”
他走出车棚,抬头观测天空。
“总之,今晚的天气相当不错,星星什么的都出来了,各种各样都看得特别清楚。”
“我看看。”葛罗丽亚走到他身旁,另外两人也跟着出来。“我们坐这里吧,”她提议,“我比较喜欢这里。”
安东尼和迪克设法搬来一个大箱子当靠背,再找到一个比较干燥的板子让葛罗丽亚坐。安东尼挨着她身旁,而迪克则费了一点力,翻身坐到旁边的一个大苹果桶。
“田奈在一陽一台上的吊一床一睡着了,”他说,“我们合力把他抬进门,放在厨房旁边的炉子烘干,他全身都湿一透了。”
“这个矮子真是乱来!”葛罗丽亚叹息。
“大家好啊!”一个一陰一沉惨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们吓得抬头看,原来是墨瑞,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爬到棚顶上,两只脚悬空坐在边缘,在灿烂的天空作为背景的衬托下,他的轮廓好似一个一陰一暗而荒诞诡异的怪人像。
“这个场景必定是为此时此刻所设,”他轻声说,一字一句仿佛从无垠的高空飘浮而下,一温一柔地停降到他的听众身上,“大地理直气壮地用广告板装点铁路沿线,以鲜艳的红、黄色主张‘神是耶稣基督’,然后,又好整以暇地在旁边架设另一个,宣称‘甘特氏威士忌是酒中极品’。”
下面听的三人都一温一和地笑了,大家都仰着头等待后续。
“我看,星空显然对我嗤之以鼻,”墨瑞继续说,“那么或许我该解释一下我所受过的教育。”
“好啊!说嘛!”
“那么,我要开始喽?”
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下,墨瑞对着皎洁微笑的明月,打了一个沉思的呵欠。
“这个,”他开始说,“从婴儿起我就祷告,我储存祷告以对抗未来的邪恶。有一年,我累积一千九百次的‘我向您承认我的罪’。”
“丢一根烟过来。”有人低声说。
一个小烟盒出现在月台的同时,墨瑞也大声下令:
“安静!现在大地一片黑暗,而天空却如此光明灿烂,我即将向你们吐露许多内心话,之前不说,为的保留到像这样的时刻。”
在他之下,一根点燃的火柴从一根烟传递到另一根。声音继续:
“我很善于愚弄上帝。在每次犯错之后我总是马上祈祷,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祈祷与罪的分别。我相信因为人们高喊‘我的上帝’,于是他便得到安全,这证明了信仰是深深根植于人的心中。然后我进入学校。十四年来至少有五十个真诚的人指着古老的明火槍大声对我说:‘这个才是真实的,那些新式的来复槍只是肤浅的赝品。’他们唾弃我读的书和我思考的事,说它们是不道德的;之后风气改变了,他们也改口称他们不屑的事物为‘小聪明’。
“于是我变了,变得谨慎了,从教授到诗人我都加以聆听——斯一温一伯恩(Swinburne)的抒情男高音和雪莱的次中音,以及莎士比亚的首席男低音和全能宽广的音域,丁尼生(Tennyson)的第二男低音和偶尔出现的假声唱法,至于米尔顿(Milton)和马洛(Marlow)则是贝斯男低音。我也倾听布朗宁(Browning)的絮语,拜伦的演说,和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独白,至少这么做对我都没有坏处。我对美有了一点概念——足够我了解美与真理无涉——更进一步,我发现伟大的文学传统并不存在;文学传统的不断死亡才是唯一的传统……
“然后我成年了,甘美的幻想世界已离我远去,我的心灵质地已日趋粗俗,而眼睛则变得可悲地锐利。生命就如同大海围绕在我的岛屿周围,而现在,我正在其中泅泳。
“当中的转化是微妙的——它已蛰伏了一段时间,每个人都有可能掉入它隐形而看似无害的陷阱。我的情况?不——我不会尝试去诱一惑看门人的妻子——也不会在街上一裸一奔以证明我的男子气概,当中,热情从来都不在其中——而是热情因此被驯服套一上外衣。我变成一个无聊的人——就这样。无聊是活力的另一个名字通常也是一种伪装,总之它变成我所有行动的下意识动机。美已经被我抛在身后,你们明白吗?——我长大了。”他停顿,“我的学校生涯结束了。新的一章正在开始。”
三个安静燃一烧的光点显现出听众的位置。葛罗丽亚现在半坐半躺在安东尼的膝上,他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以至于她可清楚听到他的心跳。理查德·卡拉美仍坐在苹果桶上,不时情绪激动,发出微弱的嘀咕声。
“我成长了,踏入爵士年代的领土,瞬即陷入一种混淆视听的状态。在我眼前展开的生活就像是伤风败俗的学校女教师,重新编辑我原本已条理井然的思想。然而,凭着对智慧的错误信仰,我吃力而缓慢地前进。我阅读史密斯,他嘲笑慈悲,坚持嘲讽才是自我表现最高等的形式——而史密斯自己却以光明中的昏暗取代慈悲的说法。我阅读琼斯,他利落地抛弃个人主义——瞧!他仍在阻碍我。我不认为——我是许多伟人思想的战场;但我的角色有如众人垂涎却弱小的国家,任由强国的力量四处席卷。
“我成熟了,我认为自己现在所经历的都是为了让生命更快乐。更确切地说,我解决了长久盘踞在我心中困扰我生命的问题,虽然这也不算是什么不寻常的成就——因为,之后我仍一样气馁而迷惑。
“不过,在浅尝后者的思想后,我觉得已经够了。嘿!我说,经验并不值得累积,对于被动的人来说它并不总是愉快的——对主动的人来说,经验则是一堵必须跨越的高墙。因此,我用我刀槍不入的怀疑态度武装自己,断定我的自我教育业已完成。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我尽可能保护自己,不再涉入任何悲剧和宿命的人文思想,但结果是我连剩下的也失去了。我放弃与一爱一的搏斗,却换来与寂寞的搏斗;放弃与生命的搏斗,却换来与死亡的搏斗。”
他突然住口以强调此一发现——隔了一会,他打了个呵欠又继续说。
“我以为,之所以有第二阶段教育的开始,除了因为自我的不足外,也有可能是无法满足于某种不可知的终极目标的缘故,而我并没有意识到——如果,真有所谓的终极目标存在的话。这是一个困难的选择,就好像女老师会说,‘我们现在只玩足球。如果你不想参加,那就什么都没得玩……’
“我能怎么做——能玩的时间是那么短暂!
“你知道我甚至觉得,连这种建立在虚构不实的一团一体所能给予的慰藉,都将我们排除在外。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是主动拥抱悲观主义,紧一抓不放把它当作甜美而优于一切的行为准绳,即使沮丧,也不过如同秋天瑟缩在火炉前的忧郁而已?——我不认为我是那样,我远比前述的要一温一暖,要有活力,也许太多了点。
“对我来说,人活在世上并没有所谓的终极目标,他只是在与本能进行一场荒谬而糊里糊涂的搏斗——藉由神圣而伟大的偶然,本能引领我们飞近她的脸庞。她发明各种方式阻止次等种族前进,使剩余的更加有力以满足她更高的——或者,让我们这么说,她更多的乐趣——也许依然出于无意识和偶发的动机。而由于受到天赋启蒙的激励,我们则寻求各种方式去压抑她。在这共和国度,我看见黑人开始与白人融合——目前在欧洲,由于有三四个民族分裂,正面临严重的经济不景气,如果他们能够相互包容,或许就能够拯救危机,促成繁荣。
“我们创造了一个耶稣基督,他能同等对待受社会排斥的人——而现在,这些人的后代是这块土地的盐巴。假如有人能从中吸取教训,让他来领导我们。”
“反正,从生命只能学得到一个教训。”葛罗丽亚插嘴,不是刻意唱反调,而是感伤地表示赞同。
“是什么?”墨瑞尖锐地问。
“就是生命中没有任何教训可学。”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墨瑞说:
“年轻的葛罗丽亚,美丽而残酷无情的女士,才初次以哲学的眼光看世界就已经超过我努力追求才获得的领悟,那是安东尼永远达不到的高度,而迪克则永远无法完全了解。”
从苹果桶发出一阵厌恶的哼声。安东尼因为已逐渐一习一惯黑暗,于是可以清楚地看见理查德·卡拉美闪烁的黄眼睛,脸上流露憎恶的神情大声说:
“你疯了!即使按照你的理论,只要我愿意尝试,也应该可以学到一些经验。”
“要尝试什么?”墨瑞激烈地大吼,“难道要基于对真理荒唐而无望的追寻,因此尝试去戳一穿政治的理想主义?还是日复一日坐在死板的椅子上,脱离现实生活盯着树林中的尖塔塔顶,无止尽地尝试把已知从未知区分而出?或者尝试从现实中撷取一小块,以自己的灵魂美化它、一逼一近生命难以言传的核心,沉迷在将其转换成文字、图像的纸张和画布?不然就是在研究室穷经皓首,成天在巨大的齿轮堆或实验试管中工作,只为了研究一个细微的真理……”
“你都试过吗?”
墨瑞停顿,当他回答时,语气中带有说不出的疲累,沉痛的弦外之音在三人心中回荡,转瞬往上飘升、消逝,如同飞往月亮的透明泡泡。
“我都没有,”他轻声说,“我生一性一就容易对那些事感到厌倦——由于我遗传到母一性一的智慧,如同葛罗丽亚等所有女一性一与生俱来的天赋——因此我所有的言谈和应对,都在期待从每次的辩论和思索中得到某种普遍真理的启示,然而截至目前为止依然一无所获,而我也从未对此有所贡献,连一点都没有。”
远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隔了一会才分辨出是来自一只巨大的牛所发出的忧伤哀鸣,以及半里远外的珍珠色车前灯移动的光点,原来是一辆隆隆作响的蒸气火车,它一边踉跄前进,发出怪物般的巨响,一边四处喷溅出火花和煤渣,如阵雨般洒在月台上。
“连一点都没有!”墨瑞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高处飘降到他们的所在,“智慧是多么地脆弱无能,它进步缓慢,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甚至不进反退!智慧只不过是环境的工具,还有人说宇宙是由智慧所建构的——拜托,智能连一台蒸气引擎都做不出来!智慧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把短小的标尺,我们却用它来衡量环境的无限成就。
“我可以马上引用当下流行的哲思——然而,我们大家都知道,只要五十年的时间,就可以看到现在知识分子所沉迷的思想,届时会如何被全盘推翻和否认,就像基督最后战胜法兰斯(AnatoleFrance)一样——”他踌躇一下,又再补充说,“而我所知道的是——对我而言极端重要,并让我了解它存在的重要一性一——聪明而可一爱一的葛罗丽亚生下来就知道的,那就是试图求知却注定没有结果的痛苦和徒劳。
“这个,我刚刚是从我的教育历程开始说,是不是?然而,你们现在知道,其实我几乎什么都没学到,甚至连对自我的认识也相当少。如果我真的有学到什么,那我死后应该把嘴闭紧以捍卫我的笔——最有智慧的人都是这样——噢,自从他们历经某种特定的失败后——顺道一提,是某种奇怪而可笑的失败。通常是一些持怀疑论者,他们自以为相当有远见,就像在座的你我。在你们睡着之前,我用一个晚祷者的故事来介绍他们。
“从前从前,世界上所有人类伟大的心灵和天才只相信一件事——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事好相信的。然而只要一想到,也许就在他们死后几年之内,就会有许多崇拜者、思想体系和预言,将会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借题发挥,就令他们感到相当厌倦,于是便彼此约定:
“‘让我们一团一结起来,合写一本伟大的书,让它流传万世去嘲弄那些容易轻信的人类。我们去劝诱那比较好色的诗人,请他们赞美一肉一体享乐的欢一愉,再说服一些粗野的新闻记者,报导一些名人的偷一情丑闻,并将现行所有描述妻子的荒唐老故事都搜集齐全,再挑选那些还在世最犀利的讽刺作家,搜集人类所有膜拜的神明,独尊其中一个,让他成为最伟大的神明,却也是最脆弱的凡人,并将永远成为全世界的笑一柄一——我们会将他塑造成为所有笑话、虚荣和愤怒的根源,并耽溺于自己的享乐,然后人们阅读我们的书并沉思默想,世界上没有比这件事更荒谬的了。
“‘最后,我们要注意让这本书所拥有的文体优美的无懈可击,那么它就会流芳百世,作为我们彻底怀疑主义和伟大讽刺的见证。’
“于是那些人就这么做,然后死去了。
“然而这本书仍继续留存,由于它的体例是如此优美,其内容的想象力是如此惊世骇俗,为集结那些伟大心灵和天才的心血结晶之作。在当时这些人疏忽了要为书取名,不过在他们死后,它便以圣经闻名于世。”
当他总结以后,并没有得到任何评论。夜晚空气中某种潮一湿的倦怠似乎已将四人蛊惑。
“如同我先前所说,我从自己的教育历程开始讲起,但现在我的酒意已经退得差不多了,而夜晚也即将过尽,很快地尘世的喧嚣就会开始占领每个地方,树林、房屋和车站后方的两栋小仓库,只消数小时,大地就会开始它一天的活动——这个,”他以微笑作结,“感谢上帝我们都能够得到永恒的安息,并了解世界在我们离开之后会变得更好。”
一阵微风吹来,从天际捎来生命微弱的游丝。
“你的议论越来越漫无重点,也没有结论,”安东尼困倦地说,“你说你期待启示的奇迹发生,而你用的方法,是投入自己最光辉灿烂和最有创造力的部分创造一个布景,以为这样应该就能引来理想中的座谈会。其中,葛罗丽亚以睡着来实践她深具远见的超脱——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已设法集中她的重量,压在我虚弱的身一体。”
“我让你觉得无聊吗?”墨瑞问,带着几分认真之意往下看。
“不,只是你让我们失望。你射一出了许多箭,但究竟命中了几只鸟呢?”
“我把鸟留给迪克,”墨瑞急促地说,“我的话是一派一胡一言,各段间破碎而不相关。”
“你不要把我扯进来,”迪克喃喃说,“我的心早就被各种物质享受所占满。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这比去担心我的工作,或到底我们有多微不足道,要有吸引力多了。”
面东的河面上,晨曦的天光已逐渐泛白,邻近的树林也间歇响起吱吱叫一声。
“还差一刻就五点了,”迪克叹息,“大概还要再等一个小时。看!这两个已经昏迷了。”他指着眼皮已沉沉下垂的安东尼。“沉睡中的帕奇一家——”
然而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尽管周遭的虫鸣鸟叫一声越发响亮,迪克的头最终也向前倾垂,点了两次、三次……
只有墨瑞·诺柏仍保持清醒。他坐在车棚上,睁大双眼,疲惫却热切地定定看着远方破晓的发光点。他质疑思想的不切实际,质疑生命的光辉逐渐黯淡,质疑自己日益耽溺于小小的感官纵乐,此一癖好贪婪地潜入他的生命,有如老鼠进驻一栋坍颓的房屋。现在的他对谁都不亏欠——星期一早晨,他投入工作,接着,有个出色的女孩仰赖他来负担她的一生;这才最接近他心中真正的想往。天空逐渐泛白,在这奇异的明亮中,他以自己脆弱无力的心智所进行的任何思考,似乎都成了一种放肆的亵渎。
太一陽一出来了,放射一出巨大的光和热;而一群如蜂群飞翔的芸芸众生,强有力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引擎喷一出墨黑的浓烟,和一句清脆利落的“都上车了”以及启程的响铃。混乱间,墨瑞望见从牛一奶一车往外张望的好奇眼神正盯着他看,听见葛罗丽亚和安东尼急躁地争辩,是否他该随她一起进城——然后又是一阵吵杂,她离开了,留下三个脸色苍白有如幽灵的男人呆立在月台上。是时有一位肮脏的运煤工人,乘着货车沿路而来,在这夏日的清晨中嘶哑地欢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