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们终于到达了预计的村子。
母亲向一个正在种田的农夫打听到了柏油工地的地点。不多一刻,她们顺着一条陡峭的、布满像楼梯似的一个个树桩的林中小道走去了,而后,到了一块小小的圆形的林中空地,地上乱堆着木炭和沾满柏油的木片子。
“总算到了!”母亲一边朝四周打量,一边不安地自言自语。
在那用木杆和树枝搭起来的小屋旁边,雷宾浑身墨黑,敞着衬衫,露出胸膊,正在跟叶菲姆等几个小伙子坐在桌子旁吃饭。他们的饭桌,就是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搁了三块没有刨平的木板。
雷宾第一个看见她们,随即把手搭起眼篷,默默地等着。
“米哈依洛兄弟!近来好吗?”母亲老远地喊着打招呼。
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迎上去。当他认出了是她时,就站住了,脸上带着笑容,用黑手摸了摸一胡一子。
“我们去朝拜圣一地。”母亲边走边说。“我想,正好顺便来看看您!啊,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娜……”
母亲似乎是想满意自己的巧计,于是便斜过眼来对索菲亚严肃而端庄的脸瞅了一下。
“你好!”雷宾带着一陰一郁的微笑跟母亲握了握手,然后对索菲亚行了礼,又说,“不会说什么假话,这儿不是城里,没有说假话的必要!这儿都是自己人……”
叶菲姆坐在桌旁,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巡礼的女人,然后对同伴们嘀嘀咕咕地讲了几句。等她们走到桌前,他站起来默默地朝她们行了个礼,可是他的同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就好像不知道有客人来了似的。
“我们这里过的日子就跟和尚一样。”雷宾边说边轻轻地拍了拍符拉索娃的肩膀。“谁都不来,东家不在村里,主妇进了医院,所以,我好像在做经理。请在桌子旁边坐下吧。想喝点茶吗?叶菲姆!拿点牛一奶一来!”
叶菲姆不慌不忙地走到小屋里去。
两个巡礼的女人从肩上取下口袋。
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站起身来,过去给她们帮忙。另外一个矮胖的头发蓬乱的小伙子,好像寻思什么似的,把胳膊撑在桌上,望着她们,一会儿搔搔头,一会儿低声哼唱。
柏油那股怪味儿和腐烂了的树叶子的臭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人头都发晕。
“他叫雅柯夫。”雷宾指着瘦高个儿的小伙子介绍说。“这边的叫伊格纳季。唔,你的儿子怎样?”
“在牢里!”母亲伤感地回答。
“又在坐牢?”雷宾惊讶地喊道。“大概他很喜欢……”
伊格纳季停止了唱歌,雅柯夫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手杖,说:
“请坐!……”
“您怎么啦?请坐呀!”雷宾对索菲亚说。她于是便默默地坐在木板子上。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雷宾。
“什么时候抓去的?”雷宾关心地问,他也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摇了摇头,高声感叹道:“尼洛夫娜,您真是不幸!”
“没什么!”她说。
“怎么?一习一惯了?”
“也不是什么一习一惯不一习一惯,只不过是知道了不这样是不行的。”
“对!”雷宾说。“好,你讲吧……”
叶菲姆拿来了一壶牛一奶一。他从桌上取了茶碗,又用水洗了洗,然后倒了牛一奶一,送到索菲亚面前,并且用心地听着母亲的话。他的这些动作都做得十分小心,一点声响也没有。
母亲简单地讲完了之后,——大家彼此谁也不看谁,都沉默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伊格纳季坐在桌旁,开始用指甲在桌板上划着花纹。叶菲姆站在雷宾后面,将臂肘放在雷宾的肩上。雅柯夫靠在树上,两手一交一叉着放在胸前,低着头。
索菲亚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用两眼的余光打量着这些农民……
“对啦!”雷宾沉闷地拖长了话音。“就应该这样公开地干!
……”
“我们如果这样干上一辈子,”叶菲姆接过话茬苦笑着说,“非得让乡下人打个半死不可……”
“肯定打个半死!”伊格纳季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哼,我要到厂里去做工去,那边要好些……”
“你说,巴威尔要受审判吗?”雷宾问。“那么,判决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哎,打听过没有?”
“做苦役,或者是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母亲有些沉痛地低声作答。
三个小伙子一同望了望母亲,谁也没说什么。
雷宾低下头去,缓缓地追问。
“那么,他在计划这次游行之前,总是知道他要遇到什么危险的吧?”
“当然知道的!”索菲亚高声回答。
在场的人都沉默起来,谁也不再动弹,好像有一个冰冷的念头把大家都给冻住了。
“原来是这样!”雷宾满脸郑重的表情,他严峻地接着说。
“我也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没有考虑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的,他是个严肃而又有头脑的人。喂,大家听见没有?人家?人家呀,明明知道了要吃刺刀,要被判苦役,还要去干!即使他的一妈一妈一倒在路上,他也顾不上管她,而是从她身上跨过去!尼洛夫娜,他一定会跨过你的身一子勇往直前的吧?”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母亲哆嗦了一下回答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向周围看了看。
索菲亚静静地摸了摸母亲的手,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瞅着雷宾。
“这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呢!”雷宾低声夸赞了一句,然后用他那深色的眼睛朝在场的人望了望。
六个人都肃然不语。
一道又一道细细的一陽一光宛如金色的丝带挂在空中。乌鸦们在树林里大胆而自信地喧噪着。
母亲回忆起五一那天的情形,便有些伤感,再加上怀念和子和安德烈,心里就更难受了。她手足无措,茫然四顾着。
窄一窄的林中空地上,乱糟糟地堆着柏油木桶,还有些连根挖出来的树桩。橡树和白桦密密挤挤地长在空地的四周,自然而然地把这块空地裹在里面。树木们被寂静束缚着,凝然不动,只把它们暖和宜人的深色影子洒在地上。
忽然,雅柯夫离开树木,走到一旁,然后站在那儿把头一甩,用枯燥的嗓子高声地问道:
“这是要我们和叶菲姆去反对这些人吗?”
“你以为是去反对谁?”雷宾一陰一郁地反问他。“他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手来绞杀我们的自己人,这就是他们玩的把戏!”
“我还是要去当兵!”叶菲姆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谁强留你啦?”伊格纳季高声说道。“去吧!”
他盯着叶菲姆,不无带嘲笑地说:
“可是对我开槍的时候,要瞄准脑袋,……不要弄得人家半死不活的,要一下子结果了才行。”
“知道了!”叶菲姆刺耳地喊了一声。
“大家先慢点争论!”雷宾说话的同时也严厉地望着他们,慢慢地举起了手。“这个女人真了不起!”他指着母亲说。“她儿子的问题现在大概很糟……”
“你何必提这个?”母亲忧郁地低声发问。
“应该提!”他一陰一沉地回答。“应该让人知道,你的头发不是无缘无故地变白了的。可是,这样就能把她吓倒了吗?尼洛夫娜,你拿书来了?”
母亲对他望了望,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拿来了……”
“好!”雷宾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明白了,——要不是为了这件事,你何必到这儿来呢?大家看见你心里就明白了,儿子被抓去了,母亲就起来代替他!”
他用手威严而有力地点点划划,嘴里带着牢一騷一的骂声。
母亲被他的叫骂声吓了一跳,她焦急地望着他,她看出来哈依洛的脸一下子变得厉害了——他消瘦了,一胡一子变得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可以明显地感到一胡一子下面的颊骨。淡青色的眼白上布满了红丝,好像很久没有睡觉似的。他的鼻子变得更软一了,一陰一险地弯着,原本是红色的衬衣已让柏油浸透了,领口敞着,露出干枯的锁骨和浓一黑的胸一毛一,整个形象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一陰一郁、更悲惨了,就仿佛经历了许多事。那双充一血过多的干涩的眼睛,闪动着不可遏制的愤怒的火焰,火焰映照着他一陰一暗的脸颊和鼻棱。
索菲亚的脸色苍白起来,她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农民。伊格纳季眯起了眼睛,摇着头。雅柯夫又站在小屋旁边,用黑黑的手指生气似地剥下木杆的树皮。叶菲姆在母亲背后沿着桌子慢慢地踱着。
“前几天,”雷宾继续说,“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叫我去,对我发问:‘你这坏蛋跟教士讲了些什么鬼话?’‘我为什么是坏蛋?我拿自己的力气挣饭吃,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就是这样!’我不卑不亢。那家伙气得大喝了一声,挥起拳头直朝我的牙齿砸过来……后来,将我监禁了三天三夜。好,你就这样对待老百姓,是吗?你这个恶鬼!我不会饶了你的!如果不是我,别人也会替一我报仇!你死了,也要找你的孩子报复,父债子还!——你记清楚!你用凶狠的铁爪抓开了人民的胸口,给你自己种下了恶果!恶鬼呀,不会饶你的!就是这样。”
他心中的仇恨似乎沸腾了一般,他的话语里掺杂一种抖动的声音,使母亲听了很害怕很担心。
“我对那教士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声调稍微有些平缓了。
“有一天,村会开过之后,他和农民一同坐在街上,对他们说,人和家畜一样,所以——向来缺不了敌人!于是,我开玩笑说:‘要是派狐狸做了林中的官,那么树林里只会剩些羽一毛一,鸟儿都没有了!’那教士瞅了我一眼,讲起了人们一定要忍受,并且要祷告上帝,赐给他忍受的力量之类的话。我听了之后说,祷告的人太多了,大概上帝已经没有工夫听祷告,所以不听了!他盯住我,问我念哪些祷文?我回答他,我像所有老百姓一样,一辈子只念一个祷文:‘上帝呀,请你教我们替那些贵族搬砖头、吃石子!’他没有让我讲完。啊,您是贵族吗?”雷宾的叙述夏然而止,突然转了话锋询问索菲亚。
“为什么我是贵族呢?”索菲亚突然吃了一惊,立刻向他反问。
“为什么?”雷宾感到好笑。“那是你生就了的命运呀!就是这样。您以为花布头巾就能遮住贵族的罪恶,让人们无法看见了吗?教士哪怕是披着席子,我也能看出他来。方才您的臂肘碰到桌子上的水渍时,您就颤一动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您的脊背也很直,不像个工人……”
母亲生怕他的这种令人难堪的嘲弄,会使索苦亚生气,连忙严厉地说:
“她是我的朋友,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是个好人,——因为干这种工作连头发都白了,你说话不要这么过分……”
雷宾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难道我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了吗?”
索菲亚望了望他,冷冷地问:
“您有话要对我讲吗?”
“我吗?有的!最近这儿来了一个新的伙伴,是雅柯夫的堂兄弟,他生了肺病,可以叫他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去叫吧!”索菲亚回答。
雷宾眯起了双眼,朝她觑视着,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叶菲姆,你去走一趟,叫他晚上来,——就是这样。”
叶菲姆戴了帽子,一声不响,对谁也不看一眼,慢悠悠地走进森林里去了。
雷宾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小声对大家说:
“他正苦闷呢,轮到了他的兵役,——他,还有雅柯夫。雅柯夫干脆地说:‘我不能去。’其实他也不能去,可是又想去……他想去鼓动兵士,我劝他说,别用脑袋撞墙壁去……可是他们预备拿起槍来就走。是啊,他在烦恼着呢,伊格纳季方才讥讽他,——那是没有用的!”
“决不是没有用的!”伊格纳季忧郁地说着,但眼睛并不看着雷宾,“到了那边,他们会一逼一着他服从,他就能够和其他兵士一样地开槍……”
“不会这样容易吧!”雷宾沉思地说。“可是,假使能够逃避兵役,那当然更好。俄罗斯这样大,到哪儿去找他?弄到一张护照,乡下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我就这样办!”伊格纳季用一块木片在自己脚上敲着,说。“已经决定了反抗,就坚决地反抗吧!”
谈话到此中断了。
蜜蜂和黄蜂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嗡嗡地响着,使那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寂静。小鸟啁啾不已;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在广袤的田野上荡漾着。
雷宾沉默了片刻,恍悟般地说:
“好,我们该去上工了……你们要休息一下吧?小屋里有一床一。雅柯夫!你去给她们拿些枯叶子来……好,老太太把书给我吧……”
母亲和索菲亚解一开了口袋。
雷宾弯下一身一子看看口袋,满意地说:
“哦,真不少!这件事干了许久了吗?您叫什么名字?”他问索菲亚。
“安娜·伊凡诺夫娜!”她回答,“干了十二年了……怎么样?”
“不,没有什么。那么,会过牢?”
“坐过。”
“懂了吗?”母亲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你方才还对她说那样不客气的话……”
他没有回话,手里接近一叠书,露出了满嘴的牙,执拗地说:
“请您不要生气!老百姓和贵族,如同油和水,怎么着也溶和不了……”
“我又不是贵族,我只是一个人!”索菲亚带着一温一柔的微笑反驳他说。
伊格纳季和雅柯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给我们吧!”伊格纳季说。
“都是一样的?”雷宾向索菲亚问道。
“各种的都有。里面还有报纸……”
“喔!”
他们很快地走进了小屋。
“农民们热心起来了!”母亲用沉思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评判。
“可不是吗?”索菲亚小声附和着。“我从来没有看到像他这样的脸,——简直像个殉道者。到里面去吧,我想看看他们……
“他说话不客气,您不要跟他生气……”母亲低声请求般地劝慰她。
索菲亚笑了出来。
“您真是好人,尼洛夫娜……”
她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伊格纳季抬起头来,对她们是瞥了一眼,他把手指插一入鬈曲的头发里,低头看着放在膝上的报纸。雷宾站着,把报纸放在从屋顶缝隙里洒下来的一陽一光底下,翕动着嘴唇念着。雅柯夫跪在地上,脑部抵着一床一铺,也要看书。
母亲走到小屋的角落里,弯腰坐了下来。索菲亚搂着母亲的肩膀,默默不语地看着屋里的情景。
“米哈依洛伯伯!这儿在骂我们农民呢!”雅柯夫头也不回地说。
雷宾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盈盈地说:
“那是善意的责骂!”
伊格纳季咽了口唾液,抬起头来,闭着眼睛说。
“这儿写着:‘农民已经不是人类。’当然,已经不是了!”
在他那张单纯坦率的脸上,掠过了愤懑的一陰一影。
“哼,你倒换了我的地位,来活动活动看。让我看看,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自以为聪明得了不得似的!”
“我得躺一下。”母亲悄悄地对索苦亚说。“到底有些累了,那些气味熏得我头晕。您怎么样?”
“我不想睡。”
母亲在一床一板上伸展了身一体,说话间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
索菲亚坐在她旁边关切地照顾着她,时不时地看看他们几个读书的情形。偶尔有黄蜂或者野蜂在母亲脸上打转转,索菲亚就及时地把它们轰走。母亲迷一离的双眼看到这种情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索菲亚的这份热诚令她深感欢欢。
雷宾走到跟前来,用粗浊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她睡了?”
“嗯。”
他凝视着母亲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
“跟着儿子,走儿子走的道路,她大概是第一个吧,是第一个!”
“不要吵醒她,我们到那边去吧!”索菲亚说。
“唔,我们得去做工了。还想谈谈,只好等晚上再谈了!
喂,我们走吧……”
他们三个一齐走了,剩下索菲亚待在小屋旁边。
母亲心里想着:
“啊,好了,谢天谢地!他们已经相处得很好了……”
她呼吸着森林和柏油的香气,静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