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泰与陶甘分手后,故意慢慢悠悠向城里晃去。很快便看到怀圣寺高高的圆塔顶了。那圆塔像一支香烛耸立在寺院内,点亮天灯,俗称光塔。附近番坊住的一胡一人都称作“邦克塔”。——这座清真寺院原系大食回教先贤宛葛素所创立,布宣圣祖摩诃末古兰经教义,供番坊内的教民做礼拜用。五六月间大食商船乘季候风入广州港,寺众登塔建斋,以祈风信,十分隆盛。五仙旅店正开在怀圣寺的后墙根。乔泰租赁的楼上客房,打开窗户便可看见那尖光塔,寺内景物历历可睹。
乔泰很快换过汗湿的内衫,又重新套了甲铠,外面再裹一领旧布袍。吹着口哨下楼来,账房口关照晚些回店,便逛上了大街。
街上正是番坊热闹的一角。店铺树立,各号番馆更是堆满琳琅满目的舶来货。街头巷尾到处弥漫着烤炙牛羊肉的香味。乔泰忽觉酒瘾渐动,心知不好,不觉加快了脚步。
刚转折到一条空巷口,迎面却被一个人堵住。抬头一看,正是适才酒店里的那个长一胡一子。细看长一胡一子已略夹灰白,头上一顶瓦楞帽也旧破不堪。衣袍长靴上沾满了泥土,一副寒酸相。
“足下莫非是京师十六卫的军官,好生面善。”
乔泰听是长安口音,心中一惊。又上下打量了长一胡一子,乃觉有几分官员气质。心中敬重,又不敢造次。遂答曰:“我姓乔,相公素昧平生……”
“哈哈,对了,对了。足下正是乔都尉。”他压低了嗓眼。四觑无人,又道:“狄大人可是来了广州?”
乔泰乃知是局中人。却又莫辨忠一奸一,不敢贸然接应。乃答:“相公是谁?怎的一胡一乱打听狄老爷事?”
“在下是谁,乔都尉先莫问。我有急事要见狄大人。望乔都尉引见则个。”说罢又四下张望,十分慌虚。
乔泰略一思索,答允道:“你跟着我走,一路休再问东问西。”
长一胡一子道:“乔都尉前头走,允我落后十来步跟着,只作不认识。到了狄大人处再与你详说。”
乔泰不便违拗,便踏步向前,又加快步子。长一胡一子后面十来步跟上。
这一程街巷正好黑糊糊的,几无灯光。地上坑坑洼洼、只觉趑趄高低,步履不稳。乔泰走着走着,不觉迷路。想拐上大街来租一顶轿子,却偏偏老在迷宫似的小巷内兜圈子,转不出来。忽见前面有一座跨街的骑楼,东端有一人家,隐隐闪出灯火。
乔泰上前爬上十几阶石级轻轻捶门。捶了半日,没人答应,不觉火起,又狠狠跌了几脚。回头叫道:“老伙计,这门内分明亮着灯火,却不开门……”
他顿时吞咽下了后面的话,背后已不见了长一胡一子。小巷内一陰一风凄凄,阒无人迹。
乔泰骂道:“这长一胡一子莫非消遣于我,却躲起来了。”说着一边爬下石级,却见地上一顶瓦楞帽,正是长一胡一子头上戴的。
乔泰弯腰拾起。地上积水,已湿了半边。忽见自己肩头上垂下一双沾满泥污的长靴,忙抬头一看,长一胡一子正悬空吊在跨街的天桥下!——脖颈上系了一根细麻绳,一头一个铁藜钩正紧紧勾在天桥的一根横椽上。
乔泰吃一大惊,忙又沿石级跑上骑楼,沿天桥走到中端。果见地板拆空了几块,铁藜钩正扎在一根横椽上,十分紧牢。他正要用手放钩,猛见一角蜷伏着一个人影,手中的短镖闪闪有光。
乔泰蹲伏膝行,慢慢摸一向那一团一人影。及近一看,竟是个死了的。细睹正是酒店里陪侍那个侏儒吃酒的一胡一人,手中还紧紧捏着一一柄一短镖。他的脖颈上环绕着一道细花丝巾,一眼便知是被猝然捏扼死。垂拖着长舌,双眼凸出,形容十分可怕。
乔泰见天桥西端的木门早已挂了把生锈的铁锁,只得回头来再擂动东端那人家的门。半日门总算开了,出来一个老姬,手中颤瑟瑟擎着一盏油灯。老姬后背跟着一个后生。
后生见乔泰凶神恶煞模样,先是一惊。乔泰不会讲广州话,用手比划半日。那后生乃知家门口出了事。赶忙协助乔泰将两具一尸一身拖入门里的过道上,又用油盏细照。一操一蹩脚官话道:“那长一胡一子的是我大唐臣民无疑,这一胡一人会弄短镖,或恐是大食人氏。”
他用手解下缠绕在一胡一子颈脖上的细花丝巾。又道:“杀这人的不是一胡一人,你看这丝巾一端系着银币,锈着先朝庙号。大食人动武杀人,往往用弯刀与短镖。”
乔泰点头,细细回想乃自语道:“原来这一胡一人设计吊死了长一胡一子后又拟用短镖打我,却被另一人飞来丝巾套了脖子。如今那救我一性一命的也不知去向。可怜长一胡一子又身份不明。想如是不慎走到天桥下时被这歹徒在天桥上用绳索顺手套了,悬吊起来。”
后生见乔泰自言自语,又起疑。便道:“这事宜报当坊里甲,官府来人乃可断明曲直。”
乔泰解了袍扣,露出铠甲并双龙金徽:“我正是广州都督府衙门的军官。你速去叫一顶大轿侍候。”
后生听说是都督府的军爷,又见官腔十足,哪敢怠慢,便下去石级雇轿子。
须臾一顶大轿到了天桥下停住,后生上来拜揖。乔泰命后生严守现场,看护住那一胡一人一尸一身,等候官府来人验检。他自己则背了长一胡一子一尸一身上轿去,吩咐直趋都督府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