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故事发生在蓬莱盛夏的某一天暴雨之后。
炎夏连续半月,正是潮一湿一陰一霉的日子。一一夜滂沱大雨后,第二天仍不见晴,衙舍的槛窗外浑浑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黄雾,墙上、地上潮渍渍的都渗出了许多水珠,人走时发出嘶嘶的声音。虽是清晨却闷热异常,令人困乏。
狄夫人正与侍婢们将皮箱中的衣衫裙袄抖出来烘烤。——许多衣裙都生出了霉斑。屋角一尊黄铜炉内烧着炭火,覆盖在上面的一件皮袍正袅袅然升起一缕水气。
狄公自己沏了一盅茶慢慢呷啜,只觉心口沉重,四肢酸胀,他踱步到窗口望了望衙院外的景色,沮丧地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撩一起袍襟急步下楼来,穿过湿渍渍的后花园细石小径,开了角门走出了衙院。
大街上细雨纷纷,人迹稀少。狄公盲无目的地晃悠着。转过孔庙的高檐门楼时,他忽然想起了孔庙西首有一幢“聚奎楼”,楼上正开着爿茶肆。此时百无聊赖,何不就去那里坐坐,也好听听那些早起的茶客们闲聊些城里城外的新闻。
狄公上了“聚奎楼”,却见茶肆内寥寥几个茶客正在那里等候。茶水尚未烧开,茶博士态度一温一恭地招呼着每一茶客,嘱他们耐心稍候片刻,一面递上甚不清洁的手巾。
狄公不好推辞,用手巾擦了擦他那乌黑发亮的大一胡一子,便拣了一副临窗的空座头坐了。
茶博士来收一毛一巾时,小声道:“客官,恁的早起,可听说了北门外发生的事?”
狄公一愣:“不知。”却见周围几个茶客正在一交一头接耳,窃窃私议。
茶博士作色道:“北门外那座废弃的谯楼上杀死了一个人!”
狄公忙道:“愿闻其详。”
茶博士得意一笑,仰起了身一子:“小货郎告诉我的。——天刚亮时,他去那谯楼里收买鸭蛋,见了那一尸一首,血淋淋的,剁了七八刀。那哑姑一娘一还傻乎乎蹲在一角落里哭泣哩。”
狄公诧异:“哑姑一娘一。——那哑姑一娘一去谯楼作甚?”
茶博士笑道:“客官真不知那哑姑一娘一?唉,她是个可怜的弃儿,半傻不痴的,原先倒有个老婆子收养她。如今老婆子死了,她便独个住在那谯楼上,靠养鸭子为生。今天小货郎正是去她那里收买鸭蛋。——噢,你快看!军营里出来了士兵,可能是去抓凶犯的。小货郎见了一尸一首便跑去军营报信了。”
狄公朝窗外一看,果见北门外隐隐有几个士兵从谯楼出来。灰蒙蒙的大雾里看不真切,只见北门外绿茸茸一片。他知道那里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那座废弃的谯楼正在沼泽地的边上。
“被杀的是士兵?”狄公问。
蓬莱城北门外有一大片土地划归军镇管辖,驻守有军营,军镇事务县衙一概不问。但士兵倘与百姓发生纠葛,则狄公以县令身份必须参与仲裁。地方制度如此,军镇与县衙一向相安无事。
“兴许是。那哑姑一娘一可长得俊俏哩。倘与军营的士兵缠上了,保不定便会做出人命来。”茶博士颇会想象。
狄公又望窗外,见几名士兵正押着一个渔夫向军营走去。
狄公站起道了声谢,便匆匆下了“聚奎楼”。——如今他必须亲自赶去军营一交一涉。因为士兵拘押的分明是一个渔夫,而渔夫属他辖下的百姓,倘涉刑名嫌疑,县令有权干预。
狄公在街上一铁匠铺里租了一匹坐骑,猛一抽一一鞭,向北门飞驰而去。
北门不远。守门的军校认得是县令,便恭敬致礼,开大了城门。狄公道:“快拨四名士兵,随我去军营勾当。”
出北门过了河便有一条官道直通军营,官道两侧一片水汪汪的沼泽地。由于昨夜下雨,积水尚未退尽,狄公坐骑赶得凶急,溅起的水花打得全身湿一透。雾气茫茫里,五尺开外便混沌一片,看不亲切了。
狄公等五骑到军营辕门翻身下马,自报了官衔。守卫辕门的士兵不敢怠慢,便让狄公等进了军营。一面派人飞报张校尉。
狄公进了中军营幕,见一个全身披挂的军官正伏案疾书,走近乃知在填写一份案卷格目。
张校尉转过脸来略略欠身算是行礼。——甲胄在身,讲究不得。狄公拣了一张竹椅坐了,见那张校尉满脸大一胡一子,两目寒光炯炯,脸上一道刀疤从左额延伸到嘴唇。
“狄县令来得正好,我这里填写的案卷格目正待派人转呈县衙。”他指着营幕一角的一副担架道:“那芦席下便是被害者的一尸一体。凶手虽已缉获,甚是强悍无礼,此刻正押在营后土牢里。因他是个渔民,依例就让狄县令亲自押回县衙判决。”
狄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吁了一口气道:“张校尉及时赶到现场,排难析疑,侦破凶案,缉拿正犯.下官敬佩不已。”
张校尉淡淡一笑,狄公倒打了个寒颤。那张可怕的脸像一个地狱里出来的魔鬼,然而他的声容笑貌还是挺一温一和友善的。
“我一接到小货郎报信,说那谯楼里杀死了人,便断定凶犯必在这河岸边沼泽地一带隐匿潜伏,并赶紧布下罗网,派遣士兵搜索。谯楼里那姑一娘一是个哑巴,年少体弱,当然不会伤害人。”
狄公问:“为何单搜索河岸边沼泽地呢?凶犯也可能在官道上杀的人,然后将一尸一体搬挪进那谯楼里去。”
“不,我们军营的戍楼上旧夜有士兵监视着那条官道,官道上一举一动没有能逃过他们眼睛的。从半夜到天明,戍楼上的士兵只见到小货郎一人走官道去过那谯楼,故断定凶手必然还潜伏一在沼泽地至河边一带。——当然从谯楼还有一条幽僻的小路穿沼泽地边上芦苇丛可径到河边,但那小路曲折多岔,深浅不辨,非十分熟悉那里地形者是穿不出去的,反而困陷沉没,空折一性一命。”
“你的士兵便是在河边沼泽地里抓到那凶手的吗?”
“是的。他们在河边芦苇深处发现了一条小船。那凶手名叫王三郎,正在船上洗涤满是血污的长裤。不由分说,便将他拘捕了。我审讯时,他抵死不承认杀人之事。问他长裤上哪来血迹,他答是准备给那哑姑一娘一送一条大鲤鱼去,用刀剖鱼肚时弄污了长裤,并非人血。搜他的身,搜出三两白花花的银子。——不是赃物又是什么?”
张校尉将三两银子和一个大信封放在书案上。
“这信封是死者身上搜出的,信封内除了一叠名刺外,还有两一柄一管钥。对,这里还有一张典质的票据,是在死一尸一的脚边发现的。原来死者名叫钟慕期,在北门内开着爿大质铺,很是有钱。那张票据是他铺子当天签押的。我猜想来这钟慕期必是昨天夜里来河边钓鱼,雇了王三郎的船,渡过河对面去。王三郎认得是城里的大阔佬,便花言巧语,将钟慕期骗至废谯楼内,将他杀害,盗去了那三两银子。”
张校尉说着站起身来,掀去了担架上的芦席。
狄公弯下腰来细细端详着钟慕期的一尸一首。死者是个干瘪一精一瘦的老头,葛衣绸裤,穿扮不很起眼。满身血污和泥巴,眉须头发略略斑白。满是皱纹的脸上,五官挤作一一团一,鹰钩鼻尖几乎连着了扁薄嘴唇,嘴巴呲咧着,十分丑陋。
张校尉弯下腰来将死者的肩背托起,给狄公看了他背脊下一大块浓厚的血污。
“这干瘪老头系被刀子从背后刺人心脏致死。他仰面躺在谯楼上那哑姑一娘一的房门口。不过,那王三郎也太狠毒了,人已杀死,还不解恨,隔了多时,又口头连在他胸口、腹肚猛戳了七八刀。——正如你看到的那样,胸口、腹肚虽七八处深痕却不见有多少血,倒是背脊后那致命的第一刀放去了他大量的血,故那污斑最是浓厚,色呈深紫,且早已干凝。噢,狄县令,还有一件东西忘了给你看了。”
张校尉拉开书案一抽一屉,打开一个油纸包,一抽一出一一柄一薄刃尖刀,递给了狄公。
“这尖刀是王三郎船上发现的,虽是没见血迹,但他人在河里,还不是早将血污洗去了?王三郎一性一子狡诈,至今不肯招供。就说这尖刀也只认是他杀鱼用的。我想狄县令押他去衙门大堂,动起大刑,十稳八九竹筒倒豆,一一供认不讳。”
狄公点头,又道:“可通报了一尸一亲前来认一尸一?”
张校尉答言:“钟慕期已丧妻。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京师经商。还烦狄县令赶紧遣派人去通报。但他质铺的二掌柜林嗣昌先生已来这里认过一尸一了。林先生与钟慕期同住在质铺后的一幢宅子里。”
狄公满意地望着张校尉,心中着实感激。——既是民事刑案,军营却尽了如此大的义务。狄公拜谢再三,乃站起告辞。一面吩咐跟随来的四名士兵,两个押了王三郎,两个抬着钟慕期一尸一身的担架回转北门。
狄公决定就在北门下守门军校的值房内鞫审王三郎,然后即去谯楼现场勘查。倘一干人马先回县衙,再转出北门来去谯楼,不仅费周折,且恐贻误时机。
鞫审前狄公先匆匆看了一遍张校尉填写的那份案卷格目,上面除了明确载录钟慕期,年五十六,河东籍,哑女名黄莺儿,年二十四外,几乎与张校尉适才叙述过的相差无几。狄公又细看了那张质铺票据,票据上押着“钟记质库”的蓝印,还标明了典质之物,典质者裴氏,典质日期及赎回期限,月息利钱等详细款目。
他命两名士兵将担架放在隅角,便问北门的军校:“你可知道那个叫黄莺儿的哑女的详情。”
“老爷,”军校尴尬道,“卑职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她是个弃儿,原由一个卖鲜果的老婆子收养。两年前,老婆子死了,黄莺儿便独个住在那废弃不用的谯楼上。她在那里养了许多鸭子,靠卖鸭蛋维持生活。——城里一班恶少知她哑巴,故取笑她,赶着叫她‘黄莺儿’,谁知便叫出了名。黄莺儿不仅哑,天一性一也痴呆,倒也识不少字,只是一性一情古怪,有时还会扮神弄鬼,故恶少多不敢近她厮一缠。也有说她半疯不傻的。卑职没见过,说不准。”
狄公点点头,吩咐将王三郎押进值房。
两个士兵将一个一精一悍壮实的后生押到狄公面前,喝令下跪。那后生脸色黝一黑,怒容满面,一身衣裤鸦衣百结,针线工十分粗陋。一条铁链套了他的脖颈,被士兵强按着跪倒在狄公面前。
狄公一言不发打量了王三郎半晌,慢慢从衣袖中取出那三两银子。
“王三郎,这银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王三朗神色踌躇,答道:“这是我的一点积蓄,存放着打算买一条新船,不意被那帮强盗强搜了去。”
“你昨日遇到钟先生是什么时候?”
王三郎骂道:“钟先生?只恨我没亲手宰了他……他时常在河边转悠,有时也装模作样钓鱼,只见过几次面,并不相识。呸,这个恶鬼!”
“钟先生的质铺诓骗了你的钱?”狄公见王三郎咬牙切齿,骂声不绝,不由诧异。
“我一个穷打鱼的能有什么可送去质铺?”
“那你为何骂他恶鬼?恨没亲手宰了他?”
王三郎一对充一血的小眼睛闪烁着狡黠的目光,低头小声道:“开质铺的,吸人血的,不是恶鬼,却是什么!”
“昨夜你究竟在干什么?”
“老爷,适才那军官审我时,我已说过,昨夜我在北门外那条河里打到好几条大鲤鱼,便将船泊在近谯楼的河岸边睡了,我打算天亮后,将其中最大一条送去给黄莺小一姐。”
狄公觉得这王三郎与黄莺儿似关系不凡,转口便道:“既然不是你杀的钟先生,想必就是那哑姑一娘一黄莺儿下的毒手了!因为这一带寥无人迹,只有你们两个最是嫌疑。”
王三郎狂怒,眼中顿时闪出凶光。
“你这个昏官,你怎可平白诬……”
两名士兵急步上前,不用分说就批了他几个巴掌,又狠狠地叱骂。
谁知王三郎一性一蛮,竟猛的站起抢向狄公啐唾,军校闻声进来,伸一脚将王三郎绊倒,又朝他脸上飞起一脚。这一脚用力过狠,王三朗栽倒在地,口吐鲜血不省了人事。
狄公愠怒道:“没有我的命令,今后不可擅自动手打人。等他醒过来,午衙我再细细审他。如今快将这王三郎并钟先生一尸一首一并抬回县衙,一交一与洪参军,这是一份案卷格目也带去与他。就说我这里还要查问几个证人,事毕便赶回县衙。——快与我拿一张油布来。”
狄公将油布裹盖了头和两肩,仍跳上铁匠铺租来的那匹马,出北门,还向沼泽地中那条官道飞驰。
第二章
大雾稍稍退去,官道两侧的沼泽地一片汪汪积水,闪烁着奇怪的亮光,一丛丛的芦苇密层层,将积水切割成一条一条的水道。其干涸高一凸处则略略几点碧绿。一大群水鸟听得马蹄声鼓翼惊起,高低盘翱,声鸣四野。昨夜一场大雨,此刻水退,官道上还留下一片浮萍水草。远处军营的戍楼孤立在黄云之下。——狄公想无疑那里的岗戍已发现了自己。
果然一声梆子响,军营辕门大开,飞出两骑来拦住他的马头,狄公从衣袖中取出大红名帖递过。两名士兵验看了,忙不迭勒马致礼放狄公过去。
看看到了那座废弃的谯楼,谯楼顶檐早塌了,楼墙荒败不堪,四周瓦砾遍地。折断的巨梁上栖着两羽乌鸦正叭叭哀鸣。谯楼外几十羽鸭子见了人影嘎嘎乱叫,惊惶一片。
狄公将坐骑系紧在谯楼外一根长满苔藓的石柱上,信步跳上青石台阶,进到楼内,门外鸭子吓得一齐涌泻进一个水塘,水花泥浆飞一溅。
谯楼底层黑一洞一洞,湿一漉一漉,且不及一人高,显然不能住人。狄公便轻步上楼,楼梯摇晃晃,且无扶手,有好几级断阙。狄公用左手扶着满是霉斑的湿一漉一漉的墙壁,一级一级向上爬。
推开一扇歪斜的木门,果见是个住人的房间。一张木板一床一上隆一起一块脏污不堪的一床一单,半边堆着几件破衣服。一张破桌上放着一柄一裂缝的茶壶,靠墙有一灶头,灶头上放着一只锅,灶下堆着柴火,搁着一只小竹凳。
狄公刚走进房间,木板一床一一动,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跳下一床一来,她顺手抓起一床一边的破衣服穿了,怒目圆睁,发出一种奇怪的叫一声。一张白净的圆脸却很是妖媚动人。
狄公心知此人便是黄莺儿了。见她惊惶失措,便慢慢站定,从衣袖取出大红名帖,轻轻放在桌上,指着名帖上的大红官印,又指指自己心口,笑吟吟地望着黄莺儿。
黄莺儿稍稍释疑,走近木桌向那名帖上一望,心中明白,但仍张大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惶恐地望着狄公。——狄公知道这回她是害怕官府来缉拿她了。
为了松驰黄莺儿的惊恐和疑虑,他故意随手将灶头下的小竹凳拉到桌边坐下,又掂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凑上嘴唇,“咕冬咕冬”地咽了几口隔夜的馊茶水。
黄莺儿见状,心略略镇定。用手去嘴里蘸了唾水在桌上歪歪斜斜写了六个字:“三郎并未杀人。”
狄公一看,心中大喜。知黄莺儿虽哑,却能写字,并不疯傻痴呆。便转手去冷灶上摸出一块黑炭也在桌上写道:“杀人者何人?”
黄莺儿点头,又蘸唾水写道:“黑妖。”她怕狄公不懂,又扭扭歪歪写下一行字:“黑妖杀雨师。”
狄公惊异,失口问:“雨师?”——自觉好笑,便拿起那块黑炭又写:“汝见黑妖耶。”
黄莺儿摇头,撩了撩倾倒下来遮了脸面的一头乱发,用手拍了拍“黑”字,又摇了摇头。
狄公叹了口气,又写:“识钟先生否?”
她困惑地摇头,手指“钟”字,双眉紧蹩。狄公用手擦去“钟先生”三字,改写了“彼老翁”。
她脸上闪过鄙夷的神色,用唾水将“彼老翁”三字画了个圈,写道:“满身是血,化变为人。”又写:“雨师赠我金银”……“雨师”、“雨师”禁不住泪如雨下,呜呜一抽一噎。
狄公明白这登州临海一带,百姓多信鬼神,巫风盛行,谣祀繁多。这黄莺儿信“雨师”,不足为怪。或是她少女梦中曾与“雨师”相会,故有此言。但她怎么说:“雨师赠我金银”呢?莫非“雨师”原是人装扮的?——她不是写过“化变为人”吗?
他拈起黑炭又写:“雨师模样如何?”
黄莺儿见问,两眼闪出晶亮的光,两片樱一唇禁不住咧开甜甜一笑,写道:“俊。”
狄公写:“其身如何?”
“高”
“一性一如何?”
“止善。”
她抢过狄公手中黑炭在“俊”、“高”、“止善”三个词上分别画了圈,然后扔掉黑炭,禁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狄公虽还三分懵懂,约略也猜出其中大概。又从地上拣起黑炭,写:“雨师何时来此?”
她半嗔半喜,望着狄公问话,看了半日。忽抿嘴一笑。也用黑炭写道:“夜雨时,——雨师随雨而来。”
突然她用手捂着脸面,呜咽起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樵楼外那一片水晶晶的沼泽地呆呆出神。
狄公又用黑炭在桌上画了一只鸭子,写了个“饥”字。
黄莺儿会意,走去那灶头下摸出一一柄一牛耳尖刀,又从灶上一个竹篮里倒出一堆米糕和鱼头肠杂。她熟练地拈起那牛耳尖刀,开始在灶头上切剁起来。
狄公望着那一柄一尖刀愣了半晌,又见黄莺儿把切剁好的鸭食掳进那口铁锅,扭着细一腰向狄公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便踏着摇摇晃晃的楼梯“吱嘎吱嘎”下了楼去。
狄公这时才发现房门口甚是清洁,不像其他地方满是尘土。污灰、霉斑、蛛网。他顿时明白那是钟慕期被杀害的地方——一尸一身曾经躺过。可惜已被张校尉手下的士兵冲洗清扫了。
雨停了。窗外沼泽地还游荡着一层薄雾,遥远处已升起了美丽的云彩。狄公下谯楼梯,看看黄莺儿喂鸭子。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便急步上前解了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鞍,扬起长鞭狠一抽一了一下。那坐骑踢了踢后蹄,飞也似地驰离了樵楼,狄公回身与惊呆了的黄莺儿挥手示别。
狄公驰进北门.正遇上当值巡官,便命巡官带他去“钟记质库”。“钟记质库”就在北门里,不一晌便到了。巡官道:“老爷,钟掌框的铺子临街,但他的住宅却在后面的小巷内。”说着他指了指小巷里一幢高大的雕砖门楼。
狄公吩咐巡官自回北门去值巡。他踱进小巷到那雕砖门楼下望了一望,便抬手用鞭一柄一去黑漆大门上敲了几下。
一个衣冠齐整的经纪人出来开了门,问道:“贵相公,有何物典质?铺子在巷口,我这里正要过去,你随我来吧。”
“先生莫非就是林二掌柜?下官狄仁杰特来宅上拜访。”
那人一惊:“原来是狄老爷,大驾责临,恕罪,恕罪。小人林嗣昌见礼了。”
狄公道:“下官从钟慕期先生被害现场回来,有几件钟先生的遗物要一交一付与林先生收存。”
林嗣昌不敢怠慢,引狄公进来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典雅的客堂,分宾主坐了。狄公见客堂正中一幅名人山水大轴,两边各四条泥金古篆对联,熏香袅袅,鸟声啁啾。——紫檀木八仙桌上端正搁着一个铜线编制的大一鸟笼,十几尾羽一毛一绚斓的小雀儿在笼内拍翅啼鸣。
林嗣昌苦笑道:“这些雀儿都是钟先生亲自喂养。看鸟是他的癖好。”
狄公好奇地听了一晌雀儿的鸣唱。侍童献上茶来,狄公端起茶盅,揭了盖子,吹嘘几下便呷了一口,顿觉脾胃清爽,一精一神一新。他从衣袖中取出钟慕期的那一迭名刺、两一柄一管钥和一张典质的票据。
“林先生,钟先生在谯楼遇害,一尸一身已运回衙门。这三件东西是他身上携带之物,现场拣到的,望林先生代收过了,顺便问一句:钟先生平昔出门时可携带大笔钱银?”
林嗣昌答道:“钟先生两年来已不理铺中事务,故不必携带许多的钱银,他外出时至多带三、五两银子——这足够他使化了。昨夜他不幸遇害,然我见这堆遗物里并无银子,心中不由感到溪跷。”
“钟先生昨夜几时出门的?”
“老爷,昨天晚膳后,他说他心中不舒,想去河边走走。这时乌云密布,天隐隐作雨,我劝他别去,可他不听……”
“钟先生晚膳后常去河边独个散步?”
“是的,老爷。钟先生脾一性一孤癖,言语不多。两年前,钟太太亡故后,他便时常去那河边盘缠,有时还带去钓具。即便是打雷下雨,也不退避,兴致愈高——很是有些古怪的拗劲。”
“林先生可有宝眷在此居住?”狄公转了话题。
“回老爷,说来惭愧,小人尚未娶亲。只因钟先生百事不问,我整日忙着铺子里外事务,分不开身来,故此中馈长虚。”
狄公点头,又问:“钟先生昨夜出去时,说过几时回来没有。”
“老爷,钟先生早有约在先,但凡他出去,从不说准几时回来。我们不便多问,亦不必等候,有时他带了钓具去,租了一条小船会在河上度过一宵。”
“你可听说了钟先生昨夜租的是一个渔夫王三郎的小船。”
林嗣昌答道:“不曾听说。北门外那条河上渔夫好十几个。都是些只认银子的红眼苍蝇。那王三郎我也认得,很是条心狠手辣的汉子。倘若昨夜钟先生真是租了他的船,保不定就是他做下了黑心的勾当。”
狄公一惊:“这话如何说?”
“小人也有钓鱼之癖,只是空闲无多,故殊少去北门外坐钧。有一次,我正撞上王三郎的那条船,他剖鱼时手持尖刀,眼露凶光的模样,看了令人胆寒。……噢,这当然也只是一时疑心而已,并无实据,怎可平白诬人。对,老爷这里送来的两一柄一管钥甚是重要,一一柄一是开启钟先生书斋的,另一一柄一是开启他的银柜的。”
狄公将两一柄一管钥纳入衣袖,说道:“钟先生系谋害身死,在勘破案子之前,他的一切遗物暂且由官府掌管。此刻,央烦林先生引我去钟先生书斋,我要验对质铺一应商务账册、票据、契书及存柜钱银数额。”
“遵老爷命,钟先生书斋在楼上,老爷随我来。”
林嗣昌陪同狄公上了楼梯,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刻花一房门前停下。狄公用一一柄一管钥打开了门锁。
“林先生费心了,少刻我下楼来找你。”
林嗣昌会意,欠身施礼,道了声“老爷自稳便”便旋踵下楼去等候。
狄公走进书斋,随手反锁了房门。书斋虽小,却窗明几净,陈设虽古旧,却甚有气派。尤其是粉壁上挂着的两幅金彩山水更增添了书斋一层富丽的色调。沿窗一架书橱,书橱上供着一细颈花瓶,瓶内插着一束野玫瑰。他在一张乌木靠椅上坐了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向书斋边的那口坚固的银柜溜了一瞥。狄公不解,如此一间豪华不足,雅致有余的书斋的主人如何会与沼泽地里那座半坍的谯楼缠结瓜葛。
他摇了摇头,站起掏出管钥打开了那银柜的厚铁门。银柜内果然都是账册、票据、契书、信札——大都是与质库业务有关连的。信札中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寄来的,禀报他们在京师的日常起居、经纪事务。也有几封是蓬莱一家行院里的乐一妓一写给他的,内容照例是欢一爱一后的想眷、倾倒、邀约之言,落款的日期都在最近一年之内。狄公将这些东西按原秩序一一放进柜内,又拉开银柜内最下一层的小一抽一屉,见翠绿丝绒衬垫上一大红信封,信封内装着钟慕期亲笔撰立的遗嘱:他的全部地产、房产、家财归京师的两个儿子,唯这爿“质库”馈赠林嗣昌。
狄公关合了银柜,慢慢在房一中踱步,又去拉开了那大书橱的橱门,橱内齐齐正正放着一函函青紫封皮的书籍。狄公顺手一翻却是一部旧刻《玉台新咏》,每一页上几乎都密麻麻用朱笔加附了训诂注释。再翻看其他的书帙,也大都是南朝的诗赋集子,最上边一格还有《尔雅》和《说文》。狄公乃明白钟慕期原是一个十分好学之人,只因从小经商,读书颇觉艰难,又不甘恬颜求教于人,只得暗自借助辞书,苦苦攻读,以期奠下个文学诗赋的根基。他一性一喜野趣,向往田园风色,故常去沼泽河边垂钓盘恒,又一爱一采撷野攻瑰。对,他还养着那一笼小雀儿哩。
狄公坐回到那张乌木靠椅上,从衣袖中取出一一柄一折扇轻轻扇着,心里苦苦思索钟慕期为人隐蔽的一面。突然他又想起了楼下客堂里那一笼雀儿,略一迟疑,将手中折扇放在书桌上,站起开门出了书斋。
第三章
狄公下楼来,转回进客堂。林嗣昌早在那里等候,侍童又献上一杯清茶。狄公望着八仙桌上那鸟笼呆呆出神。
“林先生,这笼里的小雀儿因何垂下翅翼,伸长了颈项?噢,该给它们喝水了,那盛水的小瓶早空了。”
林嗣昌凑过眼来一看,点头称是,正待吩咐侍童打开鸟笼换水。狄公忽叫道:“瞧我多么疏忽,竟将自己一一柄一扇忘记在楼上书斋里了,还烦林先生代下官去取来。”
林嗣昌不敢推阻,便匆匆折过走廊,上了楼梯。狄公对侍童道:“林掌柜看来不喜欢这雀儿,故不甚挂心,水瓶空了都没想到换,倘是钟掌柜见了岂不心疼?”
恃童小声道:“可不是。昨夜钟掌柜和二掌柜还为这鸟儿争吵了一番哩!”
“你可听得他们争的什么活题?”狄公赶紧问。
“什么莺儿、雀儿的,八成是二掌柜抱怨那笼雀儿太费人事。”
“你没听见钟先生说了什么吗?”
“他嗓子很粗,训斥二掌柜休管问他的事。”
狄公又问:“他们可认了真?”
“晚膳后小人见钟掌柜满面怒气,出了大门。”
走廊里响起了林嗣昌的脚步声,侍童缩下了后半截话,恭敬侍立一旁。
林嗣昌笑吟吟将折扇递给狄公。狄公和颜悦色道:“一个时辰后你须去衙门注册。——钟先生既然亡故,这‘钟记质库’的业主便要改换成你的姓氏,因为你是这铺子的二掌柜。并尽早移办商号过户一应登记备注手续。”
林嗣昌淡淡一笑:“多谢狄老爷关照,只是钟先生死得太惨,还望衙门早勘破此案,捉拿到凶犯,祭奠钟先生亡灵。”
狄公回到县衙,命一名衙役将坐骑并一串铜钱的租金送去铁匠铺,便自去衙舍后院沐浴。
淋浴罢,一精一神一爽。弹冠振衣,穿戴完毕,先去邸舍与狄夫人叙了几句家常,便匆匆告辞,一径去内衙书斋找洪参军。
洪参军早在内衙书斋等候,一面批阅日常公文。他抬头见狄公进来书斋,便迎上道:“老爷去了半日,大太都着急了。北门的守卫将一个人犯并一具死一尸一送来衙里,我都妥善处置了,只不知这案子如今如何判断?”
狄公道:“洪亮,这案子并不简单,也许是赖了一个侥幸的机缘,我窥见到了其中一层委曲。我对此案的裁处已腹中有了草稿。此刻,便可将那人犯王三郎带来书斋讯问。”
王三郎被带进了内衙书斋。他一陰一沉着脸,两目怒一张,仇视着狄公。衙役令他跪下,便手执皮鞭站定他背后监伺。
狄公挥手示意衙役退下,衙役但恐王三郎恣蛮冲撞,虽放心不下,也只得从命。
“王三郎,你在河边打了几年鱼了?”狄公口气一温一和,仿佛闲聊家常。
“我懂事时起便在这河里打鱼了。”王三郎警惕地望着狄公。
狄公转脸对洪参军道:“那条河及那片沼泽真是个奇奇怪怪的地方,那里的水流、云彩、雾蔼、石头都奇形怪状,与其它地方大不一样。我还听人说河里有河神,认识天上的雨师……”
王三郎惊愕:“老爷也知道这情景?”
“不,我只是听人说起。你在河边长大,应知道每逢风雨一交一加、霹雳雷电的夜晚,那里经常发生什么样的怪事。”
王三郎忘了顾忌,说道:“河神从水里来,雨师从天上来。但雨师……”他的脸上闪过一阵痉一挛般的痛楚。脸色更一陰一沉了,两眼又闪出了骇人的凶光。
狄公突然道:“王三郎,究竟是谁杀的钟先生?”
王三郎脸色陡变:“我早已说过不是我杀的。”
“不错,杀死钟先生的不是你,我是问谁杀的,为什么杀?”
“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他被杀后又去他胸前腹下狠戳七八刀,却是为何?”
王三郎仰起了头,叫道:“只恨我没亲手宰了这条老狗!倘是他活着时见我,倒真做了我刀下之鬼。”
“放肆!”狄公厉声喝道:“刀刺一具死一尸一借以消恨泄忿,只是懦夫的行止。我并不想多加追究。此刻我只问你,你与黄莺儿私下往来有多少时间了?”
王三郎的脸上顿时泛出红晕,目光柔软一了不少:“一年多了。老爷,黄莺小一姐是个好姑一娘一,虽是哑,却不聋,通晓人事,玲珑可一爱一。外边人只道她呆痴,不知她还识得二三千字哩,而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篓。”
狄公点点头,从衣袖中取出那三两银子:“王三郎。你将这银子拿去吧,去买一条新船,娶黄莺儿为妻。以后就在这河里打鱼为生,夫妻间和睦相一爱一,不许反目。你这暴一性一子也该改改了。不过,此刻还得委屈你再蹲几个时辰大牢。”
狄公拍手,衙役急忙进来书斋——他一直在书斋外监伺,这里王三郎一有不轨,他便冲进来接应。
狄公命衙役将王三郎押回大牢监护,然后去外厅值房将林嗣昌带来书斋——狄公估计他此刻已来了衙门。
窗外浙浙沥沥又下起雨来,衙院花园内仍笼罩着一重令人心灰意懒的黄雾。花木都没一精一打采,低垂着头,似乎也因这一陰一霉天气感到窒息。
狄公自语道:“王三郎果然笃信河神、雨师之类的鬼话,他对雨师表现出的那种隐隐的痛楚不是很发人深思么?”
他慢慢端起茶盅,呷了几口,顿觉茶味一精一香,爽人心脾。
“洪亮,你去将本县有关祭祀、巫觋、河神、山鬼的各种记载都找来,这对我们勘破案子很有帮助。许多歹人正是利用百姓的愚昧无知来犯科作一奸一的。”
衙役引林嗣昌进来内衙书斋。
狄公道:“林先生来得正好。原本我想钟慕期既然亡故,而你又是铺子的二掌柜,这钟记质库理应转到你的名下。不料钟先生早就立了遗嘱,存放县衙有司。适才洪参军整理钟先生案卷存档时才发现。他要将铺子的存银一抽一出五百两来给一个女子。”
林嗣昌不听则罢,一听怒从心起:“钟慕期要将五百两银子送给那哑巴小一婬一妇?”
“林先生休要张皇,昨夜钟先生出门前便正是与你当面说了此事。他说他要从铺子存银里提一笔钱给住在北门外谯楼里的黄莺小一姐,就是你说的那哑巴姑一娘一。你们于是发生了争吵,这一点你家中的侍童可以作证。他亲耳听见你们俩争吵的话题。”
林嗣昌道:“我并不想否认争吵之事,我哪里可能说服得动他?他气势汹汹,一反常态,不许我管他的闲事。我其实是为他好哩,谁都知道那哑巴小一婬一妇与王三郎打得火热,他这么冒冒失失闯入其中,后果不难揣想。钟先生不听我的忠告、怒气冲冲出了门.他去了那谯楼。王三郎岂肯与他干休?如今果然被王三郎所害,不正是飞蛾投火,自寻死路么?悔当初没能拖留住他。即便是跟随他去那谯楼亦好,临急也好助他一臂之力,也不至于坏了一性一命。”
“林先生这话说错了,昨夜,你正是尾随着他去了那谯楼。”狄公的声音变了调。
“不,不,北门外军营驻戍,官道上一向有士兵巡逻,戍楼上又有宵岗监视,过去不得。”
狄公冷冷地说:“你说过你们俩都去过那一带钓鱼,地形焉能不熟。河边正有一条小径,穿过沼泽地边上的芦苇丛可径到那座谯楼。昨夜,大雨滂沦,巡丁及戍岗只顾及官道,那条小径他们并不留意。钟先生以往大雨之夜都扮做‘雨师’去与黄莺小一姐厮会。黄莺儿天真纯朴,不辨真伪,又笃信河神、雨师之说,故乐意献身于他。钟慕期邪行毙命,固然咎由自取,但杀死他的并非王三郎而是你林嗣昌——你尾随他到了那谯楼上,一刀刺入他的背脊。黄莺儿还证实你昨夜穿着黑衣裤,她不辨其中委曲,认你作‘黑妖’,她只认‘黑妖杀雨师’——如今林先生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狡辩的。”
林嗣昌大惊失色,抵赖道:“老爷岂可信中编派,厚诬小民。”
狄公道:“裴氏那张典质的票据便是明证,那票据是谯楼现场钟先生一尸一身边拣到的。你曾亲口对我说,钟先生两年来已不理质铺中事务,如何他身边会有一张当日签押的典质票据?故我断定是你林嗣昌一抽一刀暗害钟先生时,不慎从衣袖中掉落的。”
林嗣昌的双眼闪露出绝望的神色,灰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突然他大声叫道:“这条不避腥臭的虫一精一野狗合当吃我一刀!这些年来,我为铺子事务,心劳日拙,惨淡经营,至今连个婆一娘一都没讨着。他酒足饭饱,却日日寻花问柳,思餍一婬一欲。竟扮作‘雨师’去荼毒那哑姑一娘一,天理不容。宰了这条野狗,亦出我胸中一口恶气。”
狄公示意,洪参军走出书斋。片刻,两名衙役上前用铁链将林嗣昌套了。
“林嗣昌,午衙升堂时,我再细听你的招供。”
洪参军道:“这真是一件可悲的案子。只不知王三郎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狄公答道:“王三郎的来龙去脉亦是一清二楚的。黄莺儿曾告诉过他,每至雨夜便有‘雨师’来与她作伴,她为之感到十分荣幸。王三郎听了也不生疑,他们都是笃信鬼神的愚昧百姓。今天一早,王三郎到谯楼来送大鲤鱼给黄莺儿,发现一具死一尸一躺在楼上房门前,而黄驾儿则在一旁哭泣。她告诉王三郎道,一个‘黑妖’杀了‘雨师’,并将‘雨师’变化成一个丑陋不堪的干瘪老头。王三郎将一尸一身翻过来一看,认得是质铺掌柜钟慕期,不由心中憬悟,知道黄莺儿受骗,盛怒之下,他拔一出尖刀对准死一尸一的胸前腹下猛戳了七八刀,溅了一身的鲜血。他怕惹祸,便偷偷溜到了船上,藏身到河边的芦苇深处。他在洗涤裤上的血迹时被张校尉的部下捉住了。”
“老爷又是如何在短短的半日里便勘破此案的呢?”
狄公捋着一胡一子,莞尔一笑,说道:“最初我不明白凶手在钟慕期背脊后戳了致命一刀后隔了长久又如何猛戳他胸前、腹部七八刀。我当即判定前后曾有两人在钟慕期身上戳了刀:一个是谋杀案的真凶,一个却是为了泄忿。我审问王三郎时,王三郎提起钟慕期咬牙切齿,骂不绝口。我见黄莺儿时,黄莺儿又说及‘黑妖’将‘雨师’变作了人——变作了一个丑陋不堪的干瘪老头。于是我疑心。‘雨师’系钟慕期所装扮,而王三郎是情妒杀人。后来,林嗣昌无意中透露钟慕期已有两年不问铺子事务,我立刻想到裴氏那张当天签押的票据必是凶手杀害钟慕期时不慎掉落在现场的。及我去质铺拜访林嗣昌,从他口中得知他也常去河边钓鱼,十分熟悉那一带地形。又听说他为黄莺儿的事与钟慕期多有龃龉。他家侍童不知内里,还以为是两个掌柜为那一笼雀儿争吵哩。”——于是一切都了同白昼了。
洪参军笑道:“如此说来,王三郎与黄莺儿这一对贫苦的纯朴男一女算是一交一好运了。倘不是遇上老爷,那王三郎岂不冤枉作了刀下之鬼?而黄莺儿也从此凄苦终身。”
狄公道:“虽王三郎木讷,黄莺儿哑巴,但律法岂可欺侮于他们?我忝为民之父母,正是要为这等不会说话或不善说话的善良纯朴百姓秉公办事,大声说话。——这才是一个父母官的职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