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章里,读者很容易就可以知道其中所包含的一切。
不管法院怎样竭力要隐瞒真相,可是第二天整个密尔格拉得就都知道伊凡·伊凡诺维奇的猪抢走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呈文。市长第一个就在茫然出神的时候,说溜了嘴,把这件事泄露了出来。当有人去告诉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时候,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了声:"是不是那头棕色的?"可是,婀加斐雅·费陀谢耶芙娜刚好在旁边,又跟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罗苏个没完:"您怎么啦,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要是这样善罢甘休,人家都要笑话你,骂你是大傻瓜啦!往后你怎么还称得起是什么贵族呢!你要比那个贩卖你最喜欢吃的油炸蜜点心的老一娘一们更被人瞧不起啦。"这个吵闹不休的女人把他说服了!不知道她从哪儿找来了一个肤色浅黑、满脸污斑的中年人,穿一件时上打补钉的深蓝色大礼服,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衙门书吏!他用焦油擦长统靴,耳朵背后夹三枝鹅一毛一笔,用一根细绳把一只代替墨水壶。用的玻璃瓶拴在钮扣上;他一次吃掉九只馅饼,还藏起第十只在口袋里;他在一张公文纸上用蝇头小楷写满这样许多谗言诽语,随便哪一个诵读的人,如果中途不咳嗽几声或是打几个喷嚏来打断一下,是无法一口气把它读完的。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人物,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写,写,终于编制成了这样的一份诉状: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谨呈文于密尔格拉得县法院。
窃余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前次所呈与贵族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有关之诉状,未蒙钧院秉公处理,反拘私加以宽纵。且棕色猪之无一耻丑行,虽经百般掩饰,秘不外宣,然道途传说,亦终达下闻矣。此种显然怀有恶意之放任与纵容,钧院应负其责,该猪为愚蠢动物,断无窃盗文书之理。由此可见该猪实受余之敌人,自称贵族之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边科唆使,彼历犯窃盗、谋害及读神诸罪,事实俱在,不容狡赖。然钧院徇私偏袒,竟示彼以默许之同意,盖若无此项同意。则该猪断不能登堂入室,窃夺公文,密尔格拉得县法院之衙役固大有人在,仅例举士兵一名即足资证明,该士兵终日坐守候审室中,虽一目斜视,一臂略伤,然以棍击猪逐而出之之力,尚绰有余裕也。由此观之,密尔格拉得县法院存心们袒,抑且狼狈为好,共图瓜分由是而得之利益,彰彰明甚。而上述之衣冠禽一兽伊凡·伊凡之于彼烈烈边科,更属刁顽之尤.因此,余,货族伊凡·尼基尔之子陀符戈奇洪,谨按法定手续,呈报钧院,如不向该棕色猪或与该猪同谋之贵族彼烈烈边科追还该项呈文,井根据该项呈文,秉公处理》为余昭雪冤枉,则余,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当上告于高等法院,申请移转该案,并控告钧院询私偏袒之罪。密尔格拉得县贵族伊凡·尼基福尔之子陀符戈奇洪。
这份呈文产生了它的效果:法官是一个胆怯的人;所有善良的人通常都是那样的。他去请教录事。可是录事从嘴唇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哼"字,在脸上露出一种麻木不仁的魔鬼般暧一昧不明的表情,这种表情是只有在恶魔看到牺牲者扑倒在。自己脚边的时候才会有的。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给这两个朋友试行调解,可是在所有的试图都归于失败的时候,怎么能够达到这一步呢?然而,还是决定再试一次;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直截了当地声明了不愿意,甚至还非常生气。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索一性一不回答,背转了身,一句话也不说!于是这场诉讼就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法院通常都是以此驰名的一种速度进行下去了。人们把文件记了日期,摘了要,编了号,钉好,签了字,一切都在同一天里做好,接着就把文件往橱里一撂,它在那儿躺着,躺着,躺上一年、两年、三年;许多姑一娘一出了嫁,密尔格捡得开辟了新的街道,法官掉落了一只臼齿和两只犬齿。伊凡诺维奇的院子里比从前有了更多的孩子在奔跑:他们是从哪儿来的,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为了训诫伊凡·伊凡诺维奇起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建造了一个新鹅棚,虽然比先前的那一个离开得稍远一些,但完全把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宅子挡住了,因此这两位体面人物几乎永远彼此不能相见一面可是卷宗还是肇整齐齐地躺在橱里,那口橱已经被墨水点子弄成象大理石一样的颜色了。
这当口,发生了一件对于整个密尔格拉得说来是非常重大的事件。
市长召开了一次宴会!我怎么能有传神的画笔和绘具,把这次集会的形形色一色和酒宴的壮观描写出来呢?请你们拿一只表,打开盖子,瞧瞧里面机件的转动吧。一片混乱,不是吗?现在请你们再设想一下,至少几乎有同样那么多的轮子停在市长的院子里。那儿什么样的半篷马车和载货马车没有啊!一辆后身宽,前身窄;另外一辆后身窄,前身宽。一辆又是半篷马车,又是载货马车;另外一辆既不是半篷马车,也不是载货马车;这辆象一大堆稻草或是一个肥胖的老板一娘一;那辆象头发蓬乱的犹太人或是尚未完全脱掉皮肉的骷髅;这辆从侧面看来,完全象一只附有烟嘴的烟斗;那辆什么都不象,却是一个荒诞无稽的畸形怪物。在这一大堆车轮和驭者台中间,耸出一辆有着室内窗似的窗户并且一交一叉地钉着粗窗棂的类似轿车的马车。穿。着灰色的短袄、长褂和厚呢外衣,戴着羊皮帽和各种各样的无边帽,手里拿着烟斗的车夫们,牵着卸下鞍辔的马在院子里图着。市长召开了一次多么盛大的宴会!请容许我数点一下全体出席宴会的来宾吧:塔拉斯·塔拉索维奇、叶符普尔·阿金福维奇、叶符季熙·叶符季熙那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那个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另外一个)、萨瓦·加符利洛维奇、我们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叶列符费里·叶列符费里那维奇、马卡尔·纳查利那维奇、福马·格利戈利那维奇……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办不到!手都写酸了:淑女们又有多少啊!黑皮肤的和白脸蛋伪,高的和矮的,象伊凡·伊凡诺维奇一样肥胖的和单薄得仿佛可以把她们一个个藏进市长的剑鞘里去的。多少顶女帽啊!多少件衣裳啊!红的、黄的、咖啡色的、绿的、蓝的、崭新的、翻过面子的、重新裁过的!还有头巾、缎带、手提袋!再见啦,可怜的无能为力的眼睛!看了这一幅景象之后你们将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桌子摆开得多么长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来,造成了一片什么样的喧声啊!一架风磨,连同它的磨盘、主动轮、齿轮、立臼,一起转动起来,那声音也不能和这相比!我不能确切地告诉你们,他们在谈些什么,可是必须这样想:他们讲的大概是一些有趣的和有益的题目,例如天气、狗)小麦、女帽、种马等等。最后,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那个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一只眼睛斜视的另外一个,说:"我觉得非常奇怪,我的右边的眼睛(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总喜欢拿自己来寻开心)没有看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陀符戈奇洪先生。"
"他不肯来!"市长说。
"为什么不肯来呢?"
"托天之福,自从他俩,就是说,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到现在,已经有两年了,如果知道另外一个在哪儿,这一个就说什么也决不肯去的!"
"您说什么!"说时,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把眼睛往上拍了抬,把双手一交一叠在一起。"要是好眼睛的人不能和睦相处,象我这样斜眼睛的人,怎么还能过安稳的日子呢。"这几句话使所有的人都张大嘴笑起来了。大家非常喜欢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因为他开的玩笑完全迎一合目前的潮流;一个身穿呢绒大礼服、鼻上贴着膏药的瘦高个儿,本来坐在角落里,甚至苍蝇飞到他的鼻子上,他脸上的筋一肉也不动一动,就连这位先生这时也站了起来,走到那些包围着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的群众跟前。"听我说。"当斜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看到一大堆人把他围住了的时候,他说:"听我说,你们别一个劲儿尽盯着我的斜眼睛望呀,你们有这个工夫,倒不如给咱们那两位好朋友去调解调解才是正理呀!这会儿,伊凡·伊凡诺维奇跟一些太大小一姐们聊得正起劲哪,谁去悄俏地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找来,把他们推到一处,那就好了。"
大家了致同意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建议,并且决定立刻派人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里去邀请他,无论如何,非要他来赴市长的午餐会不可。但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样重大的使命托付给谁才好呢?这就使大家陷于困惑了。谁在外一交一词令方面最能胜任,最有手腕,大家对这一点争论了许久;最后一致决定把一切委托给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果格普济去办。可是首先,我们必须把这位卓越的人物向读者介绍一下。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真正有德行的人:要是密尔格拉得的某一位头面人物给他一条围巾或是一件汗衫,他谢谢;要是有人侮蔑他,朝他的鼻子上轻轻地凿一下一毛一栗子,他也谢谢。如果问他: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为什么您的大礼眼是肉桂色的,袖子却是淡青色的呢?那么,他通常总是回答:"您可连这样的都没有呢!等一等,穿旧一些,就完全变成一样的颜色了!"果然不错:谈青色的呢子,由于日光的作用,开始变成肉桂色,现在完全配合大礼服的颜色了;可是,更奇怪的是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有一种夏天穿呢绒衣服,冬天穿土布衣服的一习一惯。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没有自己的家,以前他在城镇的边界上曾经有过一幢房屋,可是他把它卖了,用得来的钱买了三匹栗色马和一辆半篷马车,他就坐着这辆马车去各家地主人家作客。可是马需要花费一精一神照料,还得花钱买燕麦去喂养,所以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用它们去换来了一只提琴和一个女仆,另外还收了一张二十五卢布钞票的找头。后来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把提琴卖了,把女仆换了一只镶金的山羊皮烟袋一所以他现在有一只这样漂亮的烟袋,那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为了享受这种愉快,他已经不能再乘车到乡下各处去跑了,却不得不留在城里,在各种不同的人家,特别是在那些以对他的鼻子凿一毛一栗子为乐的贵族家里过夜。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喜欢吃得好,玩"傻瓜"和"磨坊主"①是出色的能手;服从命令是他擅长的本领,因此他拿起帽子和手杖,立刻就上路了。可是他一边走一边琢磨他应该怎样去劝诱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参加宴会。这个体面人物的略带几分倔强的脾气,使他的计划几乎成为不可能。说实在的,从一床一上爬起来就得费很大的劲儿,怎么能够使他下定决心去赴宴会呢?就算他从一床一上爬了起来,他又怎
①"傻瓜"和"磨坊主"是两种纸牌游戏的名称,前者以最后留一张牌而不能脱手者为负,后者与此相反,以最后脱手者为胜。
么会上那种地方去,他无疑已经知道,那里有着他阶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越推敲,发现的障碍就越多。天气闷热;太一陽一烧烤着;汗珠象雨点似的从他身上冒出来,尽管有人对他的鼻子凿一毛一栗子,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在许多事情上却是一个相当机灵的人。他不过在买卖方面不大走运罢了;他很懂得什么时候必须装傻,有时即使遭遇到聪明人也很难摆脱的局垫和情况,他也能从容不迫地处之泰然,他的足智多谋的头脑推敲着劝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方法,并且已经勇敢地排除万难向前走去,正在这个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故有几分使他感到狼狈了。在这里,不妨顺便向读者一交一代一下: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除了别的东西不计外,有一条裤子,这条裤子有这样一种古怪的特点、只要一穿上,就总会引来一群野狗咬他的腿肚子。真是不幸,那天他恰巧穿上了这一条裤子。因此,他刚一陷入沉思,四面八方就掀起一片可怕的大吠声、惊动了他的耳鼓。安东·普罗柯菲那维奇发出一声凄厉的叫一声,叫得比谁都响,因此不但那个熟识的婆子和那个穿着大而无当的大礼眼的居民迎着他跑来,就连隔壁伊凡·伊凡诺维奇院子里的那些孩子们也都向他跑过来了。虽然他只被狗咬着了一条回,商是这已经大大地挫折了他的勇气,于是他就带着某种懦怯的神气,向台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