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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彼得·卡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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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

一走出家乡冷清而压抑的空气,我便欢乐而自由地鼓动起双翼。如果说我在以往的岁月中始终吃亏的话,那末,我唯一丰富地享受到的,是少年时奇特的、耽于幻想的乐趣。我宛如一名在林边鲜花盛开处休憩的年轻战士,生活在战斗与悠闲之间的幸福的不安之中;我好似一位充满预感的先知,站在黑暗的深渊边上,侧耳倾听激流和风暴的呼啸,并作好了神准备,去聆听事物和生活的谐音。我捧着斟满的青春的酒杯幸福地痛饮,暗暗地为我所敬畏的美貌女子忍受甜蜜的苦恼,彻底地品尝男的欢乐而纯真的友谊,这最珍贵的青春的幸福。

我身穿一领崭新的鹿皮外套,带着满满一小箱书籍和其他什物,我乘车来了①,准备为自己攻占世界的一角,尽快地向家乡的庄稼汉们证明,我不同于其余姓卡门青的人,我是用另一种木材雕刻成的。在绝妙的三年内。我始终住在同一间可以纵目远望、四面通风的阁楼上,学、创作、渴望,并感受着周围暖地贴近我的一切人世的美。我并非天天能吃到热汤热菜,但是,心灵却充满强烈的欢乐,每天、每夜、每时地为我歌唱、欢笑和哭泣,拥抱着可的生活,热烈而专一——

①这是套用古罗马统帅凯撒的话:“我来了!胜了!”卡门青以此表示自己的豪情。

苏黎世是我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村少年看到的第一个大都市,有几个星期之久,我一直眼花缭乱,惊叹不已。虽说我心里并无赞赏或者羡慕城市生活的念头——在这一点上,我毕竟是个农夫——,但是,各式各样的街道、房屋和人使我看了高兴。我观看车水马龙的街巷、码头、广场、公园、豪华建筑和教堂;观看熙熙攘攘去上班的勤奋的人流、满不在乎的大学生、驱车出游的上流社会人士、招摇过市的花花公子、随处游逛的外国人。在我的眼里,打扮时髦,趾高气扬的阔太太就好似养鸡场里的孔雀,漂亮、高傲,多少有点可笑。我本来就不腼腆,只是呆板、固执,我毫不怀疑自己完全有能耐彻底了解这种喧闹的都市生活,日后替自己在这中间找到一个牢靠的地位。

同我接近的青年,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也在这所城市里上大学,在我住的公寓的二楼,租了两间象样的房间。我天天听他在楼下弹钢琴,从而头一回感受到了音乐这种最富于女、最甜蜜的艺术的魔力。随后,我看着这个漂亮小伙子出门,左手拿着一本书或者一本乐谱,右手捏着一枝香烟,烟雾在他那弱不禁风的瘦高身子后缭绕。一种羞怯的将我向他吸引过去,可是我始终不去接近他,而且害怕同这样一个人往。他生活富裕,轻松愉快,自由自在;而我呢,既贫穷又缺乏教养,不懂礼数,同他在一起,只会使我感到羞辱。可是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我不免有点吃惊,因为还从未有谁走访过我。那个漂亮的大学生走进屋来,同我握手,报了他的姓名,他显得那么快活自在,仿佛我们是老相识。

“我想问问,您有没有兴趣同我一道奏奏音乐?”他友好地说道。可我有生以来还没有碰过乐器。我照实告诉了他,并补充说,除去能唱无词歌以外,别的艺术都不会;不过,他的琴声时常传上来,我觉得真美,真迷人。

“真是不能以貌相人哪!”他嚷着,感到很有意思,“从您的外表看,我还断定您是位音乐家哩!有意思!您会唱无词歌?那就请您唱一唱吧!我一定听的。”

这下子我可狼狈透了,赶忙向他说明,在他这样请求之下,又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我是怎么也唱不出来的。要唱的话,必须在山上,至少也得在野外,而且完全凭着自己一时的兴致。

“那您就到山上去唱吧!明天怎么样?我请您一定去。我们可以在傍晚时候一同去郊外。逛一会儿,聊一阵子,到了山上,您就唱,随后,我们随便到哪个村子去吃晚饭。您有时间吗?”

好的,时间有的是。我当即表示同意。接着便请他弹些曲子给我听,并跟他下楼,到他漂亮的大房间里去。几幅镶在新式框架里的画,一架钢琴,显得清高的杂乱无章以及香烟的芬芳薄雾,给这漂亮的房间添上了悠闲自在、时髦雅致、起居舒适的气氛,我感到十分新鲜。理查德坐到钢琴旁,弹了几小节。

“您是知道的,对吗?”他朝我点点头。他的漂亮的脸蛋从琴上抬起,探过来,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时,那副模样真是俊极了。

“不知道,”我说,“我一窍不通。”

“这是瓦格纳①,”他大声说道,“《工匠歌手》里的曲子。”接着弹了下去。乐声轻妙又有力,深情又开朗,我好似浸在令人亢奋的泉之中。同时,我暗自欢喜地端详着演奏者细长的颈项与后背,还有他那双音乐家的手,一种柔情,一种敬意,一种腼腆的赞叹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以前端详那个黑头发的学生时怀着的便是这同样的感情;我还怯生生地预感到,这个漂亮时髦的上等人或许会真正成为我的朋友,实现我旧日的、从未忘却的心愿,使我得到这样的一种友谊——

①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和诗人,受叔本华和尼采影响,他的创作使德国漫派歌剧达到鼎盛阶段,《纽伦堡的工匠歌手》是他的著名歌剧之一。

翌日,我去找他。我们闲聊着,慢慢登上一个不太高的山丘,俯瞰城市、湖泊、园林,享受傍晚的饱和的美。

“现在您唱吧!”理查德喊道,“如果您还觉得不好意思的话,那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请吧,大声唱吧!”

他可以心满意足了。我对着玫瑰色的向晚的天空唱起了无词歌,用各种各样的音调和换音法,高昂激越,欢快诱人。唱罢,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伸手指着群山侧耳倾听。从远方一座高山上传来了回答,轻微,延长,渐强,那是猎人或者游人的问候,我们高兴地静听着。在我们两个一起站着聆听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顿觉轻快,一种感觉流遍我的全身:我第一次站在一个朋友身边,两人一道远望这美的、满天玫瑰色晚霞的辽阔天宇。傍晚的湖开始了它的轻柔的色彩游戏,临日落前,我见到几座倔强的、泼辣的、锯齿状的阿尔卑斯山山峰从四散的雾气中显露出来。

“那儿是我的家乡,”我说道,“中间的峭壁叫赤壁,右边是母山羊角,左边远处是圆形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我第一次登上那个宽阔的圆形顶峰时,才十岁零三周。”

我竭尽目力想望到南方群山中另一座山峰。过了片刻,理查德说了句什么话,但我没有听明白。

“您说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说,我现在可知道您搞什么艺术了。”

“什么呀?”

“您是诗人。”

我一听,羞红了脸,既恼火又惊讶,他怎么会猜到的?!

“不,”我大声说,“我可不是诗人。虽说在学校时做过诗,但早就一首都不写了。”

“能让我看看吗?”

“全烧了。即使我还留着的话,也不能让您看。”

“准是非常时髦的,有许多尼采①的思想,对吗?”

“尼采是什么?”

“尼采?我的天哪!您不知道尼采?”

“不知道。我从何知道呢?”——

①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在当时的大学生中,读尼采著作成了一种时髦。

这下子他可神气了,我竟然不知道尼采。我生气了,便问他曾经越过多少条冰川。当他说一条冰川都没有越过时,我也象他方才对待我那样暗含着嘲笑的意味表示惊讶。这时,他把手搭在我的臂上,一本正经地说:“您真敏感。不过您自己并不知道,您是未受时尚沾染的人,是个多么令人羡慕的纯洁的人哪!这样的人现在能有几个!您瞧着吧,在一、两年内,尼采也罢。诸如此类的人也罢,您都会知道的,而且会比我了解得更透彻,因为您更踏实更聪明。您现在不知道尼采,也不知道瓦格纳,但是您多次攀登过积雪的山峰,还有一张能干的山里人的脸。您肯定是一位诗人。我是从您的目光,从您的前额上看出来的。”

他这样毫不拘束地打量我,这样坦率地直抒己见,使我感到惊讶和异乎寻常。

还有使我更惊讶、更幸福的事呢!八天以后,在一所人头挤挤的喝啤酒的公园里,他同我结成了兄弟般的关系①,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跃而起,吻我,拥抱我,象发狂似地搂着我围桌而舞。

“人家看了会怎么想?”我不好意思地提醒他说。

“人家会这样想:这两个人幸福极了,要不就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大多数人则根本就不在意。”

理查德年纪比我大,比我聪明,受的教育也比我好,各种事情都比我熟悉,比我明;但是,我经常觉得,整个说来,和我相比,他还是个纯洁的孩子。在大街上,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向发育尚未完全的女中学生献殷勤;非常严肃的钢琴曲,他会弹着弹着突然中断,完全象小孩子闹。有一回,我们随兴所之,走进一所教堂,在布道的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你不觉得那个神甫活象一只老白兔?”这个比喻贴切得很,不过我觉得,他过后把这个想法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就这么对他讲了。

“就算你说得对!”他说,面有愠色,“过后,过后我可能就忘了。”

他说的俏皮话并非总是机智幽默的,往往被人听出不过是引用了布施②的一句诗罢了,对此,无论是我或者别人都不以为然。在他这个人身上,引起我们喜和钦佩的,不是诙谐与机智,而是他那开朗、稚气的格中不可抑制的欢畅,这欢畅每一瞬间都在迸发出来,并使他笼罩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这欢畅可以表现为一个表情,微微的一笑,愉快的一瞥,但要它长久地隐藏起来是办不到的。我深信,在睡梦里他有时也会笑,也会做出欢快的姿势和表情来的——

①比一般的友谊更进一步,彼此间不再用“您”而用“你”来称呼。

②威廉·布施(1832—1908),德国诗人和画家,以幽默讽刺见长。

理查德经常带我去见其他的年轻人:大学生、音乐家、画家、作家、各式各样的外国人,因为凡是本城引人注目、好艺术的特殊人物,都同理查德有来往。还有某些严肃认真、苦心求索的有识之士:哲学家、美学家、社会主义者,从这许多人身上我都可以学到一份知识。各个领域的知识就这样一份一份地向我飞来,我自己又加以补充,由此及彼地大量阅读,就这样,对于使当代那些思想活跃的知识分子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的问题,我渐渐地有了一定的概念,对这个知识分子的国际也有所了解,并使我得到有益的启迪。这个国际的愿望、预感、工作和理想都吸引着我,我也心领神会,然而自己却并无强烈的冲动非要去参加辩论、表示赞成或反对不可。我发现,绝大多数人把思想、热情和力全都集中于社会、国家、科学、艺术、教育方法的状况和设施上,但是,在我看来,只有极少数人认识到有必要不求身外的目的而洁身自好,净化个人同时代以及永恒的关系。至于在我自己身上,这种内心的欲望还多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我不再同其他人结成友谊,而只理查德一人.并怀着嫉妒之心。我设法不让他经常同女亲密地往。凡是同他的约会,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我都准时赴约,分秒不差。如果他让我等候的话,我就老大的不痛快。有一次,他请我到约定的时间找他一起去划船。我去了,但他不在家,我白白等了三个小时仍不见他的人影。次日,我厉声责备他的疏忽。

“你干吗不一个人去划船呢?”他惊奇地笑着说,“这件事我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不幸。”

“我惯于遵守诺言,准时赴约。”我怒气冲冲地回答,“不过,我自然也已经惯了你让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你,而且你并不把这当作一回事的。一个人要是有许多象你这样的朋友那该怎么办?”

他万分惊讶地望着我。

“每件小事你都这么认真?”

“我的友谊于我绝非小事。”

“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天

他连忙起誓改正……”

理查德庄严地引用了这段诗,抱住我的头,按东方人亲昵的惯,用他的鼻尖蹭我的鼻尖,同我亲热拥抱,直到我又恼又笑地挣脱了他。我们又言归于好。

在我住的阁楼上,放着许多借来的书籍,往往都很珍贵。有现代哲学家、诗人和评论家的集子,德国和法国的文学评论,新发表的剧本,巴黎的文艺专栏和维也纳风行的审美家的大作。这些都是可以一目十行地阅读的。我比较好也认真地攻读的,是古意大利小说家的作品和历史著作。我的心愿是尽快地突破语言关,然后专一地去研究历史。在通史和史学研究方法的论著之外,我主要阅读关于意大利和法国中世纪后期的史料和专著。在阅读中,我初次认识了人们中间我最的人,阿西西的方济格①,并对所有的圣徒中这位最有福、最有神的圣徒有了比较详尽的了解。我曾在梦中见到无限丰富的生活和神被揭示在我的眼前,如今,我的梦天天成了真实,用功名心、欢乐和青年的自命不凡来暖我的心。在课堂上,严肃的、有点枯燥乏味的、有时听来略感沉闷的学科花费了我的力。到了家里,我又回到中世纪虔诚信教的或令人战栗的历史中,或者回到古代小说家令人欣快的作品上来,我自己就象童话里的一个暗角落,被作品里美好幸福的世界围住。再就是去感受在我头上汹涌澎湃的现代理想和激情的怒涛。上课、读书之余,我听音乐,同理查德一起欢笑,同他的朋友们一起聚会,同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际,听人朗读奇特的现代书籍,走访这个或那个画家的画室,或者去参加晚会,一批激动不安、难以理解的青年知识分子在那里露面,我周围简直是无奇不有的狂欢节——

①阿西西的方济格(1181/82—1226),天主教方济格教派创始人。原为意大利阿西西地方一富商之子,救济穷人和麻疯病患者,后四出传教,以使徒无私产为理想,信徒日众,经教皇同意,成立行乞修士会。晚年隐居。他用翁布里亚方言写的赞美诗《太之歌》(约1224),是现存意大利最古的抒情散文诗。他对西方文化有较大影响。

一个星期天,理查德同我去参观一个小型的油画新作展览。我的朋友在一幅画前站住了,画面上是一处高山牧场和若干山羊。看得出来是花了工夫的,画得惹人喜,但有点落俗套,没有真正的艺术家的风骨。在任何一个惹人喜的沙龙里。都有不少这类好看但没多大意思的画。话虽如此,这幅画毕竟真地描绘了我的家乡的高山牧场,我看了还是很高兴。我问理查德,这幅画对他有什么吸引力。

“在这儿。”他说着指了指角上画家的姓名。我辨认不出这红棕色的字是哪些字母。“这幅画,”理查德说,“并非佳作。有更好的。但是,哪个女画家都及不上作这幅画的女画家美。她名叫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去见她,对她说,她是位伟大的女画家。”

“你认识她吗?”

“当然。假如她作的画有她本人那么美,那她早就发财了,也不会再画了。她作画,但对此毫无乐趣,只因为她碰巧除去这一门以外,再没有学到其他可以谋生的本领。”

这件事理查德又忘了,过了几个星期他才重新提起。

“昨天我遇到了阿格丽哀蒂。我们本来就想去拜访她。那就去吧!你的衣领干净吗?她可注意这些呢!”

衣领是干净的。于是,我们便一起去找阿格丽哀蒂。我心里有几分不情愿,因为我从来就不喜欢理查德和他的伙伴那样无拘束地、有点不构形迹地同女画家和女大学生往。他们聚在一起时,男人们相当肆无忌惮,时而粗暴,时而挖苦;姑们都很机敏、伶俐、狡猾,就是看不到有丝毫使女神圣化的朦胧迷雾,而我则喜欢看到女蒙上这样一层迷雾,好向她们顶礼膜拜。

我是带着点成见踏进画室的。画室的空气我自然熟悉,不过,到一位女的工作室里来,在我还是头一遭。室内平淡无奇,井井有条。三、四幅已经完成、镶在框里的画挂在墙上,画架上还有一幅,底色都还没有上完。四壁其余的地方,贴满了非常干净、看了令人喜的铅笔速写,另有一个半空着的书橱。她把画刷搁到一边,也不解围裙,便靠在书橱上,看样子她不愿在我们身上费太多的时间。

理查德一味恭维她展出的那幅画。她放声嘲笑他,不许他再恭维。

“不过小姐,我会打算买下这幅画的。另外,画上的母牛都很真……”

“那是山羊。”她不动声色地说。

“山羊?当然是山羊!很有研究,我想说,这真使我惊讶。画的都是山羊,栩栩如生。您可以问我的朋友卡门青,他是在山区长大的;他会承认我说的话一点也不假。”

我正既尴尬又开心地在一旁听他们扯淡时,感觉到这位女画家的目光向我飞来,打量着我。她端详了我良久,毫不拘束。

“您是山区人?”

“是的,小姐。”

“看得出来。那您对我画的山羊有什么看法?”

“哦,确实画得很好。至少我不会象理查德那样把它们当成母牛的。”

“多谢您的好意。您是音乐家吗?”

“不,在上大学。”

她再也没有同我讲一句话,而我呢,可以静心地观察她了。长围裙遮掩并歪曲了她的体形。她的脸我也并不觉得美。线条分明而紧凑,眼睛稍显严厉,头发浓密、乌黑、柔软;使我扫兴的,使我几乎感到讨厌的,是她的面孔的肤色。这使我不折不扣地联想到戈贡左拉干酪①,如果我发现那上面有绿纹,我绝不会感到惊讶。我还从未见过韦尔斯人②有这样苍白的脸,现在,在晨曦般的画室的光线照射下,情形更糟,她看去简直象是石头,不象大理石,而象一块被风化了的、失去色泽的石头。而我又不惯于探究女人的脸型,只惯于象孩子似的在女人的脸上寻找柔和、红润和妩媚——

①戈贡左拉是意大利一地名。有干酪集市。

②韦尔斯人,在古代指与德意志人为邻的罗马人,后泛指西班牙、法国和意大利人。

这次走访也使理查德大为扫兴。因此,过了几天,他来告诉我,如果我答应给阿格丽哀蒂当模特儿,她将非常高兴;我听了更觉纳闷,简直感到惊诧。他说,只不过画几张速写,不画脸,只画身子,她认为我的魁梧身材有那么点典型

这件事情尚无下文的时候,发生了另外一桩小事,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决定了我此后若干年的前途。一天清晨,我睁眼醒来时,却不料自己已经成了作家。

在理查德的催下,我纯粹为了练笔,偶或描绘过我们圈子里的人物、不足道的经历和谈话之类,随笔式的,而且尽可能写得忠实,另外,我还撰写过几篇同文学与历史有关的文章。

这天清晨,我还在上躺着,理查德走进我的房间,把三十五个法郎放在我的被子上。“这归你。”他用一种生意人的口气说。他让我猜,但我怎么也猜不着,最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把上面刊登的我的一篇小说指给我看。我的不少手稿他都抄录了,背着我投给了他认识的一位编辑,替我卖了钱。刊出的第一篇小说以及稿酬,现在都捏在了我的手里。

我当时的心情很奇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对理查德这样先斩后奏,我本来很恼火,但是,我第一次产生了作家的甜蜜的骄傲感,见到大笔的钱,想到突如其来的小小的文学家声誉,这种种感想力量更大,终于占了上风。

我的朋友带我到一家咖啡馆去同那位编辑会面。他请求把理查德给他看的另一些作品留在他那里,并让我不时地寄些新作去。他说,我的作品有自己的特色,尤其是有关历史的文章,他愿意再要几篇,稿酬从优。这时,我才明白这桩事情的重要。我不仅可以天天吃上正正经经的饭食,还清数目不大的债务,而且还可以抛弃强迫的学,或许不久便能自力更生,在我所喜的领域里埋头工作。

事后有一次,我收到那位编辑寄到我住处来的一大堆供我写评论用的新书。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似的浏览了一遍,足足忙了几个星期。但是稿费要到一个季度末了才支付。我看到收入有了指望,生活就比以往过得好一些。一天,我发现只剩了最后几个铜板,便又开始了饥饿疗法。一连几天,我只在自己的阁楼上吃面包喝咖啡,后来,硬是被饥饿拽进了一家餐馆。我带了三本供我写评论的书,准备留下当作付饭费的抵押品。事前我已经去过旧书店,但人家不收。饭菜可口得很,到了喝黑咖啡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害怕了。我吞吞吐吐地向女招待员承认身上没有钱,但是愿意把这些书留下来当抵押。她伸手拿了一册,是本诗集,好奇地翻阅着,然后问我,她可不可以阅读。还说她那么喜欢读书,就是弄不到手。我心想,这下可得救了,便建议她留下这三本书顶替饭费。她同意了我的建议。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收我的书,总共顶替了十五法郎的饭钱。薄一点的诗集我拿去换一块干酪和面包,长篇小说能换来干酪、面包,外加萄葡酒,单行本的中篇小说只能换来一杯咖啡和面包。据我的记忆所及,这批书多半是些在风格上力求时髦的蹩脚货,而这位好心的姑可能由此对当代德语文学获得了一个离奇古怪的印象。那些个上午,我今天回想起来还感到愉快:我满头大汗,一目十行地读着某一本书,只想赶紧读完,写出几行评介文字,在中午以前把它了结,好拿去换点吃的东西。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理查德知道我缺钱花,因为我对此感到羞惭,其实这毫无必要;只有万不得已时,我才求助于他,而且总是在短期内偿还。

我并不把自己看作作家。我偶尔写的都是通俗小品,而非文学著作。我私下怀着一个希望,有朝一日我将创作一部作品,一曲伟大而勇敢的渴望与生活之歌。

我那明镜似的快活的心灵,有时也蒙上忧愁的影,不过暂时还没有真正被扰乱。这种忧愁便是一个抱有梦想的孤独寂寥者的哀伤,时而袭来,或者一天,或者一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又卷土重来。渐渐地我对它已经以为常,一如对一位亲密无间的女友,感到它并不折磨人心,不过是一种烦躁不安的疲惫困倦,而且自有它的甜蜜。当它夜间向我袭来时,我便几小时不睡,躺在窗台上,眼望着漆黑的湖,画在苍白的天幕上的群山的黑色轮廓,以及天空中美丽的星星。随后,经常有一种甜蜜得令人不安的强烈感情攫住了我,仿佛这一切黑夜的美凝视着我,义正辞严地在指责我。仿佛星星、群山、湖泊都在求索一个人,这个人能理解和说出它们的美以及它们的无声地存在着的苦恼,仿佛我便是这个人,仿佛我真正的使命便是在文学作品中表现这无声的自然。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可从来也没有想过,只是感觉到这美的、严肃的夜焦躁地无声地要求着我,期待着我。我也从未在这样的情绪之中写过一点一滴。不过,我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些无声的声音负有一种责任,通常在过了这么一夜之后,我就一连数日独自外出徒步远行。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由此向默默恳求我的大地表示少许的,过后我自己又放声嘲笑这种想法。这样的游为我日后的生活打下了基础;在此后大部分的岁月里,我便成了这样一个游者,数星期或数月之久地游历许多个国家。我惯于只带不多的钱和一块面包去作徒步远行,白天孤独无伴地匆匆行走,也常常露宿旷野。

我一心写作,完全忘了那位女画家。这时,我收到她的一张便笺;“几位男女友朋星期四在寒舍茶叙,敬请光临,勿忘携贵友同来。”我们去了,见到一小伙艺术家聚在那里,几乎无一不是没没无闻、遭人遗忘、一无成就的,这使我颇有感触,虽说他们个个看来都踌躇满志、兴高采烈。主人给大家端来了茶、黄油面包、火腿和沙拉。我找不到一个熟人,又向来不健谈,便屈从于辘辘的饥肠,默默地埋头吃喝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之久,而其余的人却尽在品茶和闲聊。当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想要吃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一大盘火腿几乎都被我一人独吞了。我误以为至少还准备着一盘哩!于是,他们都轻声地笑了起来,还向我投来几道讥诮的目光。这下我可火了,暗暗咒骂那个意大利女人连同她的火腿。我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道了声歉,并说,下一次我将自带晚餐来,说罢,拿起我的小帽子要走。

阿格丽哀蒂从我手里夺下帽子,惊讶而又心平气和地望着我,诚恳地请我留下。一盏落地灯的灯光,透过纱罩减弱了强度,照射到她的脸上,恼怒中的我,用突然领悟的眼睛,看到了这个女人奇妙的、成熟的美。顿时间我变得非常不懂规矩,非常愚笨,象一个受了责罚的小学生似的在离大家稍远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我坐在那里,翻阅一本科默湖①的照相簿。其余的人有的喝茶,有的踱来踱去,说说笑笑,乱哄哄的。靠后墙处传来几把小提琴和一把大提琴的调弦声。一挂帷帘掀开处,但见临时搭的台上,坐着四位青年,准备演一曲弦乐四重奏。就在此刻,女画家朝我走来,端给我一杯茶,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友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在我的身边坐下。四重奏开始,乐曲颇长,但我听而不闻,只是圆睁着眼睛呆望着这位苗条、娟秀、服饰优美的女士,我曾怀疑过她的美,吞食了她的菜。我记起了她曾表示要画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接着,我回忆起罗西·吉尔坦纳、攀登生长着杜鹃花的峭壁以及雪公主的故事,我感到,这一切仿佛只是眼前这一时刻的序幕而已。音乐终止,我生怕女画家会离我而去,但她竟没有起身,而是安详地坐着,同我聊起天来。她已在报上看到了我的一个中篇小说,并向我道贺。她揶揄理查德。几个年轻姑正挤在他的周围,他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不时盖过了一切别的声音。接着,她又请求允许让她画我。我灵机一动,突然用意大利语搭话,这不仅使我赢得了从她那双活泼的南方人的眼睛里闪耀出来的又惊又喜的目光,并且得到了听她讲家乡话这一甘美的享受,这种语言正合她的嘴,她的眼睛,她的身姿,这带点迷人的提契诺韦尔斯腔的托斯卡纳语,如急涌的涓涓细流,声调何等优美悦耳!我自己讲得既不美又不流利,但这并无妨碍。改天我会来让她画我的——

①上意大利阿尔卑斯山中的湖泊。

“Arivederla.”①我告辞说,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Arivedercidomani.”②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她的住处,一直往前走,顺着道路登上一座小山的山脊,骤然间,幽暗的田野静卧在我的眼前,夜色朦胧,多美啊!一叶孤舟,燃着红灯,掠过湖面,朝漆黑的湖水投去几道跳跃的猩红色的光,除此而外,只有这里或那里从水中突起一道轮廓清淡、银灰色的狭长峰。在附近的一座花园里,有曼陀林的琴声和笑语。天空几乎有一半被乌云遮蔽着。小丘上奔流着一股强劲的、和暖的风——

①意大利语:再见。

②意大利语:明天见。

风儿亲热地抚摩、冲撞、弯曲着果树的枝条和栗树的黑冠,树儿呻吟、欢笑、颤抖,激情也这样地戏弄着我。我跪倒在山脊上,躺卧在地上,然后又一跃而起,长叹、跺脚、扔掉帽子,把脸埋进草丛,摇晃树干,哭泣,大笑,呜咽,癫狂,羞惭,幸福,压抑得快要死去。一个小时以后,我全身都松弛了,在抑郁的心情下窒息了。我既无想法,也无主见,更无感觉;我梦游似地穿过半个城市,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见到一家夜间营业的酒店还开着门,便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喝了两升沃州酒,凌晨时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下午,我去阿格丽哀蒂小姐家。她一见我便大惊失色。

“您怎么啦?病了吗?这么一副完全垮了的样子!”

“不要紧,”我说,“我好象觉得自己昨夜大醉了一场,如此而已。您只管开始吧!”

她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叫我不要动。我也真的做到了,因为不多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并且在画室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可能由于画室里松节油的气味,我做起梦来了,梦见油漆我家的小船。我躺在旁边的鹅石上,瞧我父亲拿着罐子和刷子干活;母亲也在那里,当我问她是不是没有死去时,她低声说道:“没有死,要是我不在人世的话,你到头来也会同你爸爸一样变成穷光蛋的。”

我醒来了,从椅子上摔到地上,发现自己换了地方,竟呆在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的画室里,感到十分惊讶。我没见到她,只听见她在隔壁小房间里拿杯盘餐具的声音,这才断定又是晚餐时间了。

“您醒了吗?”她在那边嚷道。

“醒了。我睡了很长时间吗?”

“四个钟头。您不害羞吗?”

“是啊。不过,我做了一个那么美的梦。”

“您讲讲吧!”

“可以,等您出来原谅了我我再讲。”

她出来了,不过要我把梦讲给她听以后才原谅我。我只好先讲,在讲述我的梦的同时,我深深地陷入已被忘却的童年时代中去了,当我沉默不语时,天色已经全黑,我把全部童年的故事给她和我自己叙述了一遍。她同我握别,将我弄皱的上衣抚抚平,邀请我明天再来让她作画,我感觉到她已经理解了我今天的失礼,也已经原谅了我。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接连在她那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我们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我呢,一动不动地坐着或站着,象着了魔似的,听着炭笔轻柔地划动,吸着淡淡的油画颜料的气味,除去知道自己呆在我所的女近旁,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而外,我再无别的感受。画室的白光飞向四壁,几只困倦的苍蝇在玻璃上嗡嗡叫,隔壁小房间里酒灯的火焰在歌唱,因为每当我做完一次模特儿,她便要请我喝一杯咖啡。

我在家里经常想着埃米尼亚。我并不推崇她的绘画艺术,但这丝毫不触动或减弱我的激情。她本人是那么美丽、善良、明净、自信;她的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反倒在她勤勉的工作中发现一些英雄的神。她是一位为生活而奋斗的女,一位沉静、坚毅、勇敢的女英雄。再没有比回想自己所的人更无结果的事情了。这样的思想过程,好比某些民歌和士兵歌曲,简直是千头万绪,还连带着一段副歌,顽固地、不管是不是地方也一再反复着。

今天,这位意大利女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也是如此,虽然不是不清晰,但却缺少许多细微的线条,而这样的线条在陌生人身上往往比在亲近的人身上反倒能够看得更加清楚。我记不起她的发式,她的穿着,如此等等,也记不起她的身材究竟是高是矮。当我想起她时,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黑发的形状高贵的女的头,苍白而有生气的脸上有一双目光敏锐的不太大的眼睛,一张十分完美的弯弯的薄薄的嘴,显出饱经辛酸而换得的成熟。每当我回想起她和那段热恋的时光,我总要忆及在小山上的那个夜晚,暖和的风从湖上吹来,我哭泣、欢呼、发狂。我还总要忆及另一个夜晚,现在我就要讲到它。

我逐渐意识到,我非得以某种方式向这位女画家表白并求不可。如果她同我关系不密切,我本来可以冷静地继续尊敬她、为她忍受无言的痛苦。但现在我几乎天天见到她,同她谈,跟她握手,踏进她的住处,这始终象芒刺在心,难以久熬。

正好艺术家们和他们的朋友举行一次夏日晚会。那是盛夏的一个热的晚上,在湖畔一座漂亮的花园里,我们喝葡萄酒和冰水,听音乐,观赏用一串串长纸帘挂在树木间的红色纸灯。大家聊天,戏谑,欢笑,最后放声歌唱。一个可鄙的青年画家扮作漫诗人,戴一顶漂亮的扁平便帽,仰卧在栏杆旁,拨弄着长颈吉他在调情。比较知名的艺术家,不是没露面,就是不惹人注目地坐在年岁较大的人们的圈子边上。女士们中间,较年轻的身穿浅色夏装,其余的穿着日常邋遢的衣服在闲逛。一个年纪较大、长得很丑的女大学生尤其叫我恶心,她那剪发的头上戴一顶男式草帽,她烟喝酒,嗓门大,话又多。理查德同平常一样和年轻姑混在一起。我虽然内心激动不安,但很冷静,酒也不多喝,等着阿格丽哀蒂,她答应今天同我去划船。她如约来到,送我几朵鲜花,同我一起下了小船。

湖水平滑如镜,夜一般没有色彩。我驾着轻舟迅速地向平静而宽阔的湖面驶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这位苗条的少女,她舒适而满意地靠在舵手的座位上。高高的天空还是一片湛蓝,慢慢地把黯淡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驱赶出来,岸边或此或彼传来音乐和游园的欢乐人声。怠惰的湖水一口口吞着木桨,发出轻微的声响,别的船星星点点地撒在寂静的湖面上,模糊难辨。我很少注意它们,只是定睛凝神地望着这位女舵手,而表白情的打算,象一个沉重的铁环箍住了我的疑惧的心。这整幅夜景的美和诗意,扁舟一叶,星星,和平静的湖,全都使我忐忑不安,我仿佛觉得背后是美丽的舞台布景,而我将在舞台中央演一幕情脉脉的戏。我感到惧怕,这寂静又使我感到压抑,因为我们两个都沉默无语,我于是用力地向前划去。

“您真壮啊!”女画家若有所思地说。

“您的意思是胖吗?”我问。

“不,我指的是肌肉。”她笑了。

“对,我是够壮的。”

这样开场可不成。我伤心而气愤地继续向前划去。过了片刻,我请她讲点生平的事给我听。

“您想听什么?”

“都想听,”我说,“最好是一则恋故事。然后我把自己的告诉您,我唯一的一则。很短、很美,您听后会觉得可笑。”

“瞧您说的!您就讲吧!”

“不,您先讲!我的事您知道的多,您的事我晓得的很少。我想了解,您那时是真正地恋呢,还是您在这方面太机灵、太高傲,这正是我担心的呢。”

埃米尼亚思索了片刻。

“这可又是您的一个漫念头,”她说,“夜里,在漆黑的水上,让一个女人讲故事。可惜我不会讲。你们诗人惯于把什么美好的事情都挂在嘴上,并且不相信那些不怎么谈论自己感受的人也会有颗心。您可把我看错了,因为我不相信会有人比我得更激烈。我着一个男人,他已经对另一个女人负有义务,但他对我的依然不减,可是,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将来有没有结合的可能。我们通信,我们有时也会面……”

“请允许我问一句,这种情使您幸福呢,还是痛苦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哎呀,情的存在不是为了使我们幸福。我以为。情的存在是为了向我们表明,在忍受上我们能有多么坚强。”

我明白这意思,并且怎么也阻止不了有什么代替了回答象一声低微的叹息从我嘴里吐出。她听到了。

“哎呀,”她说,“您也已经懂得了这个吗?您还那么年轻呢!您现在愿不愿意也给我谈谈?不过,如果您真正愿意的话……”

“改天吧,阿格丽哀蒂小姐。今天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真对不住,我败了您的兴致。我们要不要返回呢?”

“随您的便,我们划出多远了?”

我不再回答,而是飞桨击水,哗哗有声,仿佛东北风快刮来了。小船匆匆滑过水面,痛苦和羞惭在我心中翻腾,形成了漩涡,我在这漩涡的中心,感觉到大颗的汗珠从脸上淌下,感觉到周身发冷。当我集中心思,想到自己险些扮演一个跪下请求却被对方以慈母般的亲切拒绝了的情人时,一个寒噤直透骨髓。至少这一场戏是给免了,剩下来的是痛苦,我现在可以甘心情愿地去受领了。我象着了魔似的向前划去。

上了岸,我匆匆告辞,留下了她一人。使这位美丽的小姐感到几分意外和诧异。

同方才一样,湖水平滑,音乐欢快,纸灯闪耀着节庆的红光,但我现在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讨厌和可笑。那个穿天鹅绒外套的家伙,还用宽丝带挂着吉他在炫耀,我真想把他打个稀巴烂才痛快。还要放焰火呢。多么幼稚!

我向理查德借了几法郎,把帽子压到颈项上,开始徒步远行,出了城,继续向前,走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直到困倦为止。我躺在一片草地上,一小时以后,露水把我浸湿,我便醒来了,四肢僵硬,直打哆嗦,我又起身,走进邻近的村子。这还是凌晨时分。割苜蓿的人穿过尘土飞扬的小巷,睡眼惺忪的雇工从厩棚的门内呆呆地往外张望,随处可见农夫夏日繁忙的景象。你本该当个农夫,我心里这么说着,羞愧地穿过村子,疲惫地朝前疾走,直到光送来的最初的暖允许我停下来休息为止。在一片新栽的山榉林子边的稀疏的草地上,我躺下身来,在暖和的光下,一直睡到傍晚。我醒来时,满是春草香味的脑袋和四肢是那么舒适而沉重,唯有在上帝的乐土上久卧以后才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时,昨晚的联欢,荡舟湖上,这一切都远远地、悲哀地、声音渐消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象是数月前读过的一部小说。

我出走三天,让太晒黑我的皮肤,一边考虑着是否干脆走回家乡,帮我父亲锄二遍草去。

这样做自然不能消除痛苦。我返回城里以后,起初象躲避瘟疫似地躲避女画家,可是长久躲避也不成,后来,只要她一看到我并同我谈话,一股辛酸就哽在我的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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