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捡到一只小老虎】
山雾很浓,像羊奶似的灌满了山谷,十几步开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用野羊皮缝制的褂子,腰里系着一块豹皮围裙,肩上扛着一支老式铜炮槍,手里提着一把长刀,砍断挡路的葛藤枝蔓,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钻行,想到臭水塘猎头野猪。树枝上挂着许多湿漉漉的蜘蛛网,不时沾在他黧黑的脸和披肩长发上,很快就积起厚厚的一层,痒丝丝的很难受。他将长刀插回腰间的皮鞘,腾出右手来,扯掉头上那些乱草似的蜘蛛网。他的手掌上与众不同地长着六根指头,准确地说,是小指头边上又斜斜地长出一小截寸把长的指头来,只有一节关节,能弯曲伸缩,却不像其他手指那般灵巧。
正常人的手都是五根指头,他多了一根指头,阿妈便给他起名叫六指头。
阿妈是这样给他解释的:苦命的孩子啊,天神用月亮上的湿泥巴造人,在给你捏手指的时候,天神碰巧打了个喷嚏,一哆嗦,便把一条多余的泥巴粘在你的手上了。
这根多余的手指,带给他无穷无尽的苦难。
三十八年前,他出生在横断山余脉大山褶皱间一个名叫朗雀的爱尼族小村寨。那儿是老挝、缅甸和泰国的三国一交一 界处,紧挨着中国云南的西双版纳,世称金三角。当地爱尼族有个古老的风俗,凡双胞胎和六根指头的婴儿,律被视为会给寨子带来血光之灾的琵琶鬼,要由寨子里的神汉一面跳神,—面在婴儿出生的房间里抛洒雄鸡血,由巫娘将双胞胎或六指头婴儿放在火塘边的石板上,诵经念咒,铲起红红的火炭灰,倒在这些无辜的小生命上。之后,还必须将这些婴儿的产房焚烧成灰烬,以杜绝鬼魂再次现身。
他是半夜出生的,当时天下着暴雨,借着在冷风中摇曳的野猪油灯昏暗的光线,阿妈替他擦洗身上的血污,当她的眼光一落到他右手的第六根手指时,便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迷信的阿爸惊慌失措地奔出去找神汉巫娘,不一会儿,茅草房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夜空中亮起几十支松明火把。就在这时,一个霹雳在屋顶炸响,阿妈从昏迷中惊醒。儿是娘的心头肉,阿妈舍不得他被火灰炙死,抱起他来,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从后窗爬出去,冒着瓢泼大雨,逃进荒无人烟的大黑山。从此,他和阿妈成了深山老林里的“野人”。
经过一片齐人高的山茅草时,突然,刮来一阵一陰一惨惨的风,伴随着一股强烈的腥臊味,直冲六指头的鼻子。他晓得遇上了危险,旋即将扛在肩上的铜炮槍平端在手里。“欧——”随着草丛里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啸,一只斑斓猛虎从浓雾深处飞奔而来。一眨眼的工夫,已蹿到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纵身高高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头顶扑了下来……他来不及多想,立即朝那只前额饰有三道黑色横纹的虎头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巨响,槍管里喷出一一团一 霰弹,呈倒锥形罩向狰狞的虎脸。老虎在空中奇怪地挺了挺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这一槍射中了老虎的脑袋。老虎躺在地上,四条腿踢蹬一阵,嘴里涌出一口血沫,呜呼哀哉了。
这是一只成年雌虎,身长足足有两米半,毛色浓艳,金黄色的虎皮上勾勒着粗犷的黑色条纹,高大威猛。
六指头冒出一身黏糊糊的冷汗,浑身虚软,一屁一股跌坐在地上。遇到老虎突然袭击,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的危险,他来不及上树躲避,也无法转身逃命,要是这一槍不是恰巧洞穿了虎头,而是射中虎肩或老虎的其他部位,现在他已成了虎爪下的冤鬼了。
让他纳闷的是,这只雌虎为何要从隐蔽的草丛里蹿出来向他袭击?老虎虽然是森林之王,但通常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抱有畏惧心理,轻易不敢招惹。有关食人虎的传说,有八九都是杜撰出来的。老虎是一种聪明的动物,晓得自己不是人类的对手,遇见人后,采取的策略是惹不起躲得起。老虎的视觉和听觉都极其灵敏,相隔很远就能看到人的身影听到人的声音,不等人靠近,就会及时躲避开去。老虎的爪掌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在它主动躲避时,人是很难发现它的。
只有在两种情况下,老虎有可能会伤人。第一是在老虎遭到人的围追堵截,受了重伤,躲藏在草丛里,这时人若靠近,老虎会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扑向追赶它的人;第二是上了年纪的老虎,身体虚弱,腿力不济,无法捉到其他行动敏捷的动物,又找不到动物的一尸一骸充饥,走投无路,饿得半死,这时若遇到人,是有可能会铤而走险袭击人的。
他瞅瞅那只已经死亡的雌虎,除了脸被霰弹打烂了以外,别无其他伤痕,第一种袭击人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再看它的毛色,油光鲜亮,扳开虎嘴,牙齿排列有序,毫无缺损,年龄约在七到九岁之间,对于寿限三十年左右的老虎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第二种袭击人的可能性也是不存在的。再说,它胃囊部位的肚子微微鼓起,看样子刚进食不久,并不属于饥不择食的饿虎啊。
他想,他刚才一面走路一面用长刀砍断树枝葛藤,即使是只聋子老虎,也早该听到声音,悄悄遁入密林深处了,它干吗要傻乎乎地跳出来送死呢?有什么理由迫使它一定要冒险从草丛里蹿出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呢?他觉得这是个谜,非要猜个水落石出不可。他翻动死虎,把它弄成四爪朝天,哦,谜底就写在它的腹部!它的几只**鼓鼓囊囊,就像蓄满汁液的椰子。
怪不得它会穷凶极恶地向他攻击,原来这是一只刚刚产下虎娃不久的雌虎。
凡哺乳类雌兽,在哺乳期,都性情暴躁,容易受惊,变得极具攻击性。别说雌老虎了,就是母牛母羊,在这个时候都会一改一温一 顺驯服的脾性,变得好斗起来。
阿妈活着的时候曾告诉过他,她还没出嫁时养过一对兔子,那母兔的胆子小得出奇,阿妈在篱笆墙外咳嗽一声,它就会一溜烟逃进窝棚。有一天,母兔产下了一窝小兔崽子,阿妈去投放草料,刚走到兔窝边,母兔冷不防蹿出来,在阿妈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阿妈踢它,用细竹棍抽它,它都不肯退却,发疯般地扑到阿妈身上噬咬,就像魔鬼附了身一样。兔牙尖利,阿妈的手上和腿上都被咬出了血,狼狈地逃出院子,它才罢休。
他自己半年前在山上亲眼目睹一头带崽的母斑羚,与两只豺狗在一条山梁上七相遇,平时看见豺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母斑羚,此刻却主动迎上去与两只豺狗搏斗。羊脸被豺爪撕破了,羊尾被豺牙咬断了,母斑羚浑身是血,变成了一只血羊,仍钩着脑袋拼命用犄角刺捅豺狗。这场殊死的搏杀从下午一直持续到黄昏,直到两只一精一疲力竭的豺狗撤回荒山沟为止。
附近一定有虎娃,他想,他应该找到它们。
他站起来,在四周搜索。
遇到老虎和遇到野狼不一样,遇到野狼袭击,打死一只后,必须立即转移,因为狼是一种合群的动物,人若不转移,会引来狼群疯狂的报复。但老虎是一种孤独的动物,独来独往,常年独居,俗话说一山容不下二虎,在一片山林里是不可能有第二只老虎存在的,因此不必害怕会遭其他老虎的报复。而且有老虎出没的地方,豺狗、豹子和老熊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露面。此时此刻他在这一带搜寻,也不用担心会撞上其他猛兽。
走出去约二十几米,他便发现潮湿的泥地上有梅花形的老虎足迹,草茎也被踩得东倒西歪。又拐了个弯,便听到前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拨开草叶探头望去,透过朦胧的雾丝,他看见在一座废弃的蚁丘旁,有一条蟒蛇,正昂着脖子在刷刷游动。这是一条长约两丈的黑尾蟒,身体有碗口粗,深棕色的蛇皮上饰有两条对称的黑纹。它瞪着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珠子,一副紧张觅食的模样,不知是发现了兔窝还是想袭击鸟巢。黑尾蟒也是一种不好惹的猛兽,会用尾巴将人扫倒,然后用长长的身体把人给缠绕起来,将人的骨头一根根勒断。他已有了雌虎,不想再冒险去猎杀这条蟒蛇了。阿妈生前曾告诫他,人不能太贪心的,不然会遭到天神的惩罚。他静静地蹲在草丛里,等待黑尾蟒离去。
黑尾蟒在蚁丘前停了下来,眼睛漠然凝视,身体也像树干一样竖在半空一动不动,只有那根叉形红舌须快速吞吐着。他晓得,这是蟒蛇准备捕食的前兆。果然,几秒钟后,黑尾蟒的脖子慢慢向后弯成弓状,当上半身变成一张拉满的弓后,脖子迅速弹了弹,蛇嘴闪电般地朝蚁丘背后咬去。当蛇头从草丛里缩回来时,他看见,巨大的蛇嘴里衔着一只和猫差不多大的虎娃。可怜的虎娃,徒劳地划动着,正一点一点被吞进黑咕隆咚的蛇腹。
再强悍凶猛的动物,在生命初始时都是十分脆弱的。
黑尾蟒的脖子一拱一拱,很快把那只虎娃活活吞进肚去,蛇腹鼓起一个大包,就像长了一只瘤一样。它划动尾巴,朝左侧茂密的灌木林游去,几分钟后便隐没在草叶和雾丝间了。他了解老虎的繁殖规律,母虎一般每胎生育二至四只幼崽,极少有独苗的现象。也就是说,除了被黑尾蟒吞吃的那只虎娃,要是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还有其他虎娃在蚁丘附近的草丛里。他走拢去,很快发现蚁丘旁一堆金黄色的落叶在蠕动,他揭开落叶一看,底下果然藏着一只虎娃,眼睛还没睁开,一身金色的绒毛,捧在手里,就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金叶子。小家伙不知是被凉风吹的还是感觉到了危险,瑟瑟发抖。他将虎娃揣进麂皮筒帕(一种民族风格的挎包)里,围着蚁丘再找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虎娃,结果未能找到。看来,那只雌虎这一胎只产下—双儿女。
今天运气真不赖,老虎撞到他的槍口来了,虽然受了一场惊吓,却有了意外的大收获,很值得哩。他用不着再到臭水塘寻觅野猪了,剥下虎皮后,他又剔下一挑虎骨,带着那只刚出世没几天的虎娃,喜滋滋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