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
恺蒂 译
能够比得上一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烟的东西真是少之又少。我年轻时手头拮据,偶尔抽到的雪茄,全是别人送的。我曾下定决心,等有钱了,我会每天在中饭和晚饭后都抽一支雪茄。在年少时我所下定的决心中,这也是唯一兑现了的。在我所实现的抱负里,只有这一个没有沾上幻灭的苦味。我喜欢淡雅而味足的雪茄烟,不能太小,你还没有品出味道呢就抽完了;但也不能大得让人生厌;这只雪茄要卷得恰到好处,你抽的时候可以完全不费力气;烟叶要很严实,不会在你的嘴唇上散了架,而且味道会一直持续到最后。当你抽完最后一口,把已经不成形的烟头放下,看着最后一团清烟在空气中散尽,如果你是那种性情敏感的人,当你想到为了你这半小时的快乐,有人在这支雪茄上所付出的努力、关爱、辛苦、思绪、麻烦,以及那复杂的组织和安排,你就不可能没有一种伤感。为了这个,有人在热带的烈日下常年劳作;为了这个,轮船要开过七大洋。在你品味着一打生蚝(并配以半瓶干白葡萄酒)时,这种思绪更耐人寻味;而当你面对的是一块嫩羊排,这种想法简直就无法让人忍受。因为千百万年来,自从地球能够让一代又一代的生物们生存,这些动物就已经存在,而它们的生命最后结束在一盘碎冰之上或银质的烤箱里,想到这些,就让人顿生敬畏之心。也许,人类麻木的想象无法理解吃一只生蚝时的庄严,而且,进化论也告诉我们这种两壳类的动物在历史长河中一直自我封闭,它们的这种态度当然也难引起食客的同情。它有一种漠然处之的态度,这让充满激情的人类觉得无法接受;而它的自我满足又是对人类的虚荣的一种非礼。但我不明白任何人面对着盘子上的那块小羊排,怎么会不感动得要流泪:这里,人类亲自插手了,人类的历史和你盘子上的那嫩嫩的一口紧密相关。
有时,人类的命运,仔细想想也让人觉得蹊跷。那些日常生活中安安静静生活着的普通人,那个银行的小职员,那个清扫垃圾的,唱诗班第二排中那个中年女人,他们的身后都有无限的历史,从原始的混沌开始,经过了种种事件,才到达现在如此这般的境遇,看着他们,你就会觉得奇怪。想想他们到达现在的处境,简直需要沧海桑田的变化,你就觉得他们的存在应该有一种非常重大的意义,或者说,那个创造了他们的上帝或其他什么力量,对于在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应该有点在乎。然而,一个偶然事件降落在他们身上,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那个和世界之始同时发生的故事,一下子就结束了,仿佛一点意义都没有,而只是一个傻瓜讲述的故事。这些如此重要且充满戏剧性的事件,其起因却是微不足道的琐事,难道这不很奇怪?
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原本可能完全不会发生,但其结果却不可估量。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是由盲目的偶然控制的。我们最小的一个举措可能影响到某些人的一生,而这些人原本和我们毫无关系。如果那天我没有去穿过马路的话,下面我要讲的故事就根本不会发生。生活真是令人赞叹,一个人必须有一种古怪的幽默感,才能看到有什么乐趣。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中饭之前我没什么事可做,就在邦德大街上溜达。我想去一下苏富比拍卖行,看看那里展览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对我的胃口。街上正在堵车,我穿行在汽车缝隙里。等我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时,碰上我在婆罗洲认识的一个熟人,他正从一家帽店里出来。
“你好,莫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与他打招呼。
“我是一周前回来的。”
莫顿是婆罗洲的一个地区主管。我去那里时,总督把他介绍给我,我写信告诉他我会在他管辖的地区住一个星期,希望他能给我安排住在政府的招待所里。他到码头来接我,并且邀请我住在他家。我觉得不可能和一个陌生人同住一个星期,不想因此而麻烦他,而且,我也更想有独处的自由,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
他说:“我的住处房间很多,招待所实在太糟糕了,而且,我已经有六个月没有和一个白人说过话,我一个人实在住腻了。”
于是,他的小船把我们送到他的寓所,但是,他给我倒了一杯酒之后,他就根本不知该拿我怎么办。他一下子变得害羞起来,他的谈话原本一直流畅自然,现在突然无话可说了。我尽了最大努力让他放松,让他觉得宾至如归(当然做到这点并不难,因为这里就是他的家),问他是否有新的唱片可以放给我们听。他打开了留声机,音乐声让他重新找回了自信。
他的寓所是一套平房,面对着一条河,他的客厅是一个很大的回廊。这是一个典型的毫无个人风格的政府官员的家,因为工作需要,说搬家马上就要搬家,所以,寓所里的家具和他完全没有关系,墙上挂着一些装饰品,有当地土人的帽子、动物的犄角、吹的号和长矛等物。书架上摆着的是侦探小说,还有些旧杂志。另外,他还有一架小钢琴,琴键是黄色的。他的家里很不整齐,但是还算舒服。
可惜的是,我不太能记得他的长相了。他很年轻,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有二十八岁,笑起来像一个迷人的大男孩。我跟他一起度过的那个星期还算不错,我们顺着河流散了几次步,我们还去爬了山。我们和住在二十里以外的几个种植场主一起吃了次中饭,每天晚上,我们都到俱乐部去。俱乐部的成员只有一家工厂的经理,还有他的几位助手。他们的关系很僵,互相之间不予理睬,但是他们肯定也知道,当莫顿有访客时,他们不应该让他失望,所以,我们大家才在一起玩几圈桥牌,但是整个气氛还是很紧张。然后,我们回到寓所吃晚饭,听听音乐,上床睡觉。莫顿的案头工作并不多,让人怀疑他是否会觉得时日冗长,但是他年轻,精力充沛,情绪高昂。这是他的第一份这类的工作,他能够完全独立,这就很让他满足了。他正在修一条公路,所以他唯一的担心是在这条路修完之前被调走。修路是他内心真正的快乐,这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花言巧语说服了政府拨给他修路的经费。他亲自做了测量和调查,并设计了路线,他还独立地解决了许多技术上的难题。每天早上,在去办公室上班之前,他都要开着他那辆老爷破车去工地,看看和前一天相比,那些苦力们的工作有了什么进展。这条路,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甚至在晚上做梦时,他梦到的也是这条路。他认为这条路会在一年内修好,他要在路修成之后才去休他的年假。他对这项工作如此充满激情,就像一位画家或雕塑家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艺术创作。他的这种激情让我对他另眼相看,我喜欢他的热诚,也喜欢他的直率。他渴望修成这条路,这种激情让他完全不在乎独处的寂寞,不在乎是否会得到提拔,也根本不会想到是否到了下班回家的时间。我忘了这条路有多长,可能是十五或二十英里,我也忘了为什么要修这条路,我相信莫顿本人也并不在乎,他的激情是艺术家的激情,他的胜利是人类战胜自然的胜利。他边干边学,他所面对的敌人是原始丛林,是一下子就会把几个星期的工作冲垮的瓢泼大雨,是因为地貌而引发的事故,他要为他的民工们打气,让他们团结一致,他的资金也不够。但是他的想象力支撑着他,他的民工们渐渐取得了一种史诗般的气势,修路的波折如同一出伟大的传奇,展开着一环扣一环的情节。
他唯一的抱怨是日子太短。他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他是那个地区的大法官,收税官,他也是当地的父母官(虽然他只有二十八岁),时不时地,他还得到地方上去视察,得离开家一段时间。如果他不在场,那么什么工作都不会完成。他希望自己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泡在那里,让那些偷懒的苦力们工作得再努力一些。在我到那里之前不久,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这事让他欣喜若狂。他把路的一段承包给一个中国工头,但这人要价太高,莫顿负担不起,双方都不愿意作出让步,所以一直无法达成协议。莫顿每每想到工程因此而搁浅,就不由得心中怒火万丈,然而,他又实在无计可施。一天早上,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听说前一天晚上在一家中国赌馆中,发生了一场斗殴,一位中国苦力受了重伤,殴打他的人现在已经被缉拿归案。而这个肇事者,正是那个中国工头。他被带到法庭上,证据确凿,莫顿判他十八个月的劳改。
“现在,他还是得去修那该死的路,这回,可什么报酬都没有!”莫顿对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一天早上,我们在工地上看到了这个中国工头,他穿着囚犯的衣服,对他的处境并不很在乎。看来,他虽然倒了霉,但是心态还不错。
莫顿说:“我告诉他,一旦公路修完,我就会取消他剩下的刑期,所以,他还挺高兴的,对我来说,当然也很不错。”
辞别莫顿时,我告诉他如果他回英国,一定告诉我一声。他对我保证说,他一到就会写信给我。一个人兴之所至,在那个时刻发出如此邀请时,当然是真心诚意的。但当一个人要兑现他的这一承诺时,往往就会有些不知所措。每个人在家和在国外时都是很不一样的,在国外时他们往往更容易相处,更有礼貌,也更为自然。他们可以告诉你许多有趣的事情,他们非常友善,他们曾热情款待过你,所以,当轮到你要报答他们对你的礼遇时,你就会有些紧张。这事并不容易,因为有些人在他们自己的环境里虽然有趣好玩,但是到了你的环境里就可能非常平淡乏味。他们变得拘谨而害羞,你把他们介绍给你的朋友们,但是你的朋友们觉得他们无聊至极。他们尽最大努力礼貌待客,但是,等到陌生人一走,大家都会松口气,因为谈话又可以流畅起来,回到大家都熟悉的话题上。那些住在遥远的殖民地的人们对这种局面也非常了解,因为其结果可能让人失望,其经验可能让人感到屈辱,所以,他们很少兑现在遥远的驿站中诚挚发出并被诚挚接受了的邀请。但是莫顿不一样,他年轻,他是单身。通常都是那些太太们比较难弄,其他女人看一眼她们寒碜的衣服,就知道她们是小地方来的,然后就把她们锁定在冰冷的漠不关心的态度里。但是男人可以打桥牌、打网球或是跳舞。莫顿还是有些魅力的,我一点都不怀疑,一两天后他就能站稳脚跟。
“你回来了,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我问他。
“我想你可能不想要我麻烦你。”他笑着回答。
“胡说八道!”
当然,现在我们站在邦德大街的街沿上聊着天,他看上去还真有些奇怪。以前我见到的他总是穿着咔叽布的西装短裤和网球T恤,只有晚上从俱乐部回来后吃晚饭时,他才换上睡衣和布裙,这种穿法是人类所发明的最舒服的晚礼服。现在,穿着蓝色的斜纹哔叽布料的西装,他有些手足无措,在白色衬衫衣领的映衬下,他棕色的脸庞看上去颜色很深。
“路修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修好了!为此我还推迟了我的休假呢。到快修好时,又有这样那样的不顺利,但我还是逼着他们完成了。我离开的前一天,我驾着车从路的一头开到另一头,再回来,一下都没停。”
我笑了,他的喜悦充满了魅力。
“你回伦敦以后都干了些什么?”
“买衣服。”
“玩得开心吗?”
“棒极了。当然有些孤独,但是我并不在乎,每天晚上我都去看一出戏。你记得你在沙捞越遇到的帕尔玛夫妇吗?他们原来也定好在伦敦度假的,我们还约了一起去看戏呢,但是,因为他母亲病了,他们到苏格兰去了。”
他的这番话,说得很轻快,却一下子触动到我的敏感处。他的这种经历太普遍了,但却让我伤感。这些人在休假的好几个月之前,就开始计划他们假期里的活动,当他们的轮船终于到岸后,他们的兴致如此高昂,竟无法掩饰自己的欣喜。伦敦!商店、俱乐部、戏院和餐馆;伦敦!他们将在这里度过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伦敦!然而,这个城市却一口就把他们吞下了。这是一个陌生浮躁的城市,虽然不是对他们充满敌意,但却对他们漠不关心,这些人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他们没有朋友,他们与那些认识的人毫无共同点,他们比在丛林深处时更加寂寞。所以,当他们在剧院里偶尔碰到一起在东方生活的熟人时(他们可能互相厌烦或根本就不喜欢),他们就像见到了救星。他们会约好在某天晚上相聚,说说笑笑,告诉对方自己的假期过得多么愉快,闲话一下他们的熟人,最后,他们会稍有些害羞地向对方倾吐:休假结束要回到东方的岗位上时,他们并不会有什么伤感。他们也去看望家人亲友,当然大家也很高兴见到他们,但是毕竟时过境迁,他们觉得自己像局外人,事实很简单:英国人的生活太死气沉沉了。回一次老家当然充满了乐趣,但是,老家已经不再是你可以生活的地方。有时候,你想到了你那能看到河流的房子,想到在你掌管的区域内的旅行,还有偶尔去一次山打根、古晋或新加坡,这些都多有意思。
因为我记得莫顿曾经多么向往着在公路修好之后,他不用再有任何牵挂,可以回来休假,所以,想到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单独在陰暗的俱乐部里用餐,或是在索霍区的餐馆里独自吃了晚饭后去剧院看戏,没有人能和他共享看戏的快乐,幕间休息时也没人和他一起喝一杯酒,我的心中就一阵痛楚。同时,我又自我安慰道,即使我知道他在伦敦,我也不会有多少时间陪他,因为那个星期我没有一丝空闲。那天晚上我已经约好和朋友一起吃饭看戏,而第二天我就有事要出国。
“你今天晚上做什么?”我问他。
“我要去圣亭剧院看戏。票早就都卖完了,但是有一个好心人帮我搞到了一张退票,他真棒。有时要买两张票很难,但只要一张票就容易些。”
“那你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和两个朋友要去草市剧院看戏,然后去切罗餐馆吃晚饭。”
“那太好了。”
我们说定了晚上十一点在餐馆中见面,然后,就分了手,我去赴中午的约会。
我知道我要介绍莫顿认识的朋友不会太合他的胃口,因为他们是典型的中年人。但是在这个时节,我也实在想不出临时还能约到什么年轻人。我所认识的年轻女子们,如果我约她们出来和一个马来亚来的害羞的年轻人吃饭跳舞,她们没有一个会对我表示感激。我相信毕晓普夫妇能对莫顿照顾有加,而且,我们吃饭的地方有一个不错的乐队,莫顿能在那里看漂亮的女孩跳舞,这总比他无处可去十一点钟就回家睡觉要好得多。当我还是个医学院的学生时,我就认识了查理·毕晓普,那时,他身材瘦削,浅褐色的头发,硬生生的外表;他深色的眼睛长得不错,炯炯有神,只可惜他戴着眼镜。他圆圆的面庞总是红红的,整天乐呵呵的。他很喜欢女孩子,虽然他既无财亦无貌,但是他却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身边的女孩一个接着一个,从来没有少过,让他总是有色可餐。他聪明,傲慢,喜欢争论,脾气急,而且言语刻薄。回想起来,我要说他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但是,你绝对不会认为他单调乏味。现在,他五十多岁,中年发福,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但是他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仍然很明亮很精神。他还是有些武断,自以为是,喜欢争论,刻薄,但是他心地善良,而且喜欢逗乐。当你认识了一个人很久之后,你对他的缺点也就不太在乎了,就像接受自己的短处一样,你也会接受他的一切。查理是一位病理学家,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送给我一本他新出版的薄薄的书。书的内容都很严肃,充满术语,里面黑乎乎的插图都是细菌的照片,我从来没有拜读过。但是我从别处听说查理对专业并不很精通,在同行中也不是很受欢迎,他一直把他的同行们都看成是傻瓜,而且向来不隐瞒自己的这一观点。但是他有份工作,我想每年能给他带来六百到八百镑的收入,而且,对于别人如何看他,他完完全全不在乎。
我喜欢查理·毕晓普,因为我们已经认识了三十多年;我喜欢他的太太马格丽,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当年查理告诉我他要结婚时,我曾经十分惊讶。他当时已经四十出头,而且,他常常移情别恋,我一直觉得他肯定会永远单身。他虽然很喜欢女人,但是,他并不是重感情易伤感的那种人,他也从来没有明确的目标。从理想主义者的观点出发,查理对于女性的看法应该说很粗俗。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就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如果爱情和金钱都无法让他得到他想要的,那么他就会耸耸肩膀放弃。简单地说,他需要女人,并不是为了什么理想,他需要她们,更是生理上的需求。说来也奇怪,虽然他身材矮小长相一般,但是还是有不少女人来满足他的要求。至于他的精神需求,单细胞的生物就能够满足他了。他说话向来直爽,所以,当他告诉我他要和一个叫马格丽·霍布森的年轻女子结婚时,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他狡猾地一笑。
“三个原因。第一,如果不和她结婚,她就不和我上床。第二,她能逗得我像土狼那般大笑。第三,在这个世界上,她孤独一人,没有任何亲戚,所以,得有个人照顾她。”
“你的第一个理由是想炫耀,第二个理由纯属借口,只有第三个理由才是真正的原因,这说明,她可真把你给制服了。”
他大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发出柔和的光。
“你可能真说对了。”
“她不仅把你给制服了,而且你也是那么高高兴兴地被她制服。”
“明天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中饭,看看她,她的长相可还不错哟。”
查理是一家男女都可以成为会员的俱乐部的成员,那时我也经常出入这个俱乐部,所以我们就约好了第二天在那里吃中饭。我发现马格丽是个很迷人的年轻女子,她那时还不到三十。我很早就注意到,吸引查理的女士们往往出身教养都不怎么样,所以,马格丽一看就是位出身良好的淑女,这点虽然让我觉得满意,但也确实让我有点惊讶。她不能算是漂亮,但是很清秀,有着深色的头发和清澈的眼睛,她的肤色很好,看上去很健康。她说话直截了当,有一种让人喜欢的直爽,她看上去诚实、朴素、可靠,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她。虽然她的言语并不精辟,但是很容易和她交谈,而且她也清楚别人在谈论什么,能很快地领会到一个笑话,她一点都不害羞,给人的印象是能干,有条有理。她的快乐平和说明她脾气很好,而且胃口也不错。
他们看上去非常相爱。当我第一次看到马格丽时,我曾经问过我自己她为什么会和这么个坏脾气的矮小男人结婚,他已经不再年轻,秃了顶,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原因是因为她爱他。他们经常互相开玩笑,常常在一起开怀大笑,时不时地他们会向对方递过一个眼神,仿佛交换一个小秘密。他们的关系还真让人感动。
一个星期后,他们在登记处结了婚。他们的婚姻应该说是很成功的,现在,十六年之后,一想到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些乐趣,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他们是最深爱着对方的。他们一向都不富裕,但是他们好像也不想要多少钱,他们没有野心,他们的生活就像永远不会结束的野餐。他们住在潘顿街的一所公寓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公寓,一间小小的卧室,一间小小的起居室,盥洗室同时也是厨房。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家的概念,他们总是在餐馆里吃饭,每天只有早餐是在公寓里吃的,那里只是他们每天回去睡觉的地方。他们的公寓还算舒服,但是如果有第三个人来喝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那里就会非常挤。虽然查理不爱理东西,但在一个钟点工的帮助下,马格丽还是尽量把这个小公寓打理整齐,只是,公寓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带着他们自己的特点的。他们还有一辆小小的车,查理放假时他们就开着车到欧洲大陆去,每人一个行李包,他们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们从来不会因为车子坏了而沮丧,坏天气也自有其乐趣,对他们来说,车胎被扎破了是一件好笑的事,如果他们走丢了只能睡在露天,他们会觉得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查理依然脾气很坏,而且喜欢争论,但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扰乱马格丽的那种可爱的平和。她只需说一个字,就能让他镇静下来。她仍能让他开怀大笑,她替他有关某种鲜为人知的细菌的专著打字,她为他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做校对。有一次我问她,他们是否吵过架。
“从来没有,”她说,“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吵架的事,查理的脾气简直像天使一样。”
“胡说八道,”我说,“他傲慢,专横,好斗,脾气坏,他向来如此。”
她看看他,咯咯笑起来,我能看出来,她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让他胡说,”查理说,“他是个无知的傻瓜,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使用的那些词语的意思。”
他们相亲相爱,他们在一起时是那么幸福,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他们也绝对不分开。即使在他们结婚很多年后,查理还常常每天中午开着车,到西城和马格丽一起去餐馆吃中饭。人们常常会笑他们,虽然不是恶意的笑,但态度仍可以被称为是讪笑。因为如果有人请他们到乡村去度周末,马格丽总是要写信给邀请者说,如果可以给他们安排一张双人床的话,他们才会去。他们在同一张床上睡了这么多年,如果让他们单独睡的话,他们都睡不着。这总是让人有些尴尬,因为不成文的规矩是夫妻俩不仅要住两个房间,而且如果要他们合用一个盥洗室的话,他们都要表示有些不情愿。现代的住房不是为夫妻俩合住而设计的,但是朋友们也都知道,如果他们要毕晓普夫妇去他们那里做客,那么就得给他们安排一个双人床的房间。虽然有人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礼,但满足这个要求并不太麻烦,而且这对夫妻很招人喜欢,所以,大家也就尽量宽容他们这种古怪的习惯。查理总是情绪高昂,虽然有些刻薄,但他特别会逗乐;而马格丽的平和让她特别容易相处。而且,这对夫妻也很容易招待,让他们自己到乡间田野上去散散步,就能让他们无比欣喜了。
当一个男人结婚之后,通常他的太太早晚会设法让他和他的老朋友们疏远,但是马格丽正相反,她让查理和他的老朋友们更亲近,因为她让他更宽容,也就让他更容易相处。他们给人的印象不像是一对夫妻,倒像是两位住在一起的中年单身汉,有时候,马格丽会发现她是半打男人中的唯一的女人,这些男人说着脏话,争论着,寻欢作乐,她不仅不会阻碍这种哥们义气,反而会对其推波助澜。我在英国时会和他们见面,因为他们总是到我前面提到的那家俱乐部里吃晚饭,如果我单独一人的话,就会和他们共进晚餐。
那天晚上,在去戏院前我们一起吃点心时,我告诉他们我邀请了莫顿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你们可能会觉得他很枯燥乏味,”我说,“但他是个很不错的人,而且,我在婆罗洲时,他对我挺照顾的。”
“你怎么没早点让我知道?”马格丽大声叫道,“我可以再邀请一个年轻女子。”
“你干吗还要请其他年轻女子?”查理说,“不是有你嘛。”
“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和我这把年龄的女人跳舞,可能不会太有乐趣吧。”马格丽说。
“胡说,这和你的年龄有什么关系?”查理转向我说,“和你跳过舞的人中,还有谁会跳得更好呢?”
当然有人跳得更好,但是马格丽确实也跳得不错,她步履轻盈,而且节奏感很强。
“没有人跳得更好。”我回答得很真心诚意。
等我们到达切罗餐馆时,莫顿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他穿着晚礼服,这让他那被太陽晒过头了的皮肤更为明显,也许因为我知道这套晚礼服已经有四年被藏在马口铁的盒子里,里面塞着樟脑丸,所以,我觉得他穿着这套衣服并不舒服,穿着咔叽短裤的他要自由自在多了。查理·毕晓普很健谈,他很喜欢听他自己说话,莫顿则很害羞。我给他要了杯鸡尾酒,又点了瓶香槟。我觉得他可能会更喜欢跳舞,但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会请马格丽跳舞,因为我很强烈地意识到我们和他并不是一代人。
“也许我应该告诉你毕晓普夫人跳舞跳得很好。”我说。
“是吗?”他的脸有些红了,“能请你跳个舞吗?”
她站起来,他们走进了舞池。那天晚上她特别出众,并不是说她的衣服有多好,她那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可能只花了六个几尼,但是她看上去非常高雅。她有两条特别好看的腿,而且那个年代,短裙子正好很盛行。那晚她可能薄施了淡妆,但是和其他女人相比,她看上去非常自然。那种平顶短发的发型对她很合适,而且她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头发仍然光泽迷人。她并不是绝色美女,但是她的那种善良,她身心快乐的举止和风度,她健康的精神,让你相信或至少感觉到她什么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等他们跳完一曲回到桌边时,她的眼睛发亮,双颊泛红。
“他跳得怎么样?”她的丈夫问。
“棒极了。”
“你也跳得很好。”莫顿说。
查理又继续说他的长篇大论,他的幽默感是冷嘲热讽的,他之所以有趣,是因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题那么感兴趣。但是莫顿对这些话题一无所知,他虽然礼貌地听着,假装有兴趣,但是我知道,音乐、香槟、餐厅的欢乐气氛,眼前的一切太让他兴奋了,他根本就无法集中思想听别人在说什么。等到音乐又起时,他的眼睛马上去搜寻马格丽的目光,查理看在眼里,笑着说:
“马格丽,去和他跳舞呀,看着你运动对我的身材也有好处。”
他们又下了舞池,查理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她好一会。
“马格丽今天玩得太高兴了,她喜欢跳舞,而跳舞只能让我气喘吁吁。这个年轻人还真不错。”
我安排的这个小聚会很成功,等到我们和毕晓普夫妇告了别,我和莫顿一起走向皮卡迪利圆形广场时,他热情地向我道谢。他真的玩得很高兴。然后我和他道了别,第二天,我就出了国。
我无法再多为莫顿做些什么,这让我有些遗憾,我知道,等我回到英国后,他也就该起程回婆罗洲了。偶尔我还会想到他,但是等到秋天我回家时,他已经不在我的脑海里了。在我回到伦敦的一个星期后,有一天晚上我去了俱乐部,查理·毕晓普也是这家俱乐部的会员,他正和三四个我也认识的男人坐在一起,我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我回国后,和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面。其中有一位名叫比尔·马什,他的太太珍妮特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喝酒。
“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查理问,“最近可一直没有见到你呀。”
我立刻注意到他已经酩酊大醉,这让我非常惊讶。我知道查理喜欢喝酒,但是他总是很能控制自己,从来不会喝过量。在我们都很年轻时,他偶尔也会多喝几杯,但那仅仅是为了表示他是个很合群的好伙伴。而且,我们不能以一个人年轻时所做的事来判断一个人。我记得查理喝醉酒时很不友好,他本性里的那种攻击性被放大了,他的话更多,嗓门更大,喝醉时,他很容易和人吵架。就像现在,他变得很武断,认定了死理,对于因他轻率的断言而引来的不同意见,他什么都不听。其他人都知道他醉了,一方面,他的无理让他们生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在这种状况下,应该对他友好宽容,他们在这两种态度中挣扎。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年龄,头秃了,发福了,戴着眼镜,又酩酊大醉,他可真不讨人喜欢。平时他一直都是衣冠楚楚的,但是这天他衣衫不整,身上到处都是烟灰。查理叫来了服务生,又要了一份威士忌,这个服务生已经在这个俱乐部里工作了三十年。
“先生,您面前已经有一杯酒了。”
“别管我的闲事,”查理·毕晓普说,“马上给我拿个双份威士忌来,要不然我就向俱乐部秘书长告状说你傲慢。”
“好吧,先生。”服务生说。
查理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他的手有些发抖,一些威士忌洒到他自己的身上。
“好了,查理,老伙计,我们最好打道回府吧。”比尔·马什说。然后,他告诉我:“查理最近这段时间住在我们家里。”
我当然非常惊讶,我也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要问更保险。
“行啊,走吧,”查理说,“但走之前再让我喝一杯吧,我这个晚上就能过得更好了。”
看来这里的聚会还得有一会才能结束,所以,我起身告辞说我要散步回家了。
正当我要离开时,比尔对我说:“你明天晚上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就是你、我、珍妮特和查理。”
“当然,我很乐意来。”我说。
这就证明果真出了什么事。
马什夫妇住在摄政公园东侧的一排房子里,女佣给我打开门后,就请我先去马什先生的书房,他正在那里等我。
“我想在你上楼前先和你通个气,”他一边和我握手一边说,“马格丽离开了查理,你知道吗?”
“这不可能!”
“他根本无法接受。珍妮特觉得让他一个人住在他那窄小可憎的公寓中,实在太糟糕,所以我们就请他来这里住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但是他还是每天狂饮,整整两个星期,他一直就没睡觉。”
“她真离开了他?”
我实在太惊讶了。
“是啊,她疯狂地爱上了那个叫莫顿的家伙。”
“莫顿,他是谁?”
我根本就没想到他会是我从婆罗洲来的朋友。
“真该死,是你介绍他们认识的,都是你干的好事。让我们上楼吧,我想我最好给你通个信。”
他打开书房的门,我们走出去,我完全糊涂了。
“但是,怎么会?”我说。
“你还是问珍妮特吧,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可真搞不懂,对马格丽,我实在是一点耐心都没有,他的生活更是一团糟。”
他在我前面走进客厅,我进去时,珍妮特·马什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查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正在读晚报,我走上去和他握手,他把报纸放下来。他现在很清醒,说起话来还像往常一样轻松自信,但他看上去像个病人。我们喝了一杯雪利酒后,就下楼吃晚饭。珍妮特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人,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得很漂亮。整个晚餐,她的机敏活泼没有让话题间断。饭后,她让我们三人在一起喝一杯波尔图酒,但她走开时,给了我们很清楚的指令,就是不要超过十分钟。平时沉默寡言的比尔,这时突然话多起来,我也被卷入这场游戏中,可惜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不能畅所欲言。但有一点很明显,马什夫妇不想让查理沉沦到沮丧之中,所以,我也就尽最大努力说些有趣的话。他似乎也心甘情愿随波逐流,而且他向来就爱滔滔不绝,所以,我们谈论一起刚刚报道的凶杀案,他站在一个病理学家的角度进行了分析。但是他说起话来毫无生气,他就像是一个空壳,让人感觉他是出于为主人考虑,才强打精神说话,而他的思绪完全在别处。所以,当楼上有人敲了一下地板,说明珍妮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们都觉得是一种解脱。这种情况,女人的参与往往能缓解整个气氛。我们回到楼上,玩了会桥牌。当我告辞时,查理说他要陪我走到马勒本大街。
“哦,查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最好还是休息吧。”珍妮特说。
“散散步我能睡得更好。”查理回答。
她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如果一个中年病理学教授想要出去散散步,她也实在无法阻止他,她瞥了瞥丈夫,眼睛一亮。
“我想散散步对比尔也没有坏处。”
这话说得可真是毫无技巧,女人有时就是控制欲太强。查理闷闷不乐地看了她一眼。
“实在没有必要把比尔给拉出去。”他口气坚决地说。
“我根本就不想出去。”比尔笑着说,“我累了,我可要上床睡觉了。”
我想在我们走后,比尔·马什和他太太肯定会有一番争吵。
“他们对我太好了,”我们顺着栏杆走着,查理说,“真不知道没有他们我该怎么办,我都两个星期没合眼了。”
我也对此表示遗憾,但我没有追问他其中的原因。我们默默地又走了一段路,我想他送我出来,是为了要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应该让他自己选择最佳的时机。我当然很想向他表示我的同情,但我又怕说错了话。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急着要把他的心里话给掏出来。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话引到这个题目上。我想他不需要我的引导,因为他从来都不是转弯抹角的那种人,我想他肯定在斟酌如何措辞。我们走到了一个街角。
“你在教堂那里就能叫到出租车,”他说,“我再往前走一段。晚安。”
他点点头,步履懒散地走了。这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往前走去,直到我叫到一辆出租车。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洗澡呢,电话响了,我不得不从澡盆里出来,浑身湿淋淋的,裹着一条浴巾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珍妮特。
“好了,你对这一切怎么看?”她说,“你昨天晚上和查理聊到那么晚,我听到他早上三点才回来。”
“我们走到马勒本大街就分手了,”我回答,“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什么都没说?”
从珍妮特的声音中我能听出她正准备和我做一次长长的交谈,我想电话肯定就在她的床旁边。
“等一等,”我很快地说,“我正在洗澡。”
“噢,你的浴室里也有电话呀?”她急切地说,口气有些羡慕。
“不,没有。”我的口气生硬且坚定,“我已经在地毯上滴得到处都是水了。”
“噢!”她的声音很失望,而且有些恼怒,“那么,我什么时候能见你?你十二点钟能过来吗?”
这个时间对我来说并不方便,但是我不想开始和她争论。
“好吧,再见。”
我很快把电话挂掉,不让她再多说一句话。在天堂里,已经升了天的人使用电话时,只说他们需要说的,从不多说一句话。
我对珍妮特忠心耿耿,但是我也知道,对她来说,最让她兴奋的事,就是她朋友们的不幸。当然,她会非常热心地去帮助她们,但是,她也一定要掺和在里面。她是逆境中的朋友,管别人的闲事,就是她最大的乐趣。你如果开始一场恋爱,就肯定会发现她不知怎么就成了你的心腹知己;如果你闹离婚,也一定发现她在里面也插有一手。尽管如此,她还是一个好心的女人。所以,等到中午时分,我来到珍妮特的起居室里,看着她和我打招呼时那种按捺不住的热心时,我就忍不住要暗自发笑。当然,对于毕晓普家最近的灾难,她也很伤心,但这也让她兴奋,所以,现在又有一个新的人可以做她的听众,她可以把一切从头再娓娓道来一遍,这让她太刺激了。珍妮特的表情是一种一本正经的期望,就像一个母亲和家庭医生讨论她已婚的女儿的第一次分娩一样。珍妮特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她不会轻率地讨论此事,但是,她也下定了决心要充分享受这里面的所有乐趣。
“当马格丽告诉我她做了最后的决定要离开查理时,世界上不会有别人比我更觉得恐怖。”她说,她肯定至少已经将同样的话以同样的语气说了十几遍,所以,说得很顺溜,“在我认识的所有的人中,他们是最相爱的夫妻。他们的婚姻太完美了,他们的关系那么好。当然,比尔和我也很相爱,但是我们时不时还是会吵架,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你和比尔的关系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说,“告诉我毕晓普家的事。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很简单,我觉得我必须见你,因为你是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人。”
“哦,天哪,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那天晚上比尔告诉我,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同意,我突然意识到你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你的责任可就重大了。”
“你还是从一开始说起吧。”我说。
“你就是开始,所有的麻烦都是你开始的。是你把那个年轻人介绍给他们的,这是为什么我急着要见你,你认识那个年轻人,我从来没见过他,我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是马格丽告诉我的。”
“你什么时候吃中饭?”我问。
“一点半。”
“我也是。那你快点开始说故事吧。”
我的话给了珍妮特一个新的念头。
“你看,如果我不去会朋友吃中饭的话,你是不是也能不去?我们可以在这里吃点东西,家里肯定还有些熏肉,这样我们就不用赶时间了,我只需要下午三点到发型师那里去。”
“不,不,不,”我说,“我可不想这样,我最晚一定要一点二十分离开这里。”
“那我只能快点说了。你觉得杰瑞这个人怎么样?”
“谁是杰瑞?”
“杰瑞·莫顿,他的名字是杰瑞德。”
“我怎么会知道?”
“你在他那里住过,他的住处就没有什么信件之类的?”
“信总该有吧,只是我没有碰巧读到这些信。”我口气有些辛辣地回答。
“哦,别说傻话,我指的是信封。他这人怎么样?”
“还行,应该是吉卜林那类人,工作很努力,很诚心,愿意为建设大英帝国贡献力量等等之类。”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珍妮特大叫道,她已经没了耐心,“我是说,他长得怎么样?”
“和普通人没啥两样。当然如果再见到他时我还能认出他,但是我却没有办法描述他有什么显著的特点。他看上去很干净。”
“哎呀,我的天呀,”珍妮特说,“你到底还算不算是位小说家呀?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不可能和一个人一起住了一个星期,却连他的眼睛是蓝色还是褐色都不知道。他的肤色呢,是深还是浅?”
“不深也不浅。”
“身材呢,是高还是矮?”
“中等身材吧。”
“你是要诚心把我惹火吗?”
“当然不是,但他就是那么普普通通。他身上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他既不丑陋也不英俊,他看上去人挺好,像一位绅士。”
“马格丽说他笑起来很有魅力,而且身材也很好。”
“也可以这么说吧。”
“他发疯一样地爱上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冷冷地问。
“我看过他的信。”
“你是说她给你看了他写的信?”
“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
面对着女人对于他们私生活的背叛,男人总是很难忍受。她们毫无羞耻感可言,她们可以互相倾诉最为私密的事情,丝毫不感到困窘,谦逊谨慎只是男性的美德。虽然男人们对这一切早就知晓,但是每次面对女人的肆无忌惮时,他还是会震惊。如果莫顿知道他的书信不仅被马格丽阅读,还被珍妮特审查,而且,他的痴迷的恋情的进展还被每日汇报,他究竟会怎么想?根据珍妮特的说法,他对马格丽是一见钟情,在我安排的那个小宴会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打电话给马格丽邀请她去一个可以跳舞的地方喝茶。当我倾听着珍妮特的叙述时,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她讲的是马格丽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也就将信将疑。有趣的是,我发现珍妮特其实是站在马格丽这一边的。当然,当马格丽离开她丈夫时,是珍妮特邀请查理过来到他们家住两三个星期,好让他不再悲惨孤独地待在那个空荡荡的小公寓里。她对他也非常照顾,她几乎每天都陪他吃中饭,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和马格丽一起吃中饭。她陪他去摄政公园散步,她让比尔每个星期天和他一起打高尔夫球,她非常有耐心地倾听他不幸的故事,并且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安慰他。她觉得他非常可怜,但是她还是站在马格丽一边,当我对马格丽的行为表示失望时,她对我的反驳如同一千块砖头砸在我的身上。这场婚外恋让她觉得刺激,一开始,马格丽面带笑容,春风得意,但又有些怀疑地前来告诉她有一位年轻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到后来,心烦意乱、恼怒不安的马格丽又来向她宣布她无法再承受这种压力,她已经打点了行李,要搬出公寓。在这整个过程中,珍妮特都是必不可少的一分子。
“当然,一开始我根本无法相信我的耳朵,”她说,“你知道查理和马格丽的关系,他们实在是太亲近了,他们如此相爱,有时都让人觉得可笑。我从来没觉得那个矮男人有什么好,而且他外表上也实在不吸引人,但他对马格丽那么好,你就不能不喜欢他。有时候,我还真嫉妒她。他们没什么钱,他们的生活也乱糟糟的,但是,他们却很幸福。当然,我可从来没想到这事会有什么结果,马格丽一开始也只是觉得好玩。‘我当然不会当真,’她这样告诉我,‘但是,在我这个年龄,有这么个年轻人还是挺好玩的,已经有很多年没人给我送过花了,我得告诉他不要再送我花了,因为查理会觉得这很傻。他在伦敦一个人都不认识,他又喜欢跳舞,他说我跳舞跳得如同梦境般美好。而且,他总是一个人去看戏,好痛苦哦,所以,我就陪他去看了两三个日场。我答应陪他出去,他的那种感激劲儿,真让人觉得可怜。’‘听上去,他就像一头温顺的羔羊。’我说。‘他就是,’她说,‘我知道你是能理解我的,你不会责怪我吧?’‘当然不会,’我说,‘你对我还不了解吗?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这么做的。’”
一开始,马格丽和莫顿一起出去,并没向丈夫隐瞒,对于她的这个新的仰慕者,她丈夫还开着善意的玩笑。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很有礼貌,谈吐令人愉快,而且,很高兴在他工作繁忙时能有人陪马格丽玩。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嫉妒。他们三人也一起吃过几次晚饭,并去看过一场戏。后来,莫顿就求马格丽单独和他出去一个晚上,她说绝对不可能,但是他不停地求她,最终说服了她。马格丽就求助于珍妮特,让她给查理打电话,说他们打桥牌三缺一,请查理过来吃饭并玩牌。平时,查理绝对不会不带妻子单独一人去任何地方,但是马什家是他的老朋友,而且珍妮特编了一个什么荒唐的理由,让查理无法拒绝,只能答应。第二天,珍妮特和马格丽见了面,马格丽说前一个晚上太棒了,他们在美登海德吃了晚饭,又跳了舞,然后在那个美妙的夏夜开车回家。
“他说他太喜欢我了。”马格丽告诉她。
“他吻你了吗?”珍妮特问。
“当然,”马格丽笑了,“珍妮特,别犯傻。他真可爱,而且,他的脾气那么好。我知道,我不会相信他对我说的话,一半都不信。”
“哦,天哪,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我已经爱上他了。”马格丽说。
“亲爱的,这会有多尴尬呀?”
“噢,这不会持久的,而且,到了秋天,他就要回婆罗洲去了。”
“嗯,不能否认,你现在看上去可年轻多了。”
“我知道,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年轻了许多。”
很快,他们每天都会面,他们早上见面,在公园里散步,或是去画廊,中午时他们分手,马格丽可以去陪她丈夫吃午饭,午饭后他们又见面,开车去郊区或去河畔的什么地方。马格丽不再告诉她的丈夫,她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不会理解。
“那你怎么一直就没有见过莫顿呢?”我问珍妮特。
“她不愿意让我见他。你知道,马格丽和我是同一代人,我能理解她。”
“明白了。”
“当然我也尽了最大努力帮她,每次她和杰瑞一起出去,她都说她是和我在一起。”
我是个凡事都有板有眼的人。
“他们真有关系吗?”我问。
“呃,当然没有,马格丽可不是那种女人。”
“你怎么知道?”
“她会告诉我的。”
“我想她会吧。”
“当然,我也问过她,但她一口否认了。我肯定她说的是实话。他们两个人之间根本就没有那种关系。”
“我觉得这很奇怪。”
“马格丽是个好女人。”
我耸耸肩。
“她对查理很忠诚,她完全不可能欺骗他。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对他保守什么秘密。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爱上了杰瑞,她想立刻告诉查理。我求她千万别这么做,我说这不会有任何好处,只能让查理更痛苦。而且,再过两个月,这个年轻人就会远走高飞,既然这件事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把它搞大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杰瑞指日可待的离别还是成了整个冲突的导火线。如同往年一样,毕晓普夫妇已经安排了去国外旅行,他们早就计划开车去比利时、荷兰和德国北部。查理忙着整理地图和导游书,他从朋友那里搜集关于旅馆和路况的信息,他像小学生一样,兴冲冲地期待着他的假期。听他谈论着旅行计划,马格丽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们要去欧洲四个星期,而到了九月,杰瑞就要起航东去了。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下这么短,她无法忍受还要再失去那么多,一想到驾车旅行,她就充满了痛楚,离假期的时间越来越近,她也就越来越紧张,最后,她决定,只剩下一条出路。
“查理,我不想去旅行。”有一天,查理正在告诉她他刚刚听说的一家饭店,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希望你能约别人和你一起去。”
他茫然地看着她,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嘴唇有些颤抖。
“为什么?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就是不想去,我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看见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恐惧,她实在无法再忍受他的关心。
“没有,我身体非常好。我爱上别人了。”
“你?爱上谁了?”
“杰瑞。”
他惊愕地看着她,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理解错了他的表情。
“你怪我也没有用,我控制不了自己。再过几个星期他就要走了,我不想浪费他仅剩下的这点时间。”
他放声大笑起来。
“马格丽,你怎么会这么傻?你都可以做他的妈妈了。”
她的脸红了。
“他也很爱我,就像我爱他一样。”
“这是他告诉你的吗?”
“他告诉了我一千遍。”
“他是个骗子,就这么简单。”
他又咯咯笑起来,他胖胖的肚子随着笑声而晃动,他以为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承认查理对他太太的态度的确不够好,珍妮特也认为他应该表现出关切和同情。他应该理解!我能看出她头脑中浮现的情景:坚定沉着,无声的忍受,最后的放弃。对于别人所做出的牺牲,女人们总是比较敏感,能够看到其悲切之美。如果查理怒火万丈,充满激情,甚至砸碎一两件家具(当然他事后得买新的),或是对准马格丽的下巴揍上一拳,这也能博得珍妮特的同情。但是嘲笑马格丽,这是不能原谅的。我没有指出要让一个矮胖的五十五岁的病理学教授突然像一个原始人那样行动,这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去荷兰的行程取消了,毕晓普夫妇的八月是在伦敦度过的。他们当然很不高兴。他们每天还在一起吃中饭和晚饭,因为他们多年来一直这样,早就习惯了,而其他的时间,马格丽一直和杰瑞在一起。为了他们共同度过的这些时间,马格丽要付出许多代价,她要忍受的可真不少。她和杰瑞成了查理取笑的对象,而他的幽默则下流且充满讽刺。他就是不愿意把这件事当回事,他因马格丽的愚蠢而恼怒,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马格丽会对他不忠诚。我向珍妮特提及此事。
“他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她说,“他太了解马格丽了。”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杰瑞远航而去。他是从提尔伯里港口出发的,马格丽前去送他。回家后,马格丽哭了四十八个小时。查理看着她,越来越恼怒,神经越来越烦躁。
“马格丽,”最后,他说话了,“我对你一直很耐心,但是现在,你得自己解脱出来,这个笑话闹得也太大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不要管我?”她大叫道,“我失去了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
“不要再做傻瓜了。”他说。
我不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他肯定很不明智地陈述了他对杰瑞的看法,而且他的描述肯定充满恶意,这就引发了他们的第一次家庭暴力。当她知道自己再过一个小时或者再过一天就能与杰瑞会面时,马格丽还能忍受查理的冷嘲热讽,但是现在,她已经永远失去了杰瑞,那她也就忍无可忍了。她已经自我控制了好几个星期,这天,她把这种自制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对查理究竟说了些什么,向来脾气就很暴躁的他动了手。他的行动把他俩都吓坏了,他抓过一顶帽子,飞也似的逃出了公寓。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他们还是一直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是,那天半夜他回到家里,发现她已经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替自己铺了一个小窝。
“你不能睡在那里,”他说,“别犯傻了,到床上来吧。”
“不,我不要,你别管我。”
那一夜,他们争吵着,最后她还是睡在沙发上,而且,她决心已定,以后的每天晚上她都在沙发上过夜。但是,他们的公寓那么小,他们根本就无法回避对方,他们连不想看见对方,不想听见对方都不可能。他们如此亲密地住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本能就是在一起生活。他试图和她讲道理,他真的认为她是蠢到了极点,所以,就无休止地和她争论,要她明白她是多么执迷不悟。他一点空间都不给她,他也不让她睡觉,每天他都和她谈到半夜,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他相信他能把她从爱情中劝说出来。有时,两三天的时间他们互相一句话都不说。有一次回到家里,他发现她哭得那么伤心,她的眼泪让他心烦意乱,他告诉她他有多爱她,又回忆起他们这些年来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希望以此来感动她。他说希望让发生的一切成为过去,他许诺永远不再提杰瑞这个名字,难道他们不能一起忘却这场噩梦吗?但是对她来说,查理所暗示的破镜重圆实在让她恶心。她告诉他她头疼得厉害,请他给了她一点安眠药。第二天早上,他出门时,她假装自己仍在熟睡,但等他一走,她就打点了一下行李,离开了家。她有几件继承来的珠宝装饰品,她将它们变卖了,得到一小笔钱,然后她在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中租了一个房间,并将地址向查理保密。
当查理发现马格丽真离开了他,他完全崩溃了。她的离家出走摧毁了他,他告诉珍妮特他的寂寞难以忍受,他写信给马格丽恳求她回来,他请珍妮特去为他当说客,他愿意做任何许诺,他卑躬曲膝,但是马格丽不为所动。
“你觉得她会回去吗?”我问珍妮特。
“她说她不会。”
这时已经快到一点半,我告别了珍妮特,因为我要赶到伦敦的另一头。
两三天后,我接到马格丽的电话,问我是不是可以和她见面。她建议到我的住处来,我就请她来喝茶。我尽量对她表示友好,她的感情生活和我无关,但是,在心底里,我却认为她真是个傻女人,所以,我对她的态度肯定也是冷冰冰的。她从来就不是美貌的那种人,过去的那些岁月对她改变极少。她的深色的眼睛仍然很好看,她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她的穿着打扮很简单,如果她化了妆的话,那妆肯定化得很巧妙,让我根本看不出来。她仍然拥有她一贯就有的魅力,那就是她的完美的自然而然和友善的幽默感。
“我希望你能愿意为我做件事。”她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事?”
“查理今天就要从马什家里搬出来了,他要搬回到公寓里去。我怕他回去之后的几天比较难对付,如果你能请他出去一起吃晚饭,那就太好了。”
“我得看看我的日程安排。”
“有人告诉我他最近喝酒喝得很厉害,真让人担心,我希望你能劝劝他。”
“我想可能因为他最近家里有些不如意的事吧。”我刻薄地说。
马格丽的脸红了,她痛苦地看了我一眼,退缩了一下,仿佛被我打了一下。
“你认识他比认识我的时间长多了,我很能理解你会站在他那一边。”
“我亲爱的,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么多年还和他交往,主要是因为你的原因。我一直就不太喜欢他,但你却是个很好的人。”
她朝我笑笑,她笑得很甜,她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
“你觉得对他来说,我是个好太太吗?”
“很完美。”
“他常常会得罪人,许多人不喜欢他,但是我却从来不觉得他难相处。”
“他也非常珍爱你。”
“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十六年,我们一直很完美很幸福。”她停顿了一下,垂下了眼光,“但我得离开他,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我们在一起乱糟糟的生活太可怕了。”
“我向来就不明白如果两个人不想在一起生活了,为什么还非得在一起。”
“这对我们来说,真是糟透了,因为我们一直这么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想要逃离对方,简直不可能。到最后,我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我想这种情况对你们两人来说都不容易。”
“我爱上别人了,这不是我的错。你知道,这种爱和我对查理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对查理的爱是一种母亲的爱,我在保护他,因为我比他要通情达理得多,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能对付他。而杰瑞则很不同,”她的声音柔和起来,她的脸上也染上了一层漂亮的光亮,“他让我找回了我的青春,在他面前,我就像个小女孩,我可以依靠他的力量,在他的照顾下我觉得很安全。”
“我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我慢慢说,“我想他以后会很成功的。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那么年轻就已经担任了很重要的职务。现在他也只有二十九岁,对不对?”
她温柔地笑了,她很明白我话中的意思。
“我从来没有向他隐瞒过我的年龄。他说那没关系。”
我相信这肯定是事实,她不是那种会因自己的年龄而撒谎的女人,而且,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年龄,也让她感到刺激和兴奋。
“你今年多大?”
“四十四。”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我已经给杰瑞写了信,告诉他我离开了查理,一旦得到他的回信,我就会去他那里。”
这很让我吃惊。
“你知道,他住的那一小块殖民地很原始,你如果真去了,会发现你的处境很尴尬。”
“但是他要我答应他,如果他走了以后我的生活无法忍受,我就去他那里。”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而你依据的只是一个恋爱中的年轻人所说的话,你觉得这样明智吗?”
那种极度兴奋的美丽表情又回到她的脸上。
“当然明智,因为这个年轻人是杰瑞。”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沉默了一会,然后我告诉了他杰瑞·莫顿修路的故事,我有些添油加醋,我觉得戏剧效果还不错。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我讲完之后,她问我。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故事。”
她摇摇头,然后又笑了。
“不,你想告诉我他很年轻,充满了热情,他满脑子都是工作,不可能有时间去想其他事情。我不会影响他的工作的,你不如我了解他,他其实非常浪漫,他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开拓者,他要参与一片新天地的开拓,我了解他的兴奋点。这非常了不起,难道不是吗?相比之下,这里的生活太单调了,太一般了。当然,那里的生活很孤独,所以,有人相伴总是强过没有,即使这个伴侣是个中年妇女。”
“你要提议和他结婚吗?”我问。
“我会让他做决定,我不想让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
她的解释是那么简单,她的那种甘心屈从又是那么感人,所以,等她离开我时,我已经对她一点都不生气了。当然,我还是觉得她很傻,但是一个人如果因别人的愚蠢而生气的话,那么他一辈子就会生活在永久的持续愤怒中。我相信船到桥头自会直。她说杰瑞很浪漫,确实,他很浪漫,但是,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浪漫之所以能遮人耳目,是因为它以精打细算的现实为基础,受害的是那些真把夸夸其谈当回事的人。英国人是浪漫的,这也是为什么其他人都觉得英国人很虚伪。其实他们并不虚伪:他们确实真心诚意地踏上通往天国之路,但是这个行程如此艰辛,一路上,他们如果看到有利于自己的好处,当然会顺便捡起。英国人的灵魂,就像威灵顿将军的军队一样,是要在酒足饭饱之后才能向前行进的。我猜想杰瑞在收到马格丽的信后,会花一刻钟的时间在困境中挣扎。对这件事本身我没什么同情,我更感兴趣的是看杰瑞如何把他自己从这当中解脱出来。我想马格丽会非常失望,但是,这对她也不会有太大的坏处,因为她会回到她丈夫身边,而且我毫不怀疑,经过了这番磨练之后的这对夫妻,会在平和、安静和幸福之中生活一辈子。
但是事情却没有这样发展。那段时间,我一直没法约上查理·毕晓普一起吃饭,但我给他写了信,约他在下个星期和我一起吃晚饭,而且我也提议我们一起去看一出戏。对于这个提议我自己是有些疑惧的,因为我知道他喝酒喝得很厉害,而且,酒醉时他的话会很多,所以,我希望他在剧院中不至于惹人讨厌。我们要去看的那出戏要到八点一刻才开始,所以,我们约定七点钟在俱乐部里见面吃晚饭。我先到了,我等他,但是他一直没来。我给他的公寓打电话,没人接听,我想他可能正在路上。我最不喜欢看戏时错过开头,所以,我在俱乐部大厅里焦急地等他,希望他一到我们就能直接上去。为了节约时间,我已经点好了菜。时钟指向七点半,然后七点三刻,我不想再等他了,所以,就上楼去了餐厅,独自吃了晚饭。他仍然没有出现。我叫餐厅给马什家挂个电话,过了一会,服务生过来告诉我接通了比尔·马什。
“你知道查理·毕晓普是怎么搞的?”我问,“我们说好一起吃晚饭,然后去看戏,但他根本就没出现。”
“他今天下午去世了。”
“什么?”
这太让人震惊了,我的惊叹声让附近坐着的几位抬起头来。整个餐厅坐满了人,服务生在餐桌间穿梭忙碌,电话是在收银台上的,一个负责饮料的服务生端着一个放着一瓶霍克酒和两个长脚酒杯的托盘过来,给了收银员一张账单;英俊的前台带着两个男人去他们的座位,他们挤了我一下。
“你从哪里打来的电话?”比尔问。
我想他是听到了我周围的喧闹的声音。我告诉他后,他问我是否可以一吃完饭就到他家去,因为珍妮特想和我谈谈。
“我马上就过来。”我说。
珍妮特和比尔正坐在起居室里,他在看报纸,她在玩单人纸牌游戏,女佣领我进去后,她很快迎上前来,她走起路来脚步很轻,富有弹力,身体前躬着,就像一只黑豹在跟踪它的猎物。我立刻就看出她现在正处在最佳境界。她握住我的手,然后掉过头去,似乎是要掩饰她双眼中的泪光。她的声音很低沉,充满悲剧感。
“我去把马格丽接了过来,让她上床睡了。医生得给她打一针镇静剂,她疲乏到了极点,真是太糟糕了。”然后,她发出一声介于喘息和哭泣之间的声音,“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情总是发生在我的身上!”
毕晓普夫妇从来都没雇过用人,但每天早上,都有一位钟点工去他们家打扫卫生,洗刷早餐的餐具等。她自己有钥匙,那天早上,她如往常一样进了公寓,先打扫起居室。自从他的太太离开后,查理的作息时间就没有了规律,所以,她发现他还在睡觉,并没有觉得奇怪。但是时间过去了,她知道他还得去上班,所以,就去敲卧室的门。没人回答,但她能听到他在呻吟,就轻轻地推开了门。他正仰面躺在床上,打着呼噜。她叫他,但他没有醒过来,这让她觉得害怕,所以,她就去了同一层楼上的另一个公寓,那里面住着一位记者,她按门铃的时候记者还在睡觉,他穿着睡衣为她打开了门。
“对不起,先生,”她说,“您能过来看看我们家的先生吗?他的情况不妙。”
记者穿过走廊来到查理的公寓,在他的床边,有一个巴比妥的空瓶子。
“我想你最好把警察叫来。”他说。
警察来了,他打电话回警察局叫来了救护车。他们把查理送到了查令十字医院,他没有再醒过来。在他临终前马格丽赶到了他的床边。
“警察当然会对这件事做调查,”珍妮特说,“但是事情很明显,他最近三四个星期一直睡不好,他可能在吃巴比妥,那天晚上,他肯定一下子吃过量了。”
“马格丽也这么认为吗?”我问。
“她现在太伤心了,什么都不能想。但是我告诉她我敢肯定他没有自杀。他不是那种男人。我说得对不对,比尔?”
“你说得对,亲爱的。”他回答道。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信?”
“没有,什么都没有。奇怪的是,马格丽今天早上收到了他的一封信,其实也根本算不上信,只有一句话:‘亲爱的,没有你我太孤独了。’就这样。当然,这根本不能说明什么,所以,她已经答应我警察调查时,她不会提到这封信。让别人平白无辜地胡思乱想又能有什么好处?所有的人都知道,巴比妥这种药是很难把握的,我自己是说什么都不会吃这种药的,所以,很明显这是一场意外。我说得对不对,比尔?”
“你说得对,亲爱的。”他回答道。
我能看出来,珍妮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相信查理·毕晓普没有自杀,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她想要自己相信的事,她到底相信多少,我不知道,我对于女性心理还没有那么了解。当然,她也很可能是对的。一个中年科学家,因为他的中年的妻子离开他就要自杀,这似乎不合情理;更能让人接受的是他因睡不着觉而恼怒,而且因为醉酒而神智不清,所以在吃安眠药时过了量。这也是验尸官对于这件事的看法。验尸官得到的信息是,去世的查理·毕晓普饮酒过度,所以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很明显,他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自杀这样的举动。验尸官对他的遗孀表示同情,并且强调了安眠药的危险性。
我非常不喜欢参加葬礼,但是珍妮特求我去参加查理的葬礼。他工作的医院的几位同事也想来参加,但是应马格丽的要求,他们被婉言谢绝了。所以,珍妮特、比尔、马格丽和我是唯一出席葬礼的人。我们要一起去殡仪馆接灵车,他们告诉我等他们上路后会打电话给我。我站在窗前等他们,看到他们的车来了,我就下了楼。但是比尔从车子里出来,在我还没能迈出门前先抓住了我。
“等一等,”他说,“我得先和你说件事。珍妮特要你在葬礼结束后到我家来喝茶,她说让马格丽一直闷闷不乐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喝茶后我们再打几圈桥牌。你能来吗?”
“就穿着这个?”我问。
我穿着燕尾服,戴着黑领结,还有晚礼服的裤子。
“哦,没关系,至少能让马格丽分分心。”
“好吧。”
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没有玩成桥牌。头发金黄的珍妮特穿着深色的丧服,看上去很雅致,她出演这个充满同情心的好朋友的角色,技巧也很高超。她哭了一点,擦眼睛的时候非常小心翼翼,不至于碰到眼睛上的睫毛油。当马格丽伤心地痛哭时,她的手臂温柔地环抱着她的肩膀。在困难中,她是个很好的帮手。我们回到她家时,有一封电报正等着马格丽,她拿了电报就上了楼。我想那肯定是查理的哪位朋友刚刚听到查理的死讯而发来的唁电。比尔去换衣服,珍妮特和我到了楼上的起居室中去摆桥牌桌。她取下帽子,把它放在钢琴上。
“虚伪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她说,“当然现在马格丽肯定非常伤感,但是她得要振作起来,打几圈桥牌能够帮助她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当然,我也很替查理惋惜,但是,从他的角度来说,马格丽离开了他,我相信他可能永远不会从这个打击里恢复过来,所以,你不能否认,对她来说,现在事情可能就简单多了。她今天早上给杰瑞发了个电报。”
“说了些什么?”
“告诉他可怜的查理的事。”
这时,女佣进了房间。
“夫人,您能到毕晓普夫人那里去吗?她想见您。”
“当然。”
她很快离开了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比尔进来了,我们一起喝了一杯酒。最后,珍妮特回来了。
她把一份电报递给我,上面写着:
请务必等我的信。杰瑞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她问我。
“不就是上面写的意思吗?”我说。
“傻瓜!我当然也告诉了马格丽这电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她很担心。这封电报肯定和她发过去的关于查理去世的电报走差了。我想她现在肯定没有心思打桥牌。我的意思是,在她丈夫安葬的当天就打桥牌,可能不太好吧。”
“就是说呀。”我说。
“当然,他还会再发电报来回答她的电报。他肯定会的,对吗?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坐着等他的信来。”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这场谈话,就离开了。两天后珍妮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马格丽收到了一封莫顿发过来的表示哀悼的电报。她读给我听:
得悉噩耗,不胜悲痛,致以深切的哀悼。爱你的,杰瑞
“你有什么看法?”她问我。
“我想这很有礼貌。”我说。
“当然他不能说这个消息让他高兴极了,对不对?”
“当然不能。”
“而且,他确实还加上了爱你的。”
我能够想象这两个女人把两封电报研究来研究去,从每一个角度研究每一个字可能包含的各种含义,我几乎可以听见她们没完没了的对话。
“我真不敢想象如果他现在放弃马格丽的话,那她该怎么办。”珍妮特继续说,“当然,现在就要看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了。”
“快别胡说了。”我说,并很快挂上了电话。
以后的几天里,我和马什夫妇又吃了几次饭。马格丽看上去非常疲劳,我猜想她是在心情焦急地等待仍然在路上的莫顿的信。悲伤和担忧已经把她折磨成了个影子,她现在看上去很脆弱,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宗教的表情。她非常温柔,对别人的各种关心感激不尽,她的笑容没有自信,有些害羞,仿佛带着无限的痛苦。她的无助非常吸引人,可惜莫顿在万里之外。有一天早上,珍妮特又打来了电话。
“信终于到了,马格丽说我可以给你看,你能过来吗?”
她的紧张的口气已经告诉了我一切。我到她家后,珍妮特把信交给我,我读了一遍。这信写得很费心思,我猜想莫顿肯定是重复写了许多遍。很明显,他做了许多努力,尽量不说任何可能会伤害马格丽的言语,这点他还是挺君子的,但整封信中遮掩不住的是他的恐惧。很明显,他的双腿都在发抖。他可能觉得处理这件事的最好的办法是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所以,他就在信中拼命取笑殖民地里的白人。如果马格丽一下子出现在那里,他们会说什么?而且,他可能很快就会因此而被炒鱿鱼。许多人觉得东方是自由放松的,其实根本就不是那样,那里人们的观念比伦敦郊区的人还要狭隘。他太爱马格丽了,他无法忍受那些可恶的女人们对她说三道四。另外,他也被派到了一个新的偏远的岗位上,从那里出来,无论去哪里,都要有十天的路程。她并不真的能搬进他的寓所去住,而那里根本没有旅馆,他的工作要求他常常要到丛林中去,一去就得是无数天,那里不是女人能生存的地方。他告诉她她在他的心中的地位非常重要,她不应该因他而烦恼,权衡再三后,他觉得她还是应该回到她丈夫身边,这会对她更好。如果他真成了她和查理之间的第三者,他会永远无法原谅他自己。嗯,我敢打赌,对他来说,这封信可真不容易写。
“当然,他写信的时候,还不知道查理已经死了。我告诉马格丽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她同意你的看法吗?”
“她现在的状态很难和她讲道理。你对这封信怎么看?”
“嗯,很明显,他并不想要她。”
“但是两个月之前他可是很想要她的呀。”
“是啊,有时候环境变了,空气变了,风景变了,对一个人的影响可真大。现在,他肯定感觉离开伦敦已经有一年了。他回到了他的老朋友和旧的兴趣之中。我亲爱的,马格丽完全没有必要自欺欺人,他已经回到了那边的生活里,而那里是没有她的位子的。”
“我建议她根本就不要管这封信说些什么,就直接去他那里。”
“我希望她的理智能制止她,这样她就不会面对更惨痛的回绝。”
“那现在她该怎么办?这也太残酷了吧,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个女人,她真是太善良了。”
“仔细想想这事还挺滑稽。其实是她的善良引发了这一连串的不幸。她为什么没有和莫顿真正发生关系呢?查理还是什么都不会知道,事情的结果一点都不会比现在更糟。她和莫顿可以度过一段最美好的时光,而当他们分手时,他们就会让这场好时光优雅地告一段落。这样他俩都会留着美好的记忆,她可以回到查理的身边,心满意足,继续做他的好妻子,一如既往。”
珍妮特撅起了嘴巴,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美德的。”
“去他妈的美德,这种只能带来破坏和痛苦的美德是一文不值的,你可以称之为美德,我叫它是怯懦。”
“但是,她和查理那时候还住在一起,叫她对查理不忠诚,单单这个想法就让她恶心。你知道,世界上有的女人就是这样的。”
“我的天,她可以在肉体上对他不忠诚,但同时却在精神上对他保持忠诚,女人们向来就很会驾驭这种戏法和表演。”
“你也太玩世不恭,太让人讨厌了。”
“如果你觉得面对现实,在生活中根据常识来做事就是玩世不恭的话,那么我确实玩世不恭,而且让人讨厌。但事实是,马格丽是个中年女人,查理已经五十五岁,他们结婚十六年。如果有个年轻人来对她表示好感,她当然会受宠若惊。但是,不要以为这就是爱情。这里只有生理的欲望,她要真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那她真是个傻瓜。说话的根本就不是他本人,说话的是他饥饿的性欲,他的性饥荒已经闹了四年了,至少从对白种女人的渴求这点来说是这样,所以,如果她要他兑现他所许下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诺言的话,那就会摧毁他的生活,这是很残酷的。他喜欢上马格丽,这完全出于偶然,他想要她,他得不到她就更想要她。我敢说他也以为这就是爱情,但其实这只是色欲。如果他们上了床,那查理肯定今天还活着。所有这些痛苦都是她可恨的美德造成的。”
“你可真愚蠢,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根本就做不到这点吗?她压根就不是那种放纵的女人。”
“我更喜欢一个放纵,而不是那种自私且愚蠢的女人。”
“噢,别再说了,我请你来,不是让你来招人讨厌的。”
“你叫我来干什么?”
“杰瑞是你的朋友,是你把他介绍给马格丽的,所以,她现在生活这么一团糟,都是为了他。而这一切不幸,又都是你造成的,所以,你得写信给他,让他对她负责任。”
“我才不会写这种信呢。”我说。
“那就请你走吧。”
我站起身要离开。
“咳,不幸中的万幸,查理是买了人身保险的。”珍妮特说。
我转回头看着她。
“看看,你倒敢骂我玩世不恭。”
这里,我就不重复我对她喷出的那些轻蔑的言语了,我把门重重地在我背后关上。但珍妮特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我常常会想,如果和她结婚的话,肯定会有不少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