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毛姆短篇小说
目录
位置: > 外国文学 > 毛姆短篇小说 >

舞男舞女

舞男舞女

翁如琏 译

酒吧间很拥挤。桑迪·韦斯科特已经喝过两杯鸡尾酒,开始觉得饿起来。他看看手表。应邀九点半来吃饭,现在已经快十点。伊娃·巴雷特总是姗姗来迟,如果能在十点半吃上点儿什么,就得算他福气。他又转身向酒吧伙计要了杯鸡尾酒,正好看见一个人来到酒吧间。

“喂,科特曼,”他说,“来一杯吗?”

“乐于从命,先生。”

科特曼长得挺好,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匀称,使他看上去一点不显矮,他潇洒地穿着件双排纽扣的常礼服,腰身稍嫌过紧,蝴蝶领结却实在大而无当。一头波浪形的黑发,厚密蓬松,而又十分光润柔滑,从前额一直梳向脑后,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讲起话来温文尔雅,但却微带点伦敦土音。

“斯特拉好吗?”桑迪问。

“哦,她很好。她喜欢在表演前躺一会儿,您知道。定定神儿,她说。”

“她那个绝技,给我一千镑我也不干。”

“我想您也不会干的。除她之外,没有人能干得了,我是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而且只有五英尺深的水。”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令人提心吊胆的表演了。”

科特曼笑笑。他把这话看作恭维。斯特拉是他的妻子。当然,去冒险的是她,可那火焰却是他想出来的,而正是这把火吸引了观众,使节目获得巨大成功。斯特拉从一个六十英尺高的梯子顶上跳进一个水箱,如他所说,箱里水深不过五英尺。在她就要跳水之前,他们往水面泼满一层汽油,由科特曼点燃;烈焰腾空而起,斯特拉翩然飞降,直入其中。

“帕科·埃斯皮诺尔对我说这是夜总会有史以来最叫座的节目。”桑迪说。

“我知道。他告诉我,他们在七月里已经做了通常要到八月才能做的那么多生意。全是因为有了你们,他对我说。”

“这么说,你们该发一笔财了。”

“噢,还不能那么说。您知道,我们签了合同的。自然,我们当时没有料到会如此轰动,不过,埃斯皮诺尔先生提到下个月还要留我们,不妨告诉您,如果条件照旧或者和原来差不多,他可就留不住我们了。喏,今早我还收到一位经理人的信,邀请我们到多维尔去。”

“我们的人来了。”桑迪说。

他点点头,离开了科特曼。伊娃·巴雷特率领她的客人们昂然而入。她在楼下把他们聚到了一起,总共八个人。

“我就知道会在这儿找到你,桑迪,”她说,“我没迟到吧,对吗?”

“不过半个钟头。”

“问问他们都要什么鸡尾酒,然后咱们就吃饭。”

酒吧间在逐渐空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下面露台吃饭去了,他们正站在柜台旁,帕科·埃斯皮诺尔走过,停下来和伊娃·巴雷特握手。帕科是个年轻人,钱财都挥霍光了,现在正靠替夜总会安排招徕客人的节目为生。职责所系,对阔绰显赫者当然得彬彬有礼。查洛纳·巴雷特太太是位家产钜万的美国富孀,不仅宴客豪奢,而且下场赌博。究其实,午饭也罢,晚饭也罢,就连那两场进餐时的节目,还不都是为了引诱人们到赌桌上去输钱吗?

“给我准备了个好桌位吗,帕科?”伊娃·巴雷特问。

“顶呱呱。”他那双漂亮的阿根廷人的深色眼睛,表露出对巴雷特太太徐娘半老却风韵十足的赞慕。这也是生意经。“您看过斯特拉的表演吗?”

“当然。三次啦。这是我见过的最吓人的玩意儿。”

“桑迪每晚都来。”

“我想在她摔死时能在场。她不久总有一晚会送命,只要能来,我就不想错过那个场面。”

帕科笑起来。

“她太成功了,我们打算再留她一个月。我只希望她八月底以前别把命送掉。那以后嘛,就随她的便了。”

“啊,天哪,难道要叫我每晚都是鳟鱼、烤仔鸡,一直吃到八月底吗?”桑迪嚷道。

“你真刻毒,桑迪,”伊娃·巴雷特说,“来,咱们进去吃饭吧。我饿坏了。”

帕科·埃斯皮诺尔问酒吧伙计看见科特曼没有。伙计说他刚才和韦斯科特先生一起喝过一杯。

“哦,好吧,如果他再来这儿,告诉他,我有话要跟他说。”

巴雷特太太在通向下面露台的台阶顶上站住,等那位报界代表,一个头发蓬乱、憔悴瘦小的女人拿着笔记本走上前来。桑迪低声向她通报了客人的姓名。这是个典型的里维埃拉交际会。在场的有位英国勋爵及其夫人,两人都又瘦又高,他们愿意同任何人一道进餐,只要能白吃就成。到不了午夜,这两位肯定就会喝得烂醉。有一位憔悴的苏格兰女人,她那张脸活像是一副挨过上千年暴风雨吹打的秘鲁面具,还有她的英格兰丈夫。此人尽管是个掮客,却也爽快、热诚,有副军人气派。他给人的印象是如此之正直,以致当他将一件好东西作为特别的恩惠推销给你,到头来却证明一无用处时,你几乎会替他比替自己还要惋惜。有一位意大利伯爵夫人,其实她既非意大利人,也不是伯爵夫人,不过,倒打得一手漂亮的桥牌,另外还有一位俄国亲王,他打算把巴雷特太太变成亲王夫人,目前正在替别人倒卖香槟酒、汽车以及古代大画家的作品。人们正在跳舞,巴雷特太太俯视着舞池里密集的人群,短短的上唇使她显出一副轻蔑的表情,她在等着这场舞结束。这是个有特别节目的夜晚,餐桌都挤到了一起。露台外面,波澜不兴的大海寂然无声。音乐终止,侍者领班笑容可掬地走上前来,引巴雷特太太到她的餐桌去,她气派十足地走下台阶。

“从我们这儿看跳水挺不错。”她边说边坐下来。

“我喜欢紧靠水箱的位子,”桑迪说,“在那儿能看见她的脸。”

“漂亮吗?”伯爵夫人问。

“不为那个。为的是要看她的眼神。每次她都吓得要死。”

“啊,我才不信呢。”那位商业家说,他叫古德哈特上校,虽然谁也弄不清他这头衔究竟是怎么得来的,“我说,这整个儿了不起的绝技无非是个骗人的把戏。不会真有危险的,我说。”

“你知道什么。从那么高,往这么浅的水里跳,她必得一碰水面,马上就闪电般地转身。只要稍有差错,脑袋就会狠狠地撞到水箱底,把脊梁骨摔断。”

“说的就是这个呀,老弟,”上校说,“骗人的把戏,我说,没什么可争的。”

“不管怎么样,没有危险,就没有意思了。”伊娃·巴雷特说,“统共不到一分钟。要不是她在拿性命冒险,这玩意儿就是当今最大的骗局了。别把咱们说成是一次又一次地来上当吧。”

“其实一切都是骗局。信我的话没错。”

“是呀,你是该知道。”桑迪说。

如果上校觉出了这话可能是恶意挖苦,倒掩饰得令人佩服。他笑了笑。

“不妨告诉你,我是知道一点儿,”他承认,“我是说,我的眼够尖的,要骗我可不容易。”

水箱在露台左边尽头,后面由支架撑起一个很高的梯子,梯顶有个极小的平台。又跳过两三轮舞,伊娃·巴雷特和客人们正在吃芦笋时,乐声停止,灯光渐暗。一盏聚光灯打到水箱上。在耀眼的白光中可以看见科特曼。他登上六级梯子,到了与箱顶齐平的位置。

“女士们,先生们,”他用响亮清晰的嗓音喊道,“您们即将目睹本世纪最最神奇的技艺表演。斯特拉女士,全世界最卓越的跳水家,就要从六十英尺高的地方跳进冒着火的五英尺深的水里。这个绝技还从来没有人表演过,谁愿意试试,斯特拉女士准备奉送一百英镑。女士们,先生们,我荣幸地向大家介绍斯特拉女士。”

一个小小的人儿在通到露台的台阶顶上出现,快步跑到水箱前面,朝喝彩的观众鞠了一躬。她身穿一件男用丝绸浴衣,头戴游泳帽。瘦瘦的脸儿上了舞台妆。意大利伯爵夫人透过长柄眼镜打量着她。

“不漂亮。”她说。

“身条儿好,”伊娃·巴雷特说,“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斯特拉脱掉浴衣交给科特曼。科特曼从梯子上下来。她停立片刻,望着人群。人们都在暗处,只能看见一张张模糊不清的白脸和一块块白衬衫的前胸。斯特拉身材纤巧,体型优美,双腿颀长,臀部窄小。游泳衣十分合身。

“你说得对,身条儿的确不错,伊娃,”上校说,“当然,有点儿欠发育,不过,我知道,你们女人认为这样正好。”

斯特拉开始攀上梯子,聚光灯跟着她。梯子高得令人不敢相信。一个侍者往水面泼了汽油。科特曼接过一柄燃烧着的火炬。他看着斯特拉登上梯顶,在平台上站好。

“好了吗?”他喊道。

“好了。”

“跳。”他嚷道。

话刚出口,他几乎是将那燃烧着的火炬投进水中。火焰顿时飞起,火舌高舔,实在怕人。就在这一瞬间,斯特拉纵身飞跳,恰似一道闪电,穿过熊熊的烈焰,直冲而下,入水不久,大火即行熄灭。转眼间,她已钻上水面,在暴风雨般的欢呼喝彩声中跃出水箱。科特曼给她裹好浴衣。她一再鞠躬致谢。喝彩声继续着。乐声大作。最后,她挥挥手,跑下台阶,从餐桌之间向门口冲去。灯又亮了,侍者们赶紧忙起刚才被忽视的工作。

桑迪·韦斯科特舒了一口气。连他也不知道是失望呢,还是释然。

“妙极了。”那位英国贵族说。

“全是骗人,”上校有股子不列颠人的执拗劲儿,“随你拿什么打赌都行。”

“这么快就完了,”尊贵的英国夫人说,“我的意思是说,实在不值得花这份钱。”

不过,好歹不是她的钱。从来就没花过她的钱。意大利伯爵夫人向前探过身来。她英语讲得非常流利,只是口音很重。

“伊娃,我亲爱的,陽台底下靠门的桌上坐的那两个怪人是谁呀?”

“很有意思,是不是?”桑迪说,“我的眼睛简直就离不开他们。”

伊娃·巴雷特向伯爵夫人说的那张桌子望去,亲王本是背朝那边坐着,也转过身来看。

“真怪,”伊娃叫道,“我得问问安吉洛他们是谁。”

巴雷特太太是这样一种女人,她能叫出欧洲所有大饭店侍者领班的名字。她吩咐正给她斟酒的侍者去把安吉洛叫来。

那的确是很古怪的一对。他们孤零零地坐在一张小桌子上。两个人都很老。男的高大粗壮,一头厚密的白发,两道浓重的白眉,上唇还有一大抹白胡子。他的样子很像已故的意大利国王亨伯特[1],但更像国王。他俨然端坐,身穿整套夜礼服,系一条白领带,外加硬领,式样已经过时几乎三十年。伴着他的是位老妇人,一身黑缎子舞会礼服,领口极低,腰间紧束。颈上围着好几串彩珠项链。她的头上显然戴的是假发,而且是很不合适的假发;做工极为精细,满是大大小小的发卷,乌黑油亮。她浓妆艳抹到惊世骇俗的程度,眼下和眼睑涂成艳蓝,眉毛描到漆黑,颊上搽着大块粉色胭脂,嘴唇抹得鲜红。她的脸上皮肉松垂,皱纹深重。那双肆无忌惮的大眼睛热切地搜视着一张张餐桌,将一切收入眼底,隔一小会儿便指点给老人看这看那。这里的男人都只穿常礼服,女人则穿浅淡颜色的薄长裙,在这时髦的人群中,他们显得如此之怪诞,引得许多眼睛都转过来看着他们。但是,这众目睽睽却似乎并未令那老妇人感到局促,当她觉得受到某些人注视时,反而调皮地挑起双眉,粲然一笑,眼珠骨碌碌地转,好似就要答谢人们的喝彩一般。

安吉洛匆匆赶到好主顾伊娃·巴雷特跟前。

“您找我吗,尊贵的夫人?”

“噢,安吉洛,靠门坐着的那两个老活宝是什么人呀,快说,我们都要急死啦。”

安吉洛朝那边瞧了一眼,然后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面部的表情,双肩的动作,脊背的扭转,两手的姿势,也许就连脚尖的转动,全都表示出一种半玩笑式的歉意。

“您不用理会他们,尊贵的夫人。”他当然清楚,巴雷特夫人无权领受这种称呼,正如他明白,那位意大利伯爵夫人既非意大利人,又非伯爵夫人,而那位英国勋爵只要有人肯破费,就从没掏过一次酒钱一样,可是他也知道,这种称呼绝不会让巴雷特夫人不高兴,“他们求我给张桌子,想看斯特拉女士跳水。早先,他们自己也干过这一行。我知道他们不配在这儿吃饭,可他们一个劲儿求我,实在不忍心驳回。”

“我可觉得他们着实有意思。我真喜欢他们。”

“我跟他们认识有年头啦。说实在的,那个男的还是我的同乡呢。”侍者领班屈尊似的笑了一声,“我答应给他们张桌子,条件是不准跳舞。我可不想冒险,尊贵的夫人。”

“哎,我倒挺想看看他们跳舞呢。”

“凡事总得有点分寸,尊贵的夫人。”安吉洛一本正经地说。

他微笑着,又鞠一躬,退了下去。

“看哪,”桑迪叫道,“他们要走了。”

那对老活宝正在付账。老头子站起来,将一条不怎么干净的大白羽毛披肩围在妻子的颈上。她也起身。老头子把手臂递过去,神态昂然,身躯笔挺,她挽着丈夫轻快地向外走,相形之下,显得又瘦又小。在她身后,黑缎袍曳着长长的裙裾,伊娃·巴雷特(她已经五十好几了)高兴得尖叫起来。

“瞧哇,我记得在上学的时候,我母亲就穿过一件这样的袍子。”

那滑稽的一对走着,一直手挽着手,穿过夜总会的一间一间的大厅,来到门口。老头子对看门人说:

“请告诉我演员化妆室在哪里。我们想去向斯特拉女士致意。”

守门人打量他们一下,心里有了数。他们不是那种必须恭恭敬敬对待的人。

“在那儿找不着她。”

“她还没有走吧?我想她两点还要表演第二场?”

“不错。没准儿在酒吧间。”

“咱们就过去瞧瞧,不碍事的,卡洛。”老妇人说。

“成,亲爱的。”他的卷舌音挺重。

他们缓步登上大台阶,走进酒吧间。这里已经空荡荡的了,除酒吧间的小伙计外,只在屋角两张扶手椅上坐着一对男女。老妇人松开丈夫的胳臂,伸出双手,轻快地跑上前去。

“你好吗,亲爱的?我觉着非得来祝贺你不可。咱们一样,都是英国人。咱们还是同行。这节目真了不起,亲爱的,的的确确是个成功。”她转向科特曼,“这是你丈夫吗?”

斯特拉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有点惶然地听着这位老妇人滔滔不绝的话,唇上绽出一丝羞怯的微笑。

“是的,他叫希德。”

“见到你很高兴。”他说。

“这是我的丈夫,”老妇人用胳膊肘朝白发苍苍的高个子男人微微一指,“潘内齐先生。他其实是个伯爵,我当然也就是潘内齐伯爵夫人,不过,我们歇手不干这一行以后,就不用这头衔了。”

“你们喝一杯吗?”科特曼问。

“不,我们请,”潘内齐太太说着,坐到一把扶手椅上,“卡洛,你叫。”

酒吧伙计走过来,经过一番讨论,要了三瓶啤酒。斯特拉什么也不想喝。

“不演完第二场,她什么也不喝。”科特曼解释道。

斯特拉玲珑小巧,二十六岁左右,浅褐头发,剪短烫过,灰色的眼睛。她涂了口红,脸上却只淡淡地有一点胭脂。她肤色苍白,并不很漂亮,但是小脸儿端正悦目。她身穿一件十分简单的白绸夜礼服。啤酒送来,显然不太健谈的潘内齐先生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

“您是干的哪一行?”希德·科特曼客气地问。

潘内齐太太化过妆的亮闪闪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他一眼,回身对她的丈夫说:

“告诉他们我是谁,卡洛。”

“美人炮弹。”他宣布。

潘内齐太太容光焕发地微笑着,用小鸟儿般的目光迅速地瞅瞅这个,望望那个。他们惊愕地看着她。

“弗洛拉,”她说,“美人炮弹。”

她是那样明显地期待着他们的强烈反应,弄得他们简直不知所措。斯特拉困惑地看了希德一眼。希德出来解围。

“那时候还没有我们吧。”

“当然没有你们啦。是呀,我们正好是在可怜的维多利亚女王驾崩的那一年歇手不干的。这在当年也轰动一时呢。你们准听说过我,一定的。”她看到两人茫然的样子,口气有点儿变化,“我那阵子在伦敦最叫座。在老水族馆,是呀。所有的上流人全来看我表演。有威尔士亲王,还有好些个我说不上来。满城的人都谈论我。对不对,卡洛?”

“她让水族馆整整挤了一年。”

“那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最壮观的节目啦。是呀,前几年我走到德·巴思夫人跟前自我介绍一下。就是莉莉·兰特里,你知道。她常来这儿住住。夫人对我记得可清楚啦。她说,她看过我十次呢。”

“您怎么表演呢?”斯特拉问。

“拿大炮把我射出去。相信我,可轰动啦。在伦敦以后,我又到世界各地去表演。是呀,亲爱的,如今我是个老太婆了,我不否认。潘内齐先生七十八,我也不再是七十了,可是,那阵子我弄得伦敦所有贴海报的地方都贴着我的像。德·巴思夫人对我说:亲爱的,你跟我一样有名气。不过,你们也知道人们是怎么回事儿,给他们一点好东西,他们就疯一阵,只是他们要换口味;甭管多好,没多久就腻,就再也不来看了。对你也会这样,亲爱的,和从前对我一个样儿。这种事儿咱们大家全得碰上。不过,潘内齐先生脑子灵。他从这么高,就吃这碗饭。在马戏团,知道吧,当领班。我最早就是这么认识他的。我那时候在杂技团,表演空中飞人,你知道。他如今还挺漂亮,你们真该看看他当年那个样子,俄国长靴,马裤,上衣挺贴身,满胸丝绦,骑着马儿绕场飞跑,长鞭啪啪地响,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俊的男人了。”

潘内齐先生一语不发,只是若有所思地捻着他那一大抹白胡子。

“是呀,我刚说了,他从不乱花钱,到经理人不能再聘我们的时候,他就说,咱们不干啦。他说得对,当过伦敦最红的明星,我们不能再回马戏团了,我是说,潘内齐先生真的是个伯爵,他得考虑他的尊严,所以,我们就来到这里,买下一所房子,开始出租。潘内齐先生早就有雄心想改这一行。如今,我们来这儿有三十五年了。一直到两三年前我们都干得不坏,然后经济萧条就来了,客人们也跟开始那会子的不一样了,他们要卧室里有电灯有自来水,还有别的我说不上来。给他们一张名片,卡洛。潘内齐先生亲自掌厨,你们什么时候想要个真正像家的地方,好知道上哪儿去找。我喜欢同行,咱们有好些个稀罕事儿可谈呢,你跟我,亲爱的。一朝卖艺,永远同行,我说。”

这时候,主管酒吧的侍者吃罢晚饭回来。他看见了希德。

“啊,科特曼先生,埃斯皮诺尔先生找你来着,说有事要谈。”

“哦,他在哪儿?”

“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

“我们要走了,”潘内齐太太说着站起来,“哪天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吧,好吗?我想给你们看看我的旧照片和剪报。真怪,你们没听说过美人炮弹。是呀,我那时候跟伦敦塔一样有名呀。”

潘内齐太太发现这些年轻人竟然没有听说过她,倒并不生气,只是觉得可笑。

他们互相告别,斯特拉又倒在她的椅子上。

“我把酒喝完,”希德说,“然后去看看帕科有什么事。小鸭子,你是待在这儿,还是想到你的化妆室去?”

斯特拉双手紧紧攥着,没有回答。希德看看她,赶忙把眼睛转开。

“真有意思,那位老小孩,”他还是那么乐呵呵的,“真是个有趣的人。我估计她说的是真话。可是,我得说,实在难以令人相信。她居然吸引了整个伦敦,什么,四十年前?滑稽的是,她以为还有什么人会记得。她好像简直不能理解,我们怎么对她连听也没听说过。”

他不让斯特拉知道,偷偷斜了她一眼,却发现她在哭。希德一下子讲不出话了。眼泪正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向下流。她没有哭出声。

“怎么啦,亲爱的?”

“希德,今晚我干不了啦。”她哽咽地说。

“怎么干不了?”

“我害怕。”

他拿起她的手。

“我知道你不至于,”他说,“你是世界上最最勇敢的女人。喝口白兰地,就振作起来了。”

“不,喝了更糟。”

“你不能这样让你的观众失望呀。”

“什么狗屁观众。胡吃滥喝的猪猡。一群叽叽喳喳的笨蛋,钱多得不知怎么好了。我受不了他们。我摔死了,他们才不在乎呢。”

“当然啦,他们就为找点儿刺激才来的,我不否认这个,”他不安地回答,“可是,你知道,我也知道,没什么危险,只要你稳住就没事儿。”

“我已经稳不住了,希德。我会摔死的。”

她的声音高了一点,希德连忙回身去看酒吧的侍者。那人正在看《尼斯的侦察兵》,没有注意他们。

“你不知道从那上边,从梯子顶上往下看水箱的时候有多害怕。我不骗你,刚才我以为我都要昏过去了。告诉你,今天晚上我干不了啦,你得帮我摆脱一下,希德。”

“今晚要是害怕,明天准会更糟。”

“不,不会的。就是这连演两场要我的命。得等那么久,多揪心呀。你去找埃斯皮诺尔先生,跟他说我不能一晚两场。我受不了。”

“他绝不会答应的。整个晚上生意全靠你呢。那些人就是为看你才来的。”

“我没办法,跟你说我干不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泪水还在顺着斯特拉苍白的小脸儿往下淌,希德看出她正在很快地失去自制力。几天以来他一直觉得要出事,很是着急。他极力不给她谈话的机会,朦胧地感到不让她把情绪形诸言语更好些。可是他总在担心,因为他爱斯特拉。

“不管怎么样,埃斯皮诺尔在找我。”他说。

“干什么?”

“不知道。我去告诉他,说你一晚只能表演一次,不能再多,看他怎么说。你在这儿等着吗?”

“不,我到化妆室去。”

十分钟后希德在那里找到了她。希德兴高采烈,脚步轻快,一下闯开了门。

“我给你带来了大好消息,亲爱的。他们下月要留我们,钱加一倍。”

他跳过去要抱着她亲吻,斯特拉把他推开。

“今晚我还得再接着表演吗?”

“恐怕只能这样了。我竭力想定成每晚一场,可他根本不要听。他说晚餐时你那一场相当要紧。不过毕竟是双倍的钱,值得了。”

斯特拉扑倒在地,这一次号啕大哭起来。

“我不能干了,希德,我不能。我要摔死的。”

希德在地上坐下来,扶起她的头,把她抱在怀里抚慰着。

“挺住,亲爱的。你不能拒绝这么大一笔钱哪。想想,这够我们维持一冬,什么也用不着干。再说,离七月底好在只有四天,往下就剩一个八月了。”

“不,不,不。我怕极了。我不想死,希德。我爱你。”

“我知道你爱我,亲爱的,我也爱你。想想,从我们结婚起,我就没有看过一眼别的女人。我们从没有过这么多钱,以后也不会再有了。这种事儿你是知道的,现在我们红得发紫,但是不会永远这样。我们得趁热打铁呀。”

“你要我去死吗,希德?”

“别说傻话。想想,没你我上哪儿去呢?你一定不能这样撒手。你还得考虑你的自尊心。你是世界闻名的人哪。”

“跟那个美人炮弹从前一样。”她叫道,接着又愤怒地笑起来。

“那该死的老太婆。”他心想。

他知道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草。倒霉,斯特拉真受了影响。

“她让我开了眼,”她接着说,“他们干吗要一次又一次来看我表演呢?为的就是可能看到我把命送掉。等我死了一个星期,他们就会连我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就是这样的。我一看那个涂脂抹粉的丑老婆子就全明白了。唉,希德,我难受极了。”她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到他的脸上:“希德,干这个没好处,我不能再干了。”

“今晚,是吗?要是你真的不愿意,我就去告诉埃斯皮诺尔,说你昏倒了。我敢说,就这一次,没什么问题。”

“我不是说今晚,我是说永远不干了。”

她觉得希德的身子一绷。

“希德,亲爱的,别以为我是在发傻。这种感觉不是今天才有的,我越来越受不了。一想到这些,夜里就睡不着,刚一迷糊,就看见自己站在梯子顶上往下瞧。今天晚上我差点儿上不去了,哆嗦得那么厉害,你点火说跳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把我往后拉。我甚至连自己跳了都不知道。一直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台上,听见他们鼓掌为止,我脑子都是木的。希德,你要是爱我,你不会要我受这份折磨。”

希德长叹一声。他自己也已泪眼模糊。因为他真心实意爱斯特拉。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说,“过去的生活。马拉松舞,所有的一切。”

“什么都比这个强。”

过去的生活。他们都记得。希德十八岁就当上了职业男舞伴,他那黝黑的西班牙人模样非常漂亮,又生气勃勃,老年和中年女人都乐意花钱同他跳舞,他从没失过业。由英国漂流到欧洲大陆以后,就在这儿待了下来。从一个饭店转到另一个饭店,冬天到里维埃拉,夏天到法国海滨浴场。他们日子过得不坏,一般是两三个人在一起,都是男的,在廉价出租的寓所共住一间屋子。他们不必早起,只要能穿戴好,十二点到饭店陪那些想减轻体重的肥胖女人跳舞就成。下午他们没什么事儿,直到五点再来饭店,坐在桌旁,三个人一起,尖起眼打量着,看看谁可能是主顾。他们都有一些常客。夜里他们去餐厅,那里供给他们一顿像样的饭。在上菜的间隙,他们就跳舞。这能赚不少钱。从随便哪个同他们跳舞的人身上,通常都能得到五十或一百法郎。有时,某位阔女人同他们哪个连着大跳特跳两三晚之后,甚至会给一千法郎。又有时某位中年女人会叫他们之中的一个陪自己度一夜,就又能进账两百五十法郎。另外,总会有这种机会,个把老糊涂昏了头,他们就能弄到一些白金蓝宝石戒指、烟盒、衣服和手表。希德的一个朋友就同这么个人结了婚,女的老得足以当他的母亲,不过,人家给了他汽车和赌本,住在比亚里茨的一所漂亮别墅里。那是大家都有钱挥霍的好时光。萧条时期来到,职业舞男们便遭了殃。饭店空了,顾客们似乎都不肯为着跟漂亮小伙子跳舞的乐趣花钱了。希德常常是整天价连买杯酒的钱都挣不到,而且不止一次,某个足有一吨重的胖老娘儿们居然厚着脸皮只给他十个法郎。开销并没有减少,因为他必须衣冠楚楚,不然,旅馆经理就会啧有烦言,洗衣服又得破费一大笔,他需要的衬衣多得惊人;还有鞋子,那些地板对鞋子着实不客气,而鞋子又必须总是显得崭新才成。房钱得付,还有午餐。

就在那时,他遇上了斯特拉。在埃薇昂。那是个糟糕的季节。斯特拉当游泳教练,她是澳大利亚人,一个出色的跳水员。每天上午和下午表演,夜里受雇到饭店伴舞。他俩在餐厅里与客人分开的一张小桌上吃饭,乐队一开始演奏,两人便翩翩起舞,引顾客下舞池。但是,常常没有人随他们之后,于是,他俩便自己跳下去。做职业舞伴他们所获无几,只是互相爱上了,在那个季节末尾结了婚。

他俩从不为这后悔。他们熬过了艰难的岁月。尽管为了饭碗他们隐瞒了夫妻关系(上了年纪的太太们不喜欢同一个有妻子在场的已婚男人跳舞),可是,要想两人都找到饭店的差事还是不容易,而希德又远远赚不出足够的钱来供养妻子,使她不必工作,即使住最简陋的公寓也不够。舞男这一行没落了。他们到巴黎学了一种新舞蹈,但是竞争十分激烈,很难受到娱乐餐厅的雇用。斯特拉是舞厅的优秀舞女,可当时人们热衷的是惊险杂技,因此,不论他们怎样努力排练,她也没能做出什么惊人的成绩。人们看腻了阿帕什舞[2]。他们有次竟一连失业好几星期。希德的手表、金烟盒、白金戒指,统统进了当铺。最后,在尼斯,他们穷途潦倒到希德不得不把自己的夜礼服也送进了当铺。那真是场大灾难。他们不得已参加了一个大胆的经理兴办的马拉松舞展示。一天跳二十四小时,每小时休息十五分钟。真可怕,腿跳疼了,腿跳木了,常常好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跟着音乐的节拍,尽可能少花费气力。这样,他们挣到了一点点钱,人们拿出一百法郎,或是两百,给他们打气,有时,为了引人注意,他们强打精神,来一次舞蹈表演。碰上观众兴致好,倒也能带来一笔过得去的收入。他俩都精疲力竭。到第十一天头上,斯特拉晕了过去,只好不干了。希德一个人继续干下去,跳呀,不停地跳,怪可笑地独自跳着。那是他们最落魄的时候。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段生活,给他们留下了悲惨可怕的回忆。

但也正在那时,希德忽然间灵机一动。这灵感是他独自个儿绕着大厅慢慢跳着的时候来的。斯特拉总说自己能往碟子里跳水。就是这个主意。

“人的主意来得真怪,”他后来说,“就像闪电一样。”

他忽然想起曾经看见过一个男孩点燃洒在便道上的汽油,呼地一下火烧了起来。当然是水面的烈火和壮观的跳水抓住了人们的心。希德立刻停止跳舞,他太兴奋,跳不下去了。把这个主意跟斯特拉一谈,她也很热心。于是希德便给一个当经理人的朋友写了封信;大家都喜欢希德,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经理人出钱置办了设备,又在巴黎一家马戏团为他俩搞了份合同。节目大获成功。他们站住了。聘约四面飞来,希德为自己买了一整套新服装。当获得海滨夏季夜总会的预约时,他们的声誉达到了顶峰。希德说斯特拉红得发紫一点也不夸张。

“我们的一切烦恼不幸都已经过去了,好姑娘,”他怜爱地说,“现在我们能存上一点钱以防万一了,等观众看腻了这个,我再想出点别的什么。”

可是现在,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在他们最走运的时刻,斯特拉却要撒手不干了。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看她这样难过,他的心都要碎了。现在他甚至比刚结婚时更爱斯特拉。他爱她,因为他们共过患难,无论如何,有一次连着五天,每人除了一大块面包和一杯牛奶之外,什么吃的也没有;他爱她,还因为她使自己脱离了困境,又有了好衣服穿,一天又能吃上三顿饭了。他不敢看斯特拉,他受不了那双可爱的灰眼睛里痛苦的表情。斯特拉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来摸他的手。希德长叹一声。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亲爱的。我们和饭店的关系早完了,无论如何,那一行也干不成了。就算还有点生意,也是比我们年轻的人的事。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些老娘儿们是什么东西;她们要的是小伙子,再说,我的个子实在也不够高。年轻的时候还不大要紧。说我显得年轻也没有用,因为我已经不年轻了。”

“也许咱们能去拍电影。”

他耸耸肩。这个,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曾经试过。

“干什么我都不在乎。去商店卖东西我也愿意。”

“你以为只要一问就能找着工作吗?”

她又哭了起来。

“别哭了,亲爱的。我的心要碎了。”

“我们已经存了一点儿钱。”

“这我知道。只够维持六个月。以后呢,只有挨饿。先把零碎东西当掉,接着再当衣服,跟过去一样。再往后,就是到什么低级酒馆去跳舞,为了挣一顿晚饭和一夜五十法郎。还可能连着几个星期找不到工作。一听说有什么马拉松舞就会去参加。谁知道人们对这些会喜欢多久呢?”

“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讲理了,希德。”

这时,他转过身看着斯特拉。她双眼饱含泪水。希德对她微微一笑,那么温柔,那么迷人。

“不,我没有,小鸭子。我要使你快乐。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一切。我爱你。”

他把斯特拉搂过来,抱在怀里。他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怦怦地跳。既然斯特拉有这种感觉,他也无可奈何。万一她真送了命呢?不,不,就由着她吧,钱呢,见它的鬼去。斯特拉微微一动。

“怎么啦,亲爱的?”

斯特拉脱出他的怀抱,站了起来。她走到梳妆台前。

“我想是该准备上场的时候了。”她说。

希德蓦地站起身。

“你今晚不是不再上场了吗?”

“今晚,每晚,一直到摔死为止。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你说得对,希德。我不能回头再受那份罪了,那些第五流旅馆里臭气熏天的房间,连饭都吃不饱。啊,还有马拉松舞。你干吗又提起它?一连多少天又累又脏,非到身体垮了才算完。也许我能再坚持一个月,咱们挣到的钱也就足够让你有个机会去想点别的办法了。”

“不,亲爱的。我不能答应。不要干了。总会有办法的。从前我们挨过饿,以后再挨饿也无所谓。”

斯特拉脱掉衣服,只留一双长袜,在镜子前面全身赤裸地站了一会儿。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不能让我的观众失望。”她冷笑着说。

【注释】

[1] 一八七八至一九○○年在位。

[2] 美国西南部的一种印第安舞。

推荐阅读

约翰克利斯朵夫> 偶像的黄昏> 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我的狼妈妈> 钓鱼的男孩> 草叶集> 海蒂> 人类群星闪耀时> 忠犬小八> 毛姆短篇小说>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