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兰德卧室里一切都和晚会前一样。沃兰德仍然只穿一件衬衫坐在一床一上,只是赫勒已不再给他往腿上搽药,而原来放棋盘的桌上这时已摆好了晚餐。卡罗维夫和阿扎泽勒已经脱一去燕尾服,坐到餐桌旁,坐在他两人旁边的自然是那只黑猫,它还是舍不得解下那条领结,尽管它已经完全成了一块脏布条。玛格丽特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两手扶住桌子。沃兰德还像原先一样招手叫她过去,坐到自己身#。
“嗯,怎么样,把您累坏了吧?”沃兰德问道。
“啊,没有,主公!”玛格丽特回答,但她的声音却轻得几乎听不见。
“位高则行难嘛!”①黑猫从旁插话说,并用细长的高脚酒杯斟了一杯无色透明液体递给玛格丽特。
①原文这里用一句法语成语的俄语拼音,意思是:高贵的地位会使人的行为受到拘束。
“这是伏特加?”玛格丽特有气无力地问。
黑猫好像受了委屈,在椅子上跳动了一下,用嘶哑的声音说:
“请原谅,女王,难道我会给女士斟伏特加吗?①这是纯酒一精一!”
①一般不用这种烈一性一普通白酒招待妇女。
玛格丽特嫣然一笑,正要伸手推开酒杯,忽然听到沃兰德说:“勇敢地喝下去吧。”于是玛格丽特便顺手举起了那酒杯。
“赫勒,你也来坐下!”沃兰德命令道,然后又对玛格丽特解释:“满月之夜是节日之夜,节日的夜晚我通常是同左右亲信和一奴一仆们一起用餐的。可说呢,你们大家感觉怎么样?这个使人劳顿的晚会开得怎么样?”
“四座震惊,赞不绝口!”卡罗维夫用裂帛似的声音回答说,“客人们全都着了迷,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做得非常得体,恰如其分,真可说是得心应手,风一流潇洒,魅力无穷啊!”
沃兰德默默举起杯和玛格丽特的杯子碰了一下。玛格丽特驯顺地把酒一饮而尽,以为自己的生命大概要就此结束了。但是,不仅没有发生任何不快,相反,她感到一股有灵气的暖流顺胃肠往下流去,后脑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身上便重新恢复了元气,仿佛是经过很解乏的长时间睡眠后刚刚坐起来,而且觉得饥肠辘辘,像狼一般饿。她想起自己从昨天早晨就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过,更感到饿得难忍难熬了。她贪婪地大口大口吃起鱼子来。
河马切下一块菠萝,撒了点盐,又撒上些一胡一椒面。它把菠萝吃下去,摆出一副雄赳赳的架式咕嘟咕嘟地干掉了第二杯酒一精一,惹得大家一齐拍手叫好。
喝下第二杯酒之后,玛格丽特觉得大烛台上的蜡烛照得更亮,壁炉里的火焰也似乎烧得更旺了。她丝毫没有醉意。她用洁白的牙齿咬着大块的肉,吸一吮一着肉中流一出的汁液,眼睛却同时看着河马往牡蛎上抹芥末。
“你再往牡蛎上放几粒葡萄吧!”赫勒小声说着,朝黑猫肋下一捅一了一下。
“你别教我!”河马回答说,“我赴过宴席!不必一操一心,赴过!”
“啊!像这样坐在小壁炉旁,和自己人在一起,无拘无束地吃顿晚饭,有多美啊!……”卡罗维夫用颤一抖的声音说。
“不,巴松管,依我看晚会还是够有魅力,有气魄的,”黑猫说。
这时沃兰德又说话了:
“依我看呀,晚会是既没有魅力,也没有气魄。那些一胡一乱调配的混对酒,还有酒吧间那帮老虎的吼叫,差一点儿闹得我犯了偏头痛。”
“是,主公,”黑猫说,“既然您认为没有气魄,那我也会马上持同样观点的。”
“瞧他!”沃兰德说。
“我不过是开了句玩笑,”黑猫一温一顺地说,“说到老虎嘛,我倒可以下命令把它们烤了。”
“虎肉不能吃。”赫勒说。
“您说不能吃?那您就听我给您讲个故事。”于是黑猫眯缝起眼睛,得意洋洋地说它有一次在沙漠里转了整整十九天,唯一的食物就是它打死的老虎的肉。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听着黑猫的动人叙述,但听完之后却异口同声地喊道:
“撒谎!”
“他这篇谎言最有意思之处就在于:它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沃兰德说。
“啊,怎么?我撒谎?”黑猫高声反问了一句。大家以为它马上要进行反驳了,没想到它却只是小声说了一句:“历史会作出公正裁判的。”
这时,酒后一精一神焕发的玛格丽特向阿扎泽勒问道:
“请问,是不是您开槍把他,把那个从前的男爵打死的?”
“当然,”阿扎泽勒回答说,“怎么能不打死他?一定得打死。”
“我当时真吓坏了!”玛格丽特高声说,“完全没有想到。”
“这有什么没想到的!”阿扎泽勒反驳说。
卡罗维夫也从旁抱怨说:
“怎么能不吓坏呢!连我都觉得膝盖发软一了!‘啪!’的一声!得!男爵倒地!”
“我差一点儿没犯歇斯底里!”黑猫一舔一着舀鱼子的小勺说。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玛格丽特又问道,水晶杯反射的金星在她眼里跳动着,“难道大街上一点也听不到那音乐声和晚会上的喧嚣?”
“当然听不见,女王,”卡罗维夫说,“这种事应该做得不让人听见才行。这是应该认真做好的。”
“那可不,那可不……因为有一个人呆在楼梯口……记得我跟着阿扎泽勒到这里来的时候看见过……另一个人呆在大门口……我想,那个人一定是监视你们这所住宅的……”
“不错!不错!”卡罗维夫高声说,“不错,亲一爱一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证实了我的怀疑。他是在监视这套房子。我刚看见他的时候也想过:这准是个万事不经心的编外副教授之类的人,要么就是个患单相思的,傻等在楼梯上。没想到不是,根本不是!后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噢!这家伙是在监视我们2大门口那个也是!还有个蹲在大门洞里的也是干这个的!”
“那么,要是真来人逮捕你们,怎么办?”玛格丽特问道。
“肯定会来的,迷人的女王,”卡罗维夫回答说,“我心里有一种预感觉得他们一定会来。当然,不会马上来,但到时候一定要来。不过,我想,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哎呀!那个男爵倒下去的时候,我激动得不得了,”玛格丽特说。看来她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槍杀场面至今还历历在目,“您的槍法一定很好吧?”
“还算可以。”阿扎泽勒回答。
“离几步远?”玛格丽特的问题提得不很明确。
“这要看打什么,看瞄准什么,”阿扎泽勒的回答倒是合情合理,“用锤子砸评论家拉铜斯基家的玻璃是一回事,可要用槍打他的心脏就不那么简单了。”
“打心脏!”玛格丽特高叫一声,不知为什么捂住了胸口,“打心脏!”她又含糊地小声说了一句。
“评论家拉铜斯基是怎么回事?”沃兰德眯起眼看着玛格丽待问道。
阿扎泽勒、卡罗维夫和河马都惭愧地低下了头。玛格丽特涨红着脸回答说:
“有个评论家叫拉铜斯基。是我刚才在来这里之前,把他的家砸了。”
“真没想到!为了什么呢?”
“是他,主公,把一位大师给毁掉了。”玛格丽特解释说。
“那您何必亲自劳顿呢?”沃兰德问。
“让我去做吧,主公。”黑猫高兴地跳着说。
“坐着你的,”阿扎泽勒嘟哝着站起身来,“我自己马上去一趟……”
“不,”玛格丽特高声说,“不,我求求您,主公,不要这样。”
“您随便,随便。”沃兰德回答。阿扎泽勒随即坐下了。
“好吧。我们说到哪儿啦,尊贵的玛格女王?”卡罗维夫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噢,对,说到了打心脏,”他伸出长长的手指,指着阿扎泽勒说,“他能打中人的心脏,而且还能选择心脏上任何一个心房或心室打!”
玛格丽特没有马上听懂,她愣了一下,才惊讶地说:
“心房和心室都是包在里面看不见的呀!”
“亲一爱一的,”卡罗维夫用破锣般的声音说,“正是因为包在里面,才显得出本领呀!一精一彩就一精一彩在这里!明摆着的东西谁打不中?!”
卡罗维夫说着,从一抽一屉里取出一张扑克牌“黑桃七”递给玛格丽特,请她用指甲随便在其中一个黑桃上做个记号。玛格丽特在右上角的花上划了一下。赫勒把牌塞到一床一上枕头底下,喊道:
“准备好了!”
背对一床一坐着的阿扎泽勒从礼服裤兜里掏出一枝黑色自动手槍。他并不转身,只是把槍搭在肩膀上,槍口朝后开了一槍。这使玛格丽特既惊讶,又觉得有趣。拿开打芽的枕头一看——下面那张黑桃七,恰恰是在玛格丽特划了记号的花上,穿了一个洞。
“我可不希望在您手里有槍的时候遇见您。”玛格丽特妩媚地瞅着阿扎泽勒说。她向来崇拜一切身怀绝技或学有专长的人,而且往往崇拜得五体投地。
“尊贵的女王,”卡罗维夫尖声说,“甚至在他手里不拿什么槍的时候,我也劝别人尽量别遇见他!我可以用前唱诗班指挥和领唱人的荣誉担保,谁遇到他都不会祝他健康!”
射击试验时一直门声不响坐在一旁的黑猫,这时突然发话了:
“我要打破他槍穿黑桃七的纪录!”
阿扎泽勒对它嘟哝了一句什么。但黑猫决心已定,不可动摇,它不只要求给它槍,而且要求给它两枝槍。阿扎泽勒又从另一边的裤兜里掏出一枝槍来,轻蔑地撒着嘴递给吹牛大王。又在那张黑桃七牌上做了两个记号。黑猫背朝着一床一比划了半天。玛格丽特两手捂住耳朵等待槍响,一边无心地朝壁炉那边望着。她看到壁炉隔板上落着一只猫头鹰,正在打瞌睡。黑猫的两校槍同时打响了。赫勒忽然尖一叫一声,被打死的猫头鹰掉在地上,被打穿的挂钟停止了摆一动。赫勒一只手流着血,哭叫着抓住黑猫的脊背。黑猫也不示弱,反过来抓住了赫勒的头发。两个人扭成一一团一,滚到地上,把桌上的一只大酒杯碰下来打碎了。
“快拉开这个疯女人!”黑猫喊叫着,在赫勒胯一下拼命挣扎。他们被拉开了。卡罗维夫往赫勒受伤的手指上吹了一口气,伤口立时愈合。
“有人在旁边嘀咕,我的槍就打不准!”黑猫一边为自己辩护,一边极力想把被揪下来的一大撮一毛一再贴到背上。
“我敢打赌,黑猫是故意的。它的槍法也不错。”沃兰德笑着告诉玛格丽特。
赫勒与黑猫和解了,为了表示和解,两人互相亲了亲。从枕头底下一抽一出黑桃七来看了看,除了阿扎泽勒打穿的小孔之外,其他六个黑桃都是好好的。
“这不可能!”黑猫拿起牌,对着大烛台照着看,仍然不愿承认失败。
晚餐在欢快的气氛中进行着。行行烛泪缓缓地落到烛台上。壁炉内火焰熊熊,一阵阵透着清香的暖风在整个屋里波一浪一般飘荡,沁人心脾。玛格丽特酒足饭饱,怡然自得,悠闲地望着阿扎泽勒吐出的雪茄烟的烟圈。灰蓝色的烟图向壁炉飘去,淘气的黑猫正企图用长剑挂住飘去的烟圈。玛格丽特现在哪里也不想去,虽然按她自己的估计,午夜已经过去很久,这时该是早晨五六点钟了。玛格丽特见大家沉默不语,便乘机转身对沃兰德怯生生地说:
“看样子,我该走了……不早了。”
“您忙着往哪儿去呢?”沃兰德的语调虽然客客气气,但却是干巴巴的。其他几个人默不作声,好像都在一心一意地玩那烟圈儿。
看到大家这种态度,玛格丽特更加局促不安了,便又说:“是啊,是该走了。”她说着转过身去,似乎想寻找个披肩或斗篷,因为这时她忽然觉得自己赤身一裸一体十分难堪了。沃兰德默默地从一床一头拿起自己那件破旧不堪、汗渍斑斑的长衫,卡罗维夫把它披在玛格丽特肩上。
“感谢您,主公!”玛格丽特的声音轻得刚刚能听见,她说着用带有疑问的目光看了看沃兰德。沃兰德对此只是有礼貌地、无动于衷地微微一笑。这时一股哀伤凄楚之情从玛格丽特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受骗了——看来谁也无意挽留她,任何人也没有打算对她在晚会上尽心尽力的服务给予奖赏。她还明确地意识到:离开这里后她是无处可去的。难道不得不重返那座小楼?——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在她心中引起的只是绝望。想起当初阿扎泽勒在亚历山德罗夫公园的长椅上向她提出过的诱人建议,她曾想:“莫非要我自己提出请求?”不!她暗自下定决心:“不,绝不!”
“那我就告辞了,主公。”她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只要一离开这里,我就直奔河边,跳进去一死了之。
“您先坐下吧,”沃兰德突然用命令的口吻说,玛格丽特的脸色骤变,顺从地坐了下来。“也许临别前您还有些什么话想说吧?”
“不,什么也没有,主公,”玛格丽特骄矜地回答,“而且,如果您还需要我的话,我仍然乐于全力为您效劳。我一点儿也不疲倦,而且在晚会上过得十分愉快。假如这个晚会还在继续,我仍然乐于让成千个被处绞刑者和杀人犯来亲一吻我的膝盖。”玛格丽特的两眼饱含一着泪水,她像是在透过云雾望着沃兰德。
“对!您说得完全正确!”沃兰德用洪钟般的、碜人的声音说道,“就应该这样!”
“就应该这样!”沃兰德的手下人像回声一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刚才是在考验您,”沃兰德继续说,“记住,任何时候您也不要请求任何东西!任何时候,任何东西也不要请求!尤其不要向那些比您更强有力的人物请求。他们自己会向您提供的,他们自己会给予您一切的。坐过来吧,骄傲的女士!”沃兰德一把扯下玛格丽特披着的沉重的长衫,她重新坐到他的身旁。于是沃兰德继续说,但语凋却和蔼多了:“好吧,玛格,您今天充当了我这里的女主人,为此您想得到些什么?您赤身一裸一体地主持了晚会,对此您希望何以为报呢?您认为,该怎样酬谢您的膝盖之劳?刚才被您称为‘被处绞刑者和杀人犯’的、我的那些客人,使您蒙受了多少损失?您说吧!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因为这是我主动提议的。”
玛格丽特感到心脏猛烈地跳起来。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头脑开始能够思考了。
“喏,说吧,勇敢些!”沃兰德鼓励她说,“唤醒您的想象力,让幻想任意驰骋,快马加鞭!单单是目睹了处死那个不可救药的败类男爵的场面,就值得奖赏,何况这目睹者又是一位妇女呢。喏,快说吧!”
玛格丽特激动得喘不上气来,她正想说出那些久久埋藏在心底的、早已考虑好的话,却不知怎么突然面色苍白,双目圆睁,张口结舌了。“弗莉达!弗莉达!弗莉达!”她觉得有一个纠缠不休、苦苦哀求的声音对着她的两耳叫喊:“我叫弗莉达!”于是玛格丽特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么说,我,我可以请求您一件事?”
“是要求,要求,我的女士,您可以要求一件事!”沃兰德回答说,脸上带着善解人意的微笑。
啊!沃兰德多么机智、多么明确地强调了玛格丽特自己说出的这“一件事”三个字呀!
玛格丽特又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我希望他们今后不再把弗莉达用来憋死自己孩子的那块手帕拿到她面前。”
黑猫两眼望天,深深地长叹一声。不过,它什么也没有说,显然对晚会上拧耳朵那件事记忆犹新。这时,只见沃兰德苦笑了一下,对玛格丽特说:
“当然,可以完全排除您从蠢女人弗莉达手里接受贿赂的可能一性一,因为那与您女王的尊严格格不入。鉴于这种情况,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多弄些破布条来,把我卧室里的所有缝隙统统堵死!”
“您在说什么,主公?”玛格丽特问道。沃兰德这些话确实令人费解。
“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主公!”黑猫又从旁插话说,“是得用破布条堵死。”黑猫愤慨地用爪子使劲敲了一下桌子。
“我说的是慈悲心,”沃兰德用那只闪光的眼睛凝视着玛格丽特,解释自己刚才的话,“有时候,慈悲之心会狡黠地穿过最小最小的缝隙,完全意外地钻到我这里来。所以我说得用破布条堵死所有的缝隙。”
“我说的也是这个!”黑猫高兴地叫起来,同时躲开玛格丽特,用两只沾满粉一红色油膏的爪子捂住自己的尖耳朵,以防万一。
“你走开!”沃兰德对黑猫说。
“我还没有喝咖啡,怎么能走呢?主公,”黑猫回答说,“在这节日之夜的筵席上难道还要把宾客分为上下两等吗?一种客人吃头等新鲜的食品,另一种客人就得像那个悲伤吝啬的餐厅管理员所说的那样,吃‘二等新鲜度’的东西?”
“住嘴!”沃兰德命令道,然后他转向玛格丽特问道:“根据各种情况判断,您这个人非常善良,是吗?是个道德高尚的人,对吗?”
“不是,”玛格丽特坚定明确地回答说,“我知道,和您谈话必须十分坦率。因此我坦率地告诉您:我为人很轻率。我替弗莉达向您求情,只是因为我曾经一时不慎,使她产生了一种坚定的希望。她现在在等待,主公,她相信我有威力。如果我使她的希望落空,我便会陷入一种可怕的境地,我将一生不得安宁。事已至此,实在是别无办法呀!”
“噢,这就明白了。”沃兰德说。
“那么您能办到这一点吗?”玛格丽特轻声问道。
“绝对不能,”沃兰德回答说,“是这么回事,亲一爱一的女王,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混乱。各官衙府署应该各司其职。我们拥有的威力的确相当大,远比那些目光短浅的人所估计的更大得多,这一点我也并不想同您争论……”
“当然大得多!”黑猫又忍不住插嘴了,看来它对沃兰德拥有的威力很是自豪。
“见你的鬼去,住嘴!”沃兰德训斥黑猫,然后继续对玛格丽特说,“不过,正像我刚才说的,该由其他衙署管辖的事又何必由我去做呢?所以,这件事我不去办。您可以自己去办。”
“我的话难道能应验?”
阿扎泽勒用那只斜眼嘲讽地膜了玛格丽特一眼,暗暗地摇了摇棕红头发的脑袋,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
“就去办你的吧,真叫人费劲!”沃兰德嘟哝了一句,随即转了一下地球仪,认真观察起那上面的一个小部位来,好像是一面同玛格丽特谈话,一面在处理另一件事。
“喏,弗莉达。”卡罗维夫提醒说。
“弗莉达!”玛格丽特也跟着尖一叫了一声。
只见房门霍地打开,一个披头散发、赤身一裸一体、但已毫无醉态的女人闯进屋里。她瞪着两只疯狂的眼睛,伸出双手朝玛格丽特走去,而玛格丽特则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
“赦免你了!今后不会再给你送手帕了!”
弗莉达哀号一声,匍匐在玛格丽特面前,接着便摊开了手脚。沃兰德一挥手,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感谢您!我这就告辞,别了!”玛格丽特说着站起身来。
“喂,我说,河马,”沃兰德说道,“一位问世不深的女士在节日夜晚偶有不慎,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利用它从中渔利吧!”然后他又转向玛格丽特说,“是这样的,刚才这件事不算,因为我自己并没有替您做什么事。您想为自己要求些什么呢?”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寂静中只听见卡罗维夫对玛格丽特耳语说:
“至尊至贵的夫人,我劝您这一次可要理智清醒些!否则福耳图娜①可能溜掉!”
①福耳图娜,古罗马神话中司幸福、好运和成功的女神。她常常以蒙着双目站在转动不已的轮上或球上的形象出现,隐喻机会面对你时应该及时抓住它。
“我希望现在,立即把我的情一人,把大师还给我。”玛格丽特说,她的脸马上痉一挛得变了样子。
玛格丽特的话音刚落,一阵清风吹来,屋里大烛台上的烛光纷纷倒伏,沉重的窗帘拉向一旁,两扇窗户洞一开;窗外,深邃的苍穹高处,显出一轮皎洁的满月,但这并不是清晨的月,而仍是午夜的月。一块绿莹莹的月色方巾从窗台飘落到地板上,方巾中间站着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夜晚访问无家汉伊万的那个自称为大师的人。他仍然是住院病员的打扮——外穿长罩衫,脚上一双便鞋,头上戴着他那顶时刻不离身的黑色小帽;许久未刮过的脸上透着惊恐,面部肌肉不住地一抽一动,眼睛疯人似地扫视着屋里的烛光。水银般的月光在他身边荡漾。
玛格丽特一马上认出了大师。她呻一吟一声,举起两手一拍,向他跑过去。她吻着他的额头、嘴唇,紧紧把脸贴在他一胡一子拉碴的脸上,隐忍多时的眼泪涌一泉般顺着她的两腮扑簌簌落下来,嘴里只是无意识地连连说着一个字:
“你……你……你……”
大师轻轻地推开她,用喑哑的声音说:
“不要哭,玛格,不要折磨我,我病得很厉害,”忽然,他仿佛想要跳窗逃跑似地一只手扶住窗台,龇着牙,凝视着坐在屋里的人们喊道:“我害怕,玛格!我又产生幻觉了。”
玛格丽特痛哭失声,憋得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喃喃说道:
“不,不,别怕,什么也别怕!有我在你身边!我在你身边!”
机灵的卡罗维夫不知不觉中把一把椅子推到大师身旁,大师坐到椅子上。玛格丽特跪倒在地,把头紧紧一贴在病人腰旁。她安静下来了。由于过分激动,她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披上了一件黑缎披风。病人低下头,开始凝视地下,目光忧郁不安。
“是啊,”沉默片刻后,沃兰德开口说,“把他好好收拾一下。”沃兰德命令卡罗维夫:“义士,你给这个人拿点东西来喝吧!”卡罗维夫立即照办了。
玛格丽特用颤一抖的声音恳求大师:
“你喝吧,喝下去吧!你还害怕?不,不要怕,相信我,这些人会帮助你的。”
病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但他的手一发一抖,空杯子掉在他脚旁,摔得粉碎。
“这是好兆头!好兆头!”卡罗维夫对玛格丽特耳语说,“您看,他已经清醒过来了。”
的确,病人的眼神不再那么古怪,不再那么惶惶不安了。
“怎么,是你,玛格?”月光中的客人问道。
“别怀疑,是我。”玛格丽特回答。
“再给他一杯!”沃兰德命令道。
喝下第二杯之后,大师的眼睛变得有理一性一,有神采了。
“喏,你们看,这就大不一样了,”沃兰德眯起眼看着大师说,“现在咱们来谈谈吧!您是什么人?”
“我现在什么人也不是。”大师回答,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您这是从哪儿来?”
“从疯人院。我有一精一神病。”来客回答。
玛格丽特受不住这些话的刺激,又哭起来。哭了一阵,她擦于眼泪喊道:
“这些话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主公,我对您说吧,他是一位大师。您把他治好吧,他值得您这样做。”
“您知道现在您是在同谁谈话吗?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沃兰德问乘月光来的人。
“知道,”大师回答说,“我在疯人院里恰好住在那个孩子——伊万-无家汉的隔壁。他对我谈到过您。”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沃兰德马上说,“我很高兴地在牧首湖畔见过这位年轻人。他险些把我也弄疯了,因为他硬要证明我不存在!但是,这确实是我,您总会相信吧?”
“不能不相信,”来客说,“不过,当然喽,如果把您看做某种幻觉的产物,那也许就能平静得多。噢,请您原谅。”大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忙道歉说。
“嗯,那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能平静得多,您就那样看好啦。”沃兰德很客气地回答。
“不,不,”玛格丽特吃惊地摇晃着大师的肩膀说,“你清醒些!他确实就在你眼前!”
这时黑猫又插话说:
“我才真像个幻觉的产物。您在月光下仔细看看我的侧影。”黑猫走进月光光柱中。它正想继续说下去,听见有人命令它不要插嘴,便说:“好吧,好吧,我可以不说话。我就当个沉默的幻影吧。”它躲到一旁,不再言语了。
“请您说说,玛格丽特为什么称您为大师?”沃兰德问。
客人凄然一笑,回答说:
“她的这个弱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把我写的那部小说估计过高了。”
“您的小说是描写什么的?”
“写本丢-彼拉多。”
这时,只见屋里的烛光开始摇晃,跳动,桌上的餐具也叮咚地响起来——原来是沃兰德在哈哈大笑,声如雷鸣。不过,谁也没有害怕,谁也没有对这笑声感到惊讶。河马还不知为什么竟拍起“手”来。
“描写什么?什么?描写谁?”沃兰德止住笑声问道,“您现在还写这种小说?真叫人吃惊!您就没有别的题材可写?您把它拿给我看看!”沃兰德伸着手要。
“我,很遗憾,无法拿给您看了,”大师回答说,“我早已把它扔进壁炉烧毁了。”
“对不起,这我可不信,”沃兰德说,“这不可能。原稿是烧不毁的。”①他转身对黑猫说:“喂,河马,你去把那部小说拿来!”
①《圣经》中“不能被火焚毁的灌木”,转意为:永远存在的、消灭不了的东西。
黑猫立即从座椅上跳下来,这时大家才看清:原来它就坐在一大摞原稿上。它把最上面的一本拿给沃兰德,鞠了个躬。玛格丽特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发一抖。她高声喊道:
“就是它,这是原稿!是它!”
她冲到沃兰德跟前,欣喜若狂地补充说:
“您法力无边,无所不能!”
沃兰德接过递给他的那本原稿,翻过来看了看,放到一旁,然后便默默地、毫无笑容地盯着大师的脸看。这时大师却不知为什么又陷入了忧伤和不安之中,只见他站起身来,一揉一搓一着双手,望着窗外高悬中天的明月,浑身颤一抖着,喃喃地说:
“即使深夜,即使在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你们为什么又来惊扰我?啊,诸神啊,诸位神明!……”①
①这两句话是判决耶舒阿死刑之后,内心痛苦异常的彼拉多的内心独白。它表明沃兰德此刻又唤来了彼拉多,从而也了解了大师那部作品的全貌。
玛格丽特一把抓住大师的长衫,把头紧一贴在他身上,悲哀地哭泣着说:
“上帝啊,刚才的药怎么对你没有效呢?”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卡罗维夫小声说,一边在大师身旁张罗着,“不要紧,不要紧……再喝上一小杯吧!这回我同您一起干。”
小酒杯仿佛眨了一下眼,在月光中晃了一下。这一杯酒果然奏效了。大师重新坐到椅子上,表情安详多了。
“嗯,这就全清楚了。”沃兰德说着,用他长长的手指敲了敲那本原稿。
“完全清楚了!”黑猫忘了刚才要做沉默幻影的保证,又来插话了。“这部作品的主线现在我也一清二楚了。你在那儿说什么,阿扎泽勒?”它问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扎泽勒。
“我在说,最好把你扔进河里淹死!”阿扎泽勒瓮声瓮气地说。
“阿扎泽勒,发发善心,”黑猫对他说,“干万别让我们主公一产生这种念头。告诉你,否则我会每天夜里像可怜的大师这样披着月光来找你,对你点头,向你招手,让你跟我走。喏,阿扎泽勒,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喂,玛格丽特,”沃兰德又说,“说吧,你需要什么?”
玛格丽特两眼迸发出希望的火花,她向沃兰德恳求说:“您能允许我跟他私下商量一下吗?”
沃兰德点了点头。于是玛格丽特凑到大师身旁,向他窃窃耳语起来。只听见大师对她回答说:
“不,为时过晚了。我今生已经别无他求。只要见到你就行了。但我还是劝你离开我。跟我在一起,你会毁掉的。”
“不,我不离开你!”玛格丽特回答。然后她又对沃兰德说:“我请求让我们仍旧回到阿尔巴特街上那条一胡一同的地下室去,而且还要亮起那盏小灯,一切都要原来那个样子。”
听到玛格丽特这么说,大师不由得笑了。他搂住她那早已披散开的鬈发,对沃兰德说:
“啊,主公,您不要听这可怜女人的话。那间地下室早已被人占了,再说,让一切恢复原状,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他把脸紧一贴在心一爱一女人的头上,搂着她喃喃地说:“我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啊……”
“您说本来就不可能?”沃兰德说,“倒也是这样。不过,我们不妨试试嘛。”他说着叫了一声:“阿扎泽勒!”
话音刚落,立时从天花板上掉下一个男人来。这人只穿一条内一裤,神色慌张,近乎一精一神错乱。不知怎么他手里还提着个手提箱,戴着项鸭舌帽。他两膝发软,浑身筛糠似地抖动。
“你叫莫加雷奇?”阿扎泽勒问掉下来的人。
“是,我是阿洛伊吉-莫加雷奇。”那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拉铜斯基写了一篇文章批判这个人的小说,你看了那文章之后,写了封告密信,说这个人家里私藏非法书刊。对不对?”阿扎泽勒又问。
掉下来的人吓得脸色发青,痛哭流涕地表示悔过。
“你就是为了占他那两间地下室吧?”阿扎泽勒瓮声瓮气地用尽可能一温一和的口吻问。
室内响起了愤怒的猫叫一声,玛格丽特尖一叫着向那人冲过去:
“让你瞧瞧我魔女的厉害!瞧瞧吧!”玛格丽特大叫着用指甲去抓阿洛伊吉-莫加雷奇的脸。
一阵混乱。
“你这是干什么,玛格?”大师痛苦地喊道,“有失一身份啊!”
“我抗议!这有什么失一身份的?!”黑猫在一旁喊叫。
卡罗维夫把玛格丽特拉开。
“可我还安装了澡盆呢,”满脸流血的莫加雷奇吓得上牙直打下牙,一胡一言乱语地说,“我粉刷过一遍……用了白矾……”
“嗯,你安装了澡盆,很好嘛!”阿扎泽勒表示赞许,“他也需要洗洗澡啊,”然后便大喊一声:“滚吧!”
只见莫加雷奇翻了个跟头,两脚飘起,头朝下从敞开的窗户飞出了沃兰德的卧室。
大师看得直眉瞪眼,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说:
“哎呀,看来,这可比伊万讲的那些还要一精一彩!”非常震惊的大师回头张望了一下,对黑猫说:“对不起……你就是……您就是……”他完全慌了神,不知道对猫应该怎么称呼,称“你”还是“您”,“您就是那只跳上有轨电车的猫吧?”
“是我,”黑猫得意洋洋地承认,然后又说:“您对猫还这么客气地称呼,我很高兴。不知为什么人们对猫讲话都用‘你’,虽说从来没有哪只猫跟人喝过结拜酒①。”
①喝结拜酒,由德语“兄弟”一词而来,指两人同时喝杯中的酒,然后互相亲一吻,从此以后彼此便亲一昵地以“你”相称,不再称“您”。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您不大像猫。”大师含糊其辞地说。然后又怯声对沃兰德说,“不管怎样,医院里也会发现缺了我这个病人。”
“嗨,他们能发现什么!”卡罗维夫安慰说,只见他的手里忽地出现了一摞纸和本子,“这就是您的病历吧?”
“是的。”大师回答。
卡罗维夫一甩手把病历全都扔进了壁炉。
“没有了证一件,人也就不存在了,”卡罗维夫满意地说,“您再看看这个,是你们租的那所房子的住户户口簿吧?”
“是的。”
“这里填的是谁的名字?阿洛伊吉-莫加雷奇?”卡罗维夫往户口簿上一吹,写着莫加雷奇的那一页便不见了,“这不,没有他了。而且,请注意:压根儿就没有过这么个人!如果房东表示奇怪,您就告诉他:阿洛伊吉不过是他做梦梦见的。莫加雷奇?哪儿来的莫加雷奇?压根儿没有过这么个人!”说话间一个好好的户口簿便从卡罗维夫手中消失了。于是,卡罗维夫说:“看,户口簿已经回到房产主的写字台一抽一屉里去了。”
“您说得对,”深为卡罗维夫的利索手脚感到震惊的大师说,“没有了证一件,人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也不存在了,因为我也没有证一件呀。”
“很抱歉,”卡罗维夫大声说,“这才是您的幻觉呢!给您,这不是您的证一件吗!”卡罗维夫把一份证一件一交一给大师,然后闭上了眼,甜丝丝地对玛格丽特说:“这些都是您的财产,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他把一个四周烧焦了的笔记本、一朵干玫瑰花和一张照片递给玛格丽特,又特别郑重其事地把一个存折一交一给她说:“这是您存入的那一万卢布,玛格丽特-尼占拉耶夫娜。我们不要别人的财物。”
“我宁愿让自己的爪子干瘪,也不去动别人的财物!”黑猫傲慢地人声说。它为了把那部不幸的小说原槁全塞一进皮箱,正站在箱子上用脚使劲往下踩。
“这是您的证一件,也给您。”卡罗维夫把玛格丽特的证一件也一交一给她。随后便恭恭敬敬地报告沃兰德:“全办完了,主公!”
“不,还没有完,”沃兰德不再看地球仪了,转过脸来说,“我尊贵的女士,您要我们如何处置您那两个随从呢?我这里可用不着他们。”
这时娜塔莎从门外跑了进来,仍然一丝不挂。她双手一拍,对玛格丽特喊道:
“祝您幸福,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她冲着大师点了点头,又对玛格丽特说:“您从前经常往哪儿去,我本来就全知道。”
“女佣人们总是什么事都知道的,”黑猫意味深长地举起一只爪子议论道,“以为佣人们都是瞎子,那才是大错而特错哪。”
“娜塔莎,你希望干什么?”玛格丽特问道,“还是回那所独院儿的小楼上去吧。”
“亲一爱一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娜塔莎双膝脆地哀求说,“您替一我向主公求求情,”她说着朝沃兰德看了一眼,“把我留下来当个魔女吧。我再也不想回那所独院去!我既不嫁工程师,也不嫁技术员!昨天,在晚会上,札克先生①向我提出了求婚。”娜塔莎松开拳头,把手里的几个金币给玛格丽特看。
①此人与第二十三章中所提到的札克同名。原文如此。
玛格丽特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沃兰德。沃兰德点点头。于是娜塔莎跑上去搂住玛格丽特的脖子,响亮地亲了她一下,得胜似地高喊一声,从窗口飞了出去。
娜塔莎原来站的地方,现在站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已经恢复人的面目,但看上去忧心冲忡,甚至可以说激动不安。
“这个人我非常乐意放他走,”沃兰德以厌恶的目光看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非常乐意,他在这里毫无用处。”
“我恳请您为我出具一张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不安地四下张望着说,语气十分固执,“证明这一一夜我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
“证明的用途是什么?”黑猫厉声问道。
“为了向民警局和我的夫人一交一代。”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毫不含糊地说。
“我们这里通常是不开证明的,”黑猫皱着眉头说,“不过,为了您的方便,算啦,破个例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还没有回味过这话的意思,一裸一体的赫勒已经坐到打字机旁。黑猫向她口授:
“证明。兹证明持本证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确曾在今夜作为运输工具……赫勒,你在这个地方打个括号,括号内打上‘骟猪’两个字,被带来参加撒旦举办的跳舞晚会。签名:河马。”
“日期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尖声问道。
“我们不写日期。写上日期证一件就无效了。”黑猫回答说,然后把手中的证一件一晃,空中便飞来一个图章。黑猫一本正经地往图章上哈了哈气,往纸上盖了个“印花收讫”的章,把证一件一交一给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消失了,他的位置上又出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又是什么人?”沃兰德用手挡住晃眼的烛光,不耐烦地问道。
瓦列一奴一哈低下头,叹了口气,轻声说:
“请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当吸血鬼。要知道,当时我和赫勒差一点儿没把里姆斯基吓死!我不喜欢吸人血。放了我吧。”
“他在说什么梦话?”沃兰德皱着眉头问,“里姆斯基又是什么人?他都一胡一说些什么?”
“这您就别一操一心了,主公。”阿扎泽勒对沃兰德说。然后对瓦列一奴一哈说:“往后不许在电话里蛮横无礼地讲下流话!不许撒谎!明白吗?今后你不再这么干了吧?”
瓦列一奴一哈欣喜若狂,一精一神焕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说:
“我衷心……也就是说,我是想说,您阁下……我吃过午饭马上就……”瓦列一奴一哈哀求似地双手一交一叉着捂着胸膛,眼巴巴地望着阿扎泽勒。
“行啊,回家去吧。”阿扎泽勒回答说。
瓦列一奴一哈随即消融在空气中。
“请你们让我单独同他们俩呆一会儿吧。”沃兰德指着大师和玛格丽特对左右人说。
沃兰德的命令立即得到执行。沉默片刻后,他对大师说:
“嗯,这么说,回阿尔巴特大街的地下室去?那么,今后谁来写作呢?幻想呢?灵感呢?”
“我再没有任何幻想了,”大师回答说,“也失去了灵感。除了她,”大师把手放到玛格丽特头上,“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引起我的兴趣。他们把我毁了。我感到寂寞乏味。我想回地下室去。”
“那么您的小说呢?彼拉多呢?”
“我恨它,我讨厌那部小说。为了它,我遭受的磨难太多了。”
“我求求你,别这么说。”玛格丽特哀求说,“你为什么折磨我呢?你知道,我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你这项工作了。”她又对沃兰德说,“主公,您别听他说,他是遭受的磨难过多了。”
“那也总得写点什么吧?”沃兰德对大师说,“如果觉得犹太总督这个题材已经枯竭,您就开始写……哪怕写阿洛伊吉也好嘛。”
大师微微一笑,说:
“写这些,拉普雄尼科娃不会同意出版的,况且,这些东西也没有意思。”
“那您靠什么维持生活呢?那就得过缺衣少食的日子了。”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大师回答说。他把玛格丽特拉到身旁,搂住她的肩膀接着说,“她会清醒过来的,会离开我……”
“我看未必……”沃兰德含糊不清地嘟哝一句,然后又继续大声说,“好吧。这么说,撰写过本丢-彼拉多历史的人现在要回到地下室去,要在那里守着孤灯,安于贫困喽?”
玛格丽特离开大师,急切地向沃兰德解释说: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对他悄悄说了许多极为令人神往的事,可他拒绝这一切。”
“你们的耳语我都知道,”沃兰德对她说,“那还不是最令人神往的。不过,我要告诉您,”沃兰德对大师说,“您那部小说还会给您带来意外的礼物的。”
“那就太可悲了。”大师回答。
“不,不,并不可悲。”沃兰德说,“再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喏,好吧,玛格丽特-已占拉耶夫娜,一切都办妥了。您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哪里的话,噢,哪里的话,主公!”
“那么,您把这个拿去,作个纪念吧。”沃兰德说着,从枕下掏出一个不大的马掌形金器,上面镶满了钻石。
“不,不,主公,您何必这样!”
“难道您想同我争论?”沃兰德莞尔一笑,问道。
玛格丽特的披风上没有口袋,她只好用一块餐巾把金马掌包了起来。忽然,她觉得心里一惊,回头看了看窗外:窗外一轮明月分外皎洁。于是她问道: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怎么这里总是午夜时分?过了这许久还是午夜,按理该是早晨了?”
“节日的午夜嘛,稍许挽留一刻岂不是件乐事?!”沃兰德回答说,“喏,好吧,祝你们幸福!”
玛格丽特祈祷似地向沃兰德伸出双手,但并没有敢朝他走近,只是激动地轻声说:
“别了!别了!”
“再会!”沃兰德说。
于是玛格丽特披着黑披风,大师穿着医院患者的长衫,退出沃兰德的卧室,来到这所珠宝商遗编故居的走廊上。走廊里点着一枝蜡烛,沃兰德的随从正在这里等候他们。离开走廊时,赫勒提起装有小说原稿和玛格丽特那笔小小的财产的手提箱,黑猫也从旁帮着她。走到门口,卡罗维夫施礼道别,随即消失在门内。其他人则护送他们下楼。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下到三楼转弯处的平台时,他们听到一个沉闷的响声,但谁也没有去理会它。快下到大门口时,阿扎泽勒朝空中吹了一口气。刚一跨入没有月光的院子,就发现台阶上睡着一个穿着高筒靴、头戴鸭舌帽的人,睡得像死人一样。门旁停着一辆熄了前灯的黑色大轿车。透过车前的玻璃,模糊地看到一个白嘴鸦的头影。
大家正准备上车,玛格丽特忽然绝望地轻轻喊了一声:
“天哪,我的金马掌丢一了!”
“你们先上车,”阿扎泽勒说,“在车上等着我。我去去就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阿扎泽勒又走进了大门。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在玛格丽特和大师等人从珠宝商遗孀的故居出来之前,这家楼下的第48号住宅里曾出来过一个干瘦的女人,一手提着圆铁桶,另一只手拎着个提包,准备下楼去。她不是别人,正是星期三在公园转门旁碰碎葵花子油瓶使柏辽兹大倒其霉的那个安一奴一什卡。
这女人在莫斯科究竟干些什么?她靠什么维持生活?谁都不知道,或许永远也无人知晓。众所周知的只有一点:每天都可以在石油商店、菜市场、本楼的大门洞或楼梯上见到她,手里提着个圆铁桶或拎个手提包,有时两样都提着;最常见到她的地方是她住的那套第48号的厨房。此外,大家还清楚两点:一是这女人出现在哪儿,哪儿便立即生出乱子来;二是她的外号叫“瘟神”。
不知为什么“瘟神”安一奴一什卡平素总是起得很早,今天尤其早得出奇,深更半夜就起来了。刚刚打过十二点,第48号的大门锁转动了一下,先是安一奴一什卡的鼻子探出门外,随后整个身一子都钻了出来,身后的门关上了。她正要下楼去干点什么,只听得楼上50号的大门“砰”的一声响,接着便有个男人从楼梯上滚下来。那人撞在安一奴一什卡身上,把她撞到一旁,她的后脑勺碰到了墙上。
“该死的,光穿条衬裤,往哪儿瞎闯?”安一奴一什卡抱住后脑勺尖声叫骂。那个只穿内一裤的人拎着个手提箱,戴着鸭舌帽,紧闭着双眼,说梦话似地怪声怪气地对安一奴一什卡说:
“一温一水速热器!用了白矾!单单粉刷就用了好多钱啊!”他哭起来了。然后高叫一声:“滚吧!”可他并不顺着楼梯往下跑,而是往上跑去,跑到转弯处那扇被基辅经济学家踢坏的玻璃窗前,便大头朝下从窗里飞了出去。安一奴一什卡忘了后脑勺痛,哎哟一声,急忙冲到窗前,趴在窗边,探出头去,指望在路灯灯光下看到院里水泥地上摔死的人和他的手提箱。但是,地上却什么也没有。
安一奴一什卡只能设想:那个没睡醒的怪人像鸟儿似地从楼里飞出去,飞得无影无踪了。她画了个十字,心里暗想:“嘿!50号那家可真有意思!看来人们还真不是瞎说呀!瞧这套房子!”
她刚想到这儿,楼上的大门“砰”地又响了一声,又有一个人跑下楼来。安一奴一什卡急忙把身一子紧一贴在墙上。她看到:下来的是一位蓄着一胡一子、神态相当庄重的公民,只是脸有点像猪。那人从她身旁溜过去,同刚才那个人一样,从破窗户里飞出了大楼,似乎想也没想到自己会摔死在水泥地上。安一奴一什卡早已忘记了自己出门的目的,她呆呆地站在楼梯口,只顾不住地画着十字,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过了不大一会儿,又跑下来一个人,这是个没留一胡一子的圆脸汉子,穿一件肥一大的托尔斯泰衫。他也重复前两人的动作,从窗里飞了出去。
安一奴一什卡的为人有一点是令人佩服的:什么事她都想知道个究竟。所以她决定再等一等,看看是否还会出现什么新的奇迹。果然,不多时,楼上的大门又开了。听声音,这一次出来的像一群人,但这些人不是跑下来,而是和常人一样一磴磴地走下来的。安一奴一什卡离开窗户,跑回楼下自家门口,打开门,迅速闪了进去。但她把门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缝儿,她的一只被好奇心撩得发狂的眼睛在门缝里闪闪发亮。
一个似病非病、模样奇特、脸色苍白、一胡一子拉碴的人,头戴黑色小帽,身穿长衫,迈着不大自信的蹒跚步子走下楼来,旁边还有位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在昏暗中,安一奴一什卡觉得那夫人好像穿着一件很长的黑色僧袍,赤着脚,或许就是穿着某种带小条的透明鞋,显然是进口货。哟,呸!哪里是穿着什么进口鞋呀!她全身都赤条条的嘛!对呀,她是光身一子披着一件长僧袍!“瞧这套房子!”但安一奴一什卡心里却也在暗自庆幸:她已经预感到明天向邻居们描述此事时的得意心情了。
跟在这位装束奇特的夫人身后的,是个赤条条的女人,拎着个手提箱,还有一只大黑猫在提箱旁转来转去。安一奴一什卡用手擦了擦眼,险些没有喊出声来。
走在最后的是个矮个子外国人,有些病,一只眼睛斜视,穿着白色燕尾服背心,系着领带,没有穿上衣。安一奴一什卡眼看着这群人下楼去了。这时她听到楼梯口什么东西响了一下。等到脚步声静下来,她便毒蛇似地溜出门外,把圆铁桶放在墙边,趴在地上摸起来。她终于摸一到了餐巾包着的那件沉重的东西。打开小包一看,她惊得目瞪口呆。安一奴一什卡又把那宝物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两眼射一出贪婪的火光。她的头脑里掀起了风暴,她在想:“对,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我给他个什么也不知道!……去跟我外甥商量商量吧?要不就把它锯成小块……宝石可以抠出来……一颗一颗地卖:到彼得罗夫卡市场去卖一颗,再到斯摩棱斯基去卖它一颗……反正一问三不知,我什么也不知道!”
安一奴一什卡把拾到的东西揣在怀里,拿起圆铁桶,决定今天不去市内漫游了。她拿定主意,正要躲进门里,那个没穿上衣的白胸脯外国人猛然站到了她的眼前,鬼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的。只听那人轻声对她说:
“把马掌和餐巾给我!”
“什么餐巾马掌的?”安一奴一什卡问道,她表演得很成功,“我不知道什么餐巾不餐巾的。您这个人,喝醉了,还是怎么?”
白胸脯的人不再跟她费唇一舌。他用公共汽车扶手一般坚一硬冰冷的手指掐住了安一奴一什卡的脖子,完全断了空气进入她肺部的通路。圆铁桶从她手里掉了下来。没穿上衣的外国人这样掐着她呆了一会儿,然后才把手松开。安一奴一什卡大喘了几口气,赔着笑脸说:
“啊,您说那个马掌呀!我这就给您!原来是您的?刚才我一看,餐巾里包着这个……我就有意地替您收起来了,免得让别人拾去。要不,上哪儿去找呀!”
外国人接过餐巾和金马掌,立即并足向安一奴一什卡行礼致敬,紧紧问她握手,并且用外国腔十足的俄语向她表示感谢:
“我由衷地向您致以深深的谢意,女士。这小马掌是纪念品,我非常珍惜。您替一我保存了,请允许我送给您二百卢布。”他说着,便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钱来一交一到安一奴一什卡手里。
安一奴一什卡咧开嘴笑着,一个劲儿地大喊:
“啊,太谢谢您啦!麦尔西!麦尔西!”
慷慨的外国人神速地滑过各层楼梯,一直滑一到了楼下。在完全消失之前,他并没有忘记从下面冲楼上喊两句话,不过此时他的口音又不带外国腔了。只听他喊道:
“我说,你这个老妖婆!往后再捡到别人的东西得一交一到民警局去,别往自己怀里揣!”
楼道里出现的这些怪事闹得安一奴一什卡心里乱糟糟的,脑袋里嗡嗡响。她嘴里还在不自觉地喊着:“麦尔西!麦尔西!麦尔西!”岂知这时外国人早已踪影全无,院里的汽车也不见了。
阿扎泽勒下楼后,把沃兰德的礼物还给玛格丽特,向她施礼告辞,并问她乘这辆车是否方便。赫勒走过来同玛格丽特热烈吻别,黑猫吻了吻她的手。送行的人们向坐在角落里木然不动的大师挥了挥手,又向白嘴鸦挥挥手,便很快融化在空气中了——他们当然没有必要一层层地爬楼梯。白嘴鸦打开前灯,车子经过死人般沉睡的人身旁,开出大门洞。转瞬间,黑色大轿车的灯光便消失在喧闹的、彻夜不眠的花园大街的万家灯火中了。
一小时后,在阿尔巴特大街附近那条小巷里,在那座不大的楼房地下室第一个房间,我们看到玛格丽特坐在桌旁哭泣,她正为自己所受的震动和所体验的幸福而独自流泪。这间屋里的一切,仍然保持着去年深秋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前的样子:桌上铺着天鹅绒台布,放着一盏有灯罩的台灯。她面前是一本被火烧得不成样子的笔记本,旁边堆着一大摞保存完好的原稿。小楼里没有一点声音。大师已在旁边小房间的长沙发上沉沉入睡了,身上还盖着那件医院里的罩衫。他的呼吸是均匀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玛格丽特哭过一阵,拿起那些保存完好的本子,翻到了她在克里姆林宫墙脚下遇见阿扎泽勒之前反复背诵的那一节。她现在一点也没有睡意。她一温一存地抚一摸一着原稿,像在抚一摸自己心一爱一的小猫;她拿起原稿,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看看扉页,一会儿又翻开最后一页。忽然,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觉得这一切都是魔法唤出的幻象,眼前的一本本原稿马上会消失,她还将住进那座独院儿的小楼,呆在楼上的卧室里,醒来后她还要去跳河。然而,这个可怕的念头已是最后一次闪现了。它只不过是过去的苦难遭遇的余波。什么都没有消失,法力无边的沃兰德的确无所不能。现在玛格丽特完全可以尽情翻阅这些原稿,仔细地观察它,亲一吻它,阅读它,读多少遍都可以,哪怕一直读到黎明。她确实也在反复地读着:
“黑暗,地中海方向袭来的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这座为总督所憎恶的城市……是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