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主人的行李吗,山姆?”大维勒先生看见他的一爱一儿拿了一只旅行包和一只小皮箱走进怀特却波尔的公牛饭店的院子,就这样问他。
“你猜得一点儿不错,老家伙,”小维勒先生答,把他的负担放在院子里,然后向上一坐。说道“东家本人马上就来。”
“他是坐小马车来吧,我想?”父亲说。
“是呀,他花了八便士冒着两哩路的危险哩。”儿子回答。“今天早上后一娘一怎么样?”
“古怪,山姆,古怪,”年长的维勒先生答,带着严肃的庄严神情。“她近来有点儿美以美派的派头儿了;山姆;她是非常的虔诚,一定的。她对于我说起来是太好了,山姆——我觉得我不配娶她做老婆。”
“啊,老头儿,”塞缪尔先生说,“你这是很克己的话呵。”
“很克己,”他的父亲回答说,叹了一口气。“她弄到一个什么新发明,说是已经长大的人可以新生呢,山姆——新生,我想他们是这样说法的。我倒很想看到这个办法真的付诸实行,山姆。我倒很想看看你的后一娘一重新生一生。我一定会请人给她喂一奶一!”
“你想那天她们这些婆一娘一干些什么来,”维勒先生稍为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在停顿的时间他用食指在鼻子的侧面意味深长地敲了这么半打次数。“你想她们那一天干些什么啦,山姆?”
“不知道,”山姆答,“会干些什么呀?”
“开了一个大茶会,请来一个她们称为她们的牧人的家伙,”维勒先生说。“我站在我们那边儿的一家画铺子从外面张望着,看见了一张小招贴:‘票价每张半银币。向委员会申请。秘书维勒太太。’我回家的时候,委员会正坐在我们的后客堂里——有十四个女人;我倒希望你能听一听她们说的,山姆。她们在那里搞决议、表决费用等等的花样,我一方面是因为你后一娘一尽蘑菇,一方面也因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或者也可以说是好奇,就登记了名字买一张票;星期五晚上六点钟,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和女人一同去,我们走进准备了三十个人的茶具的第一层楼,那些婆一娘一都互相捣鬼话,还朝我看,仿佛她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胖的五十八岁的男子。后来,楼下发出了一阵嘈杂声,一个红鼻子白领带的瘦小子冲了上来,大声尖一叫着说:‘牧人来看他的忠实的羊群了;’就进来了一个穿黑衣服、一张大白脸的胖家伙,微笑着像自鸣钟的机器似的兜了一个圈子。那种样儿可,山姆!”大维勒先生感慨了一阵,仿佛是一种很不屑说又不得不说的样儿。
“‘和平之吻’,牧人说;随手他就吻了所有的女人,他吻完之后,红鼻子的人就动手干起来。我正在算计我到底要不要也来干一下——尤其是因为正有一个非常可一爱一的女人坐在我旁边但是茶送上来了,在楼下烧茶的你的后一娘一,也上来了。他们就大吃起来,调茶的时候,山姆,那一片声音就像唱赞美诗一样;那么文雅,那种吃和喝!我倒希望你能看到那牧羊人吃起火腿和松饼来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会吃会喝的家伙——从来没有。那个红鼻子也决不是你高兴包给他饭吃的人。可是比起牧羊人来他简直算不了什么。唔,喝过茶之后呢,他们又唱了一首赞美诗,后来牧羊人就开始讲道:他讲得可是很好,虽说那些装在他肚子里的松饼不知要有多重哪!忽然之间,他突然停住了,嚷着说道:“罪人,罪人在哪里;可怜的罪人在哪里?”听了这句话,所有的婆一娘一都唉声叹气地看着我,看上去就像要死的样子似的。我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并没说什么。可一会儿他又打住了,死死地盯住我,大声地问到:“罪人在哪儿,可怜的罪人在哪儿?”所有的婆一娘一又哼了起来,声音大的比以前还响十倍,这就叫我有点忍不住了,就上去和他说:“我的朋友,”我说,“你这话是对我说的吗?是什么意思?我想只要是绅士你就该向我道歉了,可是他非但没有,反而比以前更放肆;管我叫家伙,受神罚的家伙之类的坏话。所以我真正火了,我先给他两三下,后来又给那红鼻子的人两三下,就走掉了。我倒希望你听一听那些女人叫得多厉害呵,一面叫一面把牧羊人从桌子下面拉出来。——哈罗!主人来了,一点儿不错!”
维勒先生说着,匹克威克先生就下了一辆小马车,走进了院子。
“今早天气不错,先生,”大维勒先生说。
“实在美,”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实在美,”一个红头发的人附和说,他长着一个好追根究底的鼻子,戴着一副蓝眼镜,正和匹克威克先生同时下一辆小马车。“到伊普斯威契去的吗,先生?”他彬彬有礼地问一句。
“是,”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巧得很。我也是。”
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躬。
“坐外面的位置吗?”红头发的人说。
匹克威克先生又鞠一躬表示赞同。
“哎呀呀,了不得,我也是外面的位置,”红发人说道,“这回我们可真算得上是一道去了。”红头发的人像是得了全世界最令人奇怪的发现似的,高兴地微笑着,他神情俨然,鼻子尖锐,说话口气总是带着一点神秘,每说一句话都像麻雀似的把头一扭。
“我非常荣幸能和你做伴儿,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新来的人说,“那对于我们两人都好,是不是?有伴儿,你知道——有伴儿是——是——是和孤独大不相同的呵——是不是?”
“那是不可否认的,”小维勒先生说,带着殷勤的微笑参加谈话。“那就是我叫做不言自明的事,正像使女说卖狗食的不是绅士的时候他所回答的一样罗。”
“啊,”红头发的人说,用傲慢的眼光把维勒先生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是你的朋友吗,先生?”
“不能一定说是朋友,”匹克威克先生低声回答说。“事实是,他是我的当差的,但是我允许他随便一些;因为,我不瞒你说,我自以为他是个奇人,我对他是有点儿得意的。”
“啊,”红头发的人说,“这,你瞧,就是兴趣问题了。我是不欢喜什么奇不奇的;我不一爱一;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请问您贵姓,先生?”
“这是我的名片,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这问题的突兀和这位陌生人态度的古怪,使他觉得非常有趣。
“啊,”红头发的人一面说,一面把名片向怀中小册里一夹,并且还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非常不错,我喜欢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这免了许多麻烦。这是我的名片,麦格纳斯,先生,这是我的姓,我自认为这个姓是非常不错的,我以它为做。”
“很好的姓,的确是,”匹克威克先生说,完全忍不住地微微一笑。
“是呀,我想是的,”麦格纳斯先生继续说。“还有个好名字呢。你看。对不起,先生——假使你把名片稍为斜着点儿拿,这样拿,你就看得出那上面的一划了。瞧——彼得·麦格纳斯——听起来很不错吧,我想。先生。”
“很不错,”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些缩写字母才有趣哪,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你看——P.M.——午后。[注]我有些时候给亲密的朋友写什么便条,署名就用‘下午’。这使我的朋友们很觉得有趣哪,匹克威克先生。”
“我相信这会使他们高兴得了不得哩,”匹克威克先生说,微微有点儿妒忌用来款待麦格纳斯先生的朋友们的那份快活了。
“喂,绅士们,”马夫说,“马车是妥当了,请上去吧。”
“我的行李都在上面吗?”麦格纳斯先生问。
“都在上面,先生。”
“那红手提包在上面?”
“在上面,先生。”
“条子提包呢?”
“在前面的行李间里,先生。”
“褐色的纸包呢?”
“在座位下面,先生。”
“皮帽盒呢?”
“都在车上了,先生。”
“那末上车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对不起,”麦格纳斯回答说,站在车轮上。“对不起,匹克威克先生。事情没有弄妥之前,我不能上车。照那人的态度看来,我相信皮帽盒一定没有放上车。”
马夫的严正的申辩完全没有用处,最后终于不得不把皮帽盒从行李的最底下扒了出来,叫他好放心它是扎得好好的;他放心了这一项之后,又有了另一种严重的预感,首先是觉得红提包放得不好,其次是条子提包被偷窃了,然后是褐色纸包“散掉了”。最后,他获得了这一切疑心显然都是毫无道理的证明的时候,这才答应爬上了车顶,说现在他才统统放了心、觉得很舒服和很快乐了。
“你是有点儿神经过敏吧,是不是,先生?”大维勒先生不客气地问,一面爬上他的座位一面斜眼看着这个陌生人。
“是的;关于这些小事情,我是有一点儿,”陌生人说,“不过我现在好了——现在很好。”
“唔,这还算是运气的呢,”大维勒先生说道。“山姆,扶着你的东家上车去吧,要小心些;那只腿,先生,对啦,把手给我,先生,上呀,你小孩子时要轻些呢,先生。”
“十分正确,你所说的,维勒先生,”气都透不过来的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说着,然后靠着他,在车夫座上坐了下来。
“山姆,从前面跳上来,”维勒先生说,“威廉,开车吧。当心点拱门,我的绅士们,行啦,威廉,放手让它们跑吧。”于是马车便向怀特却波尔开过去,叫这个人口相当稠密的地方的全体居民羡慕不已。
“这个地方不能算很好呵,先生,”山姆说,举手触一触帽子——这是他要和主人谈话之前老是有的礼数。
“的确不好,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观察着他们所通过的拥挤而污秽的街道。
“真是很奇怪,先生,”山姆说,“劳苦和牡蛎好像总是在一块儿的。”
“山姆,我不懂你这话。”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是说,先生,”山姆说,“地方越穷,好像买牡蛎的就越多。你看这儿,先生;每隔六、七家就有一个牡蛎摊子——顺着大街摆成了一行。我真的相信,一个人穷了的话,就冲出房子拼命地吃牡蛎。”
“的确是的嘛,”大维勒先生说,“还有腌鲑鱼也是一样的有花头!”
“这两样非常奇怪的事情我以前倒没有想到,”匹克威克先生说。“到前面一停车子我就要把它们记下来。”
这时他们到了玛尔·恩德的通行税卡;一阵深深的沉默,直到又走出两三哩的时候,大维勒先生突然对匹克威克先生说:
“拦路人的生活方式很古怪呵,先生。”
“什么人?”匹克威克先生说。
“拦路人阿。”
“拦路人是干什么的人呀?”彼得·麦格纳斯问。
“老头儿是说卡子上收税的人,绅士们,”维勒先生加以解释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明白了。是的;很奇怪的生活方式。很不舒服的。”
“他们一定都是一些遭受到失望的痛苦打击的人,”大维勒先生说。
“噢!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说。
“唔。因为那种缘故,他们就脱离尘世隐居起来,把自己关在卡子里;一部分是为了清静,一部分是借着收税来向人类报仇。”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种事情。”
“但是这是事实,先生,”维勒先生说,“假使他们是绅士们,你们可以说他们是厌世者,不过事实上他们却只欢喜管卡子。”
维勒先生就这样漫无边际的聊着,但是话题是既有趣又增长见识,真是具有不可估量的魅力,于是旅途中的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就被这样消磨着。话题是绝不缺乏的,因为即使维勒先生的话匣子有时候停顿了,还有其他人提供充分的话题,例如麦格纳斯先生为了要知道旅伴们的全部个人历史而发出的探问,还有他每到一站就焦急地大声叫嚷,为了关心他的两个提包、皮帽盒和褐色纸包的平安和康乐。
在伊普斯威契的大街的左边,就是过了镇公所面前的空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驰名遐迩的旅馆,它的大名叫做“大白马”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正门之上竖着一个暴跳的石兽,扬着鬃一毛一和尾巴,远远看起来像一匹发狂的拉车马。这个大白马饭店在邻近所以大出风头,完全和一只锦标牛、或者本州年报上记载的萝卜或者一只笨重的猪一样——因为它庞大。再没有什么房屋像伊普斯威契的大白马饭店这样,一座房子里包含了这许多没有地毯的所构成的迷阵、这许多簇拥在二起的发霉的光线不足的房间和这许多让人在里面吃和睡的小窟洞。
伦敦的驿站马车每晚都有一定的停车时间的地方,就在这个十分红火的酒店门口,匹克威克先生、山姆·维勒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从这种驿站马车上下来。
“你在这里歇宿吗,先生?”当红提包、条子提包、褐色纸包和皮帽盒,都在过道里放好的时候,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这样问。“你在这里歇宿吗,先生?”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呀呀,”麦格纳斯先生高兴的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凑巧的事情。嗳,我也是在这里歇宿呵。我希望我们一道吃饭好不好?”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不过我不能确定我有没有朋友在这里。”接着他转过头去问一位侍者,“这里有没有一位客人叫特普曼的,侍者?”
这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仆人,手臂下夹一着一块用了两个星期都没洗的抹嘴布、腿上穿着和它同时代的袜子,他听见匹克威克先生问他的话之后,慢吞吞地停止了对街上凝视的贵干,把那位绅士从帽子顶到绑腿最底下的钮子细细打量一番,然后非常用劲地回答说:
“没有。”
“有没有叫做史拿格拉斯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没有!”
“叫文克尔的呢?”
“也没有。”
“先生,我的朋友们今天没有到,”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末我们两人一道吃吧,侍者,给我们开个私人房间吧。”
提出了这个要求之后,那胖子总算赏脸叫擦靴子的人去搬绅士们的行李,自己就带他们走进一条又长又暗的过道,招呼他们进了一间宽大但陈设破旧的房间,房里有一只污秽的壁炉,炉子里有一堆火可怜的火正在努力想活起来,但是很快就被这地方的令人沮丧的气氛压倒了。过了一个钟头,侍者这才给旅客们开上来一点鱼和一块肉排,收清了餐桌以后,匹克威克先生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把椅子拉近火炉,为了饭店的利益他们叫了一瓶价格最贵但质量最坏的葡萄酒,然后俩个人就喝起了掺水的白兰地。
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天生是个非常多话的人,而掺水白兰地又起了极大的作用,把他心里深深埋藏着的秘密弄得活跃起来。他谈了他自己、家庭、亲属、朋友、笑料、事业和他的兄弟们(最多嘴多舌的人是有很多话来讲他们的兄弟们的)的种种事以后,通过他的有色眼镜对匹克威克先生忧郁地端详了几秒钟之久,于是带着羞怯的态度说:
“你以为——你以为,匹克威克先生——你以为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敢起誓,”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是完全猜不到的,也许是为了事务吧!”
“对了一部分,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答,“但是同时,一部分错了,再猜猜看,匹克威克先生。”
“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真的只能听凭你的意思,随便你说不说了,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办吧;因为我决不会猜中,即使猜上一整夜。”
“嘿,那末,唏——唏——唏!”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羞涩地吃吃笑了一阵,“你觉得怎么样呢,假使,匹克威克先生,如果我是来求婚的话,先生,呃?唏——唏——唏!”
“我觉得吗!你是非常有可能成功的呵!”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流露出他最一温一 和的微笑。
“啊!”麦格纳斯先生说,“可是你当真这么想吗?匹克威克先生?是真的?”
“的确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见得,你只是开玩笑吧。”
“的确不是开玩笑。”
麦格纳斯先生说:“嗳!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匹克威克先生,虽然我生来就非常妒忌,——妒忌得要命,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位女士就在这个旅馆。”说到这里,为了做一个媚眼,麦格纳斯先生摘下了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
“原来你在饭前老是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阿,”匹克威克先生说,显出机伶的样子。
“嘘——是呀,你说得对,正是这样,不过我并没有傻到去找她那步田地。”
“没有吗?”
“没有,不行的,你知道,因为正在旅行之后呵。等到明天,先生,那要好得多啦!匹克威克先生,那只提包里有一套衣服,那帽盒子里有一顶帽子,我希望,由于这套衣服所产生的效果,会对于我有不可估价的用处呢,先生。”
“果真!”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你今天一定看到我是多么不放心它们了。我相信有钱不一定能买到另外一套这样的衣服和这样的帽子呵,匹克威克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向这一个幸运的人祝贺,祝贺他获得这套无可疵议的衣服和帽子。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却是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
“她真是可一爱一的人,”麦格纳斯先生说了。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非常可一爱一一非常!他住的地方离这儿大约二十里,我听说她今晚会到这里来,而且明天一上午也会呆在这儿,所以我希望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我觉得旅馆是一个向单身女人求婚的好地方,匹克威克。也许在旅馆里她会比家里更会感到孤独。”
“我看是很可能的,”那位绅士回答说。
“我请你能够原谅,匹克威克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我真的是很好奇;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的事情会比你可不愉快得多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一回忆起来,血就冲到脸上来了。“我来……先生,是为了揭露一个人的欺骗和虚伪,这个人我曾经绝对信任过他的忠实和人格。”
“嗳呀呀,”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这是很不愉快的呵。是位女士吧,我猜想?呢,嗳!不老实,匹克威克先生,不老实。罢了,匹克威克先生,我决不想刺探你的感情。这些是痛苦的事情,先生,非常痛苦的。不要介意我,匹克威克先生,假使你要发泄感情的话就发泄吧。我知道受到遗弃是多难受的,先生;我遭受过三四回这种事情了。”
“你为了你所设想的我的悲哀,来安慰我,使我非常感激,”匹克威克先生说,一面上紧了表,放在桌上,“但是——”
“不,不,”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一句也不用再说了:这是痛苦的话题。我明白,我明白。什么时候了,匹克威克先生?”
“过了十二点了。”
“嗳呀呀,是睡觉的时候了。这样坐着是决不行的。明天我的脸色要不好了,匹克威克先生。”
一想到这种不幸,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就连忙拉铃叫卧室女侍者;于是条子提包、红提包、皮帽盒、褐色纸包都搬到他卧室里去了,他带着一只漆烛台引退到旅馆的一头去了,同时,匹克威克先生也带着另外一只漆烛台,被人引导着穿过迂回曲折的过道向另外一头去了。
“这是你的房间,先生,”卧室女侍者说。
“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完,就在房间里四下看了起来。这是一个相当宽大的双铺房间,火炉里生了火,散发着许许暖意。整个的说,要比匹克威克先生预想的要舒服一些。
“另外一张铺上没有入睡吧,当然罗,”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没有的,先生。”
“很好。教我的当差的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给我送点儿热水来,今晚上我没有事情要他做了。”
“就是啦,先生。”女侍者向匹克威克先生道了晚安,出去了,让他一个人留下。
匹克威克先生在火炉前面的椅子上坐了,沉浸于一串散漫的思想之中。他首先想到他的朋友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后来他的思想转到玛莎·巴德尔太太身上;而从这位太太又自然而然地想到道孙和福格的黑暗的办公室。从道孙和福格身上就离了题,插一进了古怪的当事人的故事的半中腰;然后又回到伊普斯威契的大白马饭店,觉得他是要睡着了:所以他振作了一下,开始脱一衣 服,但是这时候想到他把表忘在楼下的桌上了。
这只表呢,是匹克威克先生特别一爱一护的一件宝贝,在他的背心里呆了许多年了。假使没有它的滴答声在夜里与匹克威克相陪,匹克威克先生想来是睡不着觉的。所以,因为时间已经很迟,而他又不愿意在夜里的时候拉铃,他就披了刚刚脱掉的上衣,拿了漆烛台,轻轻地走下楼去。
匹克威克先生走下的楼梯越多,就好像楼梯就越走不完,而且一再走到了什么狭小的过道正要庆幸自己已经到了底层,谁知道在他的吃惊的眼睛前面却又出现一段楼梯。最后,经过无数道迂回曲折之后他走到一所石头厅堂,他记得他初进旅馆的时候看到过。于是他探查了一个过道又一个过道;窥一探了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正在他打算绝望地放弃寻找的念头的时候,终于推开了他在里面消磨过那一晚上的那个房间的门,看见了他在桌上遗失的表。
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抓起表来,开始回头向他的卧室走。如果说他下来的行程已经是困难而没有把握的了,那末他回去的路程就更加是无限糊涂的了。门口装饰着各种形状、质地和尺寸的靴子的一排排的房间,向四面八方岔开去。他有一打次数,轻轻旋开什么一个像他的卧室的房间的门,那时就从里面发出“见鬼,是谁呀?”或者“干什么?”的一声粗卤的叫唤把他吓得踮着脚尖用真正惊人的敏捷偷偷走掉。他已经濒于绝望的时候,一扇开着的房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对里面一看——到底不错了。里面有两张一床一 ,位置他记得清清楚楚的,炉子里的火还在烧着。他的蜡烛已经不是最初拿到的时候那么长长的了,它在流动的空气里闪烁了几下,就在烛洞里灭掉了,正在他进了房把门带上的时候。“没有关系,”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借着炉子里的火光一样能够脱一衣 服。”
一床一 是在门的两边,一边一只;每只一床一 的靠里都有一条狭走道,在里面又有铺着灯芯草垫子的椅子,正好容一个人上下一床一 时使用。匹克威克先生小心地拉下他的一床一 铺外面的慢子,在那铺着灯芯草垫子的椅子里坐了,逍遥地脱一下鞋子和绑腿,慢慢地一边回忆刚才迷路的荒唐可笑,一边换上了睡衣,在椅子背上一靠,暗笑起来,笑得如此的欢畅,以致于任何头脑健全的人一定也会被他这愉悦的笑容所感染。
“真是妙啊,”匹克威克先生自言自语道,笑得几乎绷断了睡帽的带子才住——“真是妙啊,我在这个地方迷了路,在那些楼梯里面摸来摸去真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事情。滑稽,滑稽,非常滑稽。”想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又暗笑起来,比先前笑得更厉害——并且正要趁着最高的兴致继续脱一衣 服,这时候,突然有一件极其意想不到的事情打断了他;有个什么人带着一支蜡烛进房来了,锁了门之后径自走到梳妆台那里,把蜡烛放在上面。
在匹克威克先生脸上浮动着的笑容。立刻消失在无限惊骇的神情之中了。因为那位不知是谁的人进来得如此突然而且如此的无声无息,使得匹克威克先生来不及喊出一声,或者表示反对。那是谁呢?一个强盗吗?也许是什么存心不一良 的人看见他拿了一只漂亮的表走上楼来的吧。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匹克威克先生如果想看一眼这个神秘的来访者,而自己没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是爬到一床一 上,从厚重的幔子中的小一缝悄悄的看一下对面。因此他只好采取了这个策略。他用手小心地把慢子掩住,使得只有他的脸和睡帽露在了外面,然后慢慢的戴上眼镜,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急切的对外一看。
匹克威克先生几乎恐怖和狼狈得晕了过去。站在梳妆镜前面的,是一个带了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妇女,正忙着在梳她们太太们称为“后发”的脑后的头发。不管这位不自觉的中年妇女是为什么来的,但是她想在这里过夜却是十分明显的;因为她带来了一盏有罩子的灯草灯,并且出于预防火的值得赞美的谨慎,把它放在了地板上的一个盆子里,它在那里发着微微的光明,仿佛一片特别小的水里的一座特别大的灯塔一般。
“我的天哪,”匹克威克先生想,“多可怕的事情!”
“哼!”那位女太太突然说了一声;匹克威克先生的头以自动机器一般的速度缩了进去。
“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么尴尬的事情,”可怜的匹克威克先生想,冷汗一滴滴地冒出来沾在睡帽上。“从来没有。这真是太可怕了。”
想看看下文如何的强烈欲一望 ,是不可能抵抗的。因此,匹克威克先生的头又伸出来了。事情比以前更糟了。中年妇女已经整理好头发,用一顶有小折边的薄纱睡帽小心地把头发包好;正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炉火。
“事情越来越不像样了,”匹克威克先生暗自推究。“我不能容许事情像这样进行下去。照那女人的泰然自若的样子看起来,显然是我进错了房间。假使我喊起来,她会惊动了旅馆里所有的人;但是我假使留在这里,结果会更可怕。”
想到要给一位女太太看到他的睡相,就叫他受不住了,因为完全不消说得,匹克威克先生是人类之中最朴实,最谨严的人之一,但是他把这些该死的带子打了一个结,无论怎么也脱不下来了。而他又不能一直呆在里面不出来。另外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他缩在幔子后面,用很大的声音喊叫:
“嘿——哼!”
显然的,那位女士听见这意外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她跌下去正好撞了灯草灯的罩子;而她叫试图自己相信那是幻想的作用,也是同样的明显,因为,当匹克威克先生以为她已经被吓得发呆了、晕了过去,于是冒险重新伸出头来窥一探的时候,她正像先前一样沉思地凝视着炉火。
“这个女人特别得很,”匹克威克先生想,只有重新缩进了头。“嘿——哼!”
最后这一声,就像传说中的凶猛的巨人布伦多伯尔[注]惯于用来表示开饭的时候到了的叫一声一样,听得太清楚了,决不会再被误解为幻想的作用了。
“天呀!”中年妇女颤声说。“这是什么?”
“是——是——不过是一位绅士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慢子后面紧张的说。
“一位绅士!”那位女士,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
“全完啦,”匹克威克先生想。
“一个陌生的男子!”女士尖声喊。再过一瞬间的话,全旅馆就要惊动了。她的衣服沙沙作响,她向门口冲过去。
“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极度的绝望中伸出了头:“夫人。”
虽然匹克威克先生伸出头来并没有任何目的,但这却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之前我们已经说过,那位太太是在门口附近的。她必须出门后才能到楼梯,而且这是她随时可以做到的,要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的睡帽突然出现把她吓回去的话(她被吓得退到房间那头的角落里)。
“浑账”,女士说,用双手掩着眼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没有什么,夫人——什么也没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恳切地说。
“没有什么?”女士说,抬起了头。
“没有什么呵,夫人,以我的名誉保证,”匹克威克先生说,因为那么用劲地点着头的原故,睡帽上的穗子又跳起舞来。“我戴了睡帽和一位女士说话(这时那位女士就连忙一把摘掉了她的睡帽),这就叫我狼狈得几乎要命了,但是我脱不下来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到这里就把它狠命地一扯作为证明)。我现在明白了,夫了,是我认错了房间,以为这是我的。我在这里还没有五分钟,夫人,你就突然进来了。”“这种叫人难以相信的话假使的确是真的,先生,”女士说(一抽一抽一噎噎地哭得很厉害):“那你马上就出去吧。”
“这是我最乐意的,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到。
“立刻,先生,”女士不容片刻。
“自然啰,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很快地接口到。“自然啰,夫人。我——我——非常地抱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从一床一 的尽里头露了面,“我无意中引起了这场惊扰和激动,我感到深深的抱歉,夫人。”
那位女太太用手指着房门。在这种极其窘困的处境之下,匹克威克先生的一性一格上的一个优良的品质非常完美地、非常全面地表现出来了。虽然他照着老巡逻夫的样子把帽子戴在睡帽上面,虽然他手里提着鞋子和绑腿,臂上搭着上衣和背心,但是他的天生礼貌却是毫不衰减的。
“我是非常诚意地向您倒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深深地鞠躬。
“我接受你的倒歉,先生,但请你马上出去。”太太道。
“马上,夫人;即刻,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打开房门,在开门的时候连两只鞋子都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希望,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拾起了鞋子转过身来重新鞠躬的时候说:“我希望,夫人,我的清白的人格,和我对于你们女一性一所抱的忠诚的尊敬,可以稍为减少一点儿我这——”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说完这句话,那位女士就已经把他推进了过道,把房门上了锁加了闩。
不管匹克威克先生可以有多少理由来庆幸自己——因为这么安安静静地就脱离了那种尴尬的处境——他目前的情况却决不是值得羡慕的。他是单独一个人,在一条空空洞一洞的过道里,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黑更半夜,衣履不全;要说他带着一盏灯还完全不能找到的房间在乌漆墨黑中间却能够摸一到,这是谈也不用谈的,而且他假使进行这种徒劳无益的企图的时候弄出一点点声息,那他就有充分的可能被什么警惕的旅客开槍打伤,也许打死。他除了留在原处等到天亮没有别的办法。因此,他沿着过道摸一着走几步,踏翻了几双靴子、把自己吓得了不得,然后,就在墙壁的一个小墙凹里蹲下来,相当达观地静候天明。
然而他的这种磨炼却没有持续多久——虽然这是一种耐一性一的磨炼,因为在他躲在藏身之处蹲了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人拿着一盏灯出现在过道的尽头。这给他的感觉起初是恐惧的,但当他发现那个人是他忠实的随从塞缪尔·维勒先生之后,这种恐惧就被欣喜所代替。而他的随从刚和坐夜等候邮件的擦靴仆人长谈完,正准备回去休息。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我的卧室在哪里?”
维勒先生惊讶万分地盯着他的主人;直到这个问题复述了三遍,这才转过身来领他上那找了好久的房间去。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爬上一床一 的时候说:“我今天夜里犯了一个空前未有的非常特别的过错。”
“很可能,先生,”维勒先生冷冷地回答。
“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下了决心,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就是,纵使我要在这旅馆里住六个月,我也决不再让我独自一个人出去了。”
“你能够作出这种最谨慎的决定,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说。“你的判断力出去玩的时候,倒是需要什么人照应你才好,先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在一床一 上抬起了身一子,伸出了手,像是要再说些什么;但是突然控制住自己,掉过头去,于是对他的跟班说了一声“夜安”
“夜安,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他走到门外的时候站住了脚——摇摇头——继续走——停住——剪一剪灯芯——又摇摇头——终于慢腾腾地上他的卧室去了,显然是浸在极其专注的深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