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德放下烟斗,两只手一交一 叉着放在脖子后面,转过头去看着窗子。“她们是不坏的孩子!”他说。
看他的朋友躺在那里,脸上带着笑容,映着烛光,艾舍斯特打了个冷颤。挺对呀!本来他可能躺在那里,没有笑容,那喜洋洋的神气一去不复返了!可能根本不躺在那里了,而是“搁浅”在海底上,等待着复一活——在第九天,是不是?哈利德的笑容在他看来突然成为奇异的东西,好像生与死的差别、那小小的火焰、那一切——全都包一皮含在这笑容里了!他站起来,轻轻地说:
“好吧,我看你该睡啦。要不要我把火灭了?”
哈利德捉住他的手。
“我说不明白,你知道;但是死一定是很糟糕的。晚安,老朋友!”
艾舍斯特心里很乱,很受感动,他紧紧地握了握哈利德伸出的手,走下楼去。门廊里的门还开着,他走了出去,来到新月饭店前面的草地上。在十分幽暗的蓝色天空中,星星显得很明亮,星光下的一些丁香呈现着花儿在晚间特有的那种神秘的颜色,那是没有人能够形容的。艾舍斯特把脸挨着一个花枝;在他闭上的眼睛面前,突然出现了梅根,胸前抱着那只棕色的长耳朵小狗。“我想起一个姑一娘一,本来我可以——你知道。我没有对她做亏心的事,这我很宽慰!”他把头一偏,离开了那枝丁香,开始在草地上来回踱着。这时,在从草地两头射来的灯光下,一个灰暗的幻影一霎那间又出现了。他又跟她一同站在苹果花的那片活的、呼吸着的白光之下,河水在近边潺一潺地流着,月亮把钢蓝色的闪光投射在洗澡用的水池上;他回到了吻她那时候的快乐中——那张仰着的脸上流露着一片天真和卑恭的激一情,回到了那个离经叛道之夜的美和惴惴不安中。他再一次站停在丁香的花影里。这里,夜的语声是海,而不是小河;是海的叹息和微波声;没有小鸟,没有猫头鹰,也没有蚊母鸟的叫一声或长鸣;只有一架钢琴叮咚叮咚地奏着,白色的房屋在天空勾划出立体的曲线,丁香的香味儿充满空间。旅馆的一扇窗,高高的,亮着灯光;他看见一个人影移过百叶窗。他心头激动着最奇怪的种种感觉,一种单一的情感在兀自翻腾着、缠绕着、转侧着,好像春天和一爱一情被弄得心慌意乱,正在寻找出路,却又受到了阻碍。这个姑一娘一,她方才叫他弗兰克,她的手那么突然把他的手紧一握了一下——这个如此冰清玉洁的姑一娘一,她对于这种任一性一而不合法的一爱一情会有什么想法呢?他蹲下去,盘着腿坐在草地上,背对着房屋,一动不动,像一尊佛像。他是不是真的要突破清白,去做贼?窃取一朵野花的香味,然后——
说不定——把它扔了?“想起剑桥的一个姑一娘一,我本来可以——
你知道!”他把双手放在草地上,一边一只,掌心向下,使劲压着;草地还是一温一 暖的——草刚刚有一点润一湿,又软又牢靠又亲切。“我怎么办呢?”他想。也许梅根正站在窗口,看着窗外的花儿,在想他!可怜的小梅根!“为什么不呢?”他想。“我一爱一她!但是我——真的一爱一她吗?是不是仅仅因为她长得那么美丽而且又一爱一我,我才要她呢?我怎么办呢?”钢琴继续叮咚地响着,星星眨着眼睛;艾舍斯特凝视着前面黑暗的海,好像着了迷似的。最后他站起来,手脚麻木,觉得很冷。
所有的窗里都没有灯光了。于是他进去睡觉了。
八一阵拳头敲门的咚咚声,把他从深沉得连梦也没有的酣睡中唤醒。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
“嗨!早饭预备好啦。”
他跳起来。在什么地方——?啊!
他看见她们已经在吃桔子酱了,就在斯苔拉和莎比娜中间的空位上坐下。莎比娜端详了他一下,说:
“我说,你要赶快,我们九点半就要出发了。”
“我们上伯里赫德去,老朋友;你一定得去!”
艾舍斯特想:“去!不可能。我得准备东西回去了。”他瞧着斯苔拉。她很快地说:
“一定去!”
莎比娜附和说:
“你不去就没趣啦。”
弗蕾达站起来,走到他的椅子背后。
“你一定得去,要不然我可要拉你的头发了!”
艾舍斯特想:“好吧——
再等一天——仔细想想!再待一天!”于是他说:
“就去吧!你不用揪头发!”
“好呀!”
在车站上他想再发个电报给农庄,但是写好——又撕了;他说不出又不回去的道理。到了布里克瑟姆,他们换乘一辆十分窄小的游览马车。艾舍斯特挤在莎比娜和弗蕾达中间,他的膝头碰着斯苔拉的膝头,大家玩着“捉拿马屁鬼”的游戏;他心头的愁闷都被欢乐代替了。在这为了再仔细想想而多停留的一天里,他实在无心去想!他们赛跑、摔跤、赤着脚在浅水里走——
今天谁也不想游泳——他们唱着轮唱歌曲,玩着各种游戏,把带来的食物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在回去的时候,坐在那狭窄的游览马车里,两个小姑一娘一都靠在他身上睡着了,他的膝头仍旧擦着斯苔拉的膝头。三十个小时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三个淡黄色脑袋中的任何一个,这似乎是不能相信的。在火车里,他跟斯苔拉谈到诗歌,发现了她喜一爱一哪些诗人和诗篇,并且把自己喜一爱一的告诉了她,感到一种令人高兴的优越感;最后她突然用很低的声音说:
“菲尔说你不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弗兰克。我想这是可怕的。”
艾舍斯特很窘,他低声说:
“我既不相信也不是不信——
我实在不知道。”
她迅速地说:
“这我可受不了。那样的话,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看着那两道紧锁的往两边斜起的美丽的眉一毛一,艾舍斯特回答:
“我不赞成为相信而相信。”
“但是,如果人死后就没有灵魂的生活,那么为什么要希望复一活呢?”
说着,她正正地注视着他。
他不想伤她的感情,但是憋不住的支配欲使他又说道: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很自然地总是想永远活下去;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也许就只是这么回事啦。”
“那么,你到底相信不相信圣经呢?”
艾舍斯特想:“现在,我可真的要伤她的感情了!”
“我相信‘山上的讲道’,因为它是那么美,而且是永远适用的。”
“可是你相信不相信基督是神圣的呢?”
他摇摇头。
她马上把脸向着窗子;他蓦地又想起梅根的祷告来,那是尼克告诉他的:“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除了她,谁会为他祷告呢?她这时一定在等他,等他走过那个小巷哩。他突然想:“我真是个坏蛋!”
那天晚上,这个想法不断兜上他的心头,但是,正如并不是少见的那样,每次这样想时的沉痛却愈来愈淡,直到最后,仿佛做坏蛋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了。而且,说来奇怪,他不知道到底是决心回去看梅根,还是决心不回去看她,才是坏蛋。
他们在一块儿玩牌,后来两个孩子被打发去睡了,斯苔拉就去弹钢琴。艾舍斯特坐在差不多是幽暗的窗口的坐一位里,打那儿远远地瞧着坐在几支洋烛中间的斯苔拉——瞧那长在细长、洁白的脖子上的美丽的脑袋随着双手的动作而俯仰。她弹得很熟练,没有多少表情;但是,她构成了一幅何等样的图画!那淡淡的金黄的光辉,一种天使的气氛,滞留在她的周围。在这摇动着身一体、穿着白衣、长着天使般脑袋的姑一娘一面前,谁能有情一欲之念或非分之想呢?她弹奏着舒曼的一支曲子,叫做“Warum?”。这时哈利德拿出支长笛来,那迷人的情调就给破坏了。后来,他们叫艾舍斯特唱一本舒曼歌曲集里的歌,斯苔拉给他伴奏,正唱到“Ichgrollenicht”的时候,两个穿蓝色睡衣的小家伙溜了进来,想躲在钢琴底下。
晚会在混乱中收场,莎比娜管这叫做“快乐的喧闹”。
当天晚上,艾舍斯特几乎没有睡着。他在一床一 上翻来翻去,苦苦地思量。最近这两天一强烈的家庭亲一热气息,哈利德家的这种特殊气氛的力量,似乎把他一团一 一团一 围住了,使得那个农庄和梅根——甚至连梅根——都似乎不真实了。难道他真的向她求过一爱一,真的答应过带她去同一居 吗?他一定是受了春天、夜和苹果花的迷惑!这五月的狂一热只能把他们两个都毁啦!要娶她——
娶这不满十八岁的单纯的孩子为妻的念头,现在使他充满了恐惧,尽管这个念头还能刺激他,还能激荡他的热血。他自言自语说:“真可怕,我干的什么——
真可怕!”舒曼的乐声悸一动着,跟他那发烧似的思想一交一 织在一起,斯苔拉的神态冷静、皮肤白皙,头发金黄的形态,还有那俯着的脖子和围绕着她的那种奇怪的天使的光辉,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一定是——一定是疯啦!”他想。“我着了什么魔啦?可怜的小梅根!‘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我要跟您在一块儿——只要跟您在一块儿!’”他把脸埋在枕头里,抑制住一阵啜泣。不回去是可怕的!回去呢——更加可怕!
感情这东西,你在年轻的时候,一旦果真把它发泻一了,就会失掉折磨你的力量。他想:“有什么了不起——就不过亲了几下——一个月就全忘啦!”——于是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