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谢尔多勃斯克十十团十十十十交十十给叛军的二十五名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员,由加强的护送队押解,从霍皮奥尔河日镇出发了。逃跑是毫无希望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瘸一拐地走在这群俘虏中间,满怀苦闷和憎恨地看着押送的哥萨克们凶狠、僵化的脸,心里想:“他们是给我们送终的啊!如果下审判——那我们就完蛋啦!”
押送兵多数是些蓄着大十胡十子的人。一个旧教派的老头子——阿塔曼斯基十十团十十的司务长——指挥他们从一开始,刚刚走出霍皮奥尔河口镇,他就命令俘虏不准说话,不准十抽十烟,不准向押送兵提问题。
“你们默诵祈祷词吧,反基督的十奴十才们!你们现在是去鬼门关,剩下的这点儿活着的时间就不要再做坏事啦!你们背弃了上帝!效忠魔鬼!你们的脸上已经打卜了敌人的烙印!”司务长忽而举起自动手槍,忽而拉拉套在脖子上的手槍绳带。
俘虏中只有两个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员是谢尔多勃斯克十十团十十的指挥人员,——其余的,除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都是叶兰斯克镇的外来户.全是些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小伙子,都是在苏维埃政权的军队来到镇上以后加入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的,有的是民警,有的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暴动发生后.逃到霍皮奥尔河日镇、加入了谢尔多勃斯克十十团十十.过去他们差不多都是手工业工人:木匠。细木工、箍桶员。石匠。泥瓦匠。鞋匠和裁缝,他们中间,年龄最大的,看来也不过三十五岁,最年轻的二十岁左右。都是些身十体强健、漂亮的小伙子,一双干繁重体力活的粗糙的大手.十十党十十肩膀、高胸脯,跟那些弯腰曲背的押送兵老头子们简直有天渊之别。
“会审判我们吧,你以为怎样!”跟伊万回阿列克谢耶维奇并肩走的一个叶兰斯克的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员悄悄说。
“未必……”
“会把咱们打死吗?”
“大概会的。”
“他们不是不槍毙人吗?哥萨克们这样说过,记得吗?”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做声,但是他心里像风吹亮了的火星,燃起一线希望:“这话对呀!他们不能槍毙我们。他们这些混蛋提出的日号是:‘打倒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反对抢劫和槍毙!”听说他们只判处苦役……判处鞭刑,然后去服苦役。哼,这并不可怕!在苦役中挨到冬天顿河一结冰,我们的人就又要向他们进攻啦!
希望的火花闪了一下,又被风吹灭了:“不,一定会把我打死!他们已经变得像魔鬼一样凶狠!我的小命,完了!……唉,过去我不应该那么干哪!觉得跟他们一起打过仗,心就软十了……不应该怜悯他们,应该把他们斩草除根!”
他攥紧拳头,满腔软弱无力的愤怒,耸了耸肩膀,立刻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没被从后面照着脑袋十抽十来的一鞭子打倒。
“你攥拳头干什么,混蛋东西!我问你,攥拳头干什么?”押送队长司务长策马向他压来,哇啦哇啦地喊叫。
他又重重地十抽十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下子,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脸上,从眉棱骨,一直到中间有个小酒窝儿的陡下巴,斜着留下了一条血印。
‘你打的是什么人呀?请你打我吧,老大爷!打我吧!他是伤员,你为什么打他呀?“一个叶兰斯克人带着恳求的笑容,用颤十抖的声音喊,然后走出队伍,挺十起结实的胸膛,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遮在身后。
“你也要狠狠地揍一顿!你们打呀,老乡们!打这些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啊!”
鞭子十抽十得那么狠,十抽十得叶兰斯克人夏天保护色衬衣的肩部成了破布片,像火烤过的树叶于一样翻了起来。赤黑的血从伤口里,从立即肿起来的鞭子印里流十出来,浸十湿了破布片……
司务长怒不可遏,气喘吁吁,纵马去冲撞俘虏,冲进入群稠密十处,毫不留情地用鞭子乱十抽十起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又挨了一鞭子。眼睛里直冒金星,脚下的土地晃了一下,仿佛左岸那一带像花边似的遮掩了沙滩的绿树要栽倒似的。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粗十大的手抓住马镫,想把那野兽似的司务长从鞍于上揪下来,但是被刀背砍倒在地上,一阵麻十酥十酥的、呛人的淡淡的尘上钻进嘴里,鲜血火十辣辣地从鼻子和耳朵里涌十出来……
押送兵把他们像羊似的赶到一起,狠打他们,残忍地乱打了半天。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脸朝下躺在大道上,像在梦中似的,只听见一片沙哑的喊声,四周杂沓的脚步声,马疯狂的喘十息声。一十十团十十热十乎十乎的马汗泡沫落在他光着的脑袋上,几乎是同时,在离他很近的头顶上什么地方,响起了短促、可怕的男子的哭叫十声:“坏蛋!你们打已经十十交十十出武器的人……呜呜呜!……”
马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伤腿上踏了一蹄子,磨光的马蹄铁踏在腿肚子上,头顶上响起一阵迅速起落的鞭打声……过了一会儿——一个湿十漉十漉的、沉重的、散发着刺鼻的汗臭和血的咸味的身十体倒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旁边。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听到:从倒下来的人的喉咙里,像从翻倒的瓶口里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
然后把他们成群地赶到顿河边,十逼十着他们把血洗掉。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站在没膝的水里,浸了浸火烧火燎的伤口和被打肿的地方,用手巴掌拂开跟自己的血混成一片的河水,贪婪地喝着,生怕压不下难耐的干渴。
路上,有一个骑马的哥萨克追过了他们。他骑的是一匹深棕色的马,膘肥十毛十亮,浑身大汗,闪耀着春天的光泽,喜人地跳跃着,跑了过去。骑马的人跑进了村子,于是俘虏们还没有走到最靠村头的院落,人群已经迎面拥上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看到朝他们跑来的那些哥萨克和妇女们,就明白这回是非死不可了。其余的人也全都明白了。
“同志们!我们来互相告别吧!”一个谢尔多勃斯克十十团十十的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员喊。
拿着叉子、镢头、木棒和铁车条的人群越走越近了……
这以后,就完全像一场噩梦。三十俄里的路程上村连村,村村都遇到出来打骂的人群。老头子、婆十娘十和半大孩子全都动手打,往被俘的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员尽是鲜血和淤血的黑肿的脸上啐吐沫,扔石头和干土块,往被打肿了的眼睛里扬尘土和煤灰。婆十娘十们特别凶狠,十精十于进行最残酷的拷打。这二十五个注定要死亡的人走过残暴的人群。到最后他们已经被折磨得无法辨认了,完全不像人样了,——他们的身十体和脸全都变得简直目不忍睹,浑身青里透红,红里透黑,肿胀变形,遍体鳞伤、血肉污泥,一片模糊。
起初,这二十五个人为了少挨几下打,都想离押送兵远一点儿,都竭力挤到混乱的队伍中间,所以部紧挤在一起走。但是他们不断地被推拉开来。于是他们失去了任何避开十抽十打的希望,就死心地七零八落地走去,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痛苦的愿望: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倒下去,——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个个都横下了心,听天由命,随它去吧。而起初,只要一看见铁叉齿蓝晃晃地在眼前晃,或者看见木棒子灰白的粗头儿昏暗地在眼前闪动的时候,都赶紧伸手捂卜脸和脑袋,可怜地把手捂到眼睛上,从这群被殴打的俘虏中传出央告。求饶的呼声、呻十吟声、咒骂声和痛得忍耐不注的惨叫。到了中午,就部不出声了。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叶兰斯克人,从前在连队里曾是大家都喜欢的十爱十逗乐的人.他只要脑袋上挨一下,就哎呀乱叫。他像是走在烫脚的热地上似的,一蹦一跳,全身扭十动,拖拉着被木棒打断的腿……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自从在顿河里洗过血渍以后.情绪坚定起来。一看见向他们跑来的哥萨克和婆十娘十们,就赶紧跟他身旁走的一位同志道别,小声说:“没有什么了不起,弟兄们,我们英勇地战斗过,也应该会骄傲地去死……有一件事我们就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牢牢记住,我们十精十神上可以得到安慰,那就是我们虽然被打死了,但是苏维埃政权是棍子也打不死的!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员们!弟兄们!死也要死得勇敢,不要让敌人嘲笑我们!”
有个叶兰斯克人终十忍受不住了——在博布罗夫斯基村,老头子们开始熟练而又残忍地打他的时候,他就像疯于似地、不要脸地大哭大叫起来,撕十开军便服的领子,把挂在脖子上的贴身小十宇架拿出来给哥萨克和婆十娘十们看,十字架系在一条被汗水沤成黑色的脏带子上。
“同志们!我是不久以前才入十十党十十的呀!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我信奉上帝!……我有两个孩子!……请你们饶我一命吧!你们也是有孩子的呀!
“我们是你的什么‘同志’呀!住口!”
“想起孩子来啦,你这双料的坏蛋!还把十字架掏出来啦,啊?想起上帝来啦?可是你槍毙我们的人,处死我们的人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上帝吧?”一个戴着耳环、翻鼻孔的老头子,打了他两下,气喘吁吁地问,接着没等回答,就又对准脑袋抡起了鞭子。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和意识到的一切暴行的片段,都像过眼云烟,在伊万丁可列克谢耶维奇面前飘逝了,他什么也没有留意。心肠变得像石头一样硬,仅仅哆嗦过一次。那是在中午时分,他们走进了秋科夫诺夫斯基村,穿过街上又是咒骂又是殴打的人群。这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斜眼朝旁边看了看,看见一个约摸七岁的男孩,正紧扯着母亲的衣襟,眼泪像下雨似地顺着吓得变样的脸蛋儿往下滚,凄惨地尖声哭喊着:“好十妈十妈十!别打他啦!别打啦……我心里难受!我害怕!看他浑身都是血!
那个正朝一个叶兰斯克人举起木棒的十娘十儿们突然大叫一声,扔下木棒,抱起孩于,慌忙钻进十胡十同里去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心被孩子的哭声,被孩于激动的怜悯之情感动了,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弄得被打破、干裂的嘴唇生疼。他微微地十抽十搭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孩于和老婆,而且由于这像闪电似的突然闪现的回忆,产生了一种急不可待的愿望:“千万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被打死!最好……赶快…”
俘虏们拖拉着两条腿,摇晃着疲惫和关节疼痛的身躯往前走着。在一个村子外头的牧场上看见了一口水井,他们就央求押送队长,准许他们喝点儿水。
“用不着喝水啦!就这样都晚啦!赶快走!”司务长喊叫着。
但是有个押送的老头子出来替俘虏们说话了:“做点儿好事吧,阿基姆·萨佐内奇!他们也是人嘛!”
“他们算什么人呀?共十产十十十党十十员——不是人!你别教训我啦!押送他们的长官是我,还是你?”
“像您这样的长官也太多啦!孩于们,去喝吧!”
小老头儿下了马,从井里打来了一桶水。俘虏们把他十十团十十十十团十十围住,二十五双手同时向水桶伸过来,乌黑肿胀的眼睛都闪出了光芒,响起了一片沙哑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声:“给我,老大爷!”
“给一点儿喝也好!
“喝一口也好!
“同志们,不能大家同时喝呀!”
老头子犹豫起来,不知道先给谁喝才好。他苦恼地考虑了几秒钟,然后把井水倒进一只埋在地里的饮牲口的独木水槽里,他离开水槽,走到一旁,喊道:“你们干吗像牛一样乱挤呀!排好队喝!”
水在生满了绿苔、发霉的槽底流开了,迅速地流到被太十陽十晒得散发着湿木头气味的槽角里。俘虏们使出最后的劲儿向水槽扑去。老头子一次又一次地去打水,一共打了十一桶,——他怜悯地皱起眉头,看着这群俘虏,把水槽倒满了水。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跪在那里,喝够了,抬起已经清醒些的脑袋,清楚地,简直可以摸得到地看到:笼罩在顿河边的道路上的石灰粉尘似的白雾,耸立在远处的像蓝色的幻影似的。白垩的山峰余脉;群山的上空,顿河滚滚急流的上空,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上,在高不可攀的晴空中——有一朵白云。白云被风一吹,像白帆似的洁白的顶边上闪着金光,迅速地向北方飘去,它那蛋白色影子映在远处的顿河河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