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年夏天,有一天夜里,下着雨,十分一陰一暗,驻防在波尔多的九十六一团一的一个年轻中尉刚在咖啡馆里把钱输光,一边从咖啡馆出来,一边心里责备自己太糊涂,因为他很穷。
他默默地沿着洛尔蒙区的那些最僻静的街道中的一条走去,忽然间听见喊声,一扇门嘭的一声打开,从门里逃出一个人,跌倒在他的脚边。一片漆黑,单凭声音是不能断定发生了什么事的。追赶的人,看不出是些什么人,显然听见了年轻军官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
他听了一会儿。那些人在低声一交一谈,但是没有过来。利埃旺对这种吵嘴打架的事儿素来厌恶,不过他认为还是应该把摔倒的人扶起来。
他发现这个人光穿着衬衣,尽管这时候大约凌晨两点左右,夜黑如墨,他相信自己还是隐约看见了披散的长头发;这么说,是个女人。这个发现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快乐。
她看上去得有人搀扶着才能走动了。利埃旺考虑到人道主义的职责,才没有丢下她不管。
在他眼前已经出现自己第一二天给带去见警察分局长的这件麻烦事,出现了同事们开的玩笑和当地报纸上登载的讽刺一性一报道。
“让我把她安顿在那所房子的门口,”他心里盘算,“拉完电铃,我就立刻走掉。”
他正打算这么做,忽然听见这个女人用西班牙语低声抱怨。他一句西班牙语也听不懂。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莱昂诺尔说出了两句极其普通的话使他脑海里产生了无比一浪一漫的想法。在他眼前出现的不再是警察分局长和一个被醉汉们殴打的姑一娘一,他想入非非,虚构出了许多一爱一情的故事,离奇的艳一遇。
利埃旺已经扶起这个女人,对她说了几句安慰话。
“如果她长得丑呢!”他对自己说。
在这方面产生的怀疑使他恢复理智,忘掉那些一浪一漫的念头。
利埃旺想让她在一个门槛上坐下,她不肯。
“再走远一些。”她用完全是外国人的口音说。
“您怕您的丈夫吗?”利埃旺问。
“唉!我的丈夫是个顶顶可敬的人,他非常一爱一我,但是我为了一个情一夫离开了他。如今这个情一夫极其残忍地把我撵走。”
听了这番话,利埃旺忘掉了警察分局长和夜间艳一遇可能带来的不愉快后果。
“我给抢光了,先生,”莱昂诺尔过了一会儿说,“不过我发现我还剩下一只小钻石戒指。也许会有一个客店老板肯收留我。不过,先生,我会成为客店里的人的笑一柄一,因为我得向您承认,我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衬衫;先生,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一定跪在您的面前,以人道主义的名义求您把我带到随便哪间房间里,向一个老百姓买一件普通的连衫裙。一旦打扮好了,”她在年轻军官的鼓励下,补充说,“您可以把我一直送到一家小客店的门口,到了那儿以后,我就可以不再要求一个热心肠的人照顾,我就可以请求您丢下一个不幸的女人,不必再去管她了。”
这些话是用很差的法国话讲的,利埃旺听了非常喜欢。
“太太,”他回答,“我这就照您的一切吩咐去办。不过对您和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别让人把我们逮住。我叫利埃旺,九十六一团一的中尉;如果我们遇上了巡逻队,又不是我们一团一里的,他们就会把我们带到哨所去,得在那儿过夜,明天您和我,夫人,将要成为全波尔多的笑一柄一了。”
利埃旺让莱昂诺尔扶着自己的胳膊,他觉出她在哆嗦。
“她害怕丢丑,这是个好兆头。”他想。接着他对女的说:“请您穿上我的外套,让我带您到我家里去。”
“我的天!先生!……”
“我以我的荣誉向您起誓,决不把灯点亮。我让您使用我的卧房,明天早上我再来。我必须来是因为我的中士六点钟到,他这个人敲起门来非敲到您开门才肯罢休。您面前是一个看重荣誉的人……”利埃旺对自己说:“可是她长得漂亮呢!”
他打开他住的那所房子的大门。陌生女人在楼梯下面几乎摔倒,她没有找到头一级梯级。利埃旺跟她说话,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她也用非常低的声音回答。
“岂有此理!把女人带到我的房子里来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小酒馆老板一娘一打开她的房门,手里端着一盏灯,用刺耳的嗓音大声叫起来。
利埃旺连忙朝陌生女人转过身来,看见一张非常美丽的脸,接着噗的一口气吹灭了女房东的灯。
“别作声,索塞德太太!要不然,我明天早上就搬走。只要您答应什么也不对旁人说,我给您十个法郎。这位是一团一长太太,我马上就出去。”
利埃旺到了四层楼上的卧房门口,浑身直打哆嗦。
“进来吧,太太,”他对穿衬衫的女人说。“在座钟旁边有一个磷点火瓶①。您把蜡烛点上,炉火生起来,门从里面锁上。我像敬重亲姐妹一样敬重您,等天亮以后我再来。我会带一件连衫裙来的。”
“J’esusMaria②!”美丽的西班牙人一大声说。
利埃旺第二天敲门时,一爱一情已经使得他发了狂。为了不过早地吵醒陌生女人,他耐心地在大门口等候中士,并且到一家咖啡馆里去签发文件。
他在附近租了一间房间;他给陌生女人带来了衣服,甚至还带来一个面具。
“这么一来,太太,只要您愿意,我就不会见到您的脸了。”他隔着门对她说。
戴面具的这个主意使年轻的西班牙女人感到有趣,她暂时忘掉了自己的忧伤。
“您心肠这么好,”她对他说,却没有开门,“我冒昧地请您把您为我买的那包衣服放在门边。等我听见您下楼去了以后再开门取。”
“再见,太太。”利埃旺说着就走了。
莱昂诺尔对他这样迅速地俯首听命,感到十分高兴,几乎用无比亲切的友好口气说:
“如果可以的话,先生,请您在半小时以后再来。”
利埃旺回来时,发现她戴着面具;但是他看见了最美丽的胳膊,最美丽的颈子,最美丽的手。他心醉神迷了。
他是个禀一性一善良的年轻人,还需要强制自己才有勇气应付他心一爱一的女人。他的语气是那么恭敬,他在他那间寒伧的小房间里又是那么殷勤地尽着地主之谊,当他安置好一架屏风以后转过身来时,看见了他从未遇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一下子惊奇得愣住了。这个外国女人已经取掉面具,她有一双好象会说话的黑眼睛。这双眼睛具有一般一性一格上的坚强力量,也许在平常的生活环境中会显得冷酷无情。它们在痛苦绝望中反而增添了一点儿一温一柔的光芒;莱昂诺尔的美真可以说是毫无缺点了。利埃旺心里想她大概在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片刻的沉默。莱昂诺尔尽管心中万分痛苦,还是不禁怀着几分喜悦心情注意到这个年轻军官的心醉神迷。在她看来,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您是我的恩人,”她最后对他说,“尽管您和我的年纪都很轻,我还是希望您继续表现得规矩正派。”
利埃旺像最钟情的恋人可能回答的那样回答。不过他还有足够的力量控制住自己,没有向她吐露他的一爱一慕,虽然他认为吐露出来是一种幸福。况且莱昂诺尔的眼睛里具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东西,尽管她刚换上的衣服很寒碜。她的风度又是那么高雅,因此他做到小心谨慎并不是件很难的事。
“简直成了个大傻瓜了。”他对自己说。
他听任自己保持着羞怯的态度,尽情享受着观看莱昂诺尔的那种无比甜美的快乐,一句话也不对她说。他的这种做法恰到好处,渐渐地使美丽的西班牙女人放下心来。他们面对面,默默无言地互相望着,两个人都感到很有趣。
“我需要一顶帽子,”她对他说,“要完全是老百姓戴的那种,可以把我的脸遮住。因为,不幸得很,”她几乎笑着补充说,“我不能上街也戴着您那个面具。”
利埃旺有一顶帽子。接着他把她领到他为她租下的那间屋子里去。他更加激动地,几乎可以说是更加幸福地听到她对他说:
“再这样下去到最后要为我上断头台了。”
“愿为您效劳,”利埃旺感情冲动地说,“即使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我租这间房间用的是我的妻子利埃旺夫人的名义”
“您的妻子?”陌生女人几乎生气地说。
“必须用这个名义,不然的话就得一交一验护照,而我们却没有。”
这个“我们”对他说来是个幸福。他卖掉了戒指,至少一交一给陌生女人的一百法郎,正是戒指的价钱。中饭送来了,陌生女人请他坐下来。
“您的表现显出您是最热心的人,”吃完中饭她对他说。“如果您愿意,就离开我吧。我的这颗心将永远保留着对您的感激。”
“我服从您。”利埃旺站起来,说。
他完全陷在绝望的苦痛之中。陌生女人好象在深思,接着她说:
“留下吧。您很年轻,不过有什么办法,我需要有人帮助我。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另外一个像您一样热心肠的人呢?
再说,如果您对我怀有一种我不应该再期望的感情,那么,您听了我叙述我犯下的过失以后,就不会再尊重我,就不会再关心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因为我,先生,一错再错。我不能抱怨什么人,更不能抱怨我的丈夫唐古铁埃-费兰德斯。
他是两年前避难到法国来的那些西班牙人中间的一个①。我们俩都是卡塔赫纳②人,不过他非常有钱,而我很穷。‘我比您大三十岁,我亲一爱一的莱昂诺尔,’在我们结婚的前夕,他把我拉到一旁说,‘不过我有好几百万,我一爱一您一爱一得发了疯,从来没有这么一爱一过别人。好,请您挑选:如果我的年纪使您不满意这桩婚事,那么取消我们婚事的过错由我一个人到您父母面前去承担。’先生,这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十五岁,我最强烈地感到的是议会革命使我们陷进的贫困及其带来的烦闷无聊。我不一爱一他。我接受了。但是,先生,我需要您的指点,因为我不懂这个国家的风俗一习一惯,不懂你们的语言,这一点您也看得出。如果没有从您那儿得来的帮助,我也许忍受不了这会致我死命的耻辱……昨天夜里,您看见我从一所外观很差的房子里给赶出来,很可能认为您帮助的是一个一妓一女。啊,先生,我比这还要坏。我是罪孽深重的女人,因此也是最不幸的女人。”莱昂诺尔泪流满面地补充说。“在这几天里,您也许会在你们的法庭上看见我,我会被判加辱刑。唐古铁埃刚结婚,就处处表现出嫉妒来了。啊!我的天主,在当时这是毫无根据的,不过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坏一性一格。我傻得居然会为了我丈夫的猜疑生很大的气。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啊!不幸的女人……”
“即使您指责您自己罪孽深重,”利埃旺打断她的话,说,“我还是要忠诚于您,永不变心。不过,如果我们应该担心警察的追捕,那就请您赶快告诉我,好让我立刻安排您逃走,别耽误了时间。”
“逃走?”她对他说。“我怎么能在法国旅行呢?我的西班牙口音,我的年纪,我的慌张的神色,会使得头一个向我要护照的警察把我抓起来的。毫无疑问,波尔多的警察这时候正在找我;我的丈夫一定答应他们,如果找到我,就给他们一把把的金币。离开我,先生,不要管我吧!……我要对您说一句更加厚颜无一耻的话。我一爱一慕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而且还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这个男人是个怪物,您会看不起他;啊,只要他对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我就会立刻朝他飞去,我不说飞入他的怀抱,而要说飞到他的面前跪下。恕我冒昧地说一句十分无礼的话,但是在我堕入的耻辱的深渊中,至少我不愿意欺骗我的恩人。先生,在您面前的是一个钦佩您的、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然而永远不会一爱一您的不幸的女人。”
利埃旺变得十分忧愁。
“太太,”最后他声音微弱地说,“不要把那突如其来的、充满在我心里的忧愁当成是我有离开您的打算。我在想逃避警察追捕的办法。最保险的办法还是留下,藏在波尔多。以后我会向您建议,由您代替另外一个和您年纪相仿,和您一般漂亮的女人上船,她的船票我事先会买好。”
说完这番话,利埃旺的眼光好象熄灭了。
“唐古铁埃-费兰德斯,”莱昂诺尔说,“引起了在西班牙实行恐怖统治的那一派人的怀疑。我们常坐船到海上游玩。一天我们在外海遇到一条法国的小双桅樯帆船。‘上这条船,’我丈夫对我说,“让我们放弃在卡塔赫纳的全部财产。’我们就这样走了。我的丈夫还非常有钱,他在波尔多盘下一家很大的商号,重新做起买卖来了。不过我们过着深居简出的孤独生活。他反对我跟法国人一交一往。特别是近一年来,借口政治上需要小心谨慎,不允许他和自一由一党一人见面,我没有出去做过两次客。我闷得要死。我的丈夫是十分值得尊重的,他是个极其慷慨大方的人;但是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悲观地看待一切。不幸的是一个月前,我要求他租个包厢看看戏,最后他同意了。他挑选了最不好的演出节目,租了一个完全伸到舞台的包厢,为的是不让城里的年轻人看到我。那不勒斯的一个马戏班子刚到波尔多……啊!先生,您要看不起我了!”
“太太,”利埃旺回答,“我在聚一精一会神地听您讲,但是我只想到我的不幸,您永远一爱一着一个比我幸福的人。”
“毫无疑问您曾听人谈起过大名鼎鼎的梅拉尔。”莱昂诺尔垂下眼帘说。
“西班牙马戏演员?当然知道,”利埃旺吃了一惊,回答,“他轰动了整个波尔多,是个非常机灵、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唉!先生,我过去相信他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他一边做着马上的技巧,一边不停地望着我。有一天他在我的包厢底下经过,正巧我丈夫出去,他用卡塔卢尼亚话说:‘我是玛尔克西托军队里的上尉,我崇拜您。’
“被一个变戏法的一爱一上!多么可怕,先生!更加可耻的是我想到这件事并不感到可怕。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克制住自己,不上戏园子去。我怎么对您说呢,先生?我变得非常不幸。一天我的贴身侍女对我说:‘费兰德斯先生出去了,我请求您,太太,看一看这张纸。’她锁上门就逃走了。这是梅拉尔的一封一温一柔多情的信,信上谈到了他的一生经历。他说他是一个穷军官,衣食无着才干了这一行,他向我提出,要为了我放弃这个行当。他的真正名字是唐罗德里格-皮门特尔。我又开始上戏园子了。我渐渐地相信了梅拉尔的不幸遭遇,我怀着喜悦的心情收到他一封封的信。唉!最后我竟然写起回信来了。我怀着强烈的一爱一情一爱一着他。这股强烈的一爱一情,”唐娜莱昂诺尔泪流满面地说,“任什么也没法把它扑灭,甚至在我发现可悲的真情以后也没能把它扑灭……不久以后我屈服在他的恳求之下,同时我自己也跟他一样希望能有机会谈谈。不过从这时候起我心里也产生了疑窦。我想梅拉尔也许根本不姓什么皮门特尔,根本不是什么玛尔克西托的军队里的上尉。他缺乏足够的自尊心;有好几次他表示担心我会因为他在那不勒斯的马戏班子里当马戏演员而嘲笑他……
“大约两个月前,我们刚准备上戏园子去,我的丈夫接到消息,他的一艘船在河下游,鲁瓦扬①附近搁浅。他这个人不一爱一开口,一整天里也对我说不上十句话,接到消息后一下子嚷了起来:‘我明天得去一趟。’晚上我在戏园子里,向梅拉尔打了个暗号。他看见我丈夫在包厢里,就去找我们住的那所房子的看门女人,取我留下的一封信。这个看门女人已经为他所收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梅拉尔喜形于色,是我意志薄弱,写信通知他,第二天夜里我在楼下朝花园的一间客厅里接待他。
“我的丈夫中午等巴黎的邮件到达以后,乘船走了。天气很好,这正是在最热的日子里。晚上我说我要睡在我丈夫的卧房里,他的卧房在楼下,朝向花园。天气实在太热,我希望在那儿可以少受点罪。凌晨一点钟,正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子等梅拉尔时,忽然听见门那边传来很大的响声,原来是我丈夫回来了。他在到鲁瓦扬去的半路上,看见他的船平平安安地溯纪龙德河而上,朝波尔多的方向开来。
“唐古铁埃回来以后,丝毫没有发现我有多么慌张。他称赞我脑筋动得好,睡到一间凉爽的屋子里。他在我身边躺下。
“您可以想象到我有多么焦急。不幸的是月光非常明亮。不到一个小时以后,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梅拉尔走近窗子。我丈夫回来以后,我没有想到把卧房旁边的一间书房的落地窗关上。它开得很大,书房通卧房的那扇门也开得很大。
“有一个一爱一吃醋的丈夫睡在身边,我只敢试着用头部的动作通知梅拉尔,我们遇到了不幸。可是这不起作用,我听见他走进书房,很快地就来到了一床一边我躺的一侧。您可以想象到我有多么害伯,当时像大白天一样,什么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幸好梅拉尔走过来时没有说话。
“我向他指指睡在我身边的我的丈夫。我看见他突然拔一出了匕首,吓得我一下子抬起了身一子;他贴近我的耳朵,对我说:
“‘这是您的情一夫!我明白了我来的不是时候,更可能是您认为戏一弄一个穷马戏演员很有趣;不过这位漂亮先生,我可要让他受受罪了。
“‘这是我的丈夫。’我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对他说。
“‘您的丈夫?我明明中午看见他乘上去鲁瓦扬的轮船。一个那不勒斯的杂技演员还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会相信您的话。起来,到隔壁书房里去谈谈。我希望如此,否则的话,我就叫醒这位漂亮先生,到那时他也许会说出他的名字。我比他结实,比他灵活,武器比他好,尽管我是个穷鬼,我要让他看见戏一弄我可没有好处。我要做您的情一夫,他一妈一的!到那时,可笑的将是他。’
“这当儿我的丈夫醒了。
“‘谁在谈情一夫?’他慌慌张张地大声说。
“梅拉尔站在我旁边,正抱着我在我耳边说话,他看到这意外情况,非常及时地低下一身一子。我伸伸胳膊,就像是我丈夫的话把我吵醒了似的,我和他谈了好几句话,让梅拉尔看出他是我的丈夫。唐古铁埃以为自己做梦,最后又睡着了。这时候月亮正好垂直地照在一床一上,梅拉尔的出鞘的匕首还在闪着寒光。我答应了梅拉尔的一切要求。他希望我跟他到隔壁的书房去。
“‘就算是您的丈夫,我扮演的还是一个傻瓜角色。’他怒气冲冲地连说了两遍。
“在一个小时以后他走了。
“先生,梅拉尔的这一切愚蠢行为几乎可以说一下子擦亮了我的眼睛,使我认清了他,但是如果我对您说,这并不能降低我对他的一爱一,您会相信吗?
“我的丈夫从来不出去一交一际,把时间都花来跟我待在一起。我曾经向梅拉尔发誓,一定和他第二次相会,但是再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了。
“他写了几封充满指责的信;在戏园子里他故意装着不看我。到最后,先生,我那要命的一爱一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哪一天您看见我的丈夫上一交一易所,那就来吧,’我在给他的信上说,‘我要把您藏起来。如果当天碰巧有我自一由支配的时间,我就可以和您相见,如果第二天运气好,我的丈夫又到一交一易所去,我还可以和您相见。不然的话,您至少可以得到一个证据,证明我的忠诚,证明您的猜疑是不公正的。好好想想我冒的风险吧。’
“这足对他的担心的答复。他一直担心我在上流社会另外挑选一个情一夫,跟他一起嘲弄那不勒斯的穷杂技演员。他的一个同事在这方面天知道给他讲了些什么荒谬绝伦的故事。
“一个星期以后,我的丈夫上一交一易所去了。梅拉尔大白天里翻过花园的围墙,进入了我的屋子。您看看我冒了多大的风险!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三分钟,我的丈夫就回来了。梅拉尔钻进我的盥洗室。但是唐古铁埃回来仅仅是取一些重要的文书。不幸的是他还带着一袋子葡萄牙金币。他懒得下楼放到他的钱柜里去,就走进我的盥洗室,把金币放在我的一个衣橱里,然后把衣橱锁上;他这个人疑心重重,为了加倍防备,还把盥洗室的钥匙带走。您能想象到我有多么着急:梅拉尔暴跳如雷,我只能隔着门跟他说一两句话。
“我的丈夫又很快地回来了。吃完晚饭,他几乎可以说是硬拉着我去散步。他还要去看戏;最后我弄得很晚才能回来。所有的房门每天晚上都仔细关好,我的丈夫掌握所有的钥匙。这真是天大的运气,我趁唐古铁埃头一觉还未睡醒,顺利地把梅拉尔从盥洗室放出来,他在里面关了那么久,已经不耐烦了。我给他打开屋顶下面的一间小顶楼的门。没有办法让他从花园那个方向下去。花园里堆着几大包羊一毛一,由两三名搬运工看守着。接下来的一整天梅拉尔是在顶楼里度过的。您能想象到我有多么痛苦;每时每刻我都好象看到他手持匕首从楼上下来,杀死我丈夫以后冲出去。他这个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房子里有一点响声我都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更倒霉的是我的丈夫不上一交一易所去了。我跟梅拉尔连谈上一分钟话的时间都没有,到最后总算幸运,能够给每一个搬运工一笔钱,找机会让他从花园里逃出去。他路过客厅随手用匕首把大镜子砸碎。他已经气得发了狂。
“我知道,先生,您要像我看不起我自己一样看不起我了。现在我已经看清楚,从那时候起,梅拉尔不再一爱一我,他认为我是在戏一弄他。
“我的丈夫一直一爱一着我;在那天白天,他有好几次抱我,吻我。梅拉尔自尊心受到伤害,这比他的一爱一情得不到满足更使他感到痛苦。他认为我把他藏起来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看这种相亲相一爱一的情景。
“他不再回我的信,他在演出时甚至不屑看我一眼。
“您听了这一连串可耻的行为一定感到厌烦,先生,下面还有更丑恶、更卑鄙的呢。
“一个星期以前那不勒斯的马戏班子宣布即将离开当地。上星期一,圣奥古斯丁节,我因为一爱一一个自从发生藏在我家里的那桩冒险事以后的三个星期里既不屑看我一眼,也不屑回我信的男人,一爱一得发了疯,竟然抛弃了世上最好的丈夫的家,而且,先生,还偷了他的钱,我作为嫁资除了一颗不忠实的心以外却什么也没有带给他。我带走了他送给我的钻石,我从他的钱柜里拿了三四卷金币,每卷值五百法郎,因为我想梅拉尔在波尔多卖钻石的话会引起怀疑……”
叙述到这儿,唐娜莱昂诺尔脸涨得通红。利埃旺脸色苍白,陷入绝望之中。莱昂诺尔的每一句话都刺痛他的心,然而由于他一性一格上可怕的反常,每一句话都增添他心中燃一烧着的一爱一情。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唐娜莱昂诺尔的手,她并没有把手一抽一回去。
“我多么卑鄙啊,”利埃旺对自己说,“在她坦率地跟我谈到她对另外一个男人的一爱一情时,却贪恋这只手给我带来的快乐!她把手留在我的手里,仅仅是出于蔑视或者心不在焉,我是世界上心地最不高尚的人。”
“上个星期一,先生,”莱昂诺尔继续说下去,“也就是四天前,凌晨两点钟,我卑鄙可耻地用鸦片酊使我的丈夫和看门人入睡以后,就逃走了;我去敲昨天夜里正巧您经过时我好不容易从里面逃出来的那所房子的门。梅拉尔就住在那所房子里。
“‘现在你总相信我一爱一你了吧?’我走到他跟前说。
“幸福使我如痴如狂。我觉得他吃惊的程度超过了他的一爱一情的程度。
“第二天上午,我让他看我的钻石和金币,他决定离开马戏班子,跟我一起逃到西班牙去。但是,伟大的天主!他对我的祖国的一习一俗一无所知,我相信他不是西班牙人。
“我心里想:很可能我这是把我的命运永远跟一个普通的马戏演员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啊!如果他一爱一我,那有什么关系?我,我感觉到他是主宰我生命的主人。我将是他的一奴一仆,他忠实的妻子。他继续干他的行当。我还年轻,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学骑马。我们到了晚年会陷在贫困之中,好吧,那就让我二十年后在他身边死于贫困之中吧。不会有人想到怜悯我,因为我活着的时候过得很幸福。
“多么疯狂!又多么反常!”莱昂诺尔打断自己的话,叫起来。
“应该承认,”利埃旺说,“您那位老丈夫什么地方也不愿意带您去,跟着他您会闷死的。这一点在我眼里为您进行了有力的辩护。您只有十九岁,而他已经五十九岁①。在我国的上流社会里,有多少一妇女受人敬重,她们犯的错误比您大得多,却并没有感到像您那样高尚的良心谴责!”
几句这一类的话好象大大地减轻了莱昂诺尔内心的沉重负担。
“先生,”她接着说下去,“我跟梅拉尔在一起过了三天。每天晚上他离开我上戏园子去;昨天晚上他对我说:
“‘警察很可能搜查我这儿,让我把您的钻石和金币放到一个可靠的朋友家里去。’
“凌晨一点钟,我等他已经超过了平常时间。他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呢?我提心吊胆起来。他回来以后,给我一个热一吻,很快地又从房间走出去。幸好我让灯点着,尽管他一连两遍关照我要把灯熄掉,并且他亲自把通宵点着的那盏小灯吹灭。过了很久以后,我已经睡着了,忽然有一个人到我一床一上来,我立刻发觉这不是梅拉尔。
“我抓起一把匕首;那个坏蛋害怕了,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可怜他,我扑过去准备杀他。
“‘您要是碰我,等着您的将是断头台。’他说。
“这种卑鄙可耻的威胁口吻使我感到厌恶。
“‘我跟一些什么人牵连到一块了!’我心里想。
“我灵机一动,对这个人说,我在波尔多有靠山,如果他不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总检察长会把他抓起来。
“‘好吧,’他回答道,‘我既没有偷您的金币,也没有偷您的钻石。梅拉尔刚刚离开波尔多;他已经带着全部赃物到巴黎去了。他是跟我们班主的老婆一块儿走的;他把您那些金光闪亮的路易①给了班主二十五个,班主就把老婆让给他。他给我两个路易,在这儿,我还给您,除非您宽宏大量,把它舍给我。他给我这两个路易是要我把您尽可能长久地留在这儿,他希望至少把您拖上二三十个小时。’
‘他是西班牙人吗?’我问。
“‘他是西班牙人?他是圣多明各②人。他偷了主人的钱财或者是把主人杀了,从圣多明各逃出来的。’
“‘为什么他今天晚上上这儿来?快回答,’我对他说,‘要不然我的叔叔会送你去服苦役。’
“‘因为我犹犹豫豫,又想到这儿来看守您,又不想来,梅拉尔对我说,您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再没有比在她身边取代我更容易的了,’他补充说,‘真有意思。过去她戏一弄我,我也要戏一弄她。’在这个条件下,我同意了。但是我不敢。他于是让驿车拉到门口,上楼来当着我的面抱吻您,他让我躲在一床一边。’”
说到这儿,莱昂诺尔又哭得透不过气来了。
“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年轻的杂技演员被吓唬住了,”她接着说下去,“他把梅拉尔的情况中最真实、最气人的细节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陷在伤心绝望之中。
“他也许让我吃了媚药,我心里这么想,因为我对他恨不起来。
“面对着如此卑鄙可耻的事,我对他恨不起来,先生,我感到我非常非常一爱一他。”
唐娜莱昂诺尔停住嘴,陷在沉思之中。
“多么奇怪的盲目现象啊!”利埃旺想。“一个如此聪明,如此年轻的女人,竟然相信巫术!”
“最后,”唐娜莱昂诺尔又说,“这个年轻人看见我在思索,开始没有原来那么害怕了。他突然间离开我,过了一个钟头带了一个同事回来。我不得不进行自卫;这场搏斗可厉害啦。他们虽然嘴里说要达到别的目的,事实上也许是想要我的命。他们抢走了我的几件小首饰和我的钱包。最后我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但是如果没有您,他们一定会追到街上来的。”
利埃旺越是看到莱昂诺尔狂一热地一爱一着梅拉尔,越是崇拜她。她泪如雨下,他吻着她的手。几天以后当他向她倾述一爱一情时,她对他说:
“我真正的朋友,说出来您会不会相信呢?我心里这么想,如果我能够向梅拉尔证明我从来没有打算欺骗他,从来没有打算戏一弄他,也许他会一爱一我的。
“我的钱是很少的,”利埃旺说道,“由于烦闷无聊,我变成了一个赌徒。我父亲曾经让波尔多的一位银行家照应我,也许我去求求他,他会付给我十五到二十个路易。我什么事都准备去做,甚至卑躬屈膝的事也准备去做。有了这笔钱,您就可以动身到巴黎去了。”
莱昂诺尔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伟大的天主!为什么我不能够一爱一您呢?怎么!您会原谅我干下的可怕的荒唐事?”
“我甚至还会十分高兴地娶您做妻子,成为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跟您在一起度过我的一生。”
“可是我如果遇见梅拉尔,我又会发疯,又会犯罪,我会抛弃您,我的恩人,去跪倒在他的面前。”
利埃旺的脸被怒火烧得通红。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治好我,那就是自一杀。”他连连吻着她,说。
“啊!别自一杀,我的朋友!”她说。
在这以后没有人再见到过她。莱昂诺尔在圣于絮勒会的修道院里发愿心,当了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