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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泰戈尔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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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海蒙蒂

的父亲还可以等待,可是新郎的父亲却不想再等了。他看到姑的婚龄已过,如果再拖延时日,就没有办法来加以掩饰了。姑的年龄的确够大了,但是陪嫁的彩礼比起她的年龄来就更为重要,为此父亲就更急着办婚事。

我就是新郎。但是关于这件婚事,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只作我自己的事:顺利通过大学文科考试,获得奖学金。然而,神的两翼——新郎和新,在心里也是很焦急的。

在我们家乡,一个人结过一次婚,他心里对于结婚就不再感到忧虑。他对待妻子,就像尝到过人肉味道的老虎对待人一样。不管境况和年龄如何,他一旦丧偶就会毫不犹豫地续弦。我只是看到,我们的新型大学生才对结婚如此犹豫和忧虑。在媒人的纠缠下,父辈们的头发已经斑白,但在染发膏的祝福下它们还可以重新变黑,而他们儿子们的黑发在媒婆第一次提亲的时候,由于过分忧虑就会在一夜之间变白。

说实话,我心里并不过分忧虑。恰恰相反,一谈到结婚,我心里就好像有一股暖烘烘的南风吹来。在这些奇妙的幻想幼芽中间,仿佛可以听到它们的窃窃耳语。对于需要熟背巴尔克关于论述法国革命那本书中一些章节的人来说,这种感情简直就是罪过。假如我此种议论有希望得到教材选编委员会的赞同,那么,在表述方面我就要格外小心。

但是,我现在做什么呢?以这类故事为题写一部长篇小说吗?我真没有料到,我开始写作时会用如此感伤的调子。我想,我应当像帕沙克月黄昏时候的暴风雨一样,把几年来聚集在心里的痛苦乌云消灭在暴雨之中。但是我不能用孟加拉语为孩子们编写教科书,因为我没有学过纯正而动人的语法;我也不会作诗,因为我的母语在我的生活中没有绽开花蕾,使得我能用它来表达我内心的情愫。所以我才感到,居于我心灵中的那个主办火葬的行脚僧为什么会自我嘲笑。他不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泪水已经枯竭。杰斯塔月中的灼热,就是杰斯塔月无泪的哭泣。

我不愿意说出和我结为夫妻的那个人的名字。因为不必担心,天底下的占星家们会为她的名字争论不休的。镌刻着她名字的铜牌就是我的心扉。我没有想到,这心扉和这名字会有朝一日消逝。然而,在它那个永生不朽的世界里,历史学家是不会涉足的。

不管怎么样,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需要给她起个名字的。那好吧,我们就叫她“露水珠”吧。因为对露水珠来说,哭、笑是完全一样的,而且露水珠清晨讲述的话语,到了上午就会消逝。

“露水珠”只比我小两岁。可是我父亲并不反对童婚俗。她的父亲倒是一个激进的社会叛逆;对于国内风的宗教迷信,他一点儿都不相信,专心攻读英文书籍。我父亲可是印度教社会俗的一个虔诚的信奉者;他崇尚社会中的一切俗,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家外,也不论是通过正门还是后门,他拚命地捞取财富。为此,他当然也专心攻读过英文书。我岳父和父亲,这两个人的观点大相径庭。他们谁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平常人。然而,父亲却让我和一个年龄过大的姑结了婚,其原因是姑的年龄越大,陪嫁的礼钱也就越多。“露水珠”是我岳父的一个独生女儿。我父亲相信,新父亲的所有家私都会落到他未来女婿的手里。

我岳父是一位没有任何思想偏见的人。他在西部山区一个土邦里担任要职。当“露水珠”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我岳父没有注意到,他的女儿慢慢地一年一年长大了。在他们那里,也没有人提醒过他。

“露水珠”的年龄刚满16岁,但是社会舆论却认为,这个年龄已经相当大了。对此没有人提醒过她,姑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年龄过大。

升入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19岁。就在那个时候我结了婚。在社会舆论界和社会改良主义者看来,这个年龄是否适合结婚,让他们双方去拚命争论吧。不过我要说,既然能在这个年龄通过大学考试,那么在这个年龄结婚也就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姻缘的霞光映在一张照片上。当时我正在背书。一位喜欢开玩笑的女亲戚,把“露水珠”的一张照片放在我的桌子上,说道:“现在你认真研究一下这部作品吧——这可需要绞尽脑汁啊!”

看来,照片是一个生手拍摄的。“露水珠”没有母亲,所以没有人为她梳头,为她在秀发上系上金丝带,给她穿上某家公司生产的时髦夹克——总之没有人为她梳妆打扮,以便去蒙骗男方的眼睛。这是一张很普通的脸,一双很普通的眼睛,一件很普通的纱丽。我不能说这一切如何富丽堂皇。她坐在最普通的一张方凳上,后面挂着一幅方格壁毯,旁边摆着一张三脚桌,桌子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鲜花。在纱丽底边的下面,露着她那双放置在地毯上的赤脚。

这幅照片一触动我的心弦,她就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她那双黑黑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心。还有露在纱丽镶边外面的那双赤脚,仿佛把我的心作为它的莲花脚托了。

日历一页一页地翻过;离结婚的日期只剩下两三天了,可是我岳父还没有请假回来。从另一方面来说,以后的四五个月都不是结婚的佳期。这样一来,我这光棍儿生活的年龄,就得从19岁毫无意义地拖延到20岁了。因此,我对我岳父和他的主人很生气。

不管怎么样,婚礼毕竟在不吉利的日期到来之前举行了。那一天唢呐吹奏的每一支乐曲,至今都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天的每一分钟,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我19岁的那一年,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

婚礼上人声喧腾;姑的一只柔的小手放到了我的手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心醉的吗!我的心一再地说:“我终于得到了,我得到了她。”我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原来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女人,她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欢乐。

我岳父名叫高里松克尔。他住在喜马拉雅山区,那座喜马拉雅山仿佛就是他的密友。在他那深沉的脸上,一种宁静的微笑显得纯洁无瑕;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一股慈的泉水在奔流。凡是探索到这股泉水的人,都不愿意离开它。我岳父在返回工作岗位之前,把我叫到他跟前,对我说:“孩子,17年来我对我女儿了如指掌,可我对你的了解只有这么几天,然而我还是把她给了你。我赠给你这分财宝的价值,看来你是了解的,因此再不需要更多的祝福了。”

他的亲家和亲家母一再对他说:“亲家,请你不必惦心。你女儿虽然离开了你这位父亲,但她在这里却又得到了父母两个人。”

后来,我岳父在与女儿分手的时候,指着我父亲笑着对他女儿说:“孩子,我走了。这一位是你唯一的父亲。从今以后,如果他有什么东西丢失、被盗或损坏,我可没有任何责任了。”

他女儿说:“那可不行!不管在哪方面遭受损失,都得由你来补偿。”

最后,她一再提醒父亲注意那些容易出危险的事情。在饮食方面,我岳父是无节制的;有几种食物是他禁忌的,可是他又特别喜吃;尽量劝说父亲少吃这些食物,已成为女儿的一项工作。所以,她今天拉着父亲的手,关切地说:“爸爸,请你记住我的话。能记住吗?”

她父亲笑着说:“人们许诺,往往会因为食言而叹息,所以不许诺是最安全不过的。”

内室里的一些好奇的女眷,看见或听说他们父女在分别的时候谁都没有流泪,都感到很惊奇:“真是怪事呀!住在他乡,人也变了!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啦!”

我岳父的朋友波诺马利先生,是我们的媒人。他也是我们家中的一位熟人。他对我岳父说:“你家中就这么一个女儿。

现在你应当把家迁到他们附近来住。”

我岳父说:“我既然把东西给出去,我是向来不反悔的。现在回去一看,是会感到痛苦的。可是既然放弃了权利,却又想保持它,那岂不是一种骗局吗?”

最后,他把我带到无人处,犹如一个作错了事的人一样,困窘地对我说:“我女儿喜欢读书,并且十分好客。我不愿意她为此事惹你父亲生气。我会常常寄钱给你的。你父亲如果知道这些,他是否会生气呢?”

听到岳父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有些惊讶。如果能从某一方面增加我们的收入,难道说我父亲会生气吗?我还真没见过他有这样的脾气。

我岳父如同行贿一样,把一张一百卢比的支票塞到我的手里,然后就匆匆离去,都没有等我向他行礼。我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了手帕。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开始思考起来。我心里觉得,他们是另一种气质的人。

我曾经见过许多朋友结婚时的情景。他们不等把祝词念完,就想把妻子一口吞下去。食物进入胃里之后不久,它的种种效应就会表现出来,并且常常引起内部的忧虑,但在外部倒没有丝毫妨碍。然而,我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就意识到,通过念祝词而得到的妻子,只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已,更多的问题还有待于解决。我怀疑,大多数人只是娶了妻子,并没有得到妻子,或者是不知道没有得到妻子;他们终身生活在妻子的身边,可是并不了解这一点。但是,我与他们不同,我妻子是我崇敬的财宝;她不是我的财产,她是我的宝藏。

“露水珠”——不,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了。这不是她的名字,使用这个名字也不会了解她。她像太一样永恒;她不是朝霞中转瞬即逝的泪珠。长期隐匿她的名字怎么行呢?她的真名叫海蒙蒂。

我发现,在这个17岁的少女身上,焕发着一种青春之光,然而现在她还没有从少年时代的怀抱里清醒过来。这正如同晨光映照在山顶上的积雪一样,雪现在还没有融化。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洁白无瑕,又为什么如此丰满纯净!

我心里有这样一种担心:对于这样一位能读会写的大姑,我怎么才能征服她的心呢?但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发现,在通往心灵和书丛的道路上,是不存在互相厮杀的任何战场的。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那洁白的心扉上染上了一点颜色,她那双眼睛里蕴含着一点恐惧之光?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的全部身心充满了渴望?对于这些问题,我是无法确切回答的。

这是一方面的情况。可是还有另外一方面呐,现在是到了该详细说一说的时候了。

我的岳父在一个土邦的宫廷中做官。他在银行里究竟有多少存款,人们对此众说纷纭。但无论如何是不会少于十万卢比的。结果是这样:海蒙蒂父亲的财产越增加,家里的人对她就越尊敬。海蒙蒂很想学做一些家务事,但是我母亲出于对她过分的溺,却怎么也不肯让她插手。虽然她不让海蒙蒂从山区带来的那个女仆进入自己的房里,但是为了避免听到不愉快的回答,甚至都没有问一下她属于什么种姓。

本来就可以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可是有一天,父亲的脸色突然变得沉了。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岳父送给我们一万五千卢比的现金和价值五千卢比的首饰。我父亲从和他一起共事的一位朋友那里获悉,这其中的一万五千卢比都是借贷来的,而且利息还不低。传说的十万卢比完全是虚假的。

既然我岳父从来没有和我父亲谈起过有关他财产数量的问题,所以我就不明白,我父亲有什么理由认定是他的亲家有意欺骗了他呢?

此外,我父亲还形成这样一种印象,似乎我岳父是国王的总理大臣之类的大官。可是,他得到的消息说,我岳父只不过是那里的教育局长而已。父亲说,就相当于学校的校长——是宫廷里一切体面官职中最低下的一种差事。父亲原来怀有很大的希望:我岳父在不久的将来退休的时候,我就可以接任土邦的部长。

就在这时候,我们老家的一些亲戚为了欢度黑天的狂欢节,来到我们加尔各答的家里。她们见了我的妻子,就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这种头接耳的议论由不清楚渐渐变得清楚了。一个我叫姥姥的远亲说道:“我的天哪!外孙媳妇看上去有我的年岁大啦!”

另一个姥姥接着说:“就算没有我们的年龄大,奥布又何必要聚一个外地的姑呢?”

我母亲急忙说:“哟,阿!您这是说哪儿去了!媳妇的年龄还不到11岁呢。到帕尔衮月才跨进12岁。在讲印地语的地区,人们经常吃些豆面,所以就显得老一些。”

姥姥们说:“孩子,我们看不出来她那么小。女方家里的人肯定是对你们瞒了年龄。”

我母亲说:“我们看过出生簿。”

这话倒是真的。不过出生簿证明,姑是17岁。

“难道出生簿就不会有假啦?”老太太们争辩说。

讨论很热烈,甚至争论起来。

这时候海蒙蒂走进来。一个姥姥问道:“我说外孙媳妇呀,你多大了?”

母亲挤着眼睛向她暗示。海蒙蒂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就回答说:“17。”

慌忙搭腔说:“你不知道。”

海蒙蒂回答说:“我知道,我是17。”

姥姥们会意地互相拍打着。

母亲对媳妇的愚笨很生气,她说:“你什么都知道!你父亲说你11岁。”

海蒙蒂惶惑不解地问:“我父亲说的?不会的。”

我母亲对姥姥们说:“你们有什么惊讶的!我亲家亲口对我说的,可他的女儿却说不会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向媳妇挤了下眼睛。

这一次海蒙蒂明白了暗示的意思。可是她用更肯定的语调说:“我父亲从来不会这样说。”

扯着嗓子嚷道:“你想叫我说假话吗?”

海蒙蒂说:“我父亲从来不说假话。”

事后,大骂起媳妇来,她越骂越难听,直骂得口水四溅。

母亲一气之下就跑到父亲面前,说儿媳妇如何愚蠢和固执,等等。父亲把海蒙蒂叫来,对她说:“17岁的大姑还没有出嫁,难道这是一件光彩的事吗?还要大吹大擂地去宣传?

我告诉你,在我们这里这样是不行的。”

天呐!父亲对她儿媳妇平时讲话的那种柔和低微的语调到哪里去了?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声色俱厉起来?

海蒙蒂痛苦地问:“如果有人问起我的年龄,我该怎么回答呢?”

“没有必要说假话,你就说我不知道,我婆婆知道。”

海蒙蒂听了如何不说假话的指教,沉默不语了,因此父亲意识到,他的良言忠告是完全多余的。

看到海蒙蒂的不幸处境,我怎么能不痛心呢!在她面前,我只好低着头。有一天,我看见,她那双宛如秋天早晨晴空一样的质朴、开朗的目光,仿佛罩上了一层疑云。她就像一头惊恐的小鹿一样,在瞧着我的脸,好像在说:“我不了解你们这些人。”

一天,我为她买来了一本装的英文诗集。她接过书,把它慢慢地放在膝盖上,连翻看一眼都没有。

我拉起她的手,说:“海蒙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永远不会责怪你的真诚,我还要保护你的真诚。”

海蒙蒂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凡是接受造物主所赐给这种微笑的人,就没有必要再讲什么话了。

自从父亲的经济收入增加之后,为使神仙的恩典连绵不断,我们就以新的热情举行敬神祈祷仪式。直到这时为止,从没叫媳妇参加过这些活动。一天,吩咐新媳妇准备祭典仪式;

于是新媳妇问道:“,请告诉我,应当怎么准备?”

对此,没有人会感到像天塌下来砸在头上一样,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姑从小就没有母亲,而且又住在异地他乡。但是这种吩咐的目的,就是故意要使海蒙蒂难看。大家用手捂着脸,叫了起来:“我的呀!这是怎么说的!原来她是一个不信神人家的女儿。这一回,拉克什米可要很快离开我们这个家了。”

在这种场合,对于海蒙蒂,父亲不该说的一些话也说出来了。从那时起,这种飞短流长之风就吹了起来,海蒙蒂只好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她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流过眼泪。但是今天她那双大眼睛湿润了,并且溢出了泪水。她站起来,说道:“你们要知道,在我们家乡大家都称我父亲为贤哲。”

称为贤哲!顿时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从此之后凡是提到她父亲的时候,总是说:你那位贤哲父亲如何如何!我们家里的人终于明白了,最使这位姑痛心的地方在哪里。

其实,我岳父既不是婆罗门教徒,也不是基督教徒,看来,他也不是一个无神论者。关于敬神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教给女儿许多知识,可是有关神灵方面的问题,他从来没有给过女儿什么指教。有一次,波诺马利先生问及此事,他回答说:“我要是教别人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东西,那就是教人欺骗。”

在内室中,海蒙蒂有一个真正的知己,那就是我的妹妹娜拉妮。因为她喜欢嫂嫂,所以遭到了不少训斥。海蒙蒂在家庭生活中所蒙受的一切侮辱,都是她告诉我的。海蒙蒂一次都没有对我说起过这类事情。由于羞怯,这些事情她是说不出口的。当然她并不是为自己害羞。

海蒙蒂把她父亲的所有来信都给我看,这些信虽然不长,但充满情趣。她写给父亲的信也都让我读。假如她不和我分享她父亲的友谊,那么她就会感到我们夫妻间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的。在她的信里,找不到任何抱怨婆家的痕迹。如果有的话,那就糟糕了。我听娜拉妮说,家里人想了解她在信里写了关于婆家的一些什么话,时常拆看她的信件。在信里虽然没有找到任何罪证,但老人们还是不放心。我觉得,他们因此而有些失望,于是就气恼地说:“这样频繁地书来信往有什么必要?好像她的父亲就是一切,而我们这些人对她是无所谓的!”对此事又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我忧心忡忡地对海蒙蒂说:“你写给父亲的信,不要再给任何人了,给我吧。我上学的时候顺便就把它寄走。”

“为什么?”海蒙蒂惊愕地问道。

我竟羞得无法回答。

现在家里的人又议论开了:“这回奥布可要走下坡路了。

通过文学学士考试恐怕遥遥无期了。这能怪这孩子吗?”

的确是这样。一切都是海蒙蒂的过错。她的过错就在于她的年龄是17岁,她的过错就在于我她,她的过错就在于造物主作了如此的安排,所以今天我心灵的每个角落都向整个天空奏响了竹笛。

我本来可以毫无顾忌地让我的文学学士考试见鬼去,但是为了海蒙蒂的幸福,我发誓一定要通过考试,而且还要名列前茅。我觉得,实现这个誓言是可能的,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在海蒙蒂的情中有着如此广阔的天地,因而不会使她的思想被限制在狭小的情欲角落里,而且在这种情的四周充满着一种浓厚的健康的空气;第二,为了通过考试就必须读一些书,我和海蒙蒂在一起读书又不是不可能的。

为了准备考试,我束紧腰带用起功来。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坐在外室的一个房间,用一支蓝色铅笔的犁,在马丁诺论人的一本书中的重要行间耕耘着。就在这时候,我的视线忽然被外面的情景吸引住了。

在对着我所在的这个房间的院子北面,有一个通往内室的楼梯。楼梯的两侧有几个带铁窗根的小窗子。我看见,海蒙蒂默默地坐在其中一个小窗子面前,凝望着西方。在那边富贵人家的花园里,有一棵曼陀罗,树上面缀满了蔷薇花。

我的心不由得突然一震,原来心里那种坦然无忧的帷幕被撕破了。这些天来,我还真没有这样清晰地看到过她如此静默而深沉的痛苦表情。

其实倒没有看到什么,我只看到了她坐在那里的姿态:她的一只手放在膝盖上,而另一只手又放在这一只手上,头靠在墙上,蓬散的头发跨过左肩,在她的胸前飘荡。我心里感到一阵酸痛。

我自己的生活如此地丰满,所以我从来没有任何空虚之感。可是今天,在我的身边,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绝望的深渊。我怎么样又用什么来填平它呢?

我不是一个对什么都恋恋不舍的人,不论对亲人,不论对惯,还是对其他什么东西,都是如此。可是海蒙蒂抛弃一切来到我的身边——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却没有很好地想过。在我们的生活中,她是坐在一张受侮辱的带刺的上,而我也和她一起尝到了这种的滋味。虽然我和海蒙蒂一起在受苦,但是这种痛苦并没有把我们俩分开。可是,17年来,这个山区姑是在一个十分广阔而自由的天地里长大的。纯洁的正义感和诚实磊落的环境,使得她的格变得如此坦白、善良和坚强。海蒙蒂离开那里,来到一个多么残酷无情的环境中啊!对此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我和她所处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海蒙蒂每时每刻都在死亡。我可以给她一切,但却不能给她自由,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自由。因此,她才坐在加尔各答的小同里,透过那个小窗子和无声的苍天,述说着她那无声的心语;一天夜里,我忽然醒来,发现她不在上;原来她躺在屋顶的晒台上,头枕着手臂,举目凝望着缀满星斗的天空。

我丢下马丁诺的那本书,开始思考起来:我该怎么办呢?从童年时代起,我对父亲就很胆怯,从来不敢、也不惯当着他的面向他提出什么要求。那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就羞怯地低着头,对父亲说:“我妻子身体不好,现在应当让她回家去住一些日子。”

父亲非常生气。他怀疑,这一定是海蒙蒂教唆我干的。他立即站起来,走进内室,问海蒙蒂道:“我说海蒙蒂,你生病了吗?”

“没有。”海蒙蒂回答说。

父亲认为,她这样回答也是赌气发泄不满。

然而,海蒙蒂的身体一天一天消瘦下来,因为我们每天都以为常,所以就没有注意到。有一天,波诺马利先生见了她,惊讶地说:“哎呀!这是怎么了?海蒙蒂,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你生病了吗?”

“没有呀。”海蒙蒂回答道。

此后,又过了十来天,我岳父突然不声不响地来了。大概是波诺马利先生写信将海蒙蒂身体不好的情况告诉了他。

在婚礼之后,她父亲离开的时候,海蒙蒂都忍住了自己的泪水。这次见面的那天,父亲托着她的下颌让她抬起脸来,海蒙蒂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父亲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连“你身体好吗”这样一句话都没有问。我岳父看她女儿的脸色这种样子,他的心都要碎了。

海蒙蒂拉着父亲的手,走进卧室。她有许多话要问父亲。

她父亲的身体看上去也不好。

她爸爸问道:“孩子,你能和我一起走吗?”

海蒙蒂可怜巴巴地回答道:“能。”

父亲说:“那好,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假如我岳父不过分激动的话,那么他一踏入这个家门就会发现,这一家对待他已不如从前了。我父亲认为,他突然到来是对我们家的污辱。因此对他连一句热情的话都没有说。我岳父还记得,他亲家有一天反复对他说,只要他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把女儿接回家。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家说过的话可以不算数。

我父亲一边吸着烟,一边说:“亲家,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呀,有一次可能在家里……”

我知道借口在家里意味着什么。我意识到,这事根本不行。结果就是不行。

他儿媳妇身体不好呀!这名声多不好啊!

岳父大人亲自请来了一位高明的医生,为他女儿检查。医生诊断说:“需要换换环境,不然的话,可能会忽然染上重病。”

我父亲冷笑道:“谁都可能会忽然染上重病。这叫什么诊断!”

我岳父说:“您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医生,他的话难道……”

“这样的医生我见得多了。”我父亲打断了他的话,“只要给赏钱,所有的学者都可以向你提供任何法律根据,所有的医生都可以给你写出任何疾病证明。”

听了这番话,我岳父完全惊呆了。海蒙蒂明白,她父亲的建议遭到了无理的拒绝。她的心完全麻木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走到父亲跟前说:“我带海蒙蒂走。”

父亲大叫起来:“原来是这样!……”等等。

一些朋友问我,为什么我不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如果硬着头皮把我妻子带走,也就带走了。我为什么不带走呢?为什么!假如我不迫使真理向人们的偏见投降,假如我不把我家里的亲人作为祭品献给陈腐的家庭,那么世代存在于我血液里的那些论理说教,还有什么用呢?难道你们不知道,在昔日要求驱逐悉多的阿逾陀居民中,就有敝人。在那些世代颂扬驱逐妻子为光荣伟业的人们中间,也有敝人。而且为了取悦于人,有一次敝人还在一本杂志上写了一篇论文,赞颂那种驱逐妻子的美德。有谁会料到,竟然有一天我却不得不用心血来描写第二个悉多被驱逐的故事。

父亲与女儿再次分别的时刻到了。这一次父女两人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女儿笑着责备父亲说:“爸爸,如果下次你还是这样匆匆忙忙地来看我,那我就把门闩上。”

她父亲笑着回答道:“那么下次我来的时候,就要随身带一件打墙洞的工具啦。”

从此之后,在她的脸上,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如此甜蜜的微笑。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能再讲下去了。

我听说,我母亲正在为我物色新的对象。很可能,这一次我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这是很可能的。因为我毫无办法!

(1914年5月)

董友忱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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