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拒绝行窃】
你很懊悔,不该把主人带到这块毗邻碱水塘的白桦树林里来。假如你按照原定的路线,由南向北在古戛纳河谷穿行,就不会碰到这个该死的捕兽陷阱,也就不会发生眼前这样跟主人闹别扭的不愉快的场面了。但你偏偏在古戛纳河谷中段突然向左一拐,岔进这片稀稀落落的白桦树林来了。是命运之神在捉弄你,你想。
当然,你也不是无缘无故或心血来潮拐到这里来的。原因很简单,你在高空巡飞时,无意间发现这片白桦树林里有只香獐。怪你的雕眼太灵敏了,怪你飞得太高视野太开阔了,也怪这头香獐太诱人了。你是站在主人的立场来估量这头香獐的价值的。香獐本身就是山珍,皮和肉都挺值钱。特别是现在春夏两季一交一 接时的香獐,肚脐与生殖孔之间那袋形的麝香腺里,正鼓鼓囊囊塞满了珍贵的麝香。麝香与虎膝、熊掌、鹿茸通称为日曲卡雪山的“四宝”,一克纯麝香可从山货贩子手里换回一克黄金。于是,你兴奋地朝地面上跟随着你前行的主人发出三声急促的鸣叫,改变了飞行方向。你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小的拐弯竟改变了你一生的道路和命运。
当你在高空远距离模模糊糊望见这头香獐时,你立刻想到主人有钱买瓦盖房了。这两三个月来,你几乎天天跟随主人进山狩猎,捕获了不少麂子马鹿,挣到了一笔可观的钱。于是,主人野心勃勃地要在丫丫寨盖第一幢瓦房了。你很欣赏主人的胆识与气魄。丫丫寨祖祖辈辈住的都是木屋,木瓦、木墙和木头梁柱,冬寒夏热,雨季潮湿,低矮而狭小,没有玻璃窗,大白天也昏暗得像钻进了地洞。主人要盖的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砖大瓦房,宽畅的一陽一台,明亮的落地长窗,水泥地面,堂皇而有气派。
现在,房梁已经搭好,砖墙已经砌齐,椽条和檩条也都钉结实,只等上瓦了,主人的积蓄却已告罄。能不能凑齐买瓦片的钱,全看这几天能否猎到值钱的猎物。但前天和昨天,你和主人在山林里连续辛劳奔波了两天,却一无所获。从今天早上开始,雇请的工人已经在停工待料了。主人急得像眉毛拴住了火炭。女主人莫娜也急火攻心,连嘴唇都烧起了泡。你恨自己未能在关键时刻助主人一臂之力。你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逮到猎物。因此,你一见香獐的身影,立即兴奋地向主人发出信号,改变了飞行方向。
你飞到白桦树林上空,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是一头香獐,四肢发达,臀部滚圆,毛色金黄,是正处在发情期的雄香獐。
哈!主人有钱买回散发着火窑那股炭薪气味的新瓦片了。
已经飞临香獐头顶那片天空了,奇怪的是,这头香獐并没有像你预想的那样朝茂密的斑茅草丛或隐蔽的山洞里逃亡。你雕的恐怖的投影已笼罩在它身上,它还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这很反常,你想,兴许是碰到了一头神经错乱的香獐。你开始盘旋下降,降到半空,你才发现这头香獐之所以被你恐怖的投影笼罩后还不逃亡,是因为它早已失去了逃命的自一由 。
这是一头掉进捕兽陷阱的香獐。
你刚才在高空俯瞰,所看见的物体都趋向于平面,因此未看清这头香獐是处在巨大的凹坑里。降低高度后,地面的物体在你雕的瞳仁里才恢复立体感。
挖陷阱诱捕猎物是日曲卡雪山一带猎人惯用的一种方法。就是在野兽经常路过的一交一 通道口挖个四壁陡峭的土坑,或者挖成口小腹大的瓮形,上面覆盖一层柔嫩的树枝和薄草皮,再伪装上兽粪和蹄印,粗心大意的野兽一脚踩空,便成了猎人的囊中之物。
现在,你已经清楚地看到这口捕兽陷阱了,约三丈见方、两丈多深。这么巨大的陷阱是很罕见的,连狗熊、老虎、野牛这类庞然大物都能被容纳和囚禁起来。
陷阱的主人一交一 了好运,要发大财了,你想。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头无路可逃的香獐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号。
陷阱的主人还没有来。陷阱的主人不会傻乎乎守在陷阱旁的,一般都是以逸待劳,隔上一两天来陷阱察看一次。
倒霉,空欢喜一场,你想。要是这头香獐没掉入陷阱就好了,你就可以施展本领擒获它。遗憾的是,它已经不是人人都可以追逐都可以猎取的野兽了,它已经是别人的俘虏,已经有了主,已经被赋予某种神圣的所有权。
你拍扇翅膀,想掉头离开。就在这时,你的主人达鲁鲁尾随着你来到了陷阱旁。
“啧啧,多好的一头香獐啊。”主人说。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陷阱,由衷地赞叹道:“谁这么聪明,在这里挖了口陷阱。”
你心里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你主人达鲁鲁挖的陷阱。他不屑于用这种工程浩大而又捕获率很低的方法捕捉猎物。他喜欢用猎槍和你这只猎雕,干脆利索解决问题;他喜欢主动出击,而不喜欢被动等待。
你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啸叫,走吧,主人,再羡慕再妒忌也是白搭,只能是白白耗费掉宝贵的时间。这只香獐已经有主了,我们还是转移到别的树林去碰碰运气吧。
但主人好像没听见你的啸叫,他围着陷阱踱了一圈又一圈,恋恋不舍地盯着香獐看。
你当然知道,主人和你一样,不仅仅看到这头发情期的雄獐鼓鼓囊囊的麝香腺,而且还看到一大堆蒙着一层新鲜窑灰的瓦片。但看到了又怎么样呢?你想,徒增烦恼而已。
你刚要再次用叫声催促主人离开,突然,你发现主人的神情和举止变得诡秘起来。他紧张得鼻尖沁出了汗粒。他的视线从陷阱内的香獐身上移开,朝白桦树林里东张西望,很像黄鼬偷吃家鸡前那副尊容。你不愿这样去形容主人,但你又不能不这样去形容主人。
树林里静悄悄,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主人古怪地笑了笑,死盯住香獐的眼光由羡慕变得贪婪,由妒忌变得渴求。突然,主人扬起手臂朝你招舞,并撅起嘴唇朝你发出一声悠长的唿哨。
这是主人在叫唤你到他身边去。
你收敛翅膀,停落在主人跟前,听候主人进一步的指令。奇怪的是,主人并没有立刻吩咐你去做什么,而是伸出强有力的臂弯,将你揽进怀抱,用脸颊亲亲你的项羽。你一阵惶惑。主人的爱抚和亲昵显得很不是时候。你觉得这是主人要在你身上下一笔感情赌注。你预感到将要有一桩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果然,主人用手指着陷阱内的香獐,拍拍你的背,轻声说:
“去,巴萨查,把它抓上来!”
你伫立着没有动。
将别的猎手已经捕获并囚禁在陷阱里的猎物占为己有,这是违反狩猎道德的,这无疑是在偷窃。是的,你也很羡慕甚至妒忌那位不知名的挖了这口大陷阱的猎手,数他运气好,不费吹灰之力便擒获了这头珍贵的香獐。但是,你觉得羡慕不应萌生出偷窃念头,妒忌不应导致使用违反传统道德的下流手段。你希望主人是一时糊涂,很快便会幡然醒悟,红着脸收回刚才这个错误的指令。
遗憾的是你无法左右主人的思维。
“去,巴萨查,把它给我抓上来!”主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指令。主人的声调提高了八度,脸色一陰一沉,口气严厉。看得出来,主人对你没立即执行他的指令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你为难死了。作为主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理所当然该执行他的每一个指令,你无权违背主人的意愿。但作为金雕,你又觉得自己不能昧着良心去偷盗他人的猎物。你和秃鹫同样属于猛禽。秃鹫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吃剩的腐一尸一,因此在猛禽类中,秃鹫名声不佳,有盗食者的恶名。你不是秃鹫,你不习惯干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你是金雕,金雕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吃剩的腐一尸一,也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金雕有金雕的脾性和金雕的信仰,你信仰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生存,去谋求幸福。
你不能执行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你想。假如你此刻不顾廉耻帮助主人把这头香獐偷窃到手,对主人来说,这是人格的堕落,对你来说,是雕格的堕落。人有人格,雕也有雕格。你不能干有损于你主人人格和自己雕格的蠢事。
你焦躁地扑动翅膀,激动地连连啸叫,催促主人离开陷阱,离开诱一惑 。
主人却误解了你的意思,搔搔脑壳问:“怎么,巴萨查,你无法把它抓上来吗?”
对你来说,抓住这头已被围困在陷阱里的香獐,犹如囊中取物,比吃盘豆腐还容易。陷阱四面陡壁,香獐无路可逃;陷阱面积很大,并不妨碍你在里面扑扇翅膀。
主人伸开手臂丈量了一下陷阱的周长,说:“巴萨查,你不用担心会碰断你的翅膀,这只陷阱很大,你能飞下去的。”
你知道你能飞下去的。你是不愿意飞下去。为了使主人了解你的想法,你拍拍翅膀凌空飞起,绕陷阱三匝,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坑底的香獐扑下去。香獐还以为你真的去攫抓它了,吓得像坨稀泥巴似地瘫倒在地。你伸出雕爪,象征性地在香獐脖颈那儿抓了一把,又立即松开,飞回地面。
主人达鲁鲁脸上露出惊愕困惑的表情,他眉心拧成了疙瘩,用喑哑的嗓音试探性地问道:“巴萨查,你总不会是不肯为我飞下陷阱去抓这头香獐吧?”
你点点雕头。你总算让主人明白了你的意思。
“好哇,畜生!”主人脸上立刻刮起了感情的暴风雪,朝你甩来一阵冰雹似的咒骂,“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哼,没良心的东西,我每顿都喂你一精一食,我冒着雨爬到大青树上去为你修补窝棚,你却不肯帮我把这头香獐抓上来。”
主人发怒了,你很痛苦。你决不是有意要违抗主人的命令。要是此刻主人正大光明在追捕一头猎物,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按主人的指令飞扑上去的。你不过是不愿看着自己亲爱的主人走道德的下坡路。
遗憾的是,你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准确地表述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你只能上下飞动,或者原地旋转,做出一系列哑语似的动作,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到底是和你朝夕相处了两年的主人,他很快便猜出了你的哑谜。他的脸色急遽地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又变得铁青。他忿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说:“叫你下去抓,你就下去抓。我比你更清楚能不能下去抓这只香獐。巴萨查,我一向以为你很忠诚,你可莫叫我失望!”
忠诚?是的,你扪心自问,对主人你确实一片赤胆忠心。但你觉得世界上有两类忠诚,一类是不管主人发出的指令是错是正确,都奉为圣旨,都不折不扣地去执行,盲目崇拜,盲目追随,把主人敬若神明,树为偶像,那是愚忠。另一类忠诚是对主人崇拜却不迷信,尊重但不偶像化,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是非标准,对主人所发出的指令,凡高尚的正确的不惜牺牲性命去执行,但对卑下的错误的指令却进行道德上的抗拒。
“巴萨查,你觉得我不该到别人挖的陷阱里去捡这头香獐,是吗?”主人用一种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吗?你大概忘了你是只畜生,你大概忘了是谁养着你。”
嘲讽是一柄宰割灵魂的刀。你心里一阵阵绞痛。
“好了,我再说一遍,”主人咬牙切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你快点下去把它给我抓上来,不然,莫怪我达鲁鲁不讲义气。”
看来,主人的愤慨已到了极限。你明白,主人是在向你发出最后通牒了。一刹那间,你的自信心动摇了。何必为了眼前这件事和主人关系弄僵呢。真的,你算什么玩意儿呢?你不过是主人豢养的一只猎雕,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一奴一仆。一奴一仆就是应该以主人的是非为自己的是非,以主人的恩怨为自己的恩怨,以主人的好恶为自己的好恶。你不需要自我,你也不应该有自我。
主人待你那么好,主人甚至发誓要替你养老送终。你想,这么好的主人,你就是打起灯笼来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你觉得自己真傻,干吗要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道德,虚无缥缈的所谓人格和雕格,去惹主人生气呢?
你轻而易举就能出色地完成主人的指令。你完全有把握不留下一点痕迹就把香獐从陷阱里抓上来。没人会发现你的过错,也没其它金雕会看见你偷窃。主人达鲁鲁会原谅你刚才的迟疑。而那位不知名的陷阱的主人也并不会觉得损失了什么,他会以为根本就没掉进过什么猎物,而是风把地面的伪装层吹塌了。
这种皆大欢喜的事,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你差不多准备拍拍翅膀朝陷阱内的香獐扑飞下去了,但是,一种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阻止你这样去做。你觉得假如你此刻屈从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把那只香獐攫抓上来,对主人来说不过是获得了一时的小利益,却毁了一生的清白。你不愿意自己的主人是个鼠窃狗盗的小人。
“混蛋!”主人抽出手掌甩了你一个脖儿拐,“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别忘了,你的小命还是我从豹子嘴下救出来的!”
你跟随主人两年了,主人还是第一次动手揍你。脖子火辣辣疼,心比脖子更疼得厉害。你怎么会忘记主人的救命之恩呢?
那是你翅膀外基部雪白的飞羽刚刚长丰满的时候。你离开父雕和母雕独立生活才仅仅两天。清晨,你迎着玫瑰色的朝一陽一,迎着乳白色的山岚,飞出雕巢,想去尕玛儿草原觅食。刚飞到峡谷瓶颈似的窄窄的出口处,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股猛烈的气流从峡谷深处涌出来,像匹脱缰的野马,在弯曲的悬崖峭壁间横冲直撞,很快变成尘沙弥漫的可怕的旋风。你恰巧被裹在这股旋风里。你在旋风中心竭力挣扎着,但你还显稚嫩的翅膀无法使自己从暴虐的旋风中冲刺出来,也无法在旋风中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你的身体变成一只陀螺,又变得像个秤砣,直往下沉。你旋转的身体从半空跌到地上,虽说正好跌在柔软的草地,但还是跌断了一条雕腿,跌伤了一只翅膀。你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也飞不起来。
这时,从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头山豹。它土黄色的豹皮上布满了深褐色的金钱状斑纹,一双豹眼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对这头山豹来说,你是一顿从天上掉下来的可口的早餐。山豹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你面前,伸出血红的长长的豹舌,优雅地舔舔唇鼻间银白色的豹须。它大概是想先清洗一下自己的嘴脸,然后再更香甜地吃掉你。你没法逃。你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被山豹吃掉的厄运。反正都是死,别死得太窝囊。你挺起胸脯,竭力把雕颈竖得笔直,面对凶残的山豹,保持着金雕特有的那种尊严。你还张开嘴壳,摆出啄咬的架势。你晓得你现在即使没有受伤也不是山豹的对手。你只想在被山豹咬断脖颈前,啄下一撮豹毛!你只想别让山豹在吃你时感到和吃只草鸡同样容易。
山豹清洗完毕,朝你打了个喷嚏,豹嘴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喷洒在你的胸羽上。你朝它伸了个懒腰。死都不怕,还怕开玩笑吗?
终于,豹尾陡地竖立起来,豹爪也猛地举将起来。你愤怒地蓬松开颈羽,准备进行临死前的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轰地一声巨响,山豹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浑身一颤,倒在地上,踢蹬着四肢。色彩斑斓威武硕大的豹头正中,绽开一朵血花。
过了一会,一位壮实的猎人手提着一杆老式火铳,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出来,望着你叹了口气,带着一脸怜悯的表情把你抱回家去了。那位猎人就是你现在的主人达鲁鲁。他把你从豹嘴下救了出来。要是没有他,你早就变成山豹的早餐了。
正因为你内心感激主人的救命之恩,你才不愿意看着主人去做错事。但主人却把你真正的忠诚视为背叛。你觉得非常委屈。
达鲁鲁恼怒地望着你,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树丛,用刀割来一长截藤条,一头拴在陷阱旁一棵树干上,一头垂吊进陷阱。你很快猜到了主人的意图,他是准备亲自下到陷阱里去擒捉那头值钱的香獐!因为陷阱太深太陡,没长翅膀的人只能靠藤子作软梯才能上下陷阱。
主人一意孤行,显然是被钱迷住了心窍。你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突然一拍翅膀飞过去,用雕爪抓住藤条猛力一拉,把藤子扯断了。
主人气得额角青筋暴胀,他突然端起火铳,用黑森森的槍口指向你的胸脯。“放肆!”主人的声音因极度愤慨而变得沙哑发抖,“太放肆了。你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一槍崩了你!”
你无限悲哀。你从来也没想到过主人会用槍口对准你。主人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只要主人右手食指往扳机上轻轻一压,对你来说,一切荣华富贵和善恶是非都将消失。你命归黄泉,世界就不存在了。命都没有了,原则还有什么用呢?认错讨饶还来得及,你想。不,你没有错,在死亡的威吓面前颠倒黑白,是不符合你金雕的天性的。当然,你也可以起飞躲避,你动作敏捷,先往陷阱旁那块石头上一跳,然后以S形路线飞翔,是有可能从槍弹下逃生的。只要飞出这片白桦树林,你就安然无恙了。但你咬咬嘴壳,放弃了逃生的念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背叛主人。要是能以你的死来唤醒主人的良知,你情愿屈死在主人的槍口下。你站在主人面前纹丝不动。你心头涌起一种悲壮的情感。你准备为真理而死,为维护主人健全的人格而献身。
主人脸颊上的肌肉鼓起又瘪下去,右眼皮不住地眨动着,迟迟没有扣动扳机。看得出来,主人的内心十分矛盾。也许主人想起以往你的赤胆忠心,下不了手朝你开槍;也许主人是因为你是只上乘猎雕,价值能比得上陷阱里的香獐,出于实际利益考虑,舍不得朝你开槍。
你和主人就这样默默地僵持着。
突然,寂静的山林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笛声,你循声望去,在一条被走兽踩踏出来的羊肠小路上,出现一个老人。老人头上缠着一块黑头帕,身穿斜襟黑布短衫,扛着一把竹一弩一,慢慢朝陷阱走来。
毫无疑问,来者就是陷阱的主人,他是来查看陷阱里有没有掉进猎物。
你的主人达鲁鲁跺跺脚,懊恼地瞪了你一眼,蹑手蹑脚钻进树林,离开了陷阱。
达鲁鲁再也没有兴致继续撵山狩猎了,离开陷阱后就气冲冲回家去了。
你也尾随着主人飞回家。你的翅膀沉重得像坠吊着铅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