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比睿山横川附近有一位道行深厚的法师。他那八十余岁的老母和约五十岁的妹妹,都是尼僧。早年,她们就许下了心愿,如今要到初嫩的观世音菩萨那里去还愿。于是法师便叫他十分得意的门生阿阁梨同行。母亲和妹妹在初懒做了功德佛事后,归途中母亲不幸染病,自然不能再走了。幸好在宇治寻得一户熟识的人家,便在那儿借宿暂住。然而,老尼姑年迈体弱,病势总不见好转,众人因而担忧不已,只得派人到横川告知法帅。此时法师正闭居山中修道,他曾立下重誓:道不成不下山。但想到母亲风烛残年,万一病死途中,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只得破誓。于是匆忙了山到宇治探望。虽然人老终免一死,但惯例不可废。因此,法师便和几个弟子为祈祷而紧张地忙乱起来。这人家的主人知道有人病危,说道:“我们即去吉野御岳进香,近日正在斋戒。如今这样年老病重的人在此,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呢?”他深o人死在他家,冲了斋戒。法师也觉得实是对人家不住,再加上他本就嫌这地方肮脏狭窄,很想带老母回家去。无奈此时方向不利,不宜出行。思忖良久,猛忆起这附近有一所叫宇治院的房子,是已故朱雀院的财产,那儿的守院人和他是旧识,到那里去,不会不给人情的。于是便派人前去,要求借宿一两日。使者很快回来报告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濒进香去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古怪的看家老头。这老头告诉他们:“你们要任,就请早些。院中的正屋都空着。迟了,恐怕常来进香的人住了。”法师一听,甚是高兴,说道:“这样甚好。那屋子虽是皇家的,但并没有人居住,想是很不错的。”便决定亲去看现一番。因为平素常有人来投宿,那老头也一习一惯了接待客人,所以虽然设备简单,却也料理得很是整洁。
法师及其随从到了宇治院,环顾四处,只觉荒凉一陰一森,倍觉恐怖。于是催促几位法师赶忙吟经涌文,攘灾驱邪。陪同去初徽进香的阿阁梨与同行僧人,想明白此地是怎样一个所在,便点起一盏灯,叫一个下级僧侣擎着走在前面,一行人便往正房后面荒僻之处行去。到得那里,只见林茂木丰,翁郁之中透出一陰一森,不觉一阵凉意直透脊背。再向林中望去,只见地上一一团一白色之物,并不十分分明。众人好奇,便将灯拨亮一些,走近细看,好像是一个活物呆坐着。一僧人说:“大概是狐狸一精一的化身吧?可恶的东西,要它显出原形来!”便再走近一点。另一僧人说:“喂,不要走近去,怕是个妖怪呢。”于是就举起降伏妖魔的印来,眼睛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众人惊悸不已,幸好都是秃头的和尚,否则真会一毛一发直立呢。倒是擎着灯火的那和尚毫无惧意,远直一逼一拢了去。只见那东西长发柔和油亮,正靠在一株高低不平的大树根上饮声一抽一泣。众人惊讶不已,说:“这倒是奇了,还是去请法师来看看吧。”连忙去见法师并把所见情况告诉了他。法师也觉稀奇,道:“狐狸一精一变作人形,往昔只听说而已,倒从未见过。”说罢,便召来四五个随从,同他前去看个究竟。到了那里,见那物仍如僧人刚才所言之状,并无什么变化。不觉疑惑起来,但又不敢走近,只好站在一边守候。希望天亮时,能看个分明,看看那东西究竟是妖还是人。一面又在心中念动起降治妖魔的真言咒语。过了好一阵子,他似乎看清,说道:“这是个女人,并非什么妖孽。深夜至此,恐是有什疑难之事,过去问问她把广一个僧人疑惑地说:“即便如此,孤身女子怎会到这院子里来呢,恐怕也是被什么妖怪骗了,带到这里来的。这对病人怕是不吉利吧。”于是法师便吩咐那个看家老头来问个究竟。寂夜中人回音冲荡,更增恐怖。那老头好不容易歪歪地从屋里出来了,僧人问他道:“这儿是否住有年轻女子?”便将那指给他看。老头答道:“这是狐狸一精一在作怪,这林子里常闹妖怪。前年秋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被狐狸一精一抓了去。我到这里来找,哪知那一精一怪却不慌不忙,像无事一般呢?”僧人问:“那孩子呢?是否死了?”“倒没有死,照样活着。那一精一怪倒不会伤人的,只不过吓吓人,逗人玩罢了。”他毫不经意地说,仿佛这事已一习一以为常,不必大惊小怪。众僧说道:“如此说来,眼前这女人恐也是狐狸一精一作弄的结果吧?还得仔细看看。’丁是便叫那掌灯的僧人走近去询问。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增正在此处,你能隐瞒得了么?还不快快如实说来!”良久不见动静,便伸手扯她身上衣服。那女人忙用衣袖遮住脸,也哭得更加厉害了。僧人又道:“喂!可恶的东西!看你能隐藏到哪里去!”他极想弄清她的面貌。忽又想到这不定是从前在比睿山文殊楼中所见的那个面目狰狞的女鬼,不免踌躇起来。但众人都看着他,便逞强去剥她的衣服。那女人顿时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僧人道:“无论如何,世间不会有这等怪事。”定要看个明白。此时天不作美,忽地下起雨来;来势异常猛烈,其中一人道:“倘若木管她,让她独自呆在雨中,肯定活不了。还是将她挪到墙脚下去吧。”法师这时也开口说道:“我看她实是一个真正的人。若是这样,眼看一个活着的女子扔弃在此,而不救助,实乃罪过。便是地中鱼、山中鹿,眼看被人捉去,命在旦夕而不尽力相救,恐也是不对的。生命短暂,所以应当万分珍惜。缓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呢?无论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遗弃,或者被人诱骗,总是不幸的。这样的人必然蒙我佛救援。现在先给她饮些热汤,看是否能救。倘若尽了全力而救她不活,也是无法的。”便吩咐把这女子抱进里面去。徒弟中有人异议道:“此事恐怕木妥吧!室内正有患病垂危之人,送进这非人非怪的东西去,岂不更不吉利。”但也有人说道:“姑且不论她是否是鬼怪化身,现在毕竟是一个活人,岂能见死不救,而住她死于大雨之下,到底残忍了些啊。”众说纷纭,法师也顾不得许多,只让那女子躺在一个僻静隐蔽处,以免那些仆役看见,招人一胡一言。
老尼姑被迁到宇治院暂住,不料下车的时候病势更转恶劣,众人忧虑不堪,不免又忙乱奔走了一回。法师等到母亲病势稍缓,便问徒弟道:“那女子现在如何?”徒弟回道:“还是昏沉啼哭不已,想是被妖孽之气迷住了。”法师的妹妹听见了,忙问是怎么一回事?法师便细致地将这件怪事告知了她。哪知妹尼僧听了,顿时哭泣起来,说道:“我在初徽寺中做了一个梦呢。是怎样的一个人?快让我看看去。”徒弟道:“就在这东面边门旁,自去看看吧。”妹尼僧立刻前去,只见那女子被孤零零地抛在那里,同情之心不由大增,便又仔细地看了一回。但见那女子年轻美貌,身穿一件白线衫子,下着一条红裙。虽然衣衫凌一乱,湿痕斑斑,但依旧香气悠悠。妹尼僧细细端详了一回,便禁不住悲喜一交一加,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呀,是我一日夜悲悼思念的女儿啊。”一面哭泣,一面忙叫侍女把这女子抱进室内去。那些特女未曾见过她在林中的情景,因此并不害怕,便无所顾忌地把她抱了进去。那女子虽然衰弱已极,却还能勉强睁开眼来。妹尼僧对她说道:“你说话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个人来到此地?”但她似乎没有知觉。妹尼僧便拿了汤来,亲手喂她。可是仍是气息微弱,一直昏迷不语。妹尼憎想:“可怜的人啊!如果死了,不是更添我的悲伤么?于是唤来阿阁梨,吩咐道:“这个人恐怕不行了。请你快快替她祈祷吧。”“我早就说过这女子已是不行,何必多费心机呢?”阿图梨不以为然,但终是未能拗过尼僧,不得不向诸神诵般若心经,又作祈祷,法师也走过来探视,问道:“怎么样了?她究竟是被什么东西作祟呢?”众人见那女人仍是毫无反应,昏昏如故,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这女子恐怕活不成了,没想到我们被这种不祥之事纠缠于此,实在晦气。然而这女子看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即使死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抛弃在这里。唉,这真叫人为难呢”妹尼僧连忙阻止他们,说道:“小声些!不要叫人听见。否则会再筹来麻烦呢。”她很是怜一爱一这女子,很想救活她。因此她更竭力尽心地照料守护她,对她竟比对患病的老母更细心体贴呢。这女子虽然来历不明,但她那美丽、凄楚的样子,也获得了众侍女的同情和好感,都纷纷仿效尼僧,悉心呵护,希望她活过来。这女子有时也睁开眼睛来,但那眼泪只是淌个不住。妹尼僧看了,对她说道:“唉,真伤心啊!我知道你是菩萨引导你来代替一我已失去的一爱一女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伤悲了!我能和你在此相遇,定有前世因缘。你总得对我说几句话才好啊!”那女子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毫无用处的废人了,徒给你增添负担。我实在有愧,请你还是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声音轻若游丝,尼僧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见她如此说,不由更加悲伤地说道:“你好不容易说话了,我正高兴呢。想不到你说出这等难听的话来,为什么要说如此凄绝的话呢?我怎么能如此做呢?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地方的?”但那女子只是闭口不言。妹尼僧回味她刚才的意思,不由得猜想:莫不是身有伤残才如此绝望么?于是细心察看,见并无异状,心中顿又生疑:难道真是出来诱一惑人心的一精一怪么?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闭居了两天,整日替母尼僧和这个女子吟经涌文,祈祷平安。然而,众人见仍无好转,心中疑虑更甚。附近乡人之中,有几个曾在法师处当过差,听说法师在此,便赶来诉!日问候。言谈中提及道:“原嫁与意大将的八亲王的女公子,最近不知怎的忽然死了。我们几个也去帮办丧事,因此未能及时前来拜谒,尚望见谅。”众人听了,甚是诧异。妹尼僧暗想:“这样说来,这女子莫不是那女公子的灵魂所化?”愈想愈是不安,心中恐惧顿生。众侍女也道:“昨日晚上我们都望见火光,可能是火葬吧。仪式似乎并不隆重呢。”乡人答道:“是啊,他们有意办得简单,不愿过分铺排张扬。”几个乡人因刚办过丧事,唯恐身上不洁,所以未进内室,只在外面一交一谈几句就离去了。传女们说:“董大将一爱一上八亲王家大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已死多年。刚才所说的女公子又是谁呢?董大将已经娶了二公主,决不会再一爱一上别的女子吧。”
过了几日,法师母亲病已痊愈,同时方向木利的时期也已过去。众人觉得久留在这荒僻之地实在枯燥乏味,便准备回家。侍女们说:“那女子还非常衰弱,怎么可以上路呢?真叫人担心啊!”但只得备了两辆车,派两个尼憎在老人坐的车子里服侍。叫那女子躺在妹尼僧乘的车子里,由另一待女服侍。一路上,车子缓走慢行,并不时停下来给那女子喂汤服药。她们的家住比睿山西坡本的小野地方。路途遥远,众人归家心切,便兼程赶路,深夜时分,总算抵达了家门。僧都照料母亲,妹尼僧照料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子,都从车上抱下来休息。母尼僧是老病,平素也时有发作,然而经过一路长途颠簸,免不了又发病几日。法师又只得悉心照料,直到母亲痊愈,才又依旧上山修道。
法师深恐外人知道他带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回来,对他不利。所以凡是未亲见此事的徒弟,都不告诉,即便知道的,也是严加告诫。妹尼俗也严禁大家外传,她深一爱一这个女子,生怕有人来寻了会。她常想,如此一个娇贵的女公子怎会落魄潦倒在这乡野之地呢?又疑心是人山进香的人在途中患了病,被后母一之类的人偷偷地抛弃在那里的。尽管猜疑种种,然而终无法明确。因此妹尼僧日夜想她早点恢复健康。但是数日来仍是昏昏噩噩,全无生气。到最后她也不得不怀疑,或许这女子再无生望了。虽是这样认为,但仍是尽心尽力地看顾。于是她就把在初做寺做的梦对人宣讲,并请以前曾为这女子祈祷的阿阁梨悄悄地替她焚芥子①以祈平安。
妹尼僧继续悉心照料这女子,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但那女子仍然不见好转。她万分苦恼,只得长书一信,派人送到山上向法师求救。信中说道:“我想请兄长下山来。救救这女子,既然时至今日她尚未断气,想必不会死了。定是鬼怪死死纠缠住她的缘故。尚望兄长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若要你入京,当然不便,但到我这山居来总是无妨的吧。”言词情真意切,颇使人动情。法师回书道:“此事确实奇怪,此女一性一命能持续至今,实乃我佛佑她,倘若当日弃之不管,实乃我佛耻辱,罪过不浅啊!此次与她邂逅,定是缘分至此吧。我定会前来竭力救助。如果救助无效,只怨她命定如此了。”法师很快就下山来了。妹尼憎高兴得再三拜谢,并把那女子数月以来的情状—一相告。她说:“病得这样长久的人,没有不神情憔悴,形容枯槁的。而此女除了仍昏迷不醒以外,仍是姿色未减,容貌未变,显得清秀动人。我时常认为她马上就要咽气了,可一晃数月,仍然活着。”法师听了,不由感慨道:“我最初找到她时,就觉其容貌非比一般!且让我再去看一看吧。”便过去细致端详,说道:“这容颜确实状若天仙,若非前世积德,哪能如此秀美不俗呢?可能因为某些过错,而遭此灾厄吧。不知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妹尼僧说:“没有,一点也不曾听到。总之,这人是初懒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的。”法师说:“大概是某种因缘,才使菩萨垂怜于你,恩赐你这样一个女子。要不是这样,怎能有此好福份呢?”他认为此事奇特,便开始替她降魔驱邪,祈佛保佑。
这法师长年隐居山中,即使朝廷召唤,也不愿前去。不想现在为一个女子却轻易下山,倘若外人知晓,不知又要如何大肆渲染了。众人顾及到这些,因此祷告进行得更为隐秘。他对众徒弟说:“务请大家不要声扬,我虽然屡次违犯佛门清规,但决不舍在‘情、色、欲’三字上犯错。如今我已近花甲之年,若实在难逃此难,那也只怨命中如此了。”徒弟们说道:“若有小人乱造谣言,实是亵渎我佛,麦道天谴。”于是法师立下种种誓言,说:‘“此次祈祷若不见效,死不罢休!”便通夜祈祷,直至天明,方才把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后叫它说出来:是何种妖魔?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阔梨来合力祈祷。于是几个月来绝不显露的鬼魂,终于被制一服了。这鬼魂借巫婆之四大声叫道:“本来我是不会到这里来被你们制一服的。只是我过去在世之时,也是一个一贯坚持修行的法师。只因我是饮恨而去的,故而久久彷徨于幽冥之路,无法超生。这期间我住在宇治山庄,前年已制死了一人。现在这个女子是自己要弃世。她终日徘徊在求死路上,我看她是完全厌倦了尘世,方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取了她去。但我没有想到竟有菩萨护卫着她,使我没能遂愿,而最后反被你这法师制一服了。现在我就走吧!”法师便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大约是这巫婆害怕之故,所以,只含糊木清地说出几个字来。
果然,鬼魂去后,这女子的神智顿然清醒了。便睁眼看看周围,见大都是衰老丑陋的僧人,并不认识,仿佛自己不知不觉中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她心中非常悲伤。她努力回忆,但是连自己住在那里、叫什么名字也不大记得清楚,更不用说清晰鲜明的过去。她只记得一点,那就是她不想再活了,只想投河自尽。但现在来到了什么地方呢?她思索再三,才渐渐地记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愈想愈觉得自己命运悲苦,人世黯淡,不堪承受。趁待女们熟睡后,悄悄偷出房门。那时夜风凄厉,猛烈异常。我孤身独行,更觉一毛一骨悚然,吓得分不出前后左右,只管沿着廊檐走下去。黑夜迷一离,方向难辨,既不敢再前行也不能后退,我便绝望不已,喊道:‘我坚决要离开这人世了!鬼也好,怪也好,请你们快来把我吃掉吧!’一阵恍馆后,便看见一个相貌清秀俊美的男子走过来,对我说道:‘来。到我那里去吧!’我仿佛觉得他抱起了我,心想这大约是匈亲王吧。我渐渐迷糊昏沉起来,只觉得这男子把我放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便不见了。没想到求生不行,求死也如此之难,便十分悲伤,哭个不住。哭着哭着就昏死过去,便什么也记不起了。现在听这里的人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许多日子。这些陌生人日夜照料,我的丑态岂不全被他们看到了?”她感到难为情极了。想到自己求死不得,终于复苏,并且又弄出许多事来,于是黯然神伤,情绪更加消沉,不仅不吃东西竟连汤药也不肯喝了。妹尼僧见她如此决意,急得泪流满面,对她说道:“你知道你生了多久的重病啊!现在热度已退尽了,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想替你高兴呢。不想你却又如此。”说罢,竟嘤嘤啜泣起来。于是她更加悉心地守护着她,其他人也因这女子的美貌而信加怜一爱一。这女子心中虽然仍想求死,但见众人如此情深,便逐渐进食,有时还能坐起来。大概是病痛折磨的缘故,只是面庞比原先消瘦了些。妹尼僧高兴不已,时常默默祝愿她早日康复。有一天她忽然对妹尼僧要求道:“请允许我削发为尼吧。否则我就不愿活在人间了。”妹尼僧说:“你这般容貌秀丽的女子,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去过青灯古佛的生活呢?”但拗她不过,只得把她头上的秀发略微剪掉几根,算给她受了五成。但这女子心中并不满意,只是她一性一情一温一顺,不便强求,只得将就如此。法师见那女子已无异状,便对妹尼僧说:“看来她的身一体已无大碍,只需以后加强调养,求其身心痊愈即可。”说罢,告辞回山去了。
妹尼僧得到了这样一个美丽异常的女子,恍如做梦一般,心中一面感谢菩萨恩赐,一面甜滋滋地亲自替她梳头。病中全然不顾头发,只是把它束好了自然堆着。然而一丝不乱,现在解散开来,依然亮丽柔顺。这地方相貌平平的老女甚多,她们看着娇美艳丽的浮舟,只觉是自天而降的仙女,好像随时都会飘飞起来。她们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如此闷闷不乐呢?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亲近我们呢?你究竟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她们定要问她。她以此为耻,不便如实相告,只得掩饰说:“大约是我昏迷太久,把一切都忘了吧。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我曾经想夺世而去,每天傍晚便到檐前沉思。有天晚上,一个人突然从庭前的大树背后走出来将我引走了。我只记得这些。此外,连我是谁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时神情黯然,令人也心生叹惜。后来又说道:“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还在人世,否则,会有许多麻烦的。”说完就呜咽起来。妹尼僧也觉过分盘问,会使她更伤心,便不再问了。妹尼僧疼一爱一这女子,甚于竹取翁疼一爱一赫映姬。因此时常提心吊胆,怕她遁去,消逝无踪。
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一个品质十分可贵的人。其女妹尼俗的丈夫曾是朝廷高官,和她只生有一女,对这女儿她十分疼一爱一。夫死之后,她招赘了一位贵公子为婿,全心动照顾他们,不幸的是,唯一的女儿又死了。她悲痛欲绝,便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从此隐居在这山乡之中。每逢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忆起女儿。忧伤悲叹,总想找一个酷似女儿之人,作为她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遗念。竟想不到的是,果然得到了这女子。其模样姿态不仅像,而且比她的女儿更优越许多呢。她虽然疑心是在做梦,但心中仍是欣喜不已。这妹尼僧虽已年届五十,却依然眉目清秀,风韵犹存。举止态度也颇为文雅。她们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从前所居的宇治山乡好得多。房屋建造别致,庭前树木前郁葱茏,处处花草艳丽动人,水声淙淙,自是情趣无限。
慢慢入了秋天。秋色明丽,天空清幽,令人感慨万端。附近的田里正在收稻,许多青年女子依着当地农家姑一娘一的一习一惯,高声歌唱,欢笑自如。驱鸟板②的鸣声别有趣味。这使得浮舟回忆起当年住在常陆国时的情景。这地方比夕雾左大臣家落叶公主的母亲所居的山乡更偏僻一些。那些松树翁郁,山风袭来,松涛阵阵,似有千军万马隐藏其中。细听,又觉无限凄凉。浮舟整日闲着,只是诵经念佛,寂然度日。月明星稀之夜,妹尼僧便常和一个名叫少将的小尼僧合奏音乐。妹尼僧弹琴,小尼则弹琵琶。妹尼僧对浮舟说:“你也该来玩玩音乐,没事时这样玩玩也好。”浮舟暗想:“我从小命苦,从未有过抚弦弄管的福份,以至自幼年到成年,一直不懂风雅之事,实在可怜!”她每次看见这些年事已长的妇人吹一萧鼓瑟,玩一弄丝竹以遣寂寞,总是不胜感慨,觉得自己此身实在可怜,枉来人世一遭,不禁深深地自怜自叹。于是在写字的时候止不住吟诗一首道:“投身洪一浪一本我愿,谁知栅栏阻流川?”此次意外得救,不料使她更添忧伤。虑及今后度日无方,更觉悲从中来。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总是吟咏唱和,回忆昔日,讲述种种故事。但浮舟无以应对,只是独自沉思。又写诗道:“风尘流落子然身,亲朋未知不相询。”她常常想:“我已离家多时,不知母亲和一乳一母怎样了?恐怕她们早以为我没在人世了。那她们是何等的悲伤和绝望啊!可她们哪里知道我还仍在人世呢?哪能知道我现在的痛苦和寂寞呢?从前那些左右人等,木知又在哪里呢?”
妙龄女子要隔绝红尘,真正经年累月的幽居在深山僻里,原本是不容易的。因此常住在这里的,除了七八个年纪很大的老尼外,几乎再没其它人了。她们那些住在别处或在京中服役的儿女孙辈们,便常常到这里来访问,浮舟担心:“这些常来访问的人中,如果谁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到与我有关的人那里,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做了不轨的事,才落到如此境地。岂木把我当作世间肮脏下流的女子么?那将是多么羞辱啊!”因此她从不和这些来访者相见。她总是像只孤雁,只有妹尼俗的两个侍女,一个名侍从,一个名可莫姬的,时常倍伴左右。这二人无论容貌一性一情,都比不上她以前所见的京都女子。因此她常常孤寂难耐,感慨万端。想起自己从前咏的诗句“但得远离浮世苦”,仿佛这里便是远离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这里。妹尼僧也深恐她被外人得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对这里的一切人隐瞒有关她的详情。
再说妹尼僧从前的女婿,现已升任中将。由于他弟弟拜了法师为师,此时正跟着法师隐居山中修道,所以便时常途经小野去看望他。这一天中将顺路探访,听见喝道开路之一声,浮舟远远望见一个相貌威武的男子走进山庄来,便回想起从前黛大将悄悄到宇治山庄来访时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这小野山庄虽然是个十分荒僻处所,但主人却安排得非常高雅整洁。中将带了一群服装各异的青年侍从,走进这院子里来,侍妇请他在南面就坐。中将便坐在那里细赏园中那开得鲜艳灿烂的霍麦花、女郎花和橘梗花。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持重老成,通晓世故。妹尼僧立在纸隔扇旁边。末开口便先哭了起来。好一阵才说:“虽然光一陰一逝如流水,过去往事也愈来愈远了。但贤婿仍能记着旧日情谊,至今还远道来看望,实在令人感动至深。恐怕这又是缘份吧。”中将同情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昔日恩情,我无时不在怀想。只因岳母住地远隔喧嚣尘世,所以不敢常来打扰岳母清静。我弟修道山中,实使人羡慕。但每次进山探望,都有其他一些人恳请同行,至使我不便冒然造访。这次临行,谢绝了请人,方敢来拜望岳母。”尼僧岳母说:“你说羡慕入山修道,实是沿袭了时下流行之说。若能不忘昔日之谊,不沉溺于庸俗世俗,我就感激不尽了。”便用泡饭等物招待随从人等,请中将吃的是莲子之类的东西。中将也因这是从前常住的地方,也并不觉得陌生。忽然降下阵雨,中将一时无法走了,只得留下来与岳母从容叙谈。
妹尼僧见女婿如此贤顺,不由想道:“我的女儿已死多年,悲伤也没有用了。倒是这样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婿,到头来还得成了别人家的人,真是遗憾。”她私心甚是疼一爱一这女婿,所以便毫无隐藏地把心中所虚和盘托出来。那浮舟此时见妹尼僧与中将谈兴甚浓,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忆起过去来。她穿一袭毫无光彩的寻常白衫子。在她看来,样子必定是丑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荆权的浮舟,更显得天生丽质,超凡脱俗。妹尼僧身边的传女说:“那新来的小一姐酷似已故的小一姐。今天中将大人来访,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缘呢?如今,一个是家中无妇,一个是小姑独处,不如中将大人娶了这位小一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呢。”浮舟听见她们这样说,大惊道:“哎呀,不行!我在这世间活下来,如果再作了人一妻,岂不又要徒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却此事。”
妹尼僧回内室歇息去了。中将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知是过去一直陪伴已故小一姐的少将君。便唤她过来,对她说道:“我想从前那些侍女恐都离去,故不便来访。你是否会责备我薄情寡义呢?”尼僧少将君是个亲信的侍女,便回忆往事,对中将说了许多悲伤的话。中将忽又问道:“刚才我经过走廊时,适逢大风将帘子掀起,偶然看见一个长发披垂,模样非同寻常的人。我正纳闷出家人的居处怎会有这等的人物?能否告诉我此人是谁呢?”少将君知他已经看见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给他仔细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动心不已。”她心中思忖着,答道:“太太自小一姐去后,夙夜思念不已,难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了这个人,与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从容见上一面吧。”中将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了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觉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将君探问详情,但少将君始终不肯实情相告。她只是说:“以后自然会明白的。’冲将也不便追问,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正在这时,随从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将便告辞而去。经过园中时,折了一枝女郎花,独立庭前,有意无意地吟道:“销衣修道处,何用女郎花?……”
中将离去后,几个老尼俗相互称赞道:“他顾虑到‘人世多谣言’,到底是个正派人。”妹尼俗也说道:“这个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稳重,确实难得!我迟早也要招婿,还是像过去一样招了他吧。他虽和藤中纳言家女公子结了婚,但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亲那里的。”于是对浮舟说:“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愿说与我,不免令人担忧啊!我近年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中,直到你来到我面前,方才淡忘了一爱一女,世上那些原本关怀你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淡忘你的,那能长久不忘呢?”浮舟听了这话,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含泪答道:“我对一妈一妈一那敢隐瞒半点呢?只因经历了这一番特别遭遇,便觉世事如梦。我仿佛已身处陌生世界,竟记不得人世间曾有照拂过自己的可亲之人,眼下恐只有一妈一妈一一人了。”她说时半娇半泣,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将辞别小野,便上山拜访法师。法师认为贵客临门,便叫人诵经礼佛,弹弦奏管,彻夜之谈,天明方散。中将和那当禅师的弟弟更是无话不及,闲话中说道:“此次途径小野,曾到草庵访问,心中不胜感慨。想不到削发被级,遁入空门之人,犹有如此风雅情怀,真是难得的啊!”后来又颇有些神往地说:“我在那儿有一个发现呢,偶然间,我窥见一长发披垂的美丽女子,身材决非等闲侍女。如此美貌女子,住在那种地方可不适宜呢。整日与尼僧经佛相处,坐看回升日落,卧听木鱼清音,这实在是很可惜的。”禅师答道:“听说这女子是她们今春赴初做进香时偶尔得到的。至于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将却感叹道:“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身世怎样,想必是心受创伤而看破红尘。因而弃世隐身在如此荒凉僻静之处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将下山返京。道经小野,他道:“过门不入实有无礼之嫌。”便又进草庵拜访。妹尼僧和众传女见中将再来,仍是热情接待。虽然众人今日服饰一新,风韵犹存,可妹尼僧却是愁容满面。谈话之中,中将趁机问道:“听说有一女子在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否相晤一面呢广妹尼僧很有些为难,但又想到中将一定已经发现了那女子,不告诉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说:“自女亡后,悲痛难抑,不想最近偶然得养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却不知这女子有什么伤心之事,一直郁闷忧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所以只想躲藏在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无法找到。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中将说道:“哪敢怀着轻浮之心,忍受深山跋涉之苦来造访。实乃将其比拟为亡妻而加以怀念,并无非分之想,怎么可以把我当作外人而加以拒绝呢?她究竟为了什么事而毫不眷恋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与他一见。临走时,在便笺上写下一首诗道:“艳艳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虽迢迢人,设防也护君。”叫少将君送与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这诗,便劝浮舟:“此人一温一文尔雅,修养甚好,用不着顾忌,还是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愿,托辞说道:“我的字可丢人现眼了,恐有辱人家法眼,哪敢复诗呢?”妹尼僧说道:“这样做可失礼得很呢!’无奈中只得代她写道:“刚才我曾对你说过:此女厌恶人世,实非寻常女子。
“厌世恶俗女郎花,移根生长草庵下。誓不相随别人意,忧思乱我愁无涯。”中将想到这毕竟是初次相见,不复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