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工作组开会。吴仲义仍被指定在地方史组的空屋子里继续写交代材料。
他独自一人在屋里,坐在自己平日办公的座位上。屋内安静极了,仿佛又回到他以往工作时那种宁静的气氛中。午间喜微的阳光暖融融照着他的脸,书桌前放着一堆堆书,书页中间夹着注了字的纸条;这里边还有他一个很有价值而尚未完成的研究课题。但这一切都属于别人的了。等待他的只有怒吼、审讯、役完没了的检查和一种失去尊严和自由的非人的生活。
这时他想起了李玉敏。前几天,他与李玉敏发生那次误会之后,两人一直没见过面,他却已经预感到事情的结局。有两。次,他想去找李玉敏,把自己的情况用曲折隐晦的方式告诉她,或者编造一个什么理由,回绝了她。可是他没有勇气去说。仿佛他还不甘于一下子打碎生活中这件难得而美好的东西。现在该说了!因为,过去的生活象一株树,上边的花朵、绿叶、结成的果实和刚绽出的嫩芽都已经毁掉了。
四点钟左右,他隔窗看见前院里有五六个人在张贴标语和大字报。突然他睁大眼,标语上一串大字“坚决揪出漏网右派、现行反革命分子吴仲义”跳人眼帘,他脑袋“嗡”地一响,顿觉得腿脚瘫软站立不住;胳膊、脑袋、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一发生,他反而象意外受到一击那样。
过了半个小时,院里的大字报几乎全都换成针对他的了。人也愈来愈多。
他又想到李玉敏,应当马上结束这件已经没有生命的事情了。他想了想,跑到门口看了看,走廊上没有人。他飞快地跑回来,做了十多年来最大胆的一件事。他抓起电话,拨了图书馆的电话号码,很快就有人接,恰巧是李玉敏。他真不明白,怎么倒霉的事进行得如此顺利。“我是吴仲义。”
“干什么?”耳机里传来的李玉敏的声音,很冷淡,显然还在生上次误会的气。
吴仲义没必要做什么解释了。他说:
“你下班后到我单位门回来一趟。我等你,你一定来,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告诉你!非常重要!你必须来!”
他从来没对人用过这样命令式的口气说话,并不等对方说什么就放下电话耳机。他怕有人来。当他把耳机从耳旁放回到电话机上去的过程中,还听到耳机里响着那老姑娘的声音:
“怎么口事?哎--”
半小时后下班了。他站在窗前,多半张脸藏在窗帘后边,只露一只眼睛窥视窗外。下班的人们往外走。有的推自行车。一些人停在院里观看刚刚贴出的写着他名宇的大字报。他感到这些人都很吃惊。
这时,他忽见当院的大门外站着一个姑娘,头上包一条淡紫色的尼龙纱巾,手提着小小的漆黑发亮的皮包。正是李玉敏。她迎着下班往外走的人,左右摇着脑袋躲闪阻碍她视线的人往里张望。
吴仲义又有种后悔的感觉袭上心头。似乎他不该叫她知道这一切,这会在她的心中消灭自己。跟着他清楚看到她的嘴和一双眼都吃惊地张得圆圆的,直条条象根棍子一样立着不动--显然她发现了满院讨伐吴仲义的大字报。这时,走过她身边的人都好奇地打量她。随后,她转过身低着头急急走去。黑色的小皮包在她手中急促地一甩一甩。
吴仲义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他熄灭了自己生活中最后一盏灯。
几天前他有个天真而离奇的幻想。盼望生活中出现的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一旦梦醒,可怕的梦境就立即烟消雾散。但现实踏破了他的幻想。如果说他还残留一点点什么幻想的话,那只是盼望紧接着就要来到的一场猛烈的摧残和打击来得慢一些。
不会儿,一个留平头、小眼睛、骠悍健壮的中年人闯进来。他是所里的仓库保管员兼后勤人员。名叫陈刚全,光棍一个。缺点心眼儿,脾气特大,性情粗野,爱打架,不过平时对过于懦弱的吴仲义还算客气。两派武斗时,他是贾大真和赵昌一派的敢死队队长,绰号叫“挤命陈郎”。现在代管监改组。非同寻常的职位使他不自觉地摆出一副相应的凶狠无情的面孔。此刻相当厉害地对吴仲义说:
“老贾说,从今儿起不准你回家了。把你交给我了。快跟我走吧!”
吴仲义现在是无条件地听任人家摆布的了。五分钟后他坐在了秦泉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