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于马士英没有同意阮大铖的大规模 报复计划,最后只是请旨将那个名叫“大悲”的和尚砍头了事;就连受到该案牵连的钱谦益、申绍芳两位大臣,也只让他们上疏自陈,说明缘由,便没再深究;所以,弘光元年的正月和二月,南京城里的政局大体还算平静。
在这期间,阮大铖的官位又由兵部添注右侍郎一跃而成为兵部尚书;同时,那部实际上等于为阉党全面翻案的《三朝要典》,则正在加紧酝酿。一大批名列逆案的旧人也复职的复职,提升的提升,真是弹冠相庆,好不热闹!相反,在这场较量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一败涂地的东林派人士,对此已经毫无反击的能力,只能装聋作哑,听之任之了。
南京城里的局面虽然比较平稳,但在江北的前线,却发生了一件重大的变故——在军事上惟一坚定支持史可法的兴平伯高杰,竟于一月十一日,被与他有灭门血恨、一直伺机报仇的部将许定国诱进睢州城,一举袭杀,从而爆发了一场大乱。睢州城内外的老百姓,几乎全部成了这场兵变的牺牲品。而许定国本人则逃往北方,投降了清朝。史可法在白洋河得知噩耗,痛急攻心,星夜驰往徐州处置,好不容易才安抚了高杰的余众。不料,与高杰素来不和的靖南侯黄得功,又擅离防区,回师南下,企图占夺原属高杰的驻地扬州。史可法迫不得已,又急急赶回扬州,再三责以大义,才平息了又一场可能发生的内部残杀。然而这么一来,明朝刚刚在黄河北岸建立起来的防线便归于解体。史可法所苦心经营的那套易攻为守的方略,实际上已经完全失败……对于这一攸关全局的事变,弘光皇帝和马士英照例不当一回事。马士英甚至还为史可法失去高杰这根支柱而私心庆幸。既然连地位最高的这两个人都安之若素,南京城里那些不明真相的臣民百姓,自然就更加没有理由感到担心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三月初五这一天,当陈贞慧应社友们之约,前往位于桃叶渡旁的长吟阁,去探访一位名叫柳敬亭的说书名家时,他所听到的只是另一种街谈巷议。
“喂,老兄,弟适才听到一件大时闻,说大行皇帝的太子,已经到了留都了!”
“原来兄才知道,弟昨日就闻得了。还听说太子如今住在石城门内的兴善寺,文武百官都排着队去拜见,轿马仪仗把寺门都塞满了,百姓去瞧的人也不少。”
“原来如此!只不知太子为何到这会儿才来?会不会像前次大悲和尚那样,又是假冒的?”
“哪来这么多假冒!你不见文武百官都去拜见了么?太子这会儿才来,总是北边到处在打仗,道路不通,辗转来迟之故吧!”
“好了好了,太子终于脱难南来,总算上苍有灵,为大行皇帝存此一支圣脉!”
“闻得今上得报,龙心甚喜。如今满城都说,今上要认太子为己子,说不定还要让位于他呢!”
“啊,竞有如此喜事!不如我等也去瞧瞧,万一得仰天颜,也是今生的造化!”
听着这些议论,陈贞慧并不感到惊讶。因为继两个月前大悲和尚之后,又一次关于崇祯皇帝的圣裔南来的这个传闻,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新闻。他所了解到的情形,比起刚才那些街谈巷议,还要更多一些,也更准确一些。譬如,这位“太子”其实并不是刚刚从北方南来,而是早已经到了杭州,最近才由皇上派出内监接来南京的。又如,眼下太子已经不在兴善寺,而是第二天夜里就被接进宫中去了。所以那些还想到石城门去拜谒的人,肯定要扑空。当然,陈贞慧也无意去纠正他们,相反,倒是这些过早、也过于热烈地流传开来的议论,使他有点心神不定,而且暗暗担忧。因为事情很明白:眼下朝廷的情形已经够混乱,够复杂的了。上一次,当大悲和尚出现时,大家也纷纷哄传那是崇祯皇帝的第三子定王,很振奋高兴了一阵,结果,却被朝廷宣布是假冒的。大悲本人因此丢了脑袋不算,还差点酿成大狱。姑勿论此案真相如何,但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阉党余孽们正在处心积虑地图谋报复。
他们不仅不会容忍任何不利于他们的事态发生,而且还会乘机反扑,倒打一耙。何况,这一次传说来的是“太子”,在帝位的继承权上,有着弘光皇帝所无法抗衡的法定资格,更兼当年那个“逆案”,又是他的父亲崇祯皇帝手定的,如果闹不好,局面就会更加混乱,对立双方的争斗可能会更加激烈。 本来,陈贞慧也渴望着朝局能有一个大变化,然而时至今日,还得想到整个江南所面临的形势,想到来自北方清军的严重威胁。从不断传来的消息中不难看出,一场空前巨大、惨烈、攸关生死的搏斗已经迫在眉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内部乱了起来,到底会出现怎样的后果,是好事还是坏事?正是这种隐忧,使陈贞慧一连两天,都陷入了反复的、忐忑不安的思虑之中,甚至直到此刻,仍旧拿不准该怎么看待。
现在,陈贞慧已经来到长吟阁。算起来,自从两年前柳敬亭离开了南京之后,陈贞慧就一直没有上这所鼎鼎有名的说书场子来过。而且,不光是他,大约许许多多过去对这个地方着了迷的听众,也不再来了。说来也奇怪,别看柳敬亭是个长得又黑又丑的糟老头儿,外带一脸大麻子,看上去土头土脑,其貌不扬,可是,只要他往讲台上一坐,惊堂木一拍,那股子生龙活虎的劲头,那穷形极态的叙说本领,以及那轰动四座的如珠妙语,就使他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凡是听过柳敬亭说书的人,几乎没有不被他那神奇变幻的三寸舌头,和一双小而有神、永远闪烁着狡黠、活泼光芒的眼睛所征服。以至不仅一般的市民百姓为之如痴如狂,就连那些达官贵人、美人名士,也不惜降贵纡尊,一再登门,或者重金礼请,奉为上客。因为这个缘故,柳敬亭也很久以前,就名声大噪,成了江南艺坛的一位领袖。不过,更加令人惊异的是,两年前,柳敬亭忽然到了武昌,而且不知怎么一来,就成了已经晋封为“宁南侯”的左良玉的一位幕僚。眼下,正当朝廷的局面颇为微妙的时候,他又忽然回到了南京。这就不能不引起复社社友们的极大兴趣。事实上,去年五月间,当弘光皇帝的登极诏书下达到武昌时,据说左良玉曾一度拒不接受;后经江湖总督袁继咸再三说服,才勉强奉诏。因此,社友们私下里,一直把左良玉看成是东林派在军事上的可靠倚仗;而柳敬亭的出现,则自然而然被看成是继黄澍之后,又一个联络感情和传递消息的特殊人物。
当陈贞慧踏入长吟阁的大门,并在小厮的引导下,穿过摆着一圈一圈长凳和一个讲书坛的前堂屋,来到天井里的时候,发现顾呆、梅朗中、余怀、左国楝、沈士柱等几个社友,还有黄宗羲的弟弟黄宗会,正围坐在一株老桑树下的石桌旁,同柳敬亭在高谈阔论。
看见陈贞慧走进来,他们便止住话头,一齐站起来,同他行礼相见。
由于几年没有见到柳敬亭,在寒暄作揖的当儿,陈贞慧不由得把这位江湖奇人多打量了几眼。他发现,同过去相比,柳敬亭并没有多大改变,依旧是不亢不卑笑眯眯的一副神情,依旧是半文半野的一身穿戴,仿佛他根本没有离开过留都,也没有过任何不寻常的奇遇似的。“听说他这一次回来,连马士英之流对他也不敢怠慢,特地派人前来相请,还口口声声尊称他做‘柳将军’。没想到还是这么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气,却也难得。”陈贞慧不禁暗暗赞赏,听见余怀催促他坐下,便在一个空着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哎,柳老爸,”余怀转过脸去,笑嘻嘻地瞅着主人,“适才你还未曾作答哩——只听说老爸你当上了左宁南的‘入幕之宾’,但不知入的是‘外幕’还是‘内幕’?”
柳敬亭的目光在眼皮缝里闪烁了一下,随即笑得比余怀更开心:“不瞒列位说,本来呢,小老儿既入了幕,倒也有心不管他‘外幕’、‘内幕’,都一股脑儿包下来。无奈主人家偏偏嫌我这一脸大黑麻子不顺眼,死活不肯请我进那又香艳又销魂的‘内幕’中去,故而只得在‘外幕’将就了!”
“啊呀,”余怀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像老爸这么一位无人不爱的绝色美人儿,那老左竟然仅仅置之‘外幕’,也可谓有眼无珠了!”
柳敬亭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不错不错,我老柳若是到了罗刹国,确是绝色的美人儿,而且不止是绝色美人儿,还必定是大富翁呢!”
“啊,何以必定是大富翁?”梅朗中不解地问。
“啊哈,到其时,在下这张老脸皮可就值钱罗!列位只怕都得拼着命儿求我出卖呢。冲着老交情,老柳也会便宜一点。一颗黑麻子么,不多不少,就卖它十两银子!在下这脸上的货色,少说也有上千,那就是一万两的进项,笃定跑不掉的!嘿嘿,岂非稳稳当当就当上了富家翁?”
大家每一次来,都要胡搅蛮缠地同他寻开心,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柳敬亭肚皮里的新点子层出不穷,总不会让大家失望。这一次也不例外,没等他说完,已经有人忍俊不禁,等他话音一落,大家便哄然大笑起来。
陈贞慧却没有笑。他还记得,仅仅两个多月前,在丁家河房的暖阁里,社友们是怎样一副借酒浇愁的颓唐模样。其实,就在三天前,那种情形也还没有改变。可是,眼下的气氛却已经截然不同,大家都显出多时不见的轻松愉快,仿佛一天的愁云都消散了似的。
不用说,这是由于得知太子已经来到南京,预感朝局可能出现转机的缘故。然而,当真会出现转机么?至少陈贞慧本人对此并不乐观。楝哼,须知眼下可不比议立新君那阵子,马瑶草也并非史道邻!
若以为太子一到,他们就会乖乖就范,江南也不会闹成今天的局面了!八嘈Φ叵搿N挪蝗谜庵智樾鞴值乩抛约海谑牵壬缬衙堑男ι煌#屯帕赐ぃ剩骸拔诺美习纸晡饔挝洳竽涎尤肽恢校恢捎写耸拢俊?听他这么询问,社友们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又笑起来。
梅朗中扯了他的袖子一下,说:“定生,你怎么了?大家不正在说这事吗?”
柳敬亭本来也在微笑,看见陈贞慧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便收敛起笑容,点点头说:“小老到了武昌是不假,不过也说不上入幕不入幕,无非是主人家看上了麻子这两片嘴皮子,让在下闲时替他解解闷儿罢了!”
“那么,依老爸巨眼之见,左宁南是何等人物?确如外问所传,是一位颇知忠义的非常之人么?”
“这个——小老在彼处住了将近三载,情形自然也知道些儿。
不过,却非一言所能尽述……“柳敬亭一边回答,一边眯起眼睛,慢慢地捋着颏下的几茎白胡子,仿佛在回忆着这几年的经历,”嗯,若是说到老汉当初奉故人杜将军之命,去见左宁南说项,消解二人的芥蒂纷争,那倒是绝佳的一段关目,亦可窥见宁南侯之为人……““噢,那么……”柳敬亭点着头:“说来,那还是前年夏问的事……”他尚未接上第二句,一直在旁边转着眼珠子的余怀忽然跳起来,“咦,慢着慢着!”他兴冲冲地制止说,“方才老爸说了,这是绝佳的一段关目,何不就请他干脆登台开讲,令我等一饱耳福?”
大家一听,都哄然叫好。柳敬亭眨眨眼睛,似乎也被这个建议弄得技痒起来。
他微微一笑:“也罢,那么在下就献丑一回。请!”
他说着,站了起来。喜出望外的社友们连忙一窝蜂地相跟着。
只有陈贞慧被这突如其来的起哄弄得有点发呆,觉得与自己打算进行严肃交谈的本意颇相径庭。但看见社友们又说又笑的样子,他知道阻拦也无济于事,只好默默地站起来,跟着大家,一起向前堂屋走去。
二
长吟阁前堂屋的格局,同一般书场也差不了许多:中央照例立着一个讲书台,台上设有一桌一椅,桌上别无长物,只有醒木一方,折扇一把。那是说书人的全部道具。在台子的四周,围着一溜儿一溜儿的长凳,其中最靠里的一排,还摆了好几把带靠背的椅子,算作“上座”,专门用来招待有脸面或肯出钱的客人。 本来,要是正式开讲,门外还该悬出一块“书招”,上面横写着说书人的姓名,下面直书“开讲书词”四个大字。不过,眼下既是朋友间的聚会,为了杜绝闲人骚扰,连讲堂的门也关上了,自然用不着再挂牌子。
“嗯,兄知道么?”当社友们在椅子上各自就座的时候,陈贞慧听见梅朗中在他身旁悄悄说,“次尾、太冲和辟疆,这会儿正在楼上的阁子里呢!”
陈贞慧“哦”了一声。他本来就发现吴应箕等人不在场,感到有点纳闷,于是随口问:“他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兄今日来迟了,所以还不知道!”梅朗中的声音透着兴奋,“皆因太子到了留都,闻得马、阮和小人们十分惊恐。看样子朝局将有大变。所以适才社友们商量了半天,以为如此良机,决不口错过。为防马、阮二贼从中把持,不认太子,已决意派人分头出都报信,周知四方,由沈昆铜、左硕人随柳老爸赴武昌,与左良玉、黄澍联络;由余淡心及弟赴福建,与郑芝龙联络;至于扬州一路,因冒辟疆久有归志,且与史道邻相熟,便由他顺路联络。剩下吴次尾、黄太冲、顾子方——自然还有兄,则留在此间,居中调度。适才商议时,辟疆也来迟了。故此次尾和太冲这会儿正与他补说这事哩!俺抡昊燮鸪跻槐咛槐呋褂醚劬Υ蛄孔抛急傅浅〉牧赐ぃ芸焖妥防矗⑶冶簧缬衙堑募苹×恕6杂谔永吹搅肆舳家皇拢詹潘惨恢痹诳悸牵⑽赡懿暮蠊纳癫欢ǎ幻幌氲剑缬衙侨绱搜杆倬妥鞒隽司龆ā?“嗯,这么办,或许也是一法。虽然成不成还可以商议……”他沉吟地想,正打算向梅朗中问得详细一点,忽然听见讲台上醒木“啪”地一响,随即传来了柳敬亭开讲的声音。他怔了一下,只得暂且止住话头,回过头去。
这时,柳敬亭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只见他拱着手,说:“列位,此番开讲不免把在下牵将入内,虽则言之有据,未敢虚夸,也难免自吹自擂之嫌。列位只当这书中的柳麻子,是另外一人便了!”
这么交待了之后,他才把手中的醒木再度一拍,朗声念道:凶狂“贼‘’焰陷神京,四海何人致太平?撑起东南天半壁,忠肝义胆赖干城!
列位,话说本朝自太祖皇帝定鼎开国,于今二百七十余年。
上赖列代天子圣明,下赖贤臣良将辅助,国祚延绵,四海成安。
其间虽有那奸邪祸国,草寇倡乱,毕竟是鬼火萤光,难成气候。
不意到了天启年间,天降凶灾,饥民盈野,遂有一干妖孽,乘时而兴。十余年间,竟闹乱了大半个中国。朝廷发出精兵良将,东征西剿,无奈天未厌乱,班师无期,空令生民涂炭,壮士低眉,良司慨叹!
如今却说南直隶地面,有一古镇,名唤潜山,又称皖城,地当湖广、江西、南直隶三省要冲,位置非同小可。那守城的将军姓-杜,双名宏域,生得黄面虎须,手使一杆烂银点钢枪,乃系一位久经沙场的宿将。他奉命来守皖城,心知责任重大,不敢怠慢,日夜督率将士,悉心防守,倒也平安无事。看看到了崇祯十六年秋七月,忽一日,杜将军正在帐中点卯,接得上司发来加急军书一封,即时拆开细看。谁知不看犹自可,一看之下,倒吃了一惊!
列位,你道为何?原来军书上写得分明,道是朝廷有旨,着宁南伯左良玉移驻武昌。大军不日即到皖城会集,然后取道南下。
试想那左宁南与流贼周旋十余载,愈战愈强,朝廷倚之为长城。
他麾下的兵将何止六七十万!却有一样,兵一多就难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将帅管束不到处,骚扰地方之事,亦常有发生。
此亦不必为讳。偏生那杜将军却是慈悲心肠,暗想:“这皖城不过弹丸之地,被这数十万大军横扫过来,若无越轨之行犹自可,如果撒起野来,他却是老左的人马,到时我处置不是,不处置又不是,却怎生是好……”柳敬亭果然不愧是当代说书名家,这一段临时开讲的“时事书”,虽然只是顺口道来,全无蓝本做依据,却已见得开篇不凡,悬念迭出,而且干净利落,毫不哕嗦。席上的几位社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全都静息侧耳地倾听着。要在平时,陈贞慧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桩赏心乐事。然而此刻,梅朗中所透露的那个计划,却不断来扰乱他的心思,使他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精神听说书。的确,如果说,在最初得知这个计划的一刹那,他也曾怦然心动过的话,那么,当冷静下来,对计划进行全面、深入思考的时候,疑虑也就产生了。
因为很清楚,社友们出外联络的目的,无非是想说动左良玉、郑芝龙等人支持太子,以造成声势,胁逼马、阮等人就范。这较之只靠清议舆论来与对手抗争,无疑要有力得多。事实上,当初马、阮等人拥立福王,靠的也就是这种手段。如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也不为过。然而,目前的局势同一年前却不尽相同。
如今福王已经正式当上了皇帝,按照先朝的惯例,这叫做“名分已定”,除非他本人愿意,否则就没有理由要求他“还政”于太子。而这一点如果做不到的话,那么马、阮的地位就仍旧安然无恙,小人把持朝政的局面也依旧无法改变。闹不好,还可能因此结怨于弘光皇帝。东林、复社就将陷于更加险恶的境地。这无疑是十分愚蠢的。
反之,如果要避免这种前景,那么惟一的办法,只有以武力逼使弘光皇帝退位还政。且不说左良玉、郑芝龙等人未必会答应这么做,即使他们当真肯出兵,也正如柳敬亭所说的,那样一支风纪败坏的军队,一旦倾师而至,必将会给留都造成极大的混乱和恐慌,沿途的老百姓又将遭受可怕的劫难。“不,这是不成的!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办!”陈贞慧断然想道。于是,他便转而考虑该怎么样说服社友。但是两个月前,他曾在丁家河房的暖阁里,当众表示要设法搭救周镳、雷演祚,但事后却一直未能拿出办法来,这招致他在社友当中的威信进一步下跌,到如今他的话也不那么管用了。最切近的例证就是,今天大家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事先却根本不同他商量。正是这种遭到轻视和抛弃的痛苦,深深地刺伤了陈贞慧的心,以致有好一阵子,他虽然坐在场子里,却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柳敬亭在台上似乎把左良玉的出身和发迹经历交代了一通,后来又讲到杜宏域因为什么事,同左良玉产生了矛盾,不知“计将安出”……忽然,耳畔“砰‘’的一声震响,那是柳敬亭在击拍醒木,陈贞慧才猛然惊醒过来。
这时候,柳敬亭已经说到杜宏域把自己请到皖城,让他去见左良玉。设法排解两家的误解和积怨。大约是情节已经进入高潮,只见老头儿精神愈加焕发,声音愈加响亮,一双小眼睛也霍霍地放出光芒。
列位,你道那柳生登门求见之意,左宁南岂有不知之理?只见他读罢杜将军荐举之信,哈哈一笑,吩咐中军道:“着他来见:”——咦,他说“着他来见”,连个“请”字儿也不下,自然是存着个轻蔑之意。不过,若是就这等让柳生轻轻易易进了帐,倒又是麻子天大的造化了!这是闲话,表过不提。却说那中军应了一声:“是!”刚欲退出,上面忽然又道:“且住!”他就连忙立住不敢动。只见那宁南伯把杜将军的信举到眼前,又看了一遍,沉思良久,冷然说道:“哼,此人不过区区一老优,竟敢凭三寸不烂之舌,来见本帅做说客,胆子可谓不校 本帅倒要瞧瞧他是真能还是假能!中军,传令升帐!长刀手门前伺候!”列位,这宁南伯在里面吩咐,柳生在辕门外如何得知?他正与几位陪着来的杜将军门客,在那里眼巴巴地等侯传见呢!蓦地听得营内“咚咚”地擂起鼓来,倒吓了一跳,正自惊疑,就听“唰唰唰”的脚步声响,一队熊腰虎背的军士从帐后转将出来,在辕门两边齐齐站定,一直排到中军帐前。又听见一声响亮,数十柄长刀朝天一举,冷森森地在头上架好了一道铁弄堂。门外的几个人,一心是来做客,怎料到他会摆出这种阵仗?几个门客先已慌做一堆,柳生心中也自发毛,暗想:“这老左如此气势汹汹,我这番进去,只怕凶多吉少。”但转念又想:“我受故人之托,来此替他排纷解难,若连老左的面也没见到,就给吓了回去,岂不是太脓包?罢罢罢,我麻子颈上这七斤半,就卖与朋友又何妨!”这么打定主意,顿时气儿也粗了,腰儿也硬了,于是一挺身,昂着头,噔噔噔噔,就往里面闯。
同时就听“唰唰唰唰”,头发、胡须撒灰儿地往下掉——什么呀!
原来头上那排长刀锋利无比,也不用给它碰着,就这么走过去,那柳生的须发梢儿,已经全给“招呼”下来啦。柳生心想:“得,只怕没等走完这趟铁弄堂,我就先成了麻子和尚了!”当下也不理会,只顾咬着牙,一个劲儿走过去。蓦地,眼前一亮,哟,铁弄堂走完了!只见中军大帐之内,黑压压地站着两排戎装的战将,一个个披甲挂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当中一把虎皮浑银交椅,上面高高坐着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元戎。
这正是:
才离鬼门关,又登阎王殿。
毕竟柳生性命如何,能否完成故人之托?且听下回分解……这一段书,确实说得绘声绘色,精彩绝伦,就连陈贞慧也暂时忘却了烦恼,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直到柳敬亭放下醒木,站起身子,拱着手,连说:“献丑,献丑!”他还呆呆地坐着,等着听下文。
可是,柳敬亭已经走下讲台来了。
“哎,老爸,这、这就完了?那怎么行!”沈士柱首先表示不依。
“还有下回呢?几时才讲下回?”梅朗中睁大眼睛问。
“敬老,何必让弟等吊着胃口,你就干脆说完了吧!”余怀赔着笑脸请求说。
为着讨好对方,连称呼也升了格。
“是呀,说完了吧!说完了吧!”左国楝和黄宗会也同声要求。
柳敬亭微微一笑:“非是在下要吊诸位的胃口,瞧——是诸位的贵友下楼来了!”
大家怔了一下,顺着他的手势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吴应箕、黄宗羲和冒襄正从最靠里的楼梯那边走过来。不知为什么,走在前头的冒襄红着脸,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而跟在后面的吴、黄二人则毫无表情,像是很不开心。
“定生兄!”冒襄一直走到陈贞慧跟前,抗议般地大声说:“你们这样子弄,是不成的!弟不赞成,也不去扬州!现今先说清楚了,兄等看着办吧!”
说完,他一拱手,说声:“告辞!”随即转过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陈贞慧冷不防吃了一记闷棍,感到莫名其妙。但随即就醒悟到:冒襄大约把自己当成社友们那个计划的主谋了。他于是连忙招呼:“哎,辟疆,慢走,且听弟说——”他本来想追上去,却被吴应箕一抬手,拦住了。
“随他去吧!”吴应箕冷冷地说,“反正史道邻那里,我们本来就不指望能有什么用,他不肯去,就算了!”
“可是,”陈贞慧争辩说,“辟疆刚才说,他不赞成这事,以弟之见,这事也……”“兄别再说了!”吴应箕断然截住他,“此事已经公决,兄赞同也罢,不赞同也罢,都得这么办!绝不改易!”
“哼,兄言而无信!”黄宗羲也冷冷地插了进来,“前番说要救仲驭、介公,我们都信了你,结果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如今我们想出了解救之法,你又来阻挠。
莫非兄竞欲挟嫌报复,必待置仲老于死地而后快不成?”
像当胸挨了一拳头似的,陈贞慧被这意想不到的指责震呆了。
随即,一股受到侮辱的愤怒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吼叫,把对方狠狠教训一顿。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其他社友身上时,发现他们全都沉默着,对黄宗羲的蛮横指责丝毫也没有不以为然的表示。陈贞慧也就明白,一切辩解、争论都已经无济于事。他的心中仿佛给塞进了一块铅锭似的,变得既沉重又冰凉。
终于,他咬住嘴唇,低着头越过众人,慢慢地向外走去。
三
正当复社的社友们因太子的意外出现而重新生出希望,并决心抓住时机大干一场的时候,钱谦益却兴冲冲地准备在私邸里接待阮大铖。
说来,这也是钱谦益的运气。自从姜日广、刘宗周等一批东林派大臣被迫去职之后,钱谦益就开始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不定哪一天,同样的打击就会无情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苦守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过上位高权重的日子,他可绝对不想学那些老盟友的样,再回到乡间去“管领”什么“山林”!更别说他已经到了六十多岁的一大把年纪,什么名声,什么清议,他算是全都看透了,无非是些自欺欺人的废话!眼下顶要紧的是保住这一份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千万别再让它轻易地失掉!因此,近半年来,他一直想方设法讨好昔日的对头们。在给皇帝的上疏中,他一方面竭力吹捧马士英功劳卓著,说是在以往列朝掌兵的文臣中,几乎无人能够与之相比;另一方面又以东林旧人的身份,公开出面为阮大铖洗雪,把阮大铖说成是个“慷慨恢垒奇男子”,当年被打入“逆案”,实属天大的冤枉。然而,尽管如此,马、阮之流却不买他的账,前些日子在大悲和尚一案中,阮大铖竟想置他于死地,这怎不令钱谦益心惊胆战,寝食难安!幸而,正当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出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娘来到南京的消息,这才使他错愕之余,又重新生出了希望。无疑,与复社的那班士子不同,钱谦益并没有把这件事的作用估计得过高。事实上,他精研历史,清楚地知道,在朝廷的大局牢牢控制在弘光皇帝和马、阮等人手中的情势下,即使太子到来,也已经无法加以改变。他只是试图利用马、阮二人被眼前的事态弄得有点紧张的机会,来达到软化对方的目的。他的估计的确没有错,两天前,当他派人到石巢园去送上柬帖,正式邀请阮大铖到他家来做客时,对方果然一改旧态,欣然应允。这使钱谦益兴奋之余,不由得颇为得意:“哼,任你奸狡骄横,还是逃不出我钱某的算度之中!”
现在,一切都张罗停当,只等客人明天上午前来赴宴。但是,由于临时又出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使钱谦益颇费踌躇,不得已,只好离开书斋,走过上房去,找柳如是商量。
钱谦益到了上房,却发现柳如是不在。小丫环禀告说:太太同卞姑娘赏花去了。
于是钱谦益便不停留,又匆匆赶到后花园去。
礼部衙门的这个后花园,本来就种着两种花,一种是梅花,一种是樱桃花。自从他们搬进来之后,柳如是虽然添种了一些其他品种,但到底改变不了原来的格局。
去年大旱,柳如是生怕那些花给枯死了,特别指定专人每天挑水浇灌,才都活了下来。钱谦益走进园门,径直向右走,转过一道复廊,就看见那片靠墙的小土坡上,迎春怒放的樱桃花有似屯云堆雪一般,从一丈多高的树顶上纷披下来,几乎把地面都盖住了。而且不止一株,因此那气势更加烂漫壮观。不过,钱谦益却无心赏花,发现眼前不见侍妾和女客的踪影,他就纳闷起来,迟迟疑疑地走近前去。
原来,柳如是和卞赛赛都走进如同雪屋一般的花丛里去了。
直到钱谦益分开花枝,才看见她们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起劲地说着什么。发现丈夫走进来,柳如是点着头,冷笑说:“正好,这可是来了个父母官了。我们且向他讨个明白!”
“噢,夫人又怎么啦?要问下官什么?”看见柳如是神色不对,钱谦益照例赔了小心。
“怎么?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女孩儿,前日还会走会笑的,硬是给召进里面去,昨天一早却叫人去收尸,这是什么道理?”
“哎,你说什么呀,下官没听瞳呢!”钱谦益疑惑地侧着耳朵。
“还不懂?下边粘糊糊的全是血,硬是给糟践死的!那女孩儿才十三岁不到,你说可怜不可怜?”
“可是,可是夫人到底是说谁呀?”
“除了老神仙,还能有谁!”
钱谦益不说话了。因为“老神仙”,就是南京市井最近流传开来的、对弘光皇帝的“隐称”。事实上,有关这位皇帝荒淫失德的传言,近几个月来正变得越来越多。除了说他在宫中只管饮酒看戏,不问政事之外,还说他迷恋男女二色,宠信苏州医生郑三山,命内官四出搜购蟾酥,以合媚药,使城中的蛤蟆价钱为之暴涨。宫中还有一个名叫张执中的小太监,据说便是皇帝的男宠。此人极其倨傲,马士英有事求见他,能获得赐茶一杯,便觉十分荣耀。如此等等,也不知是真是假。至于淫死童女的事,钱谦益倒是头一回听说,于是,便用半告诫半打听的口吻说:“嗯,这种事可不能乱传!你是听谁说的?”
“那女孩儿就是赛赛家的怜怜,还能是假的不成?”
钱谦益不由得望了望卞赛赛,这才发现,那位秦淮名妓的眼睛红红的,神色颇为悲伤。于是,他只好宽解地说:“纵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误伤……”“哼,才不是呢!”柳如是立即打断他,“听赛赛说,元旦那天,旧院已经抬回来两个,那死法也是一模一样。昨儿教坊司又来要人。
如此看来,倒像是没个了局了!耙残硎怯捎谛那榧ざ囊凰劬υ诨ㄊ鞯囊跤袄锵缘蒙辽练⒐狻?钱谦益没有吭声,心想:女人到底是女人,一点子小事就大惊小怪地唠叨个没完。其实,如今天下大乱,被杀死、饿死、吃掉的人又何止千万!区区几个小女孩儿,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她们还是因供奉皇上而死,做臣子的就更加不该说三道四。不过,眼下他另外有事,不想同她们多作纠缠,便望着柳如是说:“嗯,你们赏完花了么?我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就回去吧!”
卞赛赛在旁边一听,立即站起来,告辞说:“时辰不早了,奴该家去了。这就别过,改日再来陪姐夫、姐姐叙谈!”
说完,她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走。待到柳如是赶到花丛外,大声招呼她留下来,吃过饭再去时,卞赛赛已经转过复墙。她那一角月白裙裾在墙脚下最后闪动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好教夫人得知,阮圆海已经答允明日前来赴宴了!”等柳如是重新走回来,钱谦益迎着她,不无得意地说。
“噢,是么?”柳如是似乎有点意外,随即又撇撇嘴:“妾早就说了,那胡子拿班做势,无非想我们给他一点面子。这不,一张柬帖送去,他便乐颠颠地来了!”
“哎,这也不容易。为夫前些日子也请过几次,他总是推三阻四的不领情!”
柳如是横了丈夫一眼:“这个,相公可没对我说过!”
“这……也只是口头相请,既然他不肯,也就无须对夫人说了吧!”
“幸亏不说!要说了,今儿这份帖子没准儿我还不让发呢!”
“噢,怎么?”
“怎么?他再大不了,也就是个兵部尚书。难道相公的官儿就比他低了?请他,是给他面子。他不来,我还不请呢!凭什么三番四次求他!”
“话不是这等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如今的朝局不比往常,他靠着马瑶草撑腰,加上那一帮子死党至交,在朝中作威作福,专以排击正人为务,如果不同他拉扯着点,万一……”“哼,我瞧相公别的都好,就是做人欠点脊梁!那些人,你越兜搭他,他就越以为你当真怕了他,十二片篷扯足!你不理他,他反要来巴结你!这种事,我还不知道?”
看见侍妾越说越上劲,钱谦益只好不做声了。现在,他心里颇为后悔,不该一开始就撩起侍妾这股子傲气。事实上,在乡间困守那阵子,柳如是倒是颇知进退,甚至还能委曲求全。可是自从跟随自己到南京来上任之后,这半年来,她变得越来越骄横自负,目空一切,一点子气也受不了,还逼着钱谦益也同她一样。当然,这也难怪,柳如是在苦熬苦挣了许多年之后,好不容易才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难免会得意忘形一点儿,可是——“哎,下官还有一事要与夫人商量呢!”当发现已经难以再拐弯儿之后,钱谦益只好干脆直说了。
“……”
“为夫在帖子里约定阮圆海明日前来。谁知十分不巧,适才接得司礼监的会文,知照我明日赴宫中去选淑女,生怕回来迟了,让他久等,却是不宜。虽有云美、子长陪着,毕竟二人面子薄了些儿。
故此想烦夫人代我招呼一阵子,如何?““代相公招呼他?让我?凭什么?”柳如是竖起了眉毛。
“这……本来也不敢劳动夫人,只因日前为夫与阮圆海闲谈时,他曾夸赞夫人是当今巾帼才人,闺中名士,言下甚是仰慕,所以……,,由于看见柳如是的眉毛越竖越高,眼睛越瞪越圆,钱谦益心虚起来,没敢接着往下说。
谁知,柳如是却“嘿嘿”地笑了。“相公敢是疯了不成?”她说,“妾如今可是相公的妻室,堂堂尚书夫人。莫非外人夸了几句,相公就打算让妾抛头露面不成?”,钱谦益起初生怕侍妾大发脾气,如今见她脸色颇为缓和,倒有点出乎意料。他忽然灵机一动,干脆撒起谎来:“若是别人夸奖夫人,为夫也不敢贸然相托。只是这阮圆海名声虽则不佳,实在也算得一代才人。夫人想必也读过他写的那几本戏——《牟尼合》、《双金榜》,还有《燕子笺》,在江南可谓一时纸贵,处处争演。
他平日也自负得紧。没想到,连他也如此推许夫人,说曾读过夫人的几首诗,端的是骨秀神清,虽李义山亦不遑多让!还说本朝能诗的闺阁也有几个,却要推夫人第一!没想到那胡子,竟是夫人的诗文知己哩!”
这一次,柳如是却没有做声。她慢慢地走开去,随手折了一小枝樱桃花,放在鼻子下边嗅着,又斜瞅着丈夫,说:“只怕相公如此热心,说到底,还是指望妾替你笼络住他,好教头上这顶乌纱戴得牢点儿吧?”
“这……自然……不过……”钱谦益不由得支吾起来。
柳如是“哼”的一声,把手中的花枝一抛,沉下脸说:“相公若以为凭着这一篇鬼话,就能哄得我出去陪他,也未免把本夫人看得太好耍了!告诉你,不成!”
四
由于柳如是拒绝出面作陪,钱谦益只好把代他接待客人的差事,交给了顾苓和孙永祚两个学生。但这么一来,却把他害苦了。
因为他生怕自己没有在家恭候,会引起恣睢暴戾的阮大铖不满,以为自己有意怠慢。所以,在上东华门去会选淑女的半天中,他一直提心吊胆,神思不属。虽然那些用装饰着红绸和金彩的轿子载来的、早已等候在厢房里的淑女们,一个一个地被唤到堂上来,他眼前却始终模模糊糊的,集中不起精神去看。在评议期间,他也任凭田成和李永芳两个太监去决定,自己极少发表意见,以图尽量缩短会选的时间。
谁知那两个太监偏偏十分挑剔,本来已经选中了一位姓黄的富家女子,却临时又旁生枝节,指名要一位姓马的中书舍人把女儿送来看看,说是久闻那女孩儿色艺双绝,这次竞不送来候选,实在太不应该。结果,送来之后,发现那女孩儿歪着脖颈,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像一只断了尾巴的牺鸡。两个太监没有办法,只得当场退回。
不过,这么往来一折腾,当钱谦益急急赶回府邸时,天已近午,阮大铖那副轿马仪仗,早就停歇在大门外的墙阴下了。
“糟糕,今日我实在耽搁得太久,他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当向门公问清客人来了已经足有半个时辰,钱谦益心中愈加着忙,“哎,要是他翻起脸来,可怎么好,怎么好?”他气急败坏地想,眼前仿佛出现了阮大铖那张怒火中烧的脸,扫帚眉下的一双眼睛正凶光四射,堆在又圆又大的肚子上的那部大胡子,也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停。“只是,他为何没有拂袖而去?莫非决心等我回来,好当面给我一顿难堪?
哎,要是这样,我惟有再三赔礼认错,请他息怒宽恕而已!”
就这样,他心急火燎地往里走,一直来到了正堂。当他抬起微微发软的腿,踏上台阶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了洪亮的笑声。
接着,阮大铖大声大气地说:
“妙,妙!真是妙极了!哈哈哈哈!”
钱谦益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先微微低了头,从被、丫环微微掀开的帘缝当中往里觑了一眼。这下子,他的惊讶更甚——原来,在厅里陪客的,除了顾苓和孙永祚之外,还有他的那位河东君夫人柳如是,这会儿她竟然一派盛妆打扮,仪态雍容地端坐在右首一张紫檀扶手椅上!大约正因为有她出面作陪,所以阮大铖才不但没有因主人的迟归而发火,反而笑得颇为开心。
“谢天谢地,她到底回心转意了!这一下可是救了我的命!”心中感到一宽的钱谦益,不由得长长吐了一口气,百忙中举起袖子擦一擦额上的汗,这才一步跨进了门槛。
“哦,相公回来了!”显然一直在留心着门外动静的柳如是含笑说,随即伸出一只手,由红情搀扶着,盈盈地站了起来。
阮大铖的反应却分明慢了一点。有片刻工夫,他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还在女主人身上疑惑地逗留着,然后,才蓦地转过脸来。
“啊哈,牧老!”他略带匆忙地站起来,同时出乎意料地展开了讨好的笑脸,“贵衙的公事这么快就完了么?可选出来了不曾?”
“不完弟也得来啊!圆老今日辱临寒舍,这可比什么都要紧!
只是毕竟归迟,未及恭候,殊为失礼。还望圆老恕罪!扒嬉槐咄苑叫凶爬瘢槐弑硎厩敢狻?“哦哦,哪里哪里!弟也是刚来,蒙嫂夫人不以鄙吝见外,披帷出款,实令弟受宠若惊呢!”阮大铖显得颇为兴奋,与钱谦益以往见他时那副倨傲冷淡的神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钱谦益不由得望了望站在一旁的柳如是,心想:“不知她怎么又改了主意?又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儿,竟把这个魔头摆布得如此驯服?”不过这么一来,他也就完全放下了心,于是先把客人让到椅子上坐下,然后为着不让气氛冷下去,便照例马上同对方交谈起来。起初,无非是些较为轻松的寒暄。钱谦益自然小心地避开往事,只挑眼前的一些时闻来说,像紫禁城里的翻新改建已经进入尾声,估计再有十天八天,就会完成。听说为这事皇上很高兴,大约到时会照例给臣下们叙功加恩。又谈到这次朝廷颁旨各衙门改铸新印,去掉原有的“南京”二字,这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想不到礼部右侍郎管绍宁丢失了官印,反而促成了这么一件事。随后又谈到本月十九日是崇祯皇帝殉国一周年的忌辰,皇上最近已经降旨下来,命百官届时于太平门外设坛遥祭。如此等等……直到柳如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们才停了下来。
“酒席已备办停当,请二位大人这就过西厅入席,如何?”
钱、阮二人当然没有异议,于是一齐起身,顾苓和孙永祚在后面跟着,走过西厅去。
西厅里,已经摆开了五张长方形的食案,四周的墙边照例陈设着古玩、瓶花和字画。因为今天是阮大铖头一次屈尊驾临,钱谦益有意在礼仪上安排得隆重一些,一应碗盏都先不上桌,席位上也暂不设椅子。直到客人和主人都走进屋子之后,一名衣衫整洁的、r环才奉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雕花金碗和一壶酒。钱谦益先将酒在金碗里斟满,双手捧着,向阮大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到院子里,朝着南方弯下腰去,把酒恭恭敬敬地酹在地上。回到屋子里之后,他又亲自在托盘里换上另一只碗,向客人再次鞠躬,然后两人一起走向正当中那一张食案前。钱谦益从仆人端来的托盘里,把那只碗连同一只衬碟、一双筷子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为客人摆到桌子上。当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另一个仆人已经端来一把椅子,在旁边等着。钱谦益于是用手轻轻扶着,把它引到食案后摆好,然后又象征性地用袖子掸一掸上面的灰尘。这才走回屋子当中,再次向客人行礼,并请对方入座。
看见钱谦益如此郑重其事,阮大铖也就不好过于随便。所以,等钱谦益替以名流身份作陪的顾苓和孙永祚安了席之后,他也走下来,从仆人的托盘里拿起酒杯,放到背向厅门的那两张并排的食案上,以同样的方式,替钱谦益和柳如是摆好了碗筷和椅子,然后又拱着手,照例同大家谦让着,这才回到主位上坐了下来。接着,两位陪客和钱谦益夫妇也陆续就了座。在这种繁琐的“送酒定席”仪式严肃地进行着的当儿,大家彼此很少交谈,只听见碗盏碰击的轻微声响。
先前在正堂上交谈时那种愉快融洽的气氛,无形中就被打断了。待到仆人们把菜肴端上来,主客间敬让着饮过第一杯酒之后,彼此反而像是又生出了许多隔阂似的,虽然钱谦益一再地变换话题,阮大铖都只管哼哼哈哈,爱理不理,席面上因此一直快活不起来。
面对这种场面,钱谦益不由得暗暗着急。因为这一次他煞费苦心地把阮大铖请来赴宴,目的就在于消除旧嫌,并且建立起新的、至少是比较融洽的友好关系。今天的机会可谓不可多得,稍纵即逝。为了尽快扭转席上的沉闷气氛,他只好频频把目光投向坐在西首的顾苓,希望这位善于辞令的学生能助上一臂之力。
然而,顾苓似乎也有点束手无策。只是迫于老师一再示意,他才举起酒杯,迟迟疑疑地对客人说:“闻得月前圆老奉旨出巡江上,多所展布建树。朝野交传,无不额手称庆。尤其是圆老那篇陛辞之疏,端的慷慨淋漓,读之令人气旺!”
自从阮大铖出任兵部添注右侍郎以后,弘光皇帝便把监督沿江防务的重任交给他,并授予他事无巨细均许纠弹的大权。结果,听说他在巡视期间,一切军事都不过问,专干结党营私、敲诈勒索的勾当。凡有想求他免予弹劾的,或是想求他举荐得用的,一律都得送礼。还传说仓场侍郎贺世俦辞职归家途中,竟被他暗中派人在长江里拦截,把财物搜劫一空。这些情形,南京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阮大铖想必也有所闻。眼下顾苓当面提起对方巡江的事,钱谦益反而紧张起来,生怕阮大铖误认为是暗含讥刺。
果然,阮大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他盯住顾苓,阴恻恻地问:“噢,那份陛辞之疏么?弟倒记不真切了,不知云美兄以为哪几句最好?”
“通篇皆好!”顾苓立即竖起大拇指说,“不过晚生最记得的,却是‘臣白发渐生,丹心未死,一饭之德,少不负人。况君父有再造之恩,踵顶难酬之遇,倘犬马不伸其报,即豺狼岂食其余!此臣受命之秋,即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字,与二三同志共济之臣交勉,而矢之天日者也’!只此数语,便可抵一篇《出师表》,足与诸葛武侯并存不朽了!”
在阮大铖提出反询的当初,显然也心存猜疑。不料顾苓竞一字不漏地把原文背诵了出来,倒出乎阮大铖的意料。只见他那对黑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终于摆摆手,傲然说:“诸葛武侯固是一代名臣,惟是有才无命,驱驰一生,三分天下只有其一,终未能一伸复兴汉室之志。方之今日,只怕又终逊一筹了!”
“哎,晚生还拜读过圆老论‘恢复’、‘防江’那二疏,也是极出色的文字哩!”
大约看见顾苓带了头,孙永祚也冒冒失失地接口说。
然而,他却没想到,那两份疏奏,是阮大铖为去年六月初八奉旨冠带陛见而准备的。刚一发表,就招来东林方面连篇累牍的猛烈攻击,现在前事重提,显然又触动了阮大铖的旧疮疤,以致他那张刚刚有了点笑影的脸,顿时又沉了下来。
五
客人阴晴不定的脸色,使钱谦益愈加着急,他正打算把话题引开,忽然听见柳如是在旁边笑着说:“哎,二位兄台一个劲儿争着夸圆老的文章,殊不知圆老的文章早已有口皆碑。
倒是圆老的《燕子笺》,那才更是好得不得了。
不过若论尽善尽美,则似乎尚有可斟酌之处呢!啊堆嘧蛹恪纺耸侨畲箢衿缴畹靡獾囊桓鱿繁尽H绻担杂谙惹八档哪切┳嗍瑁畲箢裎抟梢财奈愿旱幕埃敲础堆嘧蛹恪啡词撬砸晕阋灶㈨窆诺囊淮蠼茏鳎撬拿印O衷诹缡蔷褐刚形淳∩凭∶溃饧蛑蔽抟煊诠蝗マ鄱苑降摹盎⑿搿?所以钱谦益和顾、孙二人听了,都不由得大吃一惊,阮大铖也陡然变了脸色。
“噢,原来嫂夫人意欲有以匡谬,倒要请教!”经过了半晌难堪的沉默,他终于哑着嗓子说。
“不敢!”柳如是举起酒杯,微笑始终没有从她的嘴角消失,“请圆老满饮此杯,晚生再略陈浅见,如何?”
作为一名妾妇竟然对客人自称“晚生”,这使钱谦益又是一怔。
不过,随后他就想到,柳如是素来就以须眉自视,当年初到常熟来求见自己,就曾装扮成方巾儒服的文士。现在她故技重演,显然是试图出奇制胜。不过,以阮大铖的骄横阴鸷,是否会赏识这一套?
如果弄巧反拙,后果可能会更糟。然而,情势却不容他多想,阮大铖已经开口了。
“哦,这倒不急。待兄台赐教之后,再共浮此大白不迟!”他说。
听口气,倒像是多少缓和了下来,况且,反过来称柳如是为“兄台”,也似乎承认了彼此平等论文的地位。不过,他坚持把饮酒放在听完意见之后,又显然暗藏着反击的机锋。
“好!”柳如是爽快地放下酒杯,“那么晚生就大胆直陈,如有失敬不当之处,还望圆老海涵。晚生因深爱圆老的《燕子笺》,熟读之余,曾逐字逐句反复咀嚼吟咏,直觉如品琼醪,如餐瑶屑,余香满口。虽欲改易一句,竞也为难。惟是《写笺》一出,写那郦小姐因裱画人偶然差错,得睹霍生所绘云娘小像,情难自禁,题下《醉桃源》一词。其中数字,晚生以为尚欠工稳。”
“噢?”
“譬如首二句:”风吹雨过百花残,香闺春梦寒。‘虽然雅丽有致,终觉平熟了些,不如改作’没来由巧事相关‘,更能紧扣当前;’香闺‘二字,亦不妨改作’琐窗‘较胜。又如第四句’丹青放眼看‘,’放眼‘二字,与闺中观画之情状未谐,不若改作’误认‘,更能道出颠倒之情。换头二句:“扬翠袖,伴红衫’,略嫌太露,不似大家小姐口吻,若易作‘绿云鬓,茜红衫’,便有含而不露之致。晚生妄意如此,不知圆老以为如何?”
柳如是说完了,西厅里一片寂静。钱谦益——自然还有顾苓和孙永祚,都紧张地注视着屏风前那张食案;而坐在食案后面的阮大铖则紧皱着扫帚眉,右手搁在胸前,慢慢地揉搓着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一言不发。紧张不安的场面持续了好一阵,阮大铖忽然偏过脸,斜瞅眷柳如是,问:“嗯,请兄台再说一遍!”
柳如是毫不犹豫地把刚才的见解又复述了一遍。
阮大铖仰起脸,用手指在食案上轻轻敲击着,按照柳如是修改后的字句,自言自语吟哦起来:没来由巧事相关,琐窗春梦寒。
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误认看。
绿云鬓,茜红衫,莺娇蝶也憨。
几时相会在巫山,庞儿画一般。
这么反复地吟哦了几遍之后,他那两道扫帚眉渐渐松开了。
一抹若有所悟的光亮,使他的脸变得开朗起来。终于,他把食案一拍,兴奋地大声说:“好,改得好,改得好!哈哈哈哈!”
一边说,他一边就站起来,交拱着双手,朝柳如是深深一揖:“柳兄真乃学生一字之师,承教了!”然后,他也不待柳如是起身答礼,便回头吩咐侍候在身边的仆童:“快去,把礼物拿来!”
那仆童答应着,匆匆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把一个红缎包袱小心翼翼地提了进来。这当儿,两名、丫环早就把一张小方桌摆到屋子当中,阮家的那个仆童先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等主人挥手示意,他就动手把它解开。周围的人——自然也包括钱谦益在内,全都好奇地注视着,直到那块覆盖在上面的红绸给揭掉,露出了礼物,大家才情不自禁地“氨的一声,呆住了。
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顶金光灿烂的珠冠!
这是一顶极其漂亮的珠冠——帽胎用金丝编就,衬着皂色薄纱。 表面用金箔和翡翠镶嵌成牡丹花和云朵的形状,冠上栖息着四只珍珠缀就的翟鸟,各朝不同的方向引颈展翅,作势欲飞。周围衬托着八朵金宝钿花,另外还插着两根翟头钗,每根钗的翟嘴中都衔着一串长可及肩的珠花。下面则分左右垂着四片舌形的“博鬓”。
一眼望去,确实是堂皇华贵,气派非凡。以钱谦益的内行眼光判断,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显然,就凭这件礼物,已经足以证明客人今天前来,确实怀有修好的诚意。
所以,他满胸的疑云顿时消散了,兴奋得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以至在柳如是再三表示推辞的当儿,他始终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直到阮大铖断然把手一挥,坚持要女主人收下,并且转过身,向座位走去时,钱谦益才蓦地清醒过来。
“哎,圆老如此厚意,夫人应当奉酒致谢才是!”他慌慌张张地说。
柳如是似乎有点迟疑。但望了丈夫一眼之后,她就坦然地走上前去,从仆人手中接过酒壶,把阮大铖的酒杯斟满,双手擎起来,笑眯眯地说:“承蒙圆老厚赐,晚生实在受之有愧。谨敬奉此杯,恭祝圆老福寿无量!”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阮大铖忙不迭起身,双手接过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经过这一番曲折,席面上的气氛,明显地变得活跃而且融洽。
钱谦益也怀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同客人快活地交谈起来。虽然无非照例是些官场升降、诗文得失这类的话头,但在钱谦益的感觉中,却愈来愈惊喜地发现,阮大铖对自己正变得颇为亲热,似乎不再有什么拘束和隔阂。这样谈了一会儿,阮大铖忽然把话题一转,说:“牧老,谈了半日,弟倒忘却告知兄,那杭州来的太子,其实是假冒的!”
“啊,圆老是说,那太子是、是……”正举着酒杯往嘴边送的钱谦益吃了一惊,连忙停住,结结巴巴地问。
“哼,是假的!现经查实,原来是已故驸马王爵的侄孙,名唤王之明,家破南奔,途中碰见高梦箕的家丁穆虎,教他诈称太子。因他当年曾侍卫东宫,所以识得大内路径,又因见过方拱乾给太子讲经,故此一见即能呼其名。可笑卢九德、方拱乾不辨真伪,遽尔下拜。我辈几乎被他骗了!”
“可是……”
“其实,”阮大铖做了一个断然的手势,“此事可疑之处本来甚多——既为东宫,得脱虎口,何以不向官府自明身份,而远走绍兴,隐匿至今?此其一;太子为人端庄凝重,此人机变百出,此其二;公主现在周皇亲之家,他却说已死,此其三;另外,前时左懋第来书,曾言及北都亦有伪太子事。可见太子纵不见害于贼,亦已见害于清,怎会时至今日,又冒出个太子来!”
看见阮大铖强横专断的样子,钱谦益只好不做声了。事实上,虽然太子是真是假,目前还难以确认,但是北京失陷至今,不过一年,好些当年曾在宫禁中侍奉过太子的讲官和太监都还活着,而且逃回了南京。纵然有人试图假冒,又谈何容易?
何况自三月初一以来,百官已经奉弘光皇帝之旨,在午门外会审过两次,那些曾见过太子的人当中,断言不是的自然也有,但认为是真的、或者保持沉默的却并不在少数。在这种情况下,就急急忙忙指为假冒,无论如何也是过分轻率。虽然从一开始,钱谦益就预料到这件事前景莫测,但阮大铖及其同伙竟迫不及待地企图把当事人置于死地,而毫不顾及万一真的是太子,那将是怎样伤天害理!钱谦益暗中愤愤不平,但仍勉强忍住,没有公开表示异议。
谁知,阮大铖接下来的话,更使他瞠目结舌。
“太子之为假冒,已是不争之实!如今要严究者,是校尉搜穆虎之身时,得高梦箕之侄高成家书,内有‘二月三日往闽、楚’等语,显见此事与郑芝龙、左良玉有关涉。另外,又侦知高梦箕曾为史道邻搜购硝石、硫磺,则老史恐亦难脱干系。
牧老蒙今上再造之隆恩,身膺大宗伯之厚寄,于此不可不察,还应奋袂而前,痛加纠击才是!”
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求钱谦益在太子一案中,不仅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在他们那一边,而且还要充当马前卒,对史可法、左良玉、郑芝龙等人下毒手!直到这当口上,钱谦益才有点如梦初醒:原来,这才是阮大铖今天肯降贵纡尊光临这里的目的,也是刚才自己喜气洋洋地接受了那顶珠冠之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仿佛整个灵魂都要被人攫去的感觉,一下子扼住了钱谦益。他只感到脊背寒气直冒,喉头又干又涩,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结果只是给椅靠上那凹凸不平的雕饰,把身子硌得生疼。
他本能地离开椅靠,却又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两道利剑似的凶猛目光。
“嗯,牧老莫非有些为难么?”阮大铖咄咄逼人地问。
“哦,非也!”钱谦益连忙否认。随即,他低下头去,一方面是为着掩饰内心的惶窘,一方面是试图寻到一种既能把眼前的场面敷衍过去,又能避免明确承当责任的答辞。然而,却找不到。于是,他只能一个劲儿地说着:“非也,非也……”幸而,就在这时,厅堂内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钱谦益微一抬头,发现阮大铖的那个仆童,正匆匆走进来,一直走到阮大铖身边,向主人附耳低言了几句。阮大铖忽然着忙起来,立即站起身,朝钱谦益拱一拱手,说:“十分不巧,弟因有要事,即刻便要告退,适才所谈之事,改日再领教!”
说完,也不待主人回答,就匆匆往外走去。待钱谦益赶忙跟上去送客时,阮大铖已经跨出门槛,把肥胖的影子,投在被西斜的阳光所照亮的石子路上了……“哎,今日多亏了夫人,才把那个凶凶霸霸的胡子给降住了。
要不,这一席酒,还不知怎生喝下来呢!暗鼻嬷沼谒妥吡丝腿耍匙藕么跛闪艘豢谄男那椋匦伦呋乩吹氖焙颍⑾至缡腔谷粲兴嫉卣驹谖魈暗脑鹤永铮愦丈锨叭ィ趾玫馗行凰怠?柳如是慢慢旋过脸来,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今儿个,也多亏了相公,才让妾亲眼瞧见,相公带挈妾当的这个尚书夫人,到底是多么光彩的一回事!”
说完,她蓦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内宅走去,把钱谦益弄得一派茫然,目瞪口呆地怔在院子里。
六
阮大铖之所以不等散席就匆匆辞出,是因为得到报告:在兵部衙门的柱子上,被人贴出了一副“恶毒”地辱骂他的对联。手下的官员不敢随便撕毁,眼下只是将对联临时封住,等候他回去处置。
阮大铖一听,当真是又吃惊又光火,因为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已经跻身高位、权倾朝野的今天,竟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胆,公然来捋他的“虎须”!不过,他随即就想到,这种事不迟不早,出现在他正打算深究穷追假太子案的当口,分明是那些隐藏的同案者不甘束手待毙,试图挑起更大的事端,把局面搅乱。“哼,凭着这点子舞文弄墨的屁大本事,以为就能把我老阮吓倒,真是白日做梦!”他冷笑地想。
话虽是这么说,心中到底有点不踏实,自然也不便向钱谦益当面说明,于是他只得中断宴饮,赶回去看个究竟。
现在,他已经来到兵部衙门。阮大铖一下轿子,就直奔大门。
果然,在靠西边的两根立柱上,并排糊着两张长条形的红纸,从一丈多高的地方,一直封到柱矗几名神色紧张的衙役,正如临大敌地守在旁边,红纸底下,大约就是那副可恶的对联了。
“嗯,上面写的什么?”阮大铖一边走向柱子,一边气哼哼地问。
闻声赶出来的门官畏缩了一下:“卑职不、不敢说。”
“揭开来!”
“是!”
门官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指挥衙役,把外面那层红纸揭下来。
这一下,阮大铖看清了,原来是一副白纸对联,上面用浓墨赫然写着两行斗大的字:闯贼无门,匹马横行天下元凶有耳,一兀直犯神京当联语映入眼中的最初一刻,阮大铖还感到有点迷惑,因为从字面看,上联似乎是骂的“流寇”——闯王李自成,下联则是以南宋时金国元帅兀术领兵南侵,来比喻清兵的南下,与阮大铖本人并无关涉。不过,再一琢磨,他就醒悟了:这其实是一副拆字联——“闯贼无门”,剩下便是个“马”字:“元凶有耳”,则分明是一个“阮”字。
锋芒所指,正是马士英和他阮大铖!本来,在看到联语之前,阮大铖还能保持镇定,然而此刻,却像给人狠狠唾了一口唾沫似的,心中那股无名怒火,扑腾腾地直蹿上来,把他的脑子冲得轰轰作响,并且从眼耳口鼻一齐往外冒。
“啊,撕掉,马上给我撕掉!”他挥舞起两只拳头,可怕地咆哮起来。
在旁边提心吊胆地伺候着的门官浑身一抖,连忙答应一声,同衙役们一道,七手八脚地用刀削,用枪撩,转眼之间,就把那副对联撕个粉碎精光。
“你们一个个全是饭桶!”阮大铖怒气不息,恶狠狠地环顾着垂手待命的衙役们,破口大骂,‘’都该捆起来送到应天府去打三百板子!叭欢罟槁睿毕氲蕉酝访蔷河斜臼略诠馓旎罩拢讶绱讼匝鄣囊桓倍宰犹阶约旱拇竺派隙槐环⒕酰睦镉植唤械惴⒚!班牛蛞凰且慈∥业哪源穹且惨谎菀祝俊闭饷匆幌耄畲箢竦穆钌偈钡土讼氯ァK挥勺灾鞯叵蛩闹艿奈荻ァ㈤芟麓蛄浚峙履歉鲎靼傅拇跬交姑挥欣肴ィ阍诎荡λ呕写獭?“大老爷……”一个畏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阮大铖猛一回头,发现门官已经走回来,正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阮大铖没有答腔,但也没有走开。看见这种样子,门官赶紧禀告说:“马、马阁老的家人刚来,说有事求、求见老爷。”
“嗯,人呢?”这一下子,阮大铖倒认了真。
“小人叩见老爷,我家老爷请阮老爷即刻过去。”一个伶俐的嗓门在身后答应说。
阮大铖旋过身去,这才发现马士英的亲随马六儿就站在身后。
“哦,”阮大铖点点头,随即又问,“你可知道,让我过去有何事体?”
马六儿望了门官一眼,摇摇头。等阮大铖挥退后者,他才压低声音说:“好教老爷知道,我家的大门也给人贴了一副对子哩!”
“噢?上面写的什么?”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
“这——小人可不敢说!”
“但说无妨!”
马六儿毕竟是主人的贴身家奴,胆子也大一些。他迟疑了一下说:“那么,老爷听了可别生气——那对子写的是:两朝丞相,此牛 彼马,同为畜道;二党元魁,出刘入阮,岂是仙踪。”
阮大铖眨眨眼睛。上联中的这个“牛”,分明是指的李自成大顺朝的丞相牛金星;而下联的这个“刘”,则是指东林党领袖、去年十月被马士英排斥出朝廷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不过,那副对联公然把马士英骂做“畜牲”,可是比自己门上这一副更加凶恶狠辣。“噢,原来马瑶草并不比我便宜,也给结结实实地‘孝敬’了一副!”阮大铖这么一想,反而镇定了:“好嘛,前些日子我就说要借大悲那秃驴的案子,来个一网打荆偏生马老头儿推三阻四地不答应,如今人家可是把口痰唾到脸上来了,看你还能装什么笑面菩萨!”由于想到出了眼下这种事,倒可以成为实行大规模 报复的有力借口,阮大铖不禁拈着大胡子,打心里“嘿嘿”地发出狞笑。他朝马六儿一挥手,说:“好,这就上你家老爷府上去!”
从兵部衙门到西华门并不远,小半天之后,阮大铖已经来到蹲着两只石狮子的马士英府邸前。他发现大门外的立柱旁,几个仆人还提着水桶,举着竹帚,在忙着洗刷那副对子留下的痕迹。阮大铖也不理会,由马六儿引路,穿廊过户地径直往西偏院走去。
自从得知太子要来南京之后,马士英便谎称有病,向皇帝告了假,一直躲在家中“休养”。这也是他同阮大铖等一伙心腹密商之后,所采取的一种应付策略。因为他们估计“太子”一到,朝廷照例必须审查其身份的真伪,马士英作为首辅,到时就免不了会被指定主持这件工作。虽然出于切身利害的打算,他们一伙早就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绝不容许在这个时候再冒出个什么“太子”,来危及乃至改变目前朝廷的已成格局。不过,事态的发展有时又不是他们绝对控制得了的。万一真太子的身份被最终证实,那么作为会审主持人的马士英,就会因持否定态度而陷于被动,闹不好还会受到追究,乃至塌台。因此,为保险计,马士英决定自称有病,退居幕后,把主持审查的差事推给次辅王铎;而由阮大铖同已经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御史张孙振三个死党从中把持,将审理的动向随时向他密报。这么办能证明太子是假的固然最好,万一失败,马士英也没有责任。而只要保住马士英,朝廷就依旧是他们的天下。
从目前的情形看,事态的发展对他们是颇为有利的。虽然存在着不少互相矛盾的疑点,还不能确认太子是假冒,但至少也证明不了是真的。只要做到这一点,对他们来说,也就够了。按照阮大铖的计划,下一步就该追出有牵连的幕后人物。如今,又发生了对联的事件,正好全都煮到一锅里去!所以,当阮大铖兴冲冲地登上马士英的藏书楼,跨进起居室里,发现里面除了主人之外,李沾和张孙振两位也意外地在场,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迫不及待了。
“哎,瑶老,学生因偶有应酬,竞至来迟,尚祈恕罪!”他拱着手说,不待回答,便转身对李、张二人,随口招呼说:“二位老兄也在这里,巧极,巧极!”说着,又回过身来,急匆匆地问:“瑶老今日见召,不知有何见教?”
在阮大铖复出受阻,郁郁不得志的那几个月里,每一次上马士英家来,他都是缩头缩脑,小心谨慎,口口声声称老朋友为“老师相”,而自称“门生”。但是自从当上了兵部尚书之后,渐渐故态复萌,把态度、称呼又全部改过来不算,还有意无意地卖弄起手段。
譬如几个月前,由于徐石麒自请去职,吏部尚书一时出缺,马士英本来打算起用钱谦益的门生——性情随和的张国维,但阮大铖却主张任命他的逆案旧友张捷。
马士英还踌躇未决,忽然圣旨传出:张捷出任吏部尚书。使马士英大吃一惊。从那以后,虽然出于利害关系,许多事情他仍旧离不开阮大铖,但相处之际,便往往故意不那么给对方面子。现在,看见阮大铖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马士英只摆一摆手,不冷不热地说:“嗯,坐下谈!”
阮大铖眨眨眼睛,只好坐到椅子上,但是却有点不甘心。等仆人奉上茶来,他一边接过,一边说:“瑶老,非是弟着急,皆因目下城中之奸宄刁民,借假太子一案,欲谋不轨,甚是猖獗,竟将辱骂瑶老与小弟之语,公然榜书于府门,实在……”“嗯,眼下先不谈那个!”马士英做了个淡然的手势,把他的半截话堵了回去,然后转向李沾和张孙振,问:“二位今日奉旨再讯假太子王之明,不知结果如何?”
自从“太子”来到南京之后,已经一共会审过三次。这第三次会审安排在大理寺内部进行,是今天上午的事。马士英大约还未了解到具体情形,所以有此一问。
“这个,学生正欲禀知老师相,”作为主审人的李沾拱着手回答说,“今日奉旨会审,三法司、锦衣卫及众御史均到堂,学生及张大人即以‘闽、楚’之语穷究之。惟是王之明、高梦箕及穆虎均甚刁顽,抵死不供。穆虎且谓该家书系奉高成之命,带交其叔高梦箕,并不知书中所写何字。高梦箕则谓因穆虎甫抵京,即被执,实未见家书,故亦不解所云‘闽、楚’为何意。因此只得暂且罢审,意欲待高成逮至,再行勘问。”
“李总宪今日已是把三人都动了刑——穆虎用夹棍,高梦箕用板,王之明用拶。
叵奈这三个狡悍之徒俱坚不吐实。那假太子王之明更是大呼先帝。职等因堂上尚坐着许多外人,不好十分加刑,所以……”张孙振补充说。那张长着一只长鼻子和一张大嘴巴的马脸上,现出犹有余憾的神情。
“哼,二位的胆子也忒小些,若是让弟去审,莫道是他呼叫先帝,便是呼叫太祖皇帝,也休想弟会放了他!”在一旁听着的阮大铖,忍不住气哼哼地插嘴说。
“不!”马士英摇摇头,断然说。随即站起来,捋着山羊胡子,在室内走了几步,旋又站住,把脸朝着正疑惑地望着他的三个同党:“既然他们坚不肯承,那就不必再问了!”
停了停,看见同党们愕然的样子,他又补充说:“此案之所以一审再审,无非因其关乎先帝血胤之绝续、今上名位之安危,事属重大,不得不尔。如今既已勘明太子为假冒,便应及早了结。再拖下去,反会徒滋纷扰,授人以柄,着实不宜!”
听他说得如此坚决,李沾和张孙振倒还没有什么表示,阮大铖却气急起来。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尽管马士英对东林、复社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与自己毕竟不同。
马士英没有吃过自己那样多的苦头,因此复仇之心自然就不那么迫切。更何况马老头儿目前已经大权在握,富贵已极,可谓志得意满,也不希望自找麻烦。事实上,目前史可法、左良玉和驻扎在福建的总兵官郑芝龙都拥兵在外,对东林、复社之徒如果搞得太过分,难免会招致他们的反对和干预,这无疑是马士英所不愿意的。所以,阮大铖才另谋变计,试图利用马士英对太子出现的恐慌心理,说服老头儿对政敌们痛下杀手。
本来,马士英也已经同意,谁知才过了几天工夫,老头儿又打起退堂鼓。这就难怪阮大铖既吃惊又着急了。
“啊,瑶老,那太子系王之明假冒,已经具供在案,朝野皆知,又何惧乎授人以柄?”他睁大了眼睛问。
马士英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向书案,拿起一叠手折,往阮大铖脸前一送:“朝野皆知?哼,你来看吧!”
阮大铖疑疑惑惑地接过,很快地翻看了一下,发现是几份上疏的抄本,其中不仅有与左良玉关系密切的川湖总督何腾蛟、江湖总督袁继咸和左良玉本人的,甚至还有江北四镇中的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的奏疏,内容全是为假太子辩护的。
阮大铖不由得着忙起来。他先拿起黄得功的疏文,看见上面写着:……东宫未必假冒,不知何人逢迎,定为奸伪。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也。不明不白,付之刑狱,将人臣之义谓何?恐诸臣谄佝者多,抗颜者少,即明白识认,亦谁敢出头取祸乎?……阮大铖看了,不禁又惊又气。这时,李沾和张孙振也有点坐不住,从旁边伸过头来。阮大铖便把这份疏文递给他们,再看左良玉的:……东宫之来,吴三桂实有符验。满朝诸臣,但知逢君,罔识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爵,何至一家视同仇敌?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展转株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至于何腾蛟与袁继咸,则分析得更具体。何腾蛟在疏中说:太子到南,何人奏闻?何人物色至京?马士英何以独知其伪?既是王曷之孙,何人举发?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何无一人确认,而泛然自供?梦箕前后二疏,何以不发抄传?明旨愈宣,则臣下愈惑。此事关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
袁继咸则说:
太子居移气,养移体,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曷原系富族,高阳未闻屠害,何事只身流转到南?既走绍兴,于朝廷有何关系,遣人踪迹召来?望陛下勿信偏词……阮大铖越往下看,心中的怒火就越往上冒。 本来,他已经坐了下去,这时又猛地跳起来,挥着拳头吼叫:“哼,这些人远在湖广、江北,并未见到太子,便一口咬定是真,是何道理?
分明是先有勾连,图谋篡位无疑!穆虎那封信,非穷究到底不可!”
李沾也表示怀疑:“假太子到京至今,不过二十日,二审距今,更只十日,何以左良玉等辈在武昌便已知闻?”
“他在京中安着坐探呢!”张孙振在旁边冷笑说,“往日京中那个讲史的柳麻子,失踪已有两三年,闻得到了武昌,做了左良玉的幕客,深得老左宠信。 本月初他忽然又回到京里来,日日四出访友,出入于官员之宅。他本有名声,又是从左营来,人人都奉承他。
审假太子的消息,必定是这麻子派人报给武昌的!依学生之见,说不定穆虎投书之事,便与他有牵连。若要穷究,竟该连他一并拿了,必得其实!奥硎坑ⅰ昂摺绷艘簧骸扒罹孔匀徊荒选N┦撬阏娓龉┏觯秩绾危磕侵罟疑衔洳ィ炎罅加褡侥霉榘覆怀桑咳舨桓胰ィ闶怯蟹ú恍校穹亲员┏⑴橙跷弈埽俊?马士英这种分析,确实是说中了关键。左良玉一向拥兵自重,不把朝廷的号令放在眼里。即便是严刻刚暴的崇祯皇帝,生前对他也不得不加以容忍,眼下就更别说了。所以,其余三个人听了,一时都哑口无言。
“那么,你堂堂瑶老,莫非就甘心受制于这等目无朝廷的强徒了么!”半晌,感到绝望的阮大铖咬牙切齿地问。
“不!”马士英挺起胸,一边倨傲地走来走去,一边说,“对付这等愚妄武夫,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哦?”三个同党不约而同地来了精神。
“对付左良玉,我已定下三条计策在此。一、裁其粮饷,以摇动其军心;二、命黄得功移师板子矶,以防其东下;三、优礼柳麻子,以羁縻其志。待其反又不敢,守又不能,军心离散,自行瓦解,然后遣一使臣,诱之入朝。 彼一旦入我掌握,到那时——哼哼!”
看见马士英强横而又自信的样子,三个同党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
“要是左良玉走投无路,当真举兵东下呢?”李沾忍不住问,“黄得功数万之兵,能挡得住他么?”
“要是黄得功挡不住,就将四镇之兵全调过去!我就不信姓左的真有多大的能耐!”
“把四镇调过去?那么倘若北兵乘势南下,却怎生区处?”
马士英的目光在白眉毛下闪烁了一下。显然,他事先并没有深入去考虑事情的后果。他的那三条策略,多半是建立在认定左良玉不敢造反的估计之上的。所以李、张二人的连续诘问,把他弄得颇为困窘,也颇为恼火。以至有片刻工夫,他紧闭着嘴巴,使嘴角上那两道刚愎的皱纹显得更深。随后,他突然把脖子一挺,暴躁地吼叫道:“怕什么!北兵要来就来!我江南宁可亡于清,也决不亡于左!”
这石破天惊的声言是如此骇人,三个同党呆若木鸡似地望着这位当朝首辅,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七
左良玉等人为太子辩护的奏疏,无疑使马士英及其党羽感到既恐慌又恼火。但是,对留守南京的复社社友们来说,却犹如苦旱焦渴之际,听到了预兆风雨来临的雷声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快慰。虽然由于路途遥远,他们还没有接到分赴武昌、厦门的沈士柱、左国楝和余怀、梅朗中等人的来信,但吴应箕、黄宗羲和顾杲经过商量,仍旧决定,立即在南京城里加以响应。所以,这些天他们一方面四出游说,举出种种疑点来反驳马、阮等人宣称太子是假冒的说法;另一方面,则拟出一批声讨、抨击马、阮等人弄权祸国的诗文,抄成无头揭帖,派人到城中到处张贴。
事实上,自从吴应箕请来了身怀绝技的江湖朋友帮忙,把声讨的对联公然贴到了阮大铖和马士英的大门上之后,在南京城中已经激起了很大的反响。
不少人拍手称快之余,纷纷自动起而仿效。所以从三月二十日到月底,不到十天工夫,城中就到处流传着诗歌、对联和民谣。有一首民谣唱道:金刀莫试割,长弓早上弦。
求田方得禄,买马即为官!
这是分别讥刺诚意伯刘孔昭、得宠太监张执中、田成,以及马士英的。
为“假太子”申辩鸣冤的诗歌也被公然贴到了皇城的城墙上——百神护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开。
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又奚猜?
安危定自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
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空向棘圜哀!
至于对马士英和阮大铖的攻击,则变得更加公开而激烈,除了继续把马士英比做李自成的丞相牛金星之外,还把阮大铖比做已经投降清朝的阉党余孽冯铨——闯用牛,明用马,两般禽兽;清用铨,明用铖,一块金钱。
这种内外呼应的抨击浪潮,看来还真的颇为见效。朝廷中,对于太子一案的审理,实际上已经停顿下来;一度气势汹汹要追究主使者的威胁,也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不仅如此,就连周镳、雷演祚二人,虽然仍旧关着,但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闻不问,甚至传说有可能会被释放。正是政局的这种转机,使黄宗羲于欣喜之余,终于改变初衷,决定腾出时间,认真料理一下弟弟应征候选的事情。
说起黄宗会上南京来,已经足有三个多月,当初由于他不听劝阻,硬是前来应征求官,使心情本来就极其恶劣的黄宗羲十分恼火。迫于母亲之命,黄宗羲不好立即把弟弟打发回去,但实际上却很不起劲。三个月来,他只是在元旦期间借拜年的机会,领着黄宗会到几位父执辈的家中转了转。自然,答应帮忙的热心人不是没有。
不过,几个月过去了,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其间,黄宗会没断过叨咕和咕哝,但黄宗羲却再也不肯带他登门催问。有时黄宗会咕哝得多了,黄宗羲还发起脾气,把弟弟好一顿呵斥。
这一次黄宗羲倒是认了真。因为一来,他的心情变好了。二来,兄弟俩一起住在米珠薪桂的南京城里,开销太大,时间一久,就有点支应不过来;如果能早早给弟弟觅个一官半职,也免得他老赖在京里不肯走。但是,当兄弟二人挨家挨户地到许诺帮忙的人家去走了一圈之后,却颇为失望。其中除了一两家因主人外出,没能见到外,其余的不是感叹世风败坏,办事很难,就是推说已经托人疏通,尚未有回音。甚至还有说许久不见他们兄弟上门,以为黄宗会已经得官而去,所以便没有再去操办。如此等等,弄得黄氏兄弟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么一来,反而激起了黄宗羲的执拗脾性。
“哼,原来全是些靠不住的说嘴郎中!既然如此,我偏要办出个眉目来,给你们瞧一瞧!”他负气地想。因此,当兄弟俩在一位户科给事中的家里白坐了半天,扫兴而出的时候,黄宗羲便毅然回过头,对弟弟说:“走,我们这就上礼部衙门,访钱牧斋去!”
“啊,兄是说,去访钱、钱牧斋?”本来已经垂头丧气的黄宗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黄宗羲肯定地点点头:“不错,就是去访他!”
黄宗会眨眨眼睛,显然有点犯糊涂:以往他一再要求去见这位最有能力帮自己的忙、与亡父的交情也颇深的礼部尚书,大哥总是坚决反对,还声色俱厉地训斥自己,何以这会儿他又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过,这本是求之而不得的事,黄宗会也不再多问,弟兄俩相跟着,匆匆赶往位于洪武门内的部院衙门去。
当他们来到礼部衙门,才发现钱谦益不在,说是被皇帝召进宫中议事去了。幸而他的两个学生——顾苓和孙永祚都在。他们喜出望外地迎出来,把客人接进花厅里用茶;又告诉黄氏兄弟,钱谦益进宫议事已有大半天,这会儿快要回来了,请客人一定留下等候。黄宗羲同顾、孙二人本是老相识,只是发生了三年前虎丘大会那场风波之后,彼此见面的机会才少了。不过,一旦面对面地坐下来之后,昔日的情谊便使他们很快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
“哎,太冲兄,”顾苓兴冲冲地问,“前些日子,有人在阮胡子和马瑶草的大门上,各贴了一副对联,这可是你们干的?”
“噢,兄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黄宗羲谨慎地反问。
“猜呀!弟一听这联语,就猜着了!这留都之内,除了兄等,谁人能有此胆魄!
骂得好,骂得痛快!这两个老贼,就该有人去刮一刮他们的丑脸皮!”顾苓由衷地赞美着。
“不错,”孙永祚也接了上来,“还有前日那首诗,更是沉痛迫烈,感人甚深!
弟还记得——”于是他一字不差地把出现在皇城城墙上的、为“太子”鸣冤的那首诗背诵了一遍,然后说:“那等全无心肝,硬说太子是假的趋炎附势之徒,读了此诗,不知可也愧疚汗颜否?”
“怎么会愧疚汗颜?”顾苓鄙夷地撇撇嘴,“就说阮胡子吧,前些日子他来赴宴,弟故意举出他那篇《巡江陛辞疏》,挖苦他自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竟欲比拟诸葛武侯,可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谁知那胡子听了,不惟不觉,反而大言诸葛武侯亦不算什么,真没的生生把弟气破肚皮!八镉漓竦愕阃罚骸翱鞯昧蛉艘膊慌滤拍眨背≈刚潜尽堆嘧蛹恪返闹种执貌。钏缥薮牵耪哿怂慕抉嬷?顾、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顾说得热闹,在一旁的黄宗羲已经不耐烦起来。他之所以终于改变初衷,决定上这儿来,除了想办成弟弟的事外,还有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元旦前夕,他在秦淮河亭里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遇到了钱谦益的门生兼亲家翁瞿式耜。瞿式耜是继钱谦益之后,于八月被起用为应天府丞的。
当黄宗羲遇见他时,瞿式耜已经改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准备奉命去巡抚广西。过去黄宗羲在常熟钱谦益家中读书期间,与瞿式耜也常有来往,而且颇为投契。
所以深谈之下,瞿式耜便邀黄宗羲不如干脆离开权奸当道的南京,随他南下到广西去。黄宗羲当时考虑到手头的一摊子社务无人交托,加上营救周镳的事一直未有眉目,所以谢绝了。不过,瞿式耜在谈话中,还说到钱谦益并不像外间传说的那样糟糕,他之所以讨好马、阮等人,目的实在于为东林固守最后的一席之地,免得朝廷出了什么危迫的事,东林方面连个通消息的人都没有。因此,复社的士子不仅不该孤立攻击钱谦益,相反应当在道义上给予必要的支援,使他在政敌环伺的险恶境地中能坚持下去。对于这一告诫,黄宗羲当时没有吱声,事后却反复考虑了很久。也许是经历了近一年来大悲大愤的连番挫折的缘故,黄宗羲也开始意识到,同阴险毒辣的对手较量,光凭血气之勇是远远不够的,真的还必须讲究一下谋略,多安几个心眼。譬如这一次,如果不是及早定策让沈士柱、余怀等人分赴湖北和福建报信游说,只怕就不能如此有效地把马、阮等人禁制祝同样,对于钱谦益,如果他确实还没有彻底倒向马、阮一边,似乎也不妨稍假辞色,加以笼络……正是基于这种新的想法,今天,他才决定带弟弟上钱谦益的家里来,打算亲眼观察一下情形。只是,听了顾、孙二人这一阵子的谈话,黄宗羲心中顿时又生出一股反感。“哼,原来钱牧斋把阮胡子巴巴地请到家里来,奉为上宾不算,还公然让侍妾出席作陪!拍马屁拍到这样的地步,哪里仅仅是虚与周旋,简直连脸皮都不要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颇为后悔。如果不是考虑到好不容易来了,总得把情形了解得更彻底一点,也许他就会拂袖而去。不过尽管如此,心中却无法恢复平静,止不住老是想着那件事,对于眼前的谈话,也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他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主客问的话题已经改变了。黄宗会似乎向顾、孙二人谈到了来南京的目的,诉了一通碰壁之苦,并请对方帮忙。顾、孙二人则满口答应。这使黄宗会大为感激,连声称谢。“不错,我今天来,原来还打算替泽望办成候选的事,”黄宗羲心想,“但是,待会儿如果证实钱牧斋已经一心投靠权奸阉党,那么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这个口,也不会领这份情的!”他正想着,就听见一阵迟缓而微带拖沓的脚步声,从花厅外的石子路上一路响过来……进来的是钱谦益。他大约已经得到黄宗羲兄弟来访的报告,所以没有回到书房,而是穿着朝服径直走到花厅来。他没有上前同黄氏兄弟相见,甚至没有看客人,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异样地睁得更大,黝黑的瘦脸也由于惊恐而有点变形,身子则在微微发抖。跨进门槛之后,他就呆呆地站住,用喃喃的、却相当清晰的声音说:“出了大事了!左良玉——兴兵作反了!”
“老师说、说什么?”在一片静默中,响起了顾苓的嗓音。
“左良玉在武昌举兵了,说是要‘清君侧’!还发了檄文,自称奉太子密诏,指马瑶草和阮圆海为奸臣,要入朝诛之。前锋已抵九江。江督袁继咸连疏告急,以兵少不敢堵截。今日皇上已经下旨,急召史道邻督江北诸军渡江入援,并饬令九卿六部十三道合疏声讨。如今外间传言纷纷,人心惑乱,只怕会生大变!”
直到这时,顾、孙二人才听明白了老师的话,顿时紧张起来,齐声询问:“啊,那、那可怎么办?”
钱谦益皱起眉毛,倒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心烦意乱地说:“本来呢,左良玉的疏奏倒写得明白,他此番兴兵,意在清君侧,并非真个作反。只是如今北兵势如破竹,已陷颍川、太和,并自归德兼程南下。归德至象山八百里,无一兵防堵。
扬、泗、邳、徐,势如鼎沸。日前朝廷已命史道邻驰扼徐、泗,若为防左之故,拔营而东,则徐、泗必不能守。徐、泗一失,北兵便可直趋扬州,南都岌岌可危了!”
停了停,他又摇一摇头,说:“哎,左兵此来,实在不是时候!”
“那么,”顾苓眨眨眼睛,迟疑地说,“既然左良玉并非欲与今上为难,何不奏明皇上,令史道邻仍坚守徐、泗,以防北兵?”
钱谦益摇摇头,苦笑地说:“今日廷议时,姚思孝、乔可聘、成友谦几个扬州籍官员,都以为左兵稍缓,而北兵甚急,恳请勿撤江北之兵。皇上当时也谕日:‘着刘良佐还兵,留江北防守。’睢是马瑶草当廷戟指骂姚思孝等,说他们是东林,借口防江,欲纵左兵人犯。
并谓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良玉至,他与今上必死,而我辈俱得高官。因此誓不许遣刘良佐复归江北。皇上见他如此,亦无可奈何!盎谱隰艘恢痹谂员咛牛挥胁寤啊L底罅加窈啡黄鸨哺械郊湟馔夂统跃R蛭凑账窃鹊纳柘耄皇且ü圃炷谕饧泄サ那看笥呗垩沽Γ雌仁孤硎坑⒅骶头叮耆挥邢氲焦娴墩媲沟卮蟠虺鍪帧S绕涫牵品⒄沟秸庖徊剑醋员狈角寰耐彩翟诓荒芪奘印!鞍。袂凹柑炷茄樱皇呛芎妹矗抗馄灸切└鑫诱绲淖嗍瑁鸵丫崖怼⑷钪飨抛×恕N裁床坏纫坏取⑶埔磺圃偎担裁凑饷醇庇谛吮俊庇衅坦し颍谱隰擞切拟玮绲叵搿2还鼻娼幼潘档剑郝硎坑⒃诔弥希购啡簧啤澳扇们灞舷拢簿霾蝗米罅加穸笔保谱隰讼窀犹塘艘幌滤频模闹忻鸵怀榇ぃ偈狈吲鹄础?“哼,不让左良玉东进!说得轻巧,好像是他真有多大能耐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插口道,“还说宁可让清兵南下,真是丧心病狂,于此为极!依我瞧,左良玉这次清君侧,还真清得正是时候,若仍容此等权奸把持朝政,蒙蔽主上,残害忠良,这江南半壁,迟早会被他拿去卖给建虏无疑!”
停了停,看见屋子里的人们——包括钱谦益在内,全都默默无言,似乎并不那么同意他的说法,他又半是争辩,半是安抚地说:“左良玉的部众良莠不齐,军纪未尽如人意是不假。惟是左宁南为人心存忠义,能识大体。听说前几年他奉旨进驻武昌,途经皖城时,守将杜宏域亦曾颇以地方为虑,后来,凭着柳麻子一席话,他便慨然允诺杜宏域助他纠察。如今留都乃社稷重地,国家存亡所系,左宁南又岂会不知?他自必能严束部众,不准他们一如平日之散漫恣肆,可无疑也!”
说完,发现大家仍旧一声不响,顾苓和孙永祚还互相交换着眼色,现出苦笑的神情,黄宗羲就焦躁起来。同时,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气。
“到时,”他激昂地说,“如若左宁南未能察此,或有疏于制御之处,晚生愿孤身前往虎帐,犯威直谏,虽因此触彼之怒,锋刃加体,也在所不辞!”
这一次,钱谦益终于说话了:
“贤侄之豪情胆气,自是可嘉。”他微低着头,慢吞吞地说,显然是在斟酌字句,“矢忠报国之志,老夫也深知。惟是左宁南之部众,大半本属盗贼。此辈纯由利合,亦以利驱,何曾有忠义之心,更遑论自律之意。以往左宁南每每姑息之,非不欲从严,实出于不得已。若谓贤侄到时亲往谏说,便能令彼从善如流,只怕……”“为什么不能!”黄宗羲反驳说,由于被自己刚才所闪现的设想昕鼓舞,他甚至变得更加自信、兴奋、跃跃欲试,并且开始历历在目地想象出,到了那种情势和场合,自己将怎样以远远超过柳敬亭的深刻、雄辩、无可辩驳的进言,使那位手握八十万大军、赫赫有名的统帅为之折服、感佩,终于像一位大智大勇的英雄豪杰所必然会做的那样,慨然答允自己的请求。
“为什么不能!”他傲慢地重复说,“左宁南并非懦夫、乡愿,他忠肝义胆,连马瑶草、阮圆海之辈,他都敢与之相抗,又岂会连约束部众的胆魄都没有?如今,就怕自许为圣人门下者,却忘了立身之本,一心只想巴结阿附狗贼权奸,到头来,连一介武夫都不如而已!”
说完,看见钱谦益皱着眉,一声不响,他就拱一拱手,说声“告辞!”然后一拂袖子,大步向外走去。当不知所措的黄宗会呼唤着,慌里慌张地赶上去时,他已经出了大门,走在排列着一对又一对石狮子的官街上了。
八
由于朝廷极力封锁消息,南京城里的一般老百姓,虽然还不知道左良玉举兵这回事,但圈子内的社友们,通过黄宗羲的透露,很快就全都知道了。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们怀着兴奋的、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分头四出打听局势的最新进展。当然,收集到的情报多数是零碎的、杂乱的,甚至往往互相矛盾。例如,一会儿传说左良玉已经攻陷了九江,并且接连攻破湖口、建德、彭泽、东流等县;一会儿又传说左军在攻陷九江后发生了分裂,以原“流寇”过天星惠登相为总兵的那部分军队,突然撤退,不知所往;一会儿传说驻节九江的湖江总督袁继咸也一同起兵,配合左良玉的行动;一会儿又传说袁继咸并未参与,而是亲到左营,力劝左良玉不要前进,驻军候旨,但左良玉不听,仍旧进兵,结果攻破九江,并大肆烧杀抢掠;再一会儿又传说,左良玉本已答应不攻破城池,但部下不听命令,擅自行动,结果才造成九江的浩劫;甚至还有传说左良玉在九江时已经病死,如今领兵的其实是他的儿子左梦庚,如此等等,一时也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有一点可以断定:就是左家军看来确实是越来越逼近南京。因为朝廷已经放弃黄淮一线的设防,急调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以及东平伯刘泽清火速率兵人援,以抵御左军。接着又命阮大铖会同应天、安徽巡抚朱大典巡防南京上游的江面。与此同时,南京实行全城戒严,并派遣各武职勋臣分守南京外城的十三道门户。正是这最后一种情形,使社友们预感到那场盼望已久的暴风雨正在迫近,心中既紧张又兴奋。为了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在公众场合虽然不敢表露什么,但私下里凑在一起,话题总是离不开这件大事。
特别是后来又读到暗中传抄的左良玉檄文,其中除了历数马、阮的奸状外,还特别把逮捕迫害周镳、雷演祚列为他们的重要罪行之一,就更使社友们把左良玉看作是能扭转乾坤的大救星,巴不得他早日打到南京来。
当然,社友中也有人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冒襄就是其中一个。
如果说,还在吴应箕、黄宗羲决定派人分赴湖北、福建报信游说时,他就强烈地表示反对的话,那么,眼下的变故,更使他震愕之余,有一种大祸临头的危惧。
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知道反对也罢,赞成也罢,都已经没有什么用。所以,虽然他还不打算离开南京,但愈加没有兴趣同社友们混在一块了。
这一天,已经是四月初八。整整一个上午,冒襄都在城里奔波,为的是求人帮忙,以便让手下的仆人能通过已经戒严的城门,把一宗等着急用的银子,给正在海宁县任上的父亲送去。在那些相熟的官员家中,彼此照例也谈到目前的局势,其中惶恐不安者有之,劝冒襄设法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别再跟社友们瞎闹腾者有之。
结果一连几家地走下来,虽说总算把事情办妥,但冒襄的心中却丝毫没有轻松之感,相反,变得更加烦闷了。
直到午刻已过,冒襄才领着一名长班沿着从竹桥至柏村桥的河畔匆匆往回走。
眼下已是初夏时节,从昨天起,天空中就灰蒙蒙的,阴云密布,日色无光,却偏偏一直下不出雨来。那情形,也恰像眼前南京所面临的局面,显得混沌难测。冒襄坐在驴背上,仰望着时而昏暗、时而转亮的天空,忽然想起元代诗人萨都刺那首《金陵怀古》词:“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啊,重复了多少遍的这幅可怕图景,当真还要再度来临么?这一切难道当真要由我们这一辈人亲身来经历?”
冒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不敢想下去了,只是给驴子加了一鞭,一直朝桃叶河房走去。
回到桃叶河房,冒襄把缰绳交给长班之后,便匆匆往里走。他穿过门楼,看见几个人——都是本河房里的住客,正聚在堂屋前的天井里,起劲地交谈着。发现冒襄走进来,便一齐住了口。这几个住客,论身份也是缙绅文士之类,但冒襄嫌他们言谈无味,见识粗浅,平时也不大来往。此刻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他愈发连招呼也懒得打,管自低着头,朝自己租住的东边那个小院落走去。
“冒先生回来了,可曾见到适才大中桥行刑之事?”
冒襄回顾了一下,发现主动发出招呼的那个房客正眯缝着眼,现出一副关注的样子。他只得略为停步,点一点头,然后淡然回答:“不曾见,不知所杀的是什么人?”
“哎呀,原来冒兄尚不知道!今日受刑的,乃是贵社的周钟和武愫、光时亨三人!”
冒襄本来并不打算停留,忽然听说被杀的竟是这三个熟人,心中蓦地一震,抬起头,满怀惊疑地望着对方。
“闻得临刑前,他们在刑部俱受过杖,已不能行走,是用土箕抬着来的。”那人摇着头,现出悲天悯人的样子,目光却闪烁不定,分明想看到冒襄的惊恐和狼狈。
“按说呢,”另一个房客也敲敲打打地接了上来,“像周介生这等人,不仅失身降贼,还公然向闯逆上《劝进表》、《急下江南策》,实在是丧心病狂,罪大恶极,一死不足以赎之!只是他一向以名士班头自命,却落得如此下场,却也令人可诧可叹!”
“同是降贼,弟适才见那光时亨与武愫倒还像知罪的样子,惟独这周钟最是可恶,一路上撞天价地叫屈,说什么‘青天白日之下,竟有如此之事’,又说‘杀了我,天下便得太平么/真可谓至死还想瞒天骗人!”这插嘴的第三位,却显得余忿未消。
冒襄始终没有答话。无疑,由于被杀的这三个人,特别是周镳的堂弟周钟,作为复社当中有影响的领袖之一,很久以来就遭到阮大铖的切齿仇恨。权奸们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在正月间,东林、复社方面已经走通了次辅王铎的门道,请得圣旨,对从贼诸臣一案,准予停刑。当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知,才过了三个月不到,忽然又开杀戒,这却是冒襄所估计不到的。
无疑,对于周钟等人的降贼失节,冒襄也很恼火,觉得他玷污了复社的名声。
但一位平日十分熟悉的朋友,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件事,仍然使他受到很大的震动,以至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三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才低下头,默默转过身,向下榻的院落走去。
“眼下才交四月,并非秋决之时,更兼左良玉之兵正沿江东下,何以朝廷不迟不早,偏要挑这节骨眼上来行刑?看来必定是马、阮二贼所为!但他们为何如此有恃无恐?莫非他们认定,左良玉打不过来?还是他们预感末日将临,决意先行杀人报复?嗯,要是这样的话,我辈只怕也难以幸免于祸!”这么一想,冒襄的一颗心不由得“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浑身的筋肉也突然抽紧了。尽管云端里传来了夹杂着闪电的隆隆雷声,豆大的雨滴也打到了脸上,他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可是,事到如今,即使要逃,只怕也来不及!
况且内外城门全戒了严,又怎能出得去?不错,时局到了这一步,眼见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既然迟早都是个死,那么他们要杀,就让他们来杀好了!说不定如此一来,我就不用亲身经历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变,不用受那一份国破家亡的熬煎!反正家中的小弟已经出生,父母膝下也不至于没有奉养之人了!罢饷淳睾嵯乱惶跣模跋宸炊骄蚕吕矗⑶疑鲆恢忠涣税倭税愕慕馔阎小U獾倍甑阋丫涞妹芗鹄础S谑牵袈跫覆剑唤趴缃种沧虐沤逗丸僮踊ǖ耐ピ豪铩?“啊,好了,大爷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冒襄抬头一看,发现仆人冒成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正从西屋里急步向他迎来,忠厚的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大爷,”大约看见冒襄只点点头,打算向里问走去,冒成连忙跟上来,一边举着伞替他挡雨,一边急急禀告说:“郑爷来了,说有要事要与爷说,已在西厢等候多时了!”
冒襄微微一怔:“郑爷?哪个郑爷?”
“就是镇抚司的郑爷。”
冒成所说的“郑爷”,就是冒襄家中旧日的清客郑廷奇,如今在南京的镇抚司当了一名校尉班首,专掌逮捕犯人的职责。去年八月,周镳、雷演祚被捕入狱的消息传出之后,冒襄还曾经领着陈贞慧和侯方域去访过郑廷奇,请他设法关照。后来由于周、雷二人移交刑部大牢关押,冒襄也就没有再同郑廷奇联系。现在忽然听说对方来访,而且不惜坚坐等候,冒襄就不由得疑惑起来,连忙转过身,匆匆朝西屋走去。
果然,当他撩起门帘,跨进门槛时,发现郑廷奇已经站起来,做出行礼的样子。
不过,使冒襄更加惊疑的是,今天郑廷奇青衣小帽,打扮成平民的样子,虽然还是那张黄黑的宽脸,还是那部浓密的胡子和那双小而亮的眼睛,但冒襄一看之下,竟差点儿没认出来。
“哎,世兄!”郑廷奇不待冒襄发问,就匆匆作了一揖,走近来,用压低的、紧张的声音说,“弟今日来,是有一极急迫之事相告:马阁老及阮大司马因左兵东下,十分震怒;又因左良玉在檄文中,提及周仲驭、雷介公二位下狱之事,遂认定此变系因他二人而起,并疑及复社诸生意欲为左兵内应,故此今日已先请旨将周介生三人问斩正法,并将周仲驭、雷介公同时赐死于狱中。如今又行驾帖至都察院,要将世兄及黄太冲、顾子方、吴次尾、陈定生等诸位兄台收捕下狱。弟今早自院中一位书办朋友处得知此事,且谓掌院邹大人批云:准于明日行文到司。如今情势已是极急,世兄应从速离京远避,迟则祸将不测!”
冒襄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迅猛。特别是听说周镳、雷演祚已经被赐死狱中,更如同晴空响起了一记霹雳,把他一下子震呆了。“啊,这么说,周、雷二公果然也给他们害死了!可是,周仲驭是去年八月被逮的,说他联结左兵,有什么证据?
马老贼怎敢这样无法无天,不经三司勘问,就胡乱定谳杀人?还要来收捕我们!我们到底有什么罪?难道就为的我们出了《留都防乱公揭》,就为的我们不买阮胡子的账,就为的我们要为太子鸣冤申辩?可这算什么罪?即便是次尾、太冲他们曾派人到武昌、福建去报信,也从来没打算要让左良玉兴兵。这一层我一清二楚!他们身为大臣,为报私怨,想杀就杀,想抓就抓!这朝廷到底还有王法没有?还讲道理不讲!”冒襄在心里激愤地大叫。原先那种绝望的预感,已经不可抗拒地直逼到眼前,他心中的傲气与怒火,也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不,我不走!我为何要走?我为何要怕他们?他们要逮我,就来逮好了!无非是一死!国家的局面到了这一步,反正迟早大家都得完蛋,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我不走,不走了!”
看见冒襄冲动已极的样子,郑廷奇也显得有点黯然。他低下头去,在透窗而入的哗哗雨声中想了一会,又相劝说:“一死固不足惧,惟是大丈夫当死得其所。其实如今报国之地甚多,譬如史公在扬州广揽人才,世兄何不就到那里去,一展才志,岂不较之留在此间白送性命强得多!”
郑廷奇在冒襄家中做过清客,对这位世兄的脾气显然颇为了解。所以他说话时并不激昂,相反显得十分沉着、冷静。果然,冒襄被他这么一点醒,顿时不说话了。
事实上,他本不是个鲁莽的人。虽然满腔的悲愤与绝望,使他决心以一死来与强权相抗,但当发现还存在着更有价值的选择时,他就变得清醒了。
“可是,晚弟还得去告知黄太冲、顾子方他们才成。要么,大家一齐都走,决不能晚弟一人独走,而让他们陷于罗网!”沉吟了片刻之后,冒襄迟疑地说。
郑廷奇松了一口气。他立即从腰间拿出一支令箭,说:“事不宜迟,世兄既决定离京,切不可迟于今夕。虽然内外城俱已戒严,但持此箭便可通行。至于黄太冲相公他们,不劳世兄去告知,包在弟身匕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