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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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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芳草 四


钱谦益和柳如是到苏州已经两天了。他们没有进城,下榻在阊门外彩云里已故徐太仆家的东园。徐太仆名时泰,万历年间进士。他家是三吴数一数二的巨富,在苏州拥有的园林房产不下七八处之多,这东园是徐太仆暮年静养之所,虽然不甚宽敞,却颇为清静幽雅。钱谦益深喜它境界不俗,出入苏州时,每每在这儿落脚。

由于事先约定要到苏州来聚齐的陈在竹和钱养先一直不见踪影,钱谦益对于这半个月来,他们二人在外间活动的情形至今摸不清底细。眼看已经是三月二十三,再过五天,就是虎丘大会。虽然这两位心腹族人的办事本领都是可以信赖的,但是这一次的使命非比寻常,而且时间紧迫,因此钱谦益始终暗暗悬着一份心,生怕会出什么娄子。

钱谦益的担心,说来也并非多余。一个多月前,他得到内阁首辅周延儒传来的信息,讽示他运用自身在士林当中的威望和影响,设法促使东林、复社方面停止对阮大铖的激烈抨击,改而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以此作为他钱谦益复官起用的一种交换条件。当时,钱谦益就颇为犹豫,而且对于周延儒的刁难要挟深为气愤。不过,他苦苦等待、钻营了十三年之后,终于出现这么一个转机,却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轻易放弃掉。他隐隐预感到,这是他的最后机会。

如果加以拒绝,他也许将会抱憾终生,死不瞑目。因此,踌躇再三。

钱谦益还是横下了心,决定冒险尝试一下。

经过同陈在竹、钱养先,自然还有柳如是,反复磋商研究,钱谦益同意了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可行的计划。这个计划是这样的:按照他们的估计,替阮大铖开脱的主要阻力,当然是来自复社。不过在复社当中,真正坚决强硬反对阮大铖的,除了少数像吴应箕这样的激烈分子之外,还有就是陈贞慧、黄宗羲、顾杲、侯方域这批东林党人的后代,他们的父祖辈在魏忠贤专权的时代,曾受到严酷的迫害,对于阉党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让他们捐弃旧怨,宽恕阮大铖,看来是办不到的。不过,在整个复社当中,以上两类人毕竟是少数,多数的成员,与阮大铖其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无非瞧着现时在士林当中,骂阉党、斥小人是件时髦的事儿,于是也跟着瞎闹腾,希望借此出出风头,博得个“君子”的美名。近几年来,事实上已经有一些人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门户之争”颇感厌倦,流露过和衷共济的想法。如果设法联络第三种人,再通过他们说服第二种人,那么就能够把相当大的一批人争取过来。此外,看来同样重要的是:目前复社的成员虽然人人都以“清流”自居,以“君子”自命,实际上其中却分门立派,各有各的小圈子,利益、打算都不相同。

过去已经是面和心不和,自从复社的创始人张溥于去年逝世之后,各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更加日甚一日。如果能巧妙利用他们的矛盾,使之尖锐激烈起来,那么到时又可以争取到一批人。只要把大多数人拉到自己这一边,剩下的少数人士纵然强项顽固,也无济于事了。

基于这样的分析和估计,他们决定首先从两个方面来实施他们的计划:一方面,派钱养先带着几名族中心腹子弟,到扬州去找郑元勋。因为郑元勋曾经向钱养先表露过对于目前这样压制阮大。

铖有不同看法,加上他又是本届复社大会主持者之一,只要说动他,再通过他去联络说服其余的人,事情就会顺当得多。鉴于平日郑元勋对钱谦益奉若神明,巴结得不得了,估计钱养先此行问题不大。另一方面,则是派出陈在竹,也带着几个得力的子弟,到松江一带去活动,散布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对旧几社一派人极端不满,认为他们成心拆台,搅乱社局,以便取而代之,因此准备在虎丘大会上同他们摊牌算账的谣言,从而煽动旧几社一派人的愤怒,使之在未来的斗争中即使不倒过来,至少也保持中立。当以上两个方面都办成之后,接下来,就在虎丘大会上,由郑元勋发难,钱家的族人弟子群起响应,提出宽宥阮大铖的主张,并且凭仗多数作出公议,布示四方,上达朝廷。只要能做到这一步,事情就算成功了。

最后,根据柳如是的建议,在整个计划进行的过程中,钱谦益都避免直接出面,只在幕后调度指挥。这样,万一事情失败,也不至于严重损害钱谦益的声誉和地位。

这个计划,陈在竹和柳如是都觉得比较切实稳妥,钱养先尤其乐观,认为已是万无一失。受了他们的鼓舞,钱谦益的劲头也来了。事实上,一旦摆脱了开始那种犹豫消极的状态之后,他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热情和过人精力,使手下的人都为之惊讶。为了推动计划的实施,近一个月,钱谦益已经全力以赴地行动起来。他先修了一封措辞得体而又意思明确的信,托人送往北京,向周延儒表示态度;同时,又再拿出几千两银子作为活动费用,交给陈在竹和钱养先带上,命他们立即分头出发。

这之后,他就开始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崇高声望,一改近几年懒于见客的习惯,对于来访的人士,不论贵贱高低、熟与不熟,一律给予接见,优礼相待;对于他们的请托要求,也尽可能给予满足或帮助,使这些人一个个都受宠若惊、大为感动;受到恩惠的,对他更是满怀感激。消息一传开,又招引来史多的拜访者。以至到后来,半野堂前竟弄得一天到晚轿马不断,城里城外的客店都住满了等待接见的人。钱谦益也不辞劳苦,一边服着参汤,一边抖擞精神接客。在这期间,他自然也想方设法散布例如“虏寇交煎,国事日危,亟宜平息党争,和衷共济”一类的论调,只是回避不提阮大铖这一点。这样一直忙了将近一个月,眼看同陈在竹、钱养先约定的会合日期已到,他才带着柳如是匆匆赶到苏州来。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几天过去了,陈、钱二人却没有一个回来复命,钱谦益就有点担心了。他不由得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把事情估计得太简单?事实上吴应箕、陈贞慧那一帮子人数虽少,在复社当中的影响力仍然相当大。加上阮大铖是钦定逆案中的成员,是狗彘不如的阉党儿子,这种观念十多年来已经在人们的头脑里生了根,一旦要加以改变,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士林当中的情况相当复杂,人人都熟读诗书,脑瓜都会绕弯子,要完全骗过他们并不容易。不错,他们之间确有纠纷,而且相当尖锐。善于利用这些纠纷,固然有可能达到目的;但是反过来,也会恰恰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纠纷,使再好的计划也葬送掉……不过,钱谦益内心虽然烦躁,表面上却依然保持从容镇定。他对于下人的态度,甚至比往常更温和一些。今天早上起来,丫环红情失手打破了一只细瓷盅子,把刚炖好的参汤洒了一地毯。要是在平时,钱谦益难免会皱起眉毛申斥两句。可是今天,他只是淡淡地叫她收拾干净,就完了。钱谦益这种“不示人以迹”的处事涵养,自然瞒不过他的那位绝顶聪明的如夫人。只是,即使柳如是,这会儿也在暗暗着急,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而且她还不愿多问,生怕加深了钱谦益的忧虑。所以此刻,当两人在揖峰轩中摆开棋局对弈,钱谦益接连下错了数子之后,柳如是便含笑推开棋枰,说:“这天气怪困人的,我也没劲儿再下了,想去歇会儿。相公在园子里窝了两天,想必也闷得慌哩,何不到外面散散心?”

钱谦益本来就没有心思下棋,听见柳如是这样建议,他点点头,站起来,等红情服侍他换过衣服之后,便携了一支藜杖,叫了一名小厮跟着,慢慢地走出外面去。

钱谦益来到大门口,就站住了。他扬起脸,朝彩云里南头眺望了一阵,直到断定无论是陈在竹还是钱养先的影子,都不会很快出现之后,才失望地转过身,信步向西园行去。

西园也是徐府的产业,跟东园隔着一截街道。徐太仆死后不久,他的儿子把西园东面的一片住宅舍做了佛寺,取名戒幢寺。寺内的住持茂林法师,是一位有道高僧。钱谦益因为常在东园落脚,也就认识了茂林,平日谈经论禅,彼此颇为投契。

现在钱谦益想找个人解解闷,便自然想到了他。

正是春天进香的季节,街道上,来来往往净是从四乡赶来进香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者乘轿,或者步行,不少人还背着包袱、挑着箩担,在又窄又长的街道上挨着、挤着,那些低矮浅窄的茶馆,生意清淡的香烛店,像着了魔似的,一下子紧张忙碌起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活气。显然,尽管四乡都在闹饥荒,米价腾踊,人心惶惶,但是人们奉祀神灵之心,却丝毫不敢懈担他们宁可把裤腰带勒得更紧一点,也要设法拿出尽可能多的香烛和捐赠,再加上更虔诚的祷告和许愿,希望求得神明的垂悯,保佑自己及亲人的福禄康宁……钱谦益夹在香客当中,来到悬着“戒幢律院”横匾的山门前。

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将门外那些摆卖香烛元宝、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经典木鱼的大小摊档浏览了一遍,发现并无看得上眼的货色之后,才慢慢地踱着方步,走进寺中。

戒幢寺的规模不算太小,一共三进,两边还有别院。寺前的部分本是门厅,现在改成了四天王殿;寺后是藏经阁和僧舍。居中一进的大雄宝殿,是大厅改建的,顶上加了一重飞檐,殿前筑起了露台,气象颇为宏伟。不过这样一来,两侧的厢房便显得低矮局促,不大相称。以往钱谦益也曾一再向茂林住持指出这个毛病,不过茂林听了,总是合十低眉,念一声“阿弥陀佛”,说:“罪过罪过,前次改建大殿,所费之资已抵百户中人之产,贫衲为此事至今不安,怎敢再生妄念!”现在,钱谦益发现两厢的景状依然如故。在殿前的空地上,分男女两边,密密麻麻地坐满了香客;露台上设着一架高脚香炉,炉上香烟袅袅,身躯瘦小而面目慈和的茂林法师身披袈裟,端坐于蒲团之上,正在向善男信女们宣讲佛法。

钱谦益因为耳背,开始听不清茂林说什么,后来走得近了,才听出是在述说《大庄严论经》当中的《尸毗王舍身饲鹰》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说:古时有个尸毗王,精勤苦行,一心向佛。佛祖为了考察他心志是否坚牢,乃命天神毗首羯摩化做鸽子,他自己化做老鹰。鸽子躲到尸毗王的腋下。老鹰赶来索取,尸毗王不允,宁愿割自己身上的肉来换取鸽子的性命。老鹰同意了,但要求割下的肉须同鸽子重量相等。尸毗王命人拿来一杆秤,一边放鸽子,一边割自己的肉。谁知身上的肉一一割尽,仍然未抵鸽子的重量。尸毗王最后举身上秤,表示愿意把整个身子舍献出去。

这时大地震动,诸天唱叹,佛祖显形,微笑嘉慰。尸毗王心志愈坚,合十作偈说:我割身肉时,心不存苦乐,无嗔亦无忧,无有不喜心。

此事若实者,身当复如故。

速成菩提道,救于苍生苦。

钱谦益无聊地站了片刻,估计这种讲经不会很快就完。他一心惦记着家里,只怕在他出来这会儿,陈在竹或者钱养先已经回来了,于是便悄悄转过身,打算退出去。这时候,一个长得斯文秀气的中年僧人,穿过人丛,走到了他的跟前。

“不知檀越光临敝寺,有失远迎,望祈恕罪!”那位僧人打着问讯说。

钱谦益“噢”了一声,连忙还礼。他认得这位僧人法名观照,是寺里的知客僧。

“不敢,学生偶因小事来苏,下榻东园,闲着无事,前来走走。既是贵寺佛事正忙,学生就不打扰了。”

“檀越千祈留步。 敝寺住持长老吩咐,请檀越方丈奉茶,他即刻便来。”知客僧恭敬地挽留。

钱谦益迟疑了一下,觉得不好推托,只得点点头,由知客僧在前引导着,朝方丈室走去。

还没走出大院,突然“哄”的一声,山门外骚动起来,一群香客神色惊惶地从四天王殿奔进了大院。接着,外面一个声音高叫:“前门、后门都把住了!休得放走一个!”

钱谦益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院子里听讲的香客,还有露台上的茂林法师和执事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回头朝山门望去。

一会儿,只见堆挤在四天王殿前的香客们忙不迭地向两旁闪开,五六个头戴红黑两色帽子的衙役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走在最后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圆脸汉子。

他头戴瓦楞帽,身穿鹦哥绿夹绸长袍,脚下三丝官履,一时倒瞧不出他是什么身份。

圆脸汉子来到院子里,就站住了。他叉开两腿,倒背着手,阴沉地转动着小眼睛,朝在场的人们来回扫视了几遍,最后目光停在露台上。

“谁是本寺住持?请出来说话!”他大咧咧地说,声音尖锐刺耳。

知客僧观照离开钱谦益,他快步走到那汉子跟前,打着问讯说:“檀越光临敝寺,不知有何赐教?”

圆脸汉子翻了他一眼:“你就是住持?”

“不敢,小僧是本寺知客。”

“叫你们住持说话!”

“是!桓叶侍丛礁咝沾竺员阈∩ūā!?圆脸汉子“哼”了一声,正想说话,一个衙役忽然走过来,指着大殿说:“金爷,那妮子像是躲进里面去了!”

姓会的圆脸汉子眉毛一耸,喝叫:“快搜!”

几个衙役立即朝大雄宝殿奔去。两廊上的香客,稍微躲闪得慢一些的,都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 本来坐在院子里静静听讲的香客,吓得“哄”地站立起来,互相招呼着,拥挤着,都想找个安生的地方躲避。院子里顿时乱了套。

姓金的汉子蓦地大喝一声:“不准乱跑!谁跑就锁谁!”

站在他附近的香客呆了一下,犹豫着站住了。其余的人没有听见,依旧乱钻乱躲。钱谦益给人挤在栏杆旁边,靠了小厮的大声吆喝和竭力保护,才没有被挤着。

他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心中好生懊恼:“早知会碰上这种倒霉事,我便不来了!”

他想。同时暗暗纳闷:“这个姓金的不知什么底细,竟然如此骄横,连衙役都听他指派。他们到庙里来不知要搜拿什么人?”

这时候,只见露台上的茂林长老站了起来。他回头朝侍立在身后的几个僧人吩咐了几句。那几个僧人立即分头走下来,开始极力安抚香客,维持秩序。

茂林长老眼见院子里慢慢平静下来,才不慌不忙地步下台阶。

他先来到钱谦益跟前,同他行礼相见。略事寒暄之后,茂林便摆摆手,命手下的僧人先把钱谦益送到方丈室奉茶,免得在这儿被人挤着了。钱谦益心里有事,本来无意久留,又碰上这么件意外的是非,更加扫兴,只想快点离开。不过,一来他不想太拂主人之意;二来,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一走了之,似乎也不怎么好。

于是,他只得点点头,心里却越来越别扭,觉得来苏州这两天,净碰上些倒霉的事,仿佛预兆着此行并不吉利似的。

“喂,你们往哪走?”姓金的汉子蓦地吆喝起来。这时,钱谦益正没精打采地跟着一名僧人,打算朝方丈室走去。

“我说了,谁也不许乱跑,你聋了吗?”姓金的汉子看见钱谦益没有停步,他猛地蹦过来,气势汹汹地企图阻拦。

钱谦益站住了。一股无名怒火猛地升腾起来。但他仍然极力克制着。他缓缓回过头来,冷冷地瞧着姓金的汉子,一言不发。

“哦,这位是常熟的钱牧斋檀越。”茂林长老连忙跟过来介绍说。也许因为看见姓金的来头不小,而且蛮得可以,生怕钱谦益会吃眼前亏,茂林的语气有点急促。

“钱檀越早年官居礼部右堂,又是东林领袖、文坛宗主,京里也县大大有名的!”

茂林很快地补充说。他情急之际,不知不觉地用了一种夸耀的口吻,说过之后,才似乎颇以这种“面谀”为可羞,自己反而脸红了。

钱谦益尖利地瞥了茂林一眼。“你是什么人?”他问姓金的汉子,口气依然十分平静。

听说钱谦益曾经官居礼部右堂,那姓金的汉子似乎呆了一呆,但是刚才他的横蛮劲头使得太满,众目睽睽之下很难兜得转来。

他瞪了几次眼睛,又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强地拱一拱手说:“原来是钱老爷,在下金三,是京里国丈府里派来姑苏公干的,适才不知老爷,多有冲撞,休怪!”

金三报出来历,茂林等僧人听起来还不怎样,站在四周静待发落的香客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有人“氨地叫出声来,立即又惊恐地窒住了。院子里刹那间更加寂静,微风吹拂树木和鸟儿啁啾的声音听来格外分明。

钱谦益顿时醒悟了:怪不得他如此骄横,还能动用衙役,原来背后是这样一座大靠山!扒嬖缇吞担商锖胗鲎罱扇说剿罩堇床陕蚺⒆樱遣陕颍导噬现灰强瓷狭说模土拼溃膊还芏苑皆敢獠辉敢狻K越礁鲈吕矗霉盟粘抢铮芯唬诵幕袒獭4蠓渤さ煤每匆恍┑呐⒍忌璺ǘ悴仄鹄础D切┭廾弥募伺透挥盟盗恕!”纠矗锖胗龉笪桑豢傻泄杂诹髀淝嗦サ呐永此担词疾皇且桓龉樗拗?不过,一来田弘遇府内姬妾众多,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别说打算宠夺专房,就是要站稳脚跟也很不容易。二来,田弘遇还有一桩怪脾气。每逢有新人入府,开始他总是优礼迎娶,赐给珠冠蟒服,位列姬妾;但是三四天后,就立即贬为婢仆,呼来喝去,动不动就鞭笞毒打。去年,红极一时的秦淮名妓杨宛叔,被田弘遇抢回去之后,就吃尽了苦头。消息传来,把她的姐妹们都吓坏了。所以今年听说田国丈又派人来物色美女,平日稍有一点艳名的,都躲的躲,藏的藏,生怕跳出火坑之后,却掉进了地狱。眼前这个姓金的,八成就是干的这种勾当。只是,采买女孩子,怎么跑到寺院里来了呢?瞧他们刚才的架势,像是要搜寻什么人似的,莫非那女孩子竟逃进这儿来了么?

“嗯,你来这儿干什么?”钱谦益仍然不动声色地问。弄清了金三是田弘遇手下的一名家仆,钱谦益反而放下心来。他同田弘遇多少还有一点交情,去年田弘遇奉旨到南海进香回来,路经南京时,两人还见过一面。当时钱谦益曾应田弘遇之请,写了一首诗送他。要在平时,冲着这份交情,钱谦益对这个金三自然会改容相见;可是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却涌起了一股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狂妄之徒的欲望,这种欲望又因为意识到它的愉快后果而变得强烈起来了。

“这,好教钱老爷得知,在下前两天走失了一个人口,嗯,是个女孩儿。有人看见她逃进寺里来,所以进来寻她。”

“什么样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她叫董白,又叫董小宛,也就十七八岁,鹅蛋脸,大眼睛,一笑两酒窝,身量嘛,不高也不矮……”金三用手比画着说。

钱谦益不由得“噢”了一声。他不仅听说过这个女孩儿,而且还见过她、认识她。董小宛也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不仅美貌出众,而且心思明敏,琴棋书画固然不在话下,她还学得一手出色的刺绣,唱得一口呱呱叫的曲儿,就是人冷傲点儿,顶不爱凑热闹,人们都说她不像个旧院姐儿,倒像个隐居山林的女高士。

“嗯,找到了吗——这个董小宛?”

金三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进入大殿搜寻的那几个衙役匆匆走了出来,像是回答钱谦益的问话似地说:“启禀金爷,没有找到。”

“啊,怎么找不到!”金三发急说,登时拉下脸来。

衙役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吱声。

“再给我搜!”金三跺着脚叫。

“是,金爷!”衙役们答应着,迟迟疑疑地走开去。

站在前面的香客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下,后面的人跟着骚动起来,随即又怕冷似地挤到一块。

“人这么多,仔细瞧瞧,看看有没有躲在人堆里。还有,那些和尚的房间,都给我里里外外搜一遍!”金三发狠地命令着。

听说要搜查住房,在场的僧人都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望着茂林长老。

茂林的神色有点尴尬。他显然觉得对方并无官府凭信,便要搜查僧房,实在欺人太甚,但是如果不让搜查,又仿佛寺里真的藏着什么女孩儿似的,传扬开去,更加不得了。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搜吧,还是搜个清楚的好!”

如果金三不下令搜查僧房,或者虽然下令搜查僧房,但茂林长老不是这样回答的话,钱谦益也许就会对这件事罢手不管了。因为,最初他虽然打算教训金三,后来转念一想,迫在眉睫的那件大事还没有着落,实在没有必要去争这份闲气。他还想到田弘遇是当今皇上的老丈人,他的女儿田贵妃是皇上最宠爱的一个妃子。

父女二人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将来自己人京复官之后,许多事情只怕还得仰仗于他,也实在不便得罪。但是,眼前这个姓金的家伙却不见好就收,似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内;而茂林长老遭此凌辱,也丝毫没有向自己求援的表示,仿佛看透了自己并无能力保护他似的。这就使钱谦益感到了一种被人藐视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又由于近两天来的等待、烦恼和失望而变得难以忍受。“哈哈,瞧吧,钱谦益!

在别人眼中,你已经成了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废物了!”他恶毒、快意地对自己说。

同时感到这些天来——不,这十多年来所积存下来的苦恼、怨毒和愤懑开始在胸膛里翻涌,他极力试图压抑它,却反而使它急剧地膨胀起来。

“慢着!”他费力地喊,声音是喑哑的、微弱的。

金三回头看着他,安抚地微微一笑。钱谦益却觉得,这微笑仿佛在说:“老头儿,你就呆着吧!没你的事,你也拦阻不住咱!”

“站住!”钱谦益蓦地怒叫起来,声音大得连自己也有点吃惊,“不许你们胡作非为!”

全场的人,包括金三在内,都愕然呆住了。

“不许你们胡作非为,听见没有?”钱谦益跺着脚又叫。

“钱老爷,是这样的——”金三被钱谦益的气势所震慑,他的口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我们走失人口……”“胡说!这戒幢寺是清净佛地,这位茂林长老是有道高僧,怎么会收藏你的女孩儿?”钱谦益瞪起眼睛。

“可是……”

钱谦益做了个“不要听”的手势:“要搜查寺院,得有吴县、苏州的牌票!你有吗?要不——”他转向那几个衙役,厉声地说,“莫非你们身上带得有?”

那几个衙役是苏州府派出来协助金三办事的,事先并没有估计到要来搜查戒幢寺,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牌票。他们一下子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其中也有认得钱谦益的,知道他同知府大人素有交情,在他的跟前,知府大人还得自称一声晚辈,这会儿见钱谦益发了怒,就更不敢应嘴了。

金三却似乎颇不服气,他挺一挺脖子,争辩说:“钱老爷,我们可是给国丈爷办事。这个女孩儿,是国丈爷点着名儿要的,如今走失了,国丈爷责备下来,在下可是吃罪不起!”

钱谦益冷笑一声:“国丈大人么,我也认识,去年他奉旨往南海进香回来,我还跟他见过一面。承他告诉我,他这次赴南海,是代皇上去给观音大士上香,祈求神明保佑贵妃娘娘玉体安康、早生贵子。观音大士当夜已经托梦国丈大人,谕示允可。但是现在——”钱谦益把脸孔一板,声色俱厉地说:“寺里正在进香,你却带了这些人前来骚扰滋事,大闹佛地,万一神明责怪下来,收回许诺,致使贵妃娘娘哪怕有一点儿差池不测,这个罪,你难道吃得起吗!”

这一番申斥,果然把金三吓住了。他望着钱谦益,现出畏怯的惊恐的神色。终于,他低下头去,额角冒出点点细汗珠子,然而,很快地他又抬起头来:“钱老爷,您老能担 保那个女孩儿必定不在寺里?”

“我——担 保!”钱谦益把藜杖朝地上一顿,断然地说。可是,随即他就有点后悔了。因为他知道,倘若这姓金的在别处也找不着董小宛的话,那么回到京里向田弘遇复命时,必定会把找不到董小宛的原因说成是他钱牧斋横加阻挠。如此一来,骄横跋扈的田弘遇就会迁怒到自己的头上,往后的种种是非风波,都可能由此而生。

经过刚才的一通发泄,钱谦益现在逐渐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了。

金三却分明松了一口气:“好,有钱老爷担 保,在下就放心了!”

他爽快地说,随即满脸堆笑地拱着手,“钱老爷,在下金三,您老什么时候进京,派人呼唤一声,在下便立即过来侍候您老人家——刚才的事儿,请您老千万包涵着点,金三有天大的胆,也不敢骚扰进香,触怒神明!你老不信?这可是真的!

将来国丈大人跟前,还仰仗您老多多周全哩!哈哈!真的,您老大人别生小人气……”他哕哕嗦嗦地说着,看见钱谦益呆呆地一言不发,他就立即闭了嘴,回头招呼衙役,迅速地退出去了。

周围默默地瞧着的香客们,直到这会儿,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才算着了地。他们开始嗡嗡地交谈着,移动着脚步,叹息、摇头,同时,纷纷向钱谦益投来感激和敬重的目光。

茂林长老合十低眉,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走上来,朝钱谦益深深打了一个问讯。

“多承檀越庇护敝寺,贫僧感激不尽!此处非说话之所,请人方丈奉茶。”

钱谦益没有做声。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忽然觉得,茂林那恭敬虔诚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乖巧的、愚弄的意味。他不由得投去冷冷的一瞥,随即摇摇手,领着小厮一言不发地朝山门外走去。

“相公,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可要着人去寻你了呢!”

当钱谦益回到东园,穿过楠木厅,走进他下榻的院落时,柳如是微笑着迎出来这样说。

“唔,有什么事么?”钱谦益步入起居室,把藜杖交给红情,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有事,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柳如是轻快地走上来,一边帮他脱下外衣,一边说。

“什么事?”钱谦益仍旧沉着脸。

“你猜?”柳如是偏着头儿说,虽然她已经看出钱谦益心绪不佳,却依然想用这种方法逗他高兴。

“嗯,要不是挺要紧的,回头再说吧。”钱谦益的声调里透着烦躁。他离开柳如是,脚步有点蹒跚地朝小书斋走去。

柳如是呆了一下,把外衣交给红情,连忙跟上来:“怎么,哪儿不舒服?”她关切地问,伸手去探钱谦益的额角。

钱谦益摇摇头:“不是,我只觉得,嗯,有点乏了。”他说,慢慢走到一张罗汉榻前,坐了下来。

柳如是顿时忙碌起来。她敏捷地移过一床被褥,让钱谦益靠上,又弯腰替他脱去鞋子,把他的两条腿搬到榻上,然后回头叫:“红情,沏杯茶来!”

钱谦益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柳如是温暖柔软的手在他的前额、脸颊和心窝不停地探测着,抚摸着。这是一种亲切的、怜惜的、令人心神宁帖的接触。

钱谦益渐渐觉得轻松了一点。

又过了一会儿,他勉强睁开眼睛:

“你要说什么事?”

柳如是摇摇头。她从红情手里接过香茶,送到钱谦益唇边:“没什么打紧的事,回头再说吧!”

钱谦益费劲地支撑起身子,红情连忙走过来帮助他。钱谦益呷了两口茶,摇摇头,表示不要了,随即又躺下去。

“那么,你们不必在这儿侍候了,我要静静躺会儿。”他说,重新闭上眼睛。

柳如是服侍他睡好,盖上被褥,又留神观察了片刻,估计确实不是病,这才直起腰来,把茶杯移放到钱谦益伸手够得着的地方,然后领着红情悄悄地退了出去。

钱谦益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确实感到累了,不过头脑却十分清醒。他心情阴郁地回想着戒幢寺所经历的一幕,并且再一次想到:田弘遇这人实在不好惹,他仗着女儿得宠,一贯骄横弄权、贪赃枉法,不少朝中大臣都得仰仗他的鼻息。论威势,他还在周皇后的哥哥周奎之上。倘若他因此怀恨在心,有意跟自己为难,那么今后到了京里,自己的日子就会十分难过,弄不好还会有不测之祸。他越想越懊恼。为了摆脱这种困扰,他只好转而集中精神考虑起这一次的行动计划来。他隐约觉得一切都没有经过认真的推敲掂量,就匆忙草率地作出了决定,其实很不可靠。不过,到底怎么个不可靠,他此刻又说不上来。

房间里很寂静,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钱谦益虽然闭着眼睛,却分明感觉到窗上的湘妃竹帘子怎样一动不动地垂挂着,淡淡的帘影又怎样投在窗前的紫檀灵芝纹画案上。那案上压着一幅柳如是尚未完成的画——《耦耕堂读书图》。

耦耕堂是钱谦益在常熟城北郊的别墅拂水山庄里的一所山堂,榷论语》里“长沮、桀溺耦而耕”的句意,作为堂名。当年钱谦益眼见复官无望,便构筑耦耕堂,打算约他的老朋友程松圆来一起归隐读书。谁知程松圆到底没有来成,就病逝了。钱谦益此刻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心中的感慨油然而生:是啊,人生但能饮酒读书,优游卒岁,也就大可满足了。终日栖栖皇皇,奔走钻营,空劳心力,实在是何苦来!接着,他又觉得其实连读书也是多余。像程松圆那样,读书一生,胸罗万卷,到头来仍不免于黄土白骨,与草木同朽!干脆如老子、庄子所主张的那样:绝圣弃智、浑沌无知、物我齐一,才是真正的彻底。

这样一想,钱谦益数日来的奔竞之心陡然大减,似乎这一次的图谋成功与否,都没有什么值得介怀了。不错,一切都是虚幻,什么富贵荣华、封妻荫子,无非是昙花一现,转眼成空!人生不过百年,实在不必为此自缚自苦,一切都听其自然好了。于是,他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胸口也不再那么堵得慌。他的脑子渐渐变得迷糊,开始沉沉睡去……蓦地,他惊醒过来。他听见了一种细小的嗡嗡声,那是一只黄色的蜜蜂,不知什么时候闯到屋子里来,却找不到飞出去的路。它焦急地、不停地嗡嗡叫着,在屋子里打转,一会儿飞近卧榻,一会儿又飞开去。起初钱谦益还隐忍着,可是那蜂儿飞来飞去,末后竟然飞到他的鼻子尖上来,而且久久地盘旋着,不肯离开。它仿佛把钱谦益的胡子认做了草丛,而把他的两个鼻孔认做了蜂巢似的,大有在此落脚之意。钱谦益心里一急,猛地跳起来,大叫:“红情,红情!”

“哎,来啦!”红情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

“蜜蜂,打,打!”钱谦益气急败坏地说。

红情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脸上现出“原来是这么个事,好把我吓一大跳”的神气。

“打,快打呀!”钱谦益嚷着。

“哟,原来是只蜂儿。老爷,不用打,待婢子放它出去得啦!”红情说着,走过去,打算把帘子掀开。但是钱谦益冒火了:“混账东西,叫你打你就打!”

“是!”红情不敢再争辩。她从书架旁抽出一支蝇拂,来回赶了一阵,终于把蜜蜂拂落在地上。

钱谦益走近去,看见那只受伤的蜜蜂还在扑扇着翅膀,试图挣扎着飞起来,他就提起脚,使劲一踏,把它踏扁。

“可恶的东西!”他恨恨地说。

红情的眉毛颤抖了一下,现出不忍的神情。她默默地蹲下去,用指头把死去的蜜蜂拈起来。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她垂着头问。

钱谦益迟疑了一下,问:“柳夫人呢?”

“夫人陪董姑娘去了。”

“董姑娘?哪个董姑娘?”

红情摇摇头:“婢子不知道,婢子只听夫人叫她‘小宛’、‘小宛’的。”

钱谦益蓦地一惊:“什么,董小宛!你是说董小宛?”

见主人的神情不善,红情害怕起来,点点头,立即又摇摇头。

“她——什么时候来的?”钱谦益厉声追问,把红情吓得倒退一步。

“就在老爷刚才出门的时候。”

钱谦益愣了一下,猛地把桌子一拍,大声吼叫:“把夫人请来!”

“是!”红情连忙答应。

“让她自己一个人来!”钱谦益接着又说。

等红情飞快地退出去后,钱谦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个累得他在戒幢寺里招惹了一场是非的董小宛,不曾藏在僧房里,却居然躲到自己的住处来了。而这么一件大事,柳如是事先没得到他的首肯,事后也不向他禀告,就自作主张地把人收留下来。“太放肆了,进门不过半年,她就敢这样干,往后还了得?”

钱谦益怒气冲冲地想。他决定狠狠教训柳如是一顿,让她懂得作为钱家的一名姬妾,应当怎样恪遵闺范:“倘若不严加训责,今天她敢背着我藏个女人,明天难保她就不会藏个男的!”当门外响起柳如是的脚步声时,钱谦益心中的愤怒也上升到了顶点。

柳如是进来了。

显然,她已经从红情那里得知钱谦益大发雷霆的消息,所以走得有点急,不过,神态却十分镇定。

钱谦益陡然回过头来,一句粗暴的话已经冲上嘴边。然而,当他接触到柳如是那坦然、镇定的眼神时,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勇气消失了,一刹那间变得目瞪口呆,不知怎样措辞才好。

柳如是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一双即便在严肃的时候,也显得妩媚动人的细长眼睛,静静地望着对方。

这样相持了一会儿,钱谦益终于移开了视线,咳嗽一声,用不大自然的语调问:“听说,董小宛到这儿来了,可有此事?”

柳如是点一点头:“是的,我正想告知相公这事。”

“怎么来的——她?”

“她说,有恶人追她,慌不择路,误打误撞逃进来的。”

“噢,是什么人追她?”

“听说是京里田皇亲手下的人,来姑苏买女孩儿的。”

“嗯,田皇亲可是个不好惹的刺头儿啊!”

“……”

“你想,这样合适么?——我是说收留她。”

“好歹我们也是手帕姐妹,相与一场,如今她有难,不好撒手不管。”

“可是,你总该先问问我!”

“那时节,正赶上相公出门了。情势又紧迫,才先让她进来了。

随后相公回来,本想告知,又碰上相公身子不适,就没敢……““胡说!”钱谦益猛地站起身,铁青着脸吼叫起来。他忍耐了许久,但是自己说一句,柳如是辩解一句,丝毫没有知错认错的意思。

而且说到后来,反而像是错在他这个一家之主不该出门,回来后又不该推说身子累乏,不询问清楚。一股受到冒犯的怒火陡地升腾起来,他终于爆发了:“你说的没有半句是实话!净拿些花言巧语来文饰狡辩!我们来姑苏不过两天,董小宛怎么知道来这儿找你?就算她是误打误撞,门公又怎么会让她进来?还有,我刚才是身子不适,可是这么大一件事,你就该立即告诉我,而你却乐得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你眼中还有我这一家之主没有?“钱谦益一边吼叫,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黝黑的脸变得更黑,怒火从他的眼睛里可怕地喷射着。他的胡子向两旁张开,露出一排残缺不全的门牙。

柳如是呆住了。她没有料到钱谦益会生这么大的气。自从她进门以来半年多,钱谦益对她总是低声软语,曲意迁就,千方百计讨她的欢心。可是这一次却突然翻了脸,而且激烈之状非同一般。

不错,刚才她是隐瞒了一点实情:董小宛本来并不知道她住在这儿。只为这东园的门公,是董小宛的同乡近戚。小宛逃来找他庇护,恰好柳如是碰上了,一时动了昔日之情,才把小宛招进白石小筑里来。不过,眼下钱谦益正在气头上,柳如是担心这样解释,会更加火上添油,所以只好不做声。但她依然不太明白,何以为着这么点事,钱谦益竟至于大动肝火。这可完全不像他平日的处世风度。

“哼!”钱谦益冷笑着说,“你敢情是怕我知道之后,会把她撵出去吧?那么,我现在明白告诉你,我确实不许她留在这儿。你告诉她,让她快点走!”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她必须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可是,外面有人要抢她……”

“这我不管!”

柳如是的眉毛抖动了一下,看来也有点着恼了。可是,随即她就放弃了这种念头。她走上前去,开始迷人地笑着,扯着钱谦益的衣袖,摇摆着身子,用撒娇的口吻说:“我要你管,我要留下她,我要嘛!”

“不行!”钱谦益的口气斩钉截铁。

柳如是一怔,脸蛋涨得通红。她负气地摔开钱谦益的袖子:“我偏不去说,要去,你自己去!”

钱谦益瞧着柳如是,胡子动了动,想说句什么,可是他终于一跺脚,向外面叫:“红情,红情!”

柳如是急了,她慌忙赶上去,拦住钱谦益:“可是你让她到哪儿去?她刚刚死了亲娘,如今,她自己又病得腻腻歪歪的!”柳如是的口气简直是在哀求了。

钱谦益转动了一下眼睛,对于这个消息似乎感到意外。他停止了呼唤,转过身,慢慢地踱到画案前,对那幅尚未完成的《耦耕堂读书图》默默地瞧了片刻,然后没有瞧柳如是,也没有抬起头,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你要我怜悯她,那么有谁来怜悯我呢?……唉,你——还是让她走吧!”

柳如是睁大眼睛听着,似乎有点明白了。她静默下来,呆呆地坐到椅子上,不再提出异议。只是,她的鼻翼在掀动,愈来愈急促。

终于,她背过身去,轻轻地抽泣起来。……三“哼,只要有我黄宗羲在,断不容那伙败类的奸谋得逞,这是毫无疑问的!”

黄宗羲抿紧了稍稍向前突出的嘴唇。坚决地想。这时,他正走在苏州城西阊门内的大街上。他走得那样急,以致胳肢窝下挟着一个青布包袱、正从身后替他打着油纸伞的书童黄安都有点跟他不上。

绵密的春雨在无声地飘洒着,雨水浇湿了石子铺砌的路面,浇湿了街道两旁店铺的黑瓦顶,也浇湿了街上来来往往的油纸散斗等和轿顶,给本来就显得闷闷不乐的行人脸孔,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这一场春雨,按说来得正是时候,要在以往,它至少能给忧惧不安的人心,多少注入一些温暖和希望。可是如今不行了。如今的苏州,这个江南首屈一指的商埠、丝织业的中心、大明帝国空前繁华的一个象征,经过多年来沉重的战费负担的消耗,以及去年夏秋之间那一场横扫三吴地区的大旱和蝗灾的袭击,终于彻底地衰落了,几乎成了一个乞丐塞途、饿殍载道的鬼蜮世界。仅仅在大半年前,那遍布全城的机房里,提花织机还一天到晚地轧轧作响,如今已经难得听到了。那纵横交错的水巷,昔日还飘荡着美妙的吴依软语和琵琶铮纵,如今已经被穷饿无计的呻吟愁叹和失去亲人的哀哀痛哭所代替。至于最热闹繁华的阊门一带,由于商船往来稀少,店铺纷纷闲歇,以往那种百货充盈、游人熙攘的景象也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少数的店铺还勉强支撑着门面,那景况也相当惨淡可怜了。只是由于最难熬的春荒已经过去,四乡涌来的饥民开始逐渐离开,加上盛传复社的相公们又要来参加虎丘大会,这对于正在饥寒中苦苦挣扎的市井小民来说,无论如何总是个碰运气、谋活路的机会,于是他们拼着一口气,又想方设法地积极活动起来,才使得萧条冷落的市面,多少恢复了一点活气。

不过,此刻黄宗羲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因为最近以来复社内部所发生的事态是如此的严重,简直把他的全部思想都占据了。

他是三月初七那天夜里,同朋友们结束了在李十娘家的饮宴,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之后,才第一次听说有人试图替阮大铖翻案的。

当时,他是那样的吃惊和愤怒。他不仅完全同意社友们认为这桩阴谋的主角是几社的分析,而且拍案而起,主张立即前往松江,向几社之徒大兴问罪之师。只是由于陈贞慧力主持重,再三劝说,他才勉强忍了下来。按照陈贞慧的计划,他们当然决不放过几社那伙败类。但是,考虑到自从前些日子,在争当大会主盟的角逐中失败以来,自己这一派人的影响力已大为削弱,加上另一个主盟者郑元勋看来又已经同几社的人穿上了连裆裤,光凭自己这么几个人,到时也许控制不了局势。为稳妥起见,还必须去请一两位德高望重的东林元老出来压阵。这一点,黄宗羲也是同意的。然而,在讨论到究竟请谁出面的时候,他却同大家发生了争执。他提出钱谦益就住在常熟,与苏州近在咫尺,不妨请他出面;但是多数人不赞成,而主张到金坛去请周镳、周钟兄弟。 本来,周氏兄弟都是士林中声誉卓著的人物,又是坚决的反阮派,请他们出面也未尝不可:但是吴应箕等人却因此而排斥钱谦益,把他说成似乎是不可信赖的。这一点,却大大激怒了黄宗羲。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视和诋毁钱谦益,尤其不相信吴应箕所说的,钱谦益似乎也主张宽纵阉党的传闻,因此当场就同他们争吵起来。偏偏对方人多,特别是侯方域和顾杲,说话又尖又损,黄宗羲只有一张嘴巴,争他们不过。他一怒之下,便声言不同他们一道上虎丘。后来,亏得陈贞慧、梅朗中、张自烈几个竭力劝解,又同意黄宗羲上常熟去把钱谦益也请来,才把这场风波好歹平息下去。

现在,陈贞慧和顾杲到金坛去了,冒襄经过大家劝说,也同意参加大会,但又说有事要办,必须先上常州,独自走了。剩下黄宗羲跟着吴应箕、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几个,提前到了苏州,住进皋桥往东不远、一位名叫钱禧的社友家里,打算一边观察动静,一边预做准备。不过,黄宗羲仍然一心想着到常熟去访钱谦益,而且由于想到很快就会同这位老世伯相见,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热切了。

说到黄宗羲同钱谦益的关系,确实与一般人不同。这不仅因为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与钱谦益当年同属东林,两家本来就有交情;而且还由于黄尊素被阉党迫害致死后,钱谦益对这位故人之子,多年来一直十分关怀照顾。他看见黄宗羲生活拮据,常常给予资助不必说,还特意把黄宗羲请到常熟家里去住下,将全部藏书向他敞开,让他潜心攻读,同他一道讨论切磋。钱谦益的文章学问,黄宗羲自然是十分敬佩;而黄宗羲的饱学深思,见解不凡,也常常使钱谦益大为惊异,于是又不遗余力地向别人推奖揄扬。因为这些缘故,黄宗羲对这位老世伯一直十分感激,把钱谦益当做前辈知己。虽然他早就拜了著名大儒刘宗周为师,但比较起来,博学多才、思想灵活、不拘一格的钱谦益却另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使黄宗羲不由自主地对他怀有一种亲近的依恋之情。事实上,在黄宗羲看来,钱谦益作为当年身受迫害的东林元老,无论是就对阉党的仇恨而言,还是就目前在士林中的威望影响而言,周镳、周钟兄弟都无法与之相比。任凭几社那伙人再嚣张跋扈、再善于蛊惑人心,到时只要钱谦益出面说上一句话,他们的阴谋就一定不能得逞。

这一点,恐怕周氏兄弟还未必能做到。

“哦,无论如何,我得赶紧到常熟去,越快越好!”他在心里这样催促自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脚步也迈得更快了。

这样一直走到吴趋坊。这一带是书坊萃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铺子很是不少。

过去黄宗羲到苏州,总要上这儿来转一转,所以并不生疏。不过,现在黄宗羲到这儿来,却不是为了买书,相反是打算把手头一套宋版《潜虚衍义》设法抵押出去。

因为他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钱谦益了,这一次上常熟,不管怎么说,总得办点礼物。

但眼下他已经是囊空如洗,别说办礼,几乎连回家的旅费都颇费踌躇。照理说,他也不该弄到这样子,仅仅半个月前,身上还带着五六十两银子。谁知碰上了陈贞慧、吴应箕这伙朋友,三天两日不是饮酒,就是访妓。虽说自有冒襄、陈贞慧这些阔气的公子哥儿做东,可自己也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偶尔也要还上一席两席。这么一松手,转眼工夫就把钱花个精光。自然,他还有一班朋友,但为着请钱谦益出面的事,刚刚同他大吵了一场,现在又低声下气地伸手借钱,黄宗羲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面子。想来想去,最后才想到这部《潜虚衍义》上。这部书半个月前闹了一场风波。后来黄宗羲到底舍不得,把它送到裱褙店去,经过那里的老师傅仔细地漂洗、修补,重新装裱,居然奇迹般地大体恢复了原貌。这是目前黄宗羲手头惟一还值点钱的东西,他虽然十二分舍不得,也只好狠狠心暂时押出去。这件事,本来派黄安办就成,可是黄安来了一趟,回去说书坊的老板们刁滑得紧,明明值十六两银子的书,他们竟然只肯出三两四两,最通融的一个也只出到七两。黄宗羲又气又急,把书童骂了一顿,说他不中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但骂归骂,到头来,却还得亲自出马。

“无论如何,这套书是十六两买来的,我就得押回十六两!”黄宗羲执拗地想,挥手赶开几个围上来讨钱的小乞丐,又侧身让过了一队扛着棺材号哭而过的送丧行列,这才踏进大来堂书坊的门槛。

这所大来堂,据黄安说,就是愿意出七两银子的那家书坊,瞧门面倒也平常,外面竖着“古今名书发兑”的木招牌,当门一个小小的柜台,四面靠墙壁排列着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书籍,此外就是一张小方桌和几张椅子、凳子之类,那是供顾客歇脚的。不过,此刻里面却看不见一个顾客,只有一个伙计模样的后生正伏在柜台上打盹。

黄安合上油纸伞,在门槛外甩了几下积在上面的雨水,顺手把它倚在门边上,就走过去摇醒那伙计,说明来意。谁知不巧,书坊老板不在家。问去了哪里,那伙计也说不清;让他派人去找,又诸多推搪地不愿意。最后,黄宗羲听得心头火起,干脆叫黄安别理会他,管自移了一张椅子在门边坐下,并命黄安把那套《潜虚衍义》拿过来,一边作最后的摩挲掌玩,一边等候坊主回来。

淅沥的春雨还在不停地下。雨水在门槛外积聚起来,又缓慢地也向更低洼的地方流去。这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街道上的泥尘污垢被洗得差不多了。如今这一小片流动的积雨看上去是清澈和干净的。它被屋檐上不停落下的水滴溅击着,勾画出一长串奇妙的图案。

黄宗羲把《潜虚衍义》从楠木匣子里取了出来。这书共有四册,一色灰蓝色的书衣,有点发黄的宋笺藏经纸书签上,印着书的名称,看上去十分古雅。翻开里页,可以发现这书不仅纸幅版框特别高大,而且字体也挺大,一个个方正工整,刀法圆润,更兼纸色墨汁,粲然夺目,一望而知是宋代浙版书中的精品。美中不足的是,个别书页上,如今留下了一些无法漂洗干净的污痕。这污痕使黄宗羲感到心疼和愤恨,同时又使他对这书更多了一分抱愧和爱惜之情……终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书合起来,不看了。“虽然不得不暂时把它抵押出去,但是为了答谢钱老伯,也为了不让替阮胡子翻案的阴谋得逞,这是应当的,值得的!”他一边把书重新放回楠木匣子里,一边这样说服自己,又用青布包袱重新把书裹好,搁在膝盖上,抬起头,开始向街上张望。

这条吴趋坊,紧连着阊门大街,虽然也是个人烟稠密、店铺众多的去处,可是街道却挺窄,对面屋子里的情形,可以看得很清楚。

书坊的正对面是一爿不小的布店,左侧是间药材铺子,右侧是卖杂货的,再旁边还有几间书坊和别的店铺。这会儿,雨下得小了些,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黄宗羲看见:两乘轿子踏着水花过去了;一个瞎眼的老头掮着一把胡琴,由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引路,从小巷里慢慢转了出来;三个小孩冒着雨,蹲在房檐下的积水边,在放一只木制的小船;于是又招来一个瓦刀脸的闲汉,指手画脚地从旁充当指导,并以他的油腔滑调,逗引得正倚在就近门边的一个浓妆艳抹的大嘴女人,吃吃地笑个不祝此外,那些肩挑手提,匆匆而过的行人也自然不少。“嗯,书坊老板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吧?”黄宗羲想,不由得睁大眼睛,用热切的目光迎着每一个走近来的可疑者,并不时抬起头,向更远的地方眺望。

正当他盼得有点心焦的时候,忽然,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衙门公差,手里扬着一张公文模样的纸片,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各执扁担的挑夫。他们来到书坊正对面的布店前,就站住了。只见那公差走进店去,大声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走出来,朝那群挑夫做了个手势,说:“快,进去搬!”

挑夫们挤拥了一下,正要往里走,这时,店主人——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奔了出来,朝那公差一个劲地行着礼说:“头翁息怒,头翁息怒!请听小可一言,此次承值,非是小店有意拖延,实因遭遇荒年凶岁,亏损甚大。这百匹之数,小店已是多方筹措,百计张罗,还望头翁宽限数日,一定如数送到府衙,感激不尽!”

那公差冷笑一声,说:“李老爸,你这话说了也只好当放屁!你要我宽限你,大老爷却不宽限我!你须也知道,这次可是京里周国舅爷着人来姑苏买货,限令今日取齐,便是大老爷也只有顺着他!”

李老板哭丧着脸道:“皆因机房歇业,货源不继,自从传闻周国舅来苏办货,绸缎之价,一夜暴长,竟高出往时一倍有余。小店大亏之后,本微力薄,实在是……”那公差无动于衷地说:“你本微也罢,本厚也罢,今番该你承值,便是倾家荡产,也得如数办齐!”

李老板急了,结结巴巴分辩说:“可是、可是府里分明出过告不,立了碑文,说一应上司按临时之府县公务,照依时价平卖,再不用铺行承值的呀!”

那公差怔了一下,顿时变了脸,大吼一声:“这个,你跟大老爷说去,我管不着!”说完,一挥手,吆喝那群挑夫:“给我搬!”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时他有点明白了:看来,是苏州府责令这布店代购百匹绸缎,可是这布店却因折了本,无力张罗。所以如今官府便派人上门,强行收缴。 本来,朝廷过去是有所谓“铺户当行买办”之制,规定各行铺户必须轮流义务当差,替官府采办货物。办货的钱表面上由官府发给,但实际上,却往往并不给足,到底给多少,那就得看当官各人的品性而定,其间伸缩性很大。不足的部分,照例就由各行当值的铺户自己补足。铺户们畏惧官府的势力,只有忍痛认赔。这个制度实行多年,把铺户们逼迫得叫苦连天。有办法的富商,就设法投靠官府,逃避差役;没有办法的中小商人,往往被弄到倾家荡产,甚至还有卖儿卖女、投河上吊的。铺户们不堪重负,联合起来实行罢市的事件也屡有发生。

后来朝廷看见积弊实在太多,不得不作一些变通,改“当行买办”为“招商买办”和“佥商买办”,还立了碑文。但是看来,此项弊政并未真正革除,只要下面喜欢,照样还这么干。

这当儿,街道上已经围起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把黄宗羲的视线挡住了。他不由得站起来,伸长脖子从人们的头上望过去。他看见那些挑夫在公差的指挥下,正不停地从布店里把一匹一匹的绫罗绸缎搬出来,准备挑走。那个李老板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浑身上下不停地发抖。黄宗羲心中很是不忍,他想了想,回过头,吩咐正站在一旁看得发呆的书童说:“黄安,你去,请那位头翁过来,就说本相公请他说话。”

“头翁?哪位头翁?”黄安有点莫名其妙。

“喏!”黄宗羲一指那个公差。

黄安眨巴了一下眼睛,显然有点不乐意:“大爷,你又想管……”他噘起嘴巴说。

“叫你去你就去!”

黄安没有办法,只好跨出门,分开围观的人,走前去同那公差说了几句,然后带着他走回书坊来。

那公差是个黑脸汉子,长着一部络腮胡子和两道几乎连到一起的眉毛。黄宗羲迎上前,拱一拱手,正要说话,随即发现门外那些看热闹的人,已经纷纷转过身来,好奇地瞅着他们。于是,他便把手中的那套《潜虚衍义》往椅子上一放,做了个相让的手势,说“头翁,请借一步说话。”

那公差睁着眼睛,把他打量了一下,疑疑惑惑地跟着。一直走到距门口最远的那排书架前,黄宗羲才回过头来,瞧着公差的眼睛,恳切地说:“头翁,小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我瞧这布店生意萧条,情形困窘,倒不像是故意拖延的,头翁何不与人方便就宽限他几日呢!”

那公差见他是个秀才,起先不知道有什么事,倒有几分恭谨之色,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冷下脸来,摇一摇头,说:“先生有所不知非是在下不肯通融,皆因此事系府里大老爷亲责下来,要克期办妥,在下也是身不由己!”

“这‘当行买办’,朝廷不是明令裁革了么,怎么如今又在实行?”

公差瞥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裁革归裁革,但这些事儿也只能瞧着办罢咧!譬如今番京里周国舅派人来办货,一封书送到大老爷手里,大老爷还能不用心打点么?这笔钱,公库里开销不了,大老爷又不能自己掏腰包,也只有分摊给各行铺户了。”

黄宗羲厌恶地皱紧了眉头:“可是这些铺户已是患难余生,朝不保夕,还要如此摊派,岂不是要他们的命么?”

公差呵呵地笑起来:“先生也忒老实些!别瞧这些铺户专会装穷叫苦,其实哪一个屋角床底,不埋着一万两万的?你不下狠劲儿挤,就别指望他拿出来!这事我经历多了,放心,他们完不了,远着呢!”

“非也!”黄宗羲被公差昧着良心的胡说激怒了,“眼下分明是寇虏交煎,天灾频仍,民生忧悴,百业不振。铺户行商,破产者不知凡几!幸能保存者,亦是苦苦支撑,辗转挣扎。须知商贾之业,亦是民生所系,不可或缺,为政者应当爱惜之,振拔之,方是正理!像这等鞭扑敲剥,锱铢不遗,试问百姓尚有何生理,国家尚有伺生理?”

他越说越激昂,用力地做着手势。可是那公差显然有大半听不懂,而且不明白黄宗羲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激动。他大约只觉得这个秀才呆气十足,根本不值得同他纠缠下去,便转过身,做出要离开的样子。然而,没等他迈开腿,就见挤在门外瞧热闹的那些人骚动了一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一把揪住公差的衣裳,用带哭的声音嚷:“这是我家的东西!你为什么抢我家的东西?你还我,还我!

听见了没有?“

他一边嚷,一边使劲往公差身上撞。

那公差猝不及防,倒闹了个手足无措。当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他就暴怒起来,一巴掌把那孩子扇到一边去,骂道:“小杂种,连你也来寻老子开心!”他还想举脚踢去,临时瞥见黄宗羲愤然的目光,才勉强把已经抬起的一只脚收回来,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大踏步向外走去。

黄宗羲扶住被推倒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睁圆了眼睛,打算大声喝住公差,同他评理。就在这时,黄安惊慌的声音蓦地响起来:“啊呀,大爷,你的书呢?”

黄宗羲心中一跳,回过头去:“什么?”

“书,书,那部书!”

黄宗羲“氨了一声,连忙奔到他原来坐的那张椅子跟前。顿时,他像着了魔似地呆住了——椅子上空空如也,刚才被他随手放在上面的那套《潜虚衍义》已经不翼而飞了。

“超宗兄,不知养先可曾向你言及?学生此次不自量力,意欲替阮圆海向江南诸君子缓颊疏通,实在是欲借此事为契机,了结我朝二十余年的一场公案,消解相仇不已的门户之争。惟是人情陷溺已久,一旦更变,实非容易,稍有差池,便会反招其乱。所谓‘治丝愈棼’,不可不慎!故学生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这也是为天下安危着想。倘若有人因此不谅学生,学生亦惟有甘心受之而已!

钱谦益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正是黄宗羲在书坊失窃的第二天上午。他坐在徐氏东园楠木厅当中的一张紫檀木扶手椅上,用两根指头不慌不忙地转动着腕上的一串念珠,时不时朝坐在对面的客人瞟上一眼。

由于陈在竹和钱养先终于在昨天同时回到了苏州,大半个厚来混沌难测的局面顿时明朗起来。钱谦益现在了解到:两位心腹族人这一次分头执行使命,总的来说是意外的顺利。钱养先方面,已经通过扬州的郑元勋,联系了一二十位在社内有一定地位和影响的人物,他们都答应在虎丘大会上,对于停止攻击和压制阮大铖的建议给予支持,并设法对他们的学生和友好做说服疏通的工作。

至于陈在竹到松江一带散布流言蜚语的结果,也已经促使旧几社那帮子人个个怒气冲天,磨拳擦掌,发誓要同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大干一常钱养先还呈上阮大铖的一封亲笔密信,信中除了极力吹捧钱谦益,称他是宰辅长材,众望久归,入阁拜相,是势所必然之外,还再一次表明自己决意洗心革面、投靠东林的“耿耿孤衷”。

这一切,都使钱谦益感到满意和放心,很大程度驱散了这些天来一直笼罩在他眼前的愁云疑雾。他又重新变得自信、沉着、精力充沛了。

按照原定计划,在整个行动中,钱谦益都不直接出面,只在幕后指挥,以避免承担万一失败的后果。因此第二步,就必须物色一个能够代替钱谦益在大会上支撑场面、操纵局势的人物。这个人物也已经初步确定,就是眼前这位客人——扬州大名士郑元勋。

他是复社在扬州地区的社长,又是本次虎丘大会的两位主盟者之一。何况现在,他实际上已经成了本计划的积极追随者。由他来充当这一角色,正是再合适不过。

虽说在钱谦益看来,此人略嫌魄力不足,不过到时有陈在竹、钱养先等人从旁协助,估计问题不大。

前一段,钱谦益出于谨慎的考虑,没让钱养先过早地向对方透露,而打算亲自来做这件工作。

现在郑元勋正带着敬畏的神情,专心地在听钱谦益说话。他是一个开始发胖的中年人,有着亮晶晶的脑门和一张圆滑随和的脸。他听得那么留神,以至整个肥大的身躯都紧张地向前倾着,大张着胡须稀少的嘴巴,再加上一双睁得滚圆的小眼睛,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只受惊的鹅。这种姿态,引得坐在旁边的陈在竹朝钱养先直递眼色;而坐在另一边的钱曾——一个面孔苍白、神情阴鸷的青年儒生,他是钱谦益的族孙和晚年的得意弟子——却侧目而视,满脸瞧不起的样子。

当钱谦益故意顿住话头,等待客人反应的时候,郑元勋立刻站起来,拱着手说:“老先生苦心孤诣以谋社稷之安,耿耿丹衷,天日可表!便是晚生也一向以门户之争为忧,只苦于人微力薄,无济于事。今得老先生奋袂前导,晚生不胜欢忭鼓舞,感佩无已!老先生以为晚生尚有可用之处,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

钱谦益微微一笑,腕上的念珠转得更轻快:“超宗兄言重了!

学生素闻兄襟怀旷达,见识高远,料知不只必能谅我,而且必能慰我。适才之言,足见肝胆!学生得到超宗兄这么一位良朋,可真是喜欢得很哪!啊袄舷壬绱思谓保钔砩卟延馈@舷壬┥奖倍罚厝郝祝砩奕吻昭觥N┦窃洞懔辏吹檬谭钭笥遥笔鼻字耍R晕蓿 笔艹枞艟闹T辖粲炙怠?钱谦益点点头,捋了一阵胡子,忽然微微仰起脸,朗声吟道:月华蘸露扶仙掌,粉汗更衣染御香。

金罂玉瓒须携醉,

任是蜂狂总未知!

他侧过脸,斜瞅着郑元勋:“嗯,学生记得两年前,超宗兄送来的那些《黄牡丹诗》中,好像有这么几句?”

“啊,老先生还记得?”郑元勋的脑门发亮了。提起两年前的《黄牡丹诗》,那可是郑元勋平生第一件得意的豪举。当时,在扬州他家的影园内,开了一株极罕见的黄牡丹,一丛五朵,朵朵大如海碗,复瓣繁蕊,奇丽异常,见者无不啧啧称羡。

郑元勋一时动兴,决定大排筵席,招请四方名士,饮宴赏花,拈韵赋诗。并事先宣布:夺魁者以金杯一双为酬。到时果然宾客云集,着实热闹风光了一常那批诗,后来就送到常熟,请钱谦益评定。结果广东举人黎遂球所作的十首七律名列第一。这件事,当时轰动远近,传为雅谈。而影园主人郑元勋的大名,也因此不胫而走,传遍了大江南北……“那一次,全仗老先生俯允主持,遂使荒园雅集,顿增光仪。岂惟黎美周因之声价十倍,便是晚辈也叨光不浅哩!”郑元勋感激地说。

“区区微劳,何足挂齿!”钱谦益摆摆手,示意客人重新坐下。

停了一停,他忽然微笑说:“倒是今日之事,学生却要仰仗超宗兄的大力哩!”

“岂敢,但请老先生主持大局,晚生愿供驱策!”

“不,”钱谦益摇摇头,“学生确实要仰仗吾兄!此次学生来姑苏,尚有其他要事,三月二十八,是无法分身赴会了。不过,有兄为我主持一切,学生甚为放心!”

郑元勋仿佛没有听清:“老先生是说、是说,要晚生主……主……”“不错!”钱谦益的口气很郑重,他停止了转动念珠,“一客不烦二主。此次大会,兄已执其牛耳,就请一并代学生主持此事,正是两全其美。”

郑元勋大吃一惊地噎住了。一种错愕、胆怯、怀疑的神情从他那滚圆的脸上显露出来。他嗫嚅地说:“多、多谢老先生见爱,只怕晚生驽钝下材,难、难以当……当此重任。”

“兄何必过谦!学生既以此为大事,自不欲见其功败垂成。若非深知我兄足副此任,学生也不会贸然相托。况且在竹、养先,还有遵王——”他指一指那位名叫钱曾的青年儒生,“到时都要上虎丘去,他们自会全力襄助足下。”

“只是,只是晚生确实自问无能当此重托,还请前辈另委贤能,晚生愿竭尽绵薄,促其成功。”郑元勋极力推托,由于惊惶,也由于着急,额上冒出了星星汗珠子。

钱谦益沉下了脸:“啊,莫非超宗兄竞如此见弃?老夫废置多年,昏庸老迈,自知不足以动兄台之心,难道兄台也不以社稷苍生为念么?”

郑元勋的眉毛抖动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钱谦益:“啊,不敢,不是的……”他畏惧地说。

“那么——”

“呃、呃,实、实在……晚生实在是自知无能,难、难当此重托……”郑元勋掏出一条汗巾,擦着脑门上的汗,抱愧地低下头去。

看见对方如此推托,钱谦益很不高兴。他是这样看的:郑元勋之所以对开脱阮大铖一事表现得颇为热心,无非是想巴结讨好他钱谦益,指望钱谦益将来复职升迁时,能够提携他一把。不错,对在这件事上出过力的人,钱谦益自然不会忘记。不过,既然如此,那就得服从指派,舍得付出代价。这也如同合伙做生意一样,本钱下得愈多的,到头来分得的一份红利才会愈大。然而眼前这位郑大名士,却刁滑得紧,既想图大利,又怕亏本钱。“哼,亏你开头说得好听,一见了真章儿就忙着往后躲。莫非指望我钱某人自个儿拿这把老骨头去拼,好让你们跟着捡现成不成?”

钱谦益越想越恼火,他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沉着脸,气呼呼地走进屏门后面去了。

这一着显然大出郑元勋的意料。他吃惊地站起身,双手做出挽留的姿势,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只是用惶急的眼光,求援似地‘瞧着在座的三位钱氏族人。

但是这会儿,那三位族人却变得像泥胎木偶似的,全都脸色阴沉地坐着,一声不响。

郑元勋不由得怔住了。渐渐地,他那张滚圆的脸孔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动了动嘴巴,想说句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呆呆地坐了下去。

看见他这个样子,钱氏三位族人互相递着眼色,又故意挨延了一阵,钱养先才站起来。

“哎,超宗兄,你这是怎么啦?”他走过去,拍着郑元勋的肩膀,“在扬州,我们不是谈得好好儿的?——这次大会,你是主盟,由你出面主持,正是顺理成章,谁也替代不了的!”

陈在竹依旧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莫急莫急,我算准超宗兄必定应允,只是他还得想想。这么件大事,难怪他要慎重。换了是我,也一样的!”他一边说,一边朝钱曾使着眼色,“遵王兄,你说是么?”

后者却鄙夷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听着这三位族人一唱一和,郑元勋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显然明白,要是坚持不肯应承的话,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但是如果应承……“超宗兄,你到底意下如何?”钱养先催问了。

郑元勋蓦地抬起头,意外地发现,钱谦益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出来,正站在屏门边上,一声不响地朝外注视。他刚刚进去时那种凌厉的、愤怒的神气已经看不见了,代之以焦急、担忧和期待的神情,甚至整个人也一下子显出了老态——微弓着腰,吃力地向前倾侧着右耳朵……“这个,这个……”郑元勋支吾地说。

“唉,莫非真的就是这等为难么?”陈在竹悲天悯人的声音响起来。

“哼,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一直阴沉着脸的钱曾突然开口了,“这种人,有求于人时就急巴巴地找上门来,反过来让他帮点忙,就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屁!”

郑元勋拿着汗巾的手抖了一下,停住了。他抬头望了望,希望钱谦益对于手下人这种粗暴无礼的言辞有所干预。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此刻的钱谦益不知是受到钱曾那句话的挑动,还是别有想法,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站立姿势,但是眼睛里却分明地闪烁着刻毒和冰冷的光芒……郑元勋心头一震,惶恐地低下头去。半晌,他终于咬咬牙,说:“好吧,既蒙老先生见爱,晚生从命就是!”

《潜虚衍义》的失窃,使黄宗羲懊恼得要死。要不是想到自己多少也有一点责任,他简直就会把黄安捆起来,狠狠揍上一顿。如今他已经落得书财两空,走投无路。不过,他仍然不打算转而向朋友们求助,也不肯放弃给钱谦益送一份礼物的计划。“无论如何,我绝不改变,绝不!”他想。昨天夜里,他倒背着手,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苦苦思索了大半晚,终于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今天一早起来,他先把黄安反锁在屋子里,声明中午不给饭吃,要书童“枵腹思过”。然后自己就独自出门,打算到闾门外的浙东会馆去碰碰运气。

雨住了小半天,可是堆积着的云朵阴沉沉的,总不肯散。黄宗羲夹把油纸伞,穿过行人不多的大街,出了阊门,走到了一座石砌的拱桥上。这座横跨在护城河上的石桥,有着巨大的拱形环洞,哪怕是载重一二千石的粮船,都可以在它下面畅通无阻地来往。桥的右侧不远,是一个大码头,从那里有水路可以直通大运河。要是在以往,这一带总是泊满了大大小小的商船,熙攘繁忙的景象赛过庙会。可是如今却零落得很了。黄宗羲在桥上停了停,随即记起。

这桥上本来躺着一个面目黄肿的女孩,约莫有四五岁,身上一丝不挂,蓬头垢面,肮脏不堪,也不知是谁家丢弃的。前两天黄宗羲经过这里时曾看见过她,如今却不在了。“大概总算碰上好心人,给收留去了吧!”他想,打算继续走路。可是忽然,他又看见了那女孩,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移到桥头树下的垃圾堆里。

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也不知是死是活,肚子胀得发亮,四肢却似乎开始腐烂,正在往外淌着脓水,一大群金头苍蝇嗡嗡嘤嘤地绕着她打转……黄宗羲心头一震,感到喉头作呕。他连忙别转脸,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桥头,径直向左走去。

“唉,苍生涂炭,至于此极!可是几社那伙人却不思同命共济,救民于水火之中,反而想方设法去替阮胡子翻案,真是可恶可恨!

而定生他们现放着近在咫尺的钱牧斋不去请,却宁可绕道金坛去求周仲驭,也是毫无道理!八叻叩叵耄斐裳矍罢庾碌木鲂母罅恕?浙东会馆坐落在南濠,离桥头并不远。当黄宗羲来到那三扇装饰着砖雕的门前,向门公说明有事来访的时候,大门里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奔出来三个怒气冲天的汉子。为首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酱色绒衫的,一出门口就站住了。

他回过头,指着里面破口大骂说:

“什么狗屁会馆?才钻出裤裆几天?你识得大爷,大爷还不识得你哩!告诉你,大爷这里可是有苏州府发下的牙帖!你胆敢违抗,自有官府同你区处!”

他接着又骂了一些粗鄙难听的话。看见会馆内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招架,才气昂昂地领着手下人走了。

黄宗羲暗暗纳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估计不外是牛意卜的争执,也就不再理会。等会馆的掌事人迎出来,他就堆起笑容,上前相见。

会馆的掌事人姓毕,名石湖,是位谦和中透着精明的中年商人。他见黄宗羲既是位在学的相公,又是浙东同乡,便分外殷勤恭敬。他把客人迎到堂上,重新行礼。

等黄宗羲在上首的交椅坐定之后,他不敢也坐椅子,扯了张四开光坐墩在下面相陪。

黄宗羲虽然心里有事,但同对方毕竟素不相识,不好意思马上开口,只得一边品着茶,一边先同他天南地北地闲聊,无非是商货行隋、家乡近况之类。谈了一阵,毕石湖忽然问:“先生是余姚世家,不知已故的黄太仆公讳尊素的,同先生怎生称呼?”

“不敢,便是家父。”黄宗羲拱着手回答。

毕石湖“氨了一声,连忙站起来:“原来先生便是黄公子,小老竟然不知,失敬高贤了!”说着,就要跪拜下去。

黄宗羲慌忙起身扶住,说:“老爹且坐,何须如此!”

可是,毕石湖执意要行礼,双方争持了一会儿,黄宗羲到底拗不过,只得受了他半礼。

“公子,非是小老定要多礼。”等重新坐定之后,毕石湖才解释地说,“小老虽是一介行商,也颇知忠义之理。当年魏阉当国,矿监、税吏横行州县,我工商之民饱受敲剥,惨苦难言,奄奄气荆是东林诸公不忍坐视,仗义执言,触怒魏阉奸贼,不幸竟以身殉!此等大恩大德,凡我商人之有心肝者,又岂敢一日忘怀!又如公子,当年袱被赴京讼冤,于公堂上,为父报仇,手出铁锥,当场击毙阉党爪牙二人,重伤二人。此等大孝大勇,谁人不知,谁个不赞!今日得仰台颜,实是小老三生之幸!”

“啊,老爹言重了,小生愧不敢当!”黄宗羲连忙拱着手,谦逊地说。虽然如此,看到父辈们的业绩,至今仍受到人们的由衷景仰,这毕竟是值得欣慰和骄傲的。

他不由得兴奋起来,呷了一口茶,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说,“老爹,说到工商之民,小生却有一私见:历来为政者俱视工商为末业,而视农为本。时至今日,此说仍牢不可破。遂致禁制之,摧抑之,视为正理。其实,世上若无工匠,这一应民生日用之物,从何而来?世上若无商贾,这一应货物,又安能转运流通?可知农是本,工商又何尝不是本?”

“啊,先生是说——工商皆本?”毕石湖似乎有点意外。看见黄宗羲肯定地点点头,他就变得沉默起来,捋着胡子,半晌,才感叹地说:“不瞒先生,此疑窦存于小老心中,亦已多年,惟是无此自信。

今日得先生一语道破,真乃茅塞顿开,心目一豁!八鹜罚屑ざ挚仪械厮担惫痈卟抛渴叮斩芊商诨潞#霰笳H绱耍闶俏冶仓A耍?今日难得公子屈尊下顾,小老无以表敬,意欲略备菲酌,敬奉三杯,祝公子福寿无量!啊鞍ィ槐亓耍⌒∩杏幸裨谏恚纯瘫阋チ耍 庇捎诤鋈幌肫鸫死吹哪康模谱隰肆Π谧攀炙怠W蛱煲估铮嗫嘞氲降哪歉霭旆ǎ褪谴蛩愕秸舛矗窘柰绲墓叵担璺ㄏ蛏倘嗣峭ㄈ谝槐是毙抟环馐椋得髑榭觯枚苑酱赜嘁Γ杉依锎セ埂U饷匆桓霰渫ㄖ撸蠢词抢碛π械猛ǖ摹KA艘幌拢蛩闾岢隼矗家换赝罚鋈黄臣练缗员撸幸凰熳嵌执糁偷难劬Γ惫垂吹赝抛约骸D撬劬η对谝徽徘嗷疑摹⒂突位蔚牧成稀U饷挥写髅弊印⒐庾乓煌放钆盥曳⒌娜耍路鹪诘却幔醇谱隰朔⑾至怂托朔芷鹄矗ざ帕晨祝茸龀鲆桓鎏趾玫男θ荩缓笸渥叛踝偶绨颍芸斓刈叱隼础?“嘻嘻,大人,你来啦?嘻嘻,小人请大人的安!”他莫名其妙地称呼说,跪下去,“咚咚”地叩了几个头,然后低着头,急急地又问,“嘻嘻,大人,阊门内牙行的汪大元,不知你老可认得?大人若是认得,求大人去说说他,叫他将小人那批海货,早早销发了。求求你,大人,小人求你啦!”

说完。他又趴在地上,“咚咚”地叩起头来。他叩得那么使劲,很快,额上就碰出一块紫色的淤血。他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痛,仍旧不停地叩下去。

“哎,黄相公不必理他!”大约看见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纠缠弄得愕然失色,毕石湖连忙解释说,“他是个疯子!”又回头呵斥道,“马小舍,你怎么又糊涂啦?

谁让你跑出来的?回去,快回去!”

但是马小舍却不肯走,仍然一个劲地苦苦哀求,说他是借了高利贷来经商的,家里的老母妻儿都在盼着他早早卖了货物回去。

求“大人”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他的忙。 毕石湖几次喝他不住,还是会馆里的两个小厮闻声出来,才把他半劝半拖地弄进去了。

黄宗羲沉思地目送着。 毕石湖显然颇为不安,一再道歉。黄宗羲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嗯,方才听这位马……马兄的口气,像也是位客商,不知怎地弄得如此模样?”

他转过脸来,瞅着主人问。

毕石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这事说来,也是我们行商的一大苦处。 别瞧我们无非载货扬帆,将本图利,自在得很。其实一买一卖,俱受制于牙行。不经牙行,便不能购货,亦不得发卖。那牙行主人,仗着有官府牙帖,坐收厚利不算,还恣意欺侮我们外来行商。

大凡商货初到,他也照例宰鸡开宴,招妓演戏,殷勤招待。及至商货入了他仓里,他便任意把持,私行取用自不必说,还每每压住商货,不与你觅主批卖。弄得我们客商,常有坐守数月一年,货物仍未能脱手的。相公试想,我们做行商的,哪一个不把性命全押在这行情涨落上?被他这样一压,好端端的热货,便成了冷货。

这不是要了命么!?

“噢?商货跌价,牙行又有何好处?”

“自然也无好处,只是他一味招揽,自己做不来,又不许我们自行批卖。到了货贱时,他便愈加压住不发,却照旧向我们收取仓租牙用。我们这些客商,财雄势大的也有,总是小本经纪为多,哪里受得起他这等簸弄!刚才这个马小舍,便是被他压了九个月,其间催问了无数次,反遭他奚落抢白,一时想不开,便发起疯癫来。

如今一见生人,就以为是官府衙门来的。唉,瞧他那样子也着实可怜!”

黄宗羲平日,对于牙行凭借官府势力欺压客商的劣迹,亦时有所闻。不过,像这样把客商逼疯的,却是头一遭听说。他沉默了一阵,皱着眉毛问:“这位马兄既遭此不幸,何以不早日将他送回家乡将息料理?

也免得他家人悬望。“

毕石湖点点头:“黄相公所言甚是,便是小老也意欲尽早送他归去。只是眼下尚有用得着他处,所以才留下再住数日。”

“啊,一个疯癫之人,尚有何用处?”

毕石湖没有立即回答。他那谦恭随和的脸变得有点阴沉,一双眼睛却异样地亮起来。他瞧了瞧黄宗羲,从紧抿着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打官司!”

“噢?”

“马小舍被他们逼成疯癫,这事我们浙东客商都气忿不过,俱说如今不比往日,既已立了馆,就不能再受他欺压。决意联起手来,同他斗一斗。定要牙行为这事向我会馆赔礼认错;马小舍一应商货损失、汤药使费,得由牙行赔偿;今后我浙东商货到行,均须及时批卖,不得任意稽延。否则,今后一应货物,会馆俱自行觅主发卖,再不经他牙行!”

“这——固然甚好,只是那牙行怕未必便肯?”

“他自然不肯。刚才,还来了三个人上门吵闹。不过,我们已经算计定了,拼着花他一笔银子,把本地几个有力的乡绅请出来主持公道;何况,官府庇护牙行,也不外得了他的使费,只要肯花银子,不难买他一个秉公而断!”

黄宗羲想了一下,点点头说:“牙行欺人太甚,不妨与他斗一斗!”他抬起头,奋然道,“小生不才,亦愿为乡里略尽绵保在下如今便要到常熟去谒见钱牧斋老先生。钱老先生德高望重,在此间极有力量,若得他一纸关照,不愁官府不秉公审处。这一封书,小生自问还求得来!”

毕石湖一听,喜出望外,连忙站起来,深深作下揖去,说:“若得黄相公援手,正是小人们之大幸!只是劳动不当。”又问:“黄相公所言的这位钱老先生,不知可是曾任礼部右堂的钱大人么?”

“正是。”

“哦!那么,好教相公得知,钱大人眼下不在常熟,他已来姑苏。昨日,小人亦央人引见,前往叩拜,只是钱大人事忙……”“你说什么?”黄宗羲的眼睛顿时睁大了,“牧老已来姑苏?他、他现在何处?”

“就下榻在离此不远的徐氏东园。”

黄宗羲“氨了一声,顿时笑逐颜开。他站起来,向主人深深一揖,说:“既然如此,小生这便告辞。不过,尚有一事相求……”他正想把借钱的事提出来,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大门外蓦地响起一阵呼喊,接着,两个仆人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一见毕石湖,就惊慌地说:“老、老爹,不好了,打、打进来了!”

黄宗羲和毕石湖都吓了一跳,同时问:“谁打来了?”

“牙、牙行的人!”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乒乒乓乓地乱打乱砸起来,几个声音在狂叫:“踏平了他!”

“叫他神气!”

“砸、砸!狠砸!”

黄宗羲毫无思想准备,不禁惊得倒退几步,愕然地朝外张望。

倒是毕石湖显得比较镇定,他皱起眉毛,果断地一挥手:“关上二门!”随即冲上前去,同仆人们一齐动手,把沉重的二门用力关上。

当他们刚刚上好门闩,进攻者已经在外面把门扇撞得“咚咚”直响了。

这当儿,住在会馆里的其他客商听见响动,都纷纷从各个角落里奔出来,有的人手里还拿着随手抓到的扁担和棍棒。大堂上下。

转眼间聚起了几十人。当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一个个都现出吃惊、愤怒的神色。忍不住的,就破口大骂起来。更有人主张出去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正当他们议论纷纷,门扇却猛烈地震动起来。大约进攻者搬来了大圆木,正在从外面撞击。大家吃了一惊,连忙再加了一道门闩,又把大堂上那些紫檀木桌椅搬来,一股脑儿把门顶祝做完这一切之后,毕石湖朝震动不已的门扇瞅了一会儿,然后做手势让大家静下来,他提高嗓门叫道:“喂!外面的,住手,住手!我们有话要说!”

一连叫了几声,外面却根本不理,相反,撞击得更加疯狂了。

幸而这门扇本来就是专为防盗而设,用的是两整块花梨木合成,外裹铁皮,十分坚厚,加上有三道门闩和许多桌椅抵住,一时还不致被攻破。但时间长了,就很难说。大家都感到事态严重,一齐望着毕石湖,等他拿主意。

毕石湖也显得有点紧张,他挥挥手,领着大家退进三门,又合力筑起一道防线,这才说:“方才,弟已经着人火速去报官。只是,官府何时才派人来,肯不肯派人来,都无从预知。如今之计,要么死守,要么退走。打算不同,处置也不同,事不宜迟,望列位从速决断!”

他的话刚说完,好几个声音同时叫起来:“许多商货都在馆里,怎么不守?守!一定要守!”

然而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做声,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

毕石湖扫了他们一眼,冷冷地说:“要守,就大家一块守。走一半,留一半,那就别指望守得祝大家瞧着办吧!”

听他这样一说,大家你瞧我,我瞧你,开始嗡嗡议论起来,各摆各的理由,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只听外面“哗啦”一声巨响,接着便是进攻者们的狂呼乱叫,显然,二门已被突破了!

一刹那间,三门内的人们像是遭了雷击似的,一个个都停止了争论,在原地呆立不动。

就在这一片死寂当中,忽然,人丛中响起了笑声。那是一阵欢乐的、怪诞的、使人听了毛骨悚然的笑声!接着,一个头发披散的人钻了出来,大声欢呼说:“好了,好了!我的商货回来了!听,大箱子,好大的箱子!哎,你们别摔、别摔,摔坏了我要你赔!”说着,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开始很着急地把堵在门上的桌椅杂物又推又拉,要把门打开。

大家吃了一惊,当看清那是疯癫了的马小舍时,几个人就连忙奔过去,横拖倒拽地把他弄到一边去。可是马小舍不肯,又是叫又是哭,又是苦苦哀求,那凄厉的声音在庭院上空久久回荡,听得人们都惨然地低下头去……这时,自从二门被攻破之后,停止了片刻的打砸声忽然又在门外爆发了。大家都吃惊地抬起头来。一个年轻的商人显然悲愤已极,他一拳擂在门扇格上,厉声大叫:“牙行的狗杂种,实在欺人太甚!若是这一次再轻饶了他,往后我们浙东人就别想在这一方立足了!守,非守不可!”

说着,他一手抄起棍棒,大步走到毕石湖身旁,气冲冲地瞪着大家。人们到了这时,也已再不迟疑,纷纷拿起自卫家伙。

毕石湖看见这种情形,就点点头,说:“既然大家情愿死守,那么好,听我号令——”他刚要说下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临时又做了一个“等一等”的手势。然后,快步走到正站在一旁沉思地注视着三门的黄宗羲跟前,说:“黄相公,我们这些人,身家性命都系于这一场争斗,已决意死守。相公是局外人,犯不着同我们一道冒这风险,本馆有一道侧门,与隔壁全晋会馆相通,请相公过去暂避。如何?”看见黄宗羲一声不响地摇摇头,毕石湖迟疑了一下,又说:“相公倾诚相助,本馆十分感激。只是相公是万金之躯,若有什么差池,在下实在担待不起。情事已急,相公若有意援手,出去之后,请速往官府,促他派人前来弹压,小可便毕生感戴大德了!”

可是,黄宗羲仍然摇摇头,他缓缓举起手,指着三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把这门——开了!”

“啊?”

“哼,什么牙行!本相公倒要会一会他们!快——开了!”

钱谦益默默地瞧着已有几分酒意的钱养先一个劲儿扯着郑元勋碰杯,暗自在心里盘算:“如今总算已经万事俱备,只等着大会来开锣了!如果一切顺利,作出公议,应当连夜派人进京,把消息报知周延儒。这样,到五月底,最迟六月中,老周守信的话,就该有所动作。算他再不起劲,也不能拖过今年。否则,我照样有办法把阮胡子再打下去,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那么说,就是今年,今年我就出山了!

哈哈!”一想到自己苦苦熬了十三年之后,终于又能重立朝班,扬眉吐气,钱谦益心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喜悦。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开始历历如绘地想象一旦九重诏下,朝野如何额手称庆,亲友们如何奔走相告,门生故旧如何络绎来贺。然后,就是隆重的送别,旅途的应酬,到京之后同僚的迎接,皇上的赐见,出席喜气洋洋的接风酒宴和参与朝房密殿里的各种军机大事……不过,有一件事,他此刻还拿不定主意,就是到时把全家都带进京去呢,还是轻装简从?如果不带家眷,那么把柳如是丢在常熟,却是难以放心得下;但如果让她以“夫人”的名分跟着自己进京,又难免会招来物议……“启禀老爷,余姚黄太冲先生求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钱谦益抬了抬眼皮,发现李宝站在花厅的门口,“嗯,他说什么?谁来求见?”

他迟钝地想。蓦地,他回过神来,心中一惊。

“啊,来、来了、来了多少人?”他失态地站起来问。

“回老爷,只是黄相公一位,并无别人。”李宝回答,有点奇怪地瞧了主人一眼,随即把拜帖递过来。

“什么?”钱谦益急躁地侧着耳朵。

李宝把刚才的话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哼,传个话都不清楚,嗡嗡嗡就像蚊子叫!”钱谦益悻悻地呵斥说。弄清楚并不是吴应箕、陈贞慧全伙上门来,他松了一口气,这才瞧一瞧拜帖。的确,如果在这个时候走漏了风声,被对方找上门来同自己吵闹,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过,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怀疑黄宗羲是被对手们派来刺探动静的。他离开座位,一声不响地在室内来回走了片刻,立住脚,瞅了瞅已经停止了谈话,正在一齐望着他的几个心腹,用犹疑不决的口气说:“请黄相公外堂奉茶,我随后便来。”

等李宝答应着退出去之后,钱谦益又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下,这才吩咐陈在竹等陪着客人,他自己出了门,慢慢向楠木厅行去。

“……嗯,他若不是来刺探我的便罢,他若真的为此而来,我就干脆给他个矢口否认,看他能奈我何!哼哼,对了,我正愁不清楚他们的动静,趁此机会倒可以反过来摸摸底细哩!”当钱谦益隔着楠木厅的窗棂,望见黄宗羲那熟悉的背影时,他终于暗暗拿定了主意。

钱谦益的这种想法,黄宗羲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刚刚在浙东会馆里碰上一场争斗,激于义愤,打算冒险去见那伙暴徒,面斥其非,被会馆的人竭力劝祝幸而,在最后一刻里,官府总算派来了衙役,才把暴行制止下来。不过,经过这一场破坏,会馆损失惨重,人心惶惶。黄宗羲犹豫了又犹豫,到底不好意思再开口借钱,只得匆匆告辞,赶到徐氏东园来。好在如今不是上常熟去,算不上专程拜谒,即使不送礼,也勉强说得过去。虽然如此,黄宗羲到底心中不安,总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位老世伯似的。

现在,黄宗羲听见了一种熟悉的脚步声。那是他在常熟半野堂读书期间听惯了的、沉稳而又略带几分拖沓的脚步声。他的心跳动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身去。一刹那间,一种热烈的、狂喜的表情,从他那张清秀的小脸显现出来。他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瞅着钱谦益,仿佛要拥抱他似的,急切地向前迎了两步,随即弯下膝盖,拜倒在地上。

“哎呀,贤侄!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钱谦益满面春风地迎上前,紧紧抓住黄宗羲的胳膊,用一种亲昵的、不拘形迹的动作,把他扶了起来。

“小侄不知世伯也在姑苏,拜望来迟,望祈恕罪!”黄宗羲拱着手说。他的小脸因为喜欢而发红,目不转睛地瞅着钱谦益。

钱谦益也在微笑着,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的世侄,发现黄宗羲除了脸上多了几分风尘之色外,体魄依旧是那般挺拔、健壮。发达的肌肉,从蓝布直裰的胸前、肩头凸现出来。一双秀气的眼睛里,仍旧闪烁着纯真、智慧的光芒。不知什么缘故,每当看到黄宗羲,钱谦益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拿他同自己的儿子孙爱相比,并且油然涌起感叹:我的儿子要是像他,该有多好!那样我就心满意足,把一切事业都托付给他,再用不着以垂老之身,还为着一顶劳什子乌纱而栖栖皇皇,虚耗心力了。

何况,他对我实际上又是这般亲近、依恋……此刻,这种感情又一次在钱谦益心中涌现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强烈,使他暂时忘记了从花厅出来一路上的种种疑虑和盘算,只感到由衷的喜悦,仿佛感情当中长期遭受簸弄、伤害的一角,忽然得着了抚慰似的。

“老伯,小侄此次出来,到处听闻老伯行将起复,入赞中枢,真乃令人惊喜不胜哩!”当最初一阵热烈的寒暄过去之后,黄宗羲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一杯茶,立刻又放下来,兴奋地说。

“噢?”钱谦益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仍旧不住眼地打量黄宗羲,并未从刚才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只是周阁老为人贪婪忮刻,未必有此胸襟!倘若又旁生枝节,从中作梗,实在不可不防!”

钱谦益迷惑地望着黄宗羲热切的脸容和圆睁的眼睛,好一会儿弄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蓦地,他清醒过来,随即想起黄宗羲此次来访,可能是奉吴应箕、陈贞慧他们的指派,向自己刺探消息的。

这位年轻有为的世侄,其实是窥伺在旁的危险对手。缠绕在钱谦益心头的绵绵情意立时烟消云散了。他警觉起来,沉默了一会,拿起了几上的茶杯,淡淡地问:“嗯,怎么?”

黄宗羲本能地也端起茶杯,但又一次放下了:“周阁老对老伯嫉忌甚深!”他急急地说,向前挪了挪身子,“这些年,他与温体仁交相排斥老伯,天下共知,不必复论。此公无才无德,秉政多年,惟知阿迎上意,未见有尺寸建树;且广纳苞苴,贪赃受贿,较之温体仁,尤为放肆无耻。此次东林诸君子合力举之出山,小侄窃以为失计!

虽然如此,此公却未必感恩知报。何况老伯一旦复出,必以斡旋运会、矫正人心为己任,宏谟一展,益见其庸陋,彼又安能甘心乎!扒嫘表呕谱隰耍劬锘骋珊徒浔钢庠嚼丛街亍;谱隰艘蛔戮痛筇钢苎尤澹颐挥幸痪浜闷溃讨辛怂闹械囊健!澳撬钦娴闹懒耍磁伤淳嬗谖遥俊彼搿?墒牵苹谱隰说纳衿植淮笙瘛S谑牵欢站傻厮担骸袄戏蚱鸶粗担创湃肥遣簧佟N┦窃淇罩裕奘稻荨F涫担戏蛉缃衲暧饣祝糜庞瘟窒拢谠敢炎悖狻婕谩郑挂参薷摧踊沉耍?“啊,老伯安能作如此想!方今天下扰攘,社稷危殆,正是仁人志士用命之秋。

老伯雄才峻望,四海共瞻。凡我君子,谁不倾耳侧足以望老伯出秉大政。倘若以小人之故,甘心独善,其如苍生何!”

钱谦益没有回答。黄宗羲这一番话令他颇为感动。他现在已经看出来,这位世侄一片至诚,胸无城府,决不是为着刺探消息而来的。“可是,他又哪里晓得,我岂是真心的甘于老死山林?相反,眼下正为复出的事殚精竭虑、寝食不安呢!”他望着黄宗羲,默默地想,忽然冒出一个希望:要是这位世侄能站到自己一边,支持自己,那该多好!他是东林的遗孤,又是《留都防乱公揭》的发起人。到时,他如果能够出面表示宽宥阮大铖,那效用自然非比寻常。不过,这办得到么?

“唉,皇上英明天纵,惟于用人一端,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黄宗羲并不理会钱谦益的沉默,管自愤愤地低声说,“今上并非不知东林为君子,却以有一二非君子之人混杂其间,而事事猜疑提防;也并非不知攻东林者为小人,却以其可以牵制东林而不惜重用之。

遂致十余年间,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如此下去,只怕大明真要亡呢!扒嬲卣W叛劬Γ坪趺挥刑濉5彼沼谂靼字螅唤蟪砸痪赫馐乐毒垢曳潘恋焦ペζ鸹噬侠矗饣沽说茫?万一给厂卫的人侦知,便是破家灭门之祸呀!他不胜张皇地向四边望了望,压低嗓门训斥道:“贤侄,你怎地如此荒唐!这种话也能说的么?亏你还是个圣贤之徒、忠良之后,怎地说出这种反贼流寇一般的悖语狂言来!你莫是不要命了!”钱谦益越说越严厉,他当真动了气:这群书呆子怎地如此不知死活,平日讥评大臣,议论朝政倒还罢了,竟放肆到指摘皇上的不是!这种念头,顶多只能悄悄地想一下——那也是有罪的,他却公然无忌地说出口来!钱谦益觉得黄宗羲的这种情绪十分危险,很想狠狠地呵斥他一顿,教他知道即使在自己面前,说话也应当有分寸。可是,当他看见黄宗羲低着头闷声不响时,口气不知为什么却软下来:“嗯,这话悖谬之极!不过,你在这里说说还不打紧,若到外面去,千万不能!可记住了?”他犹豫了一下,慰解似地说,“只要有我东林、复社诸君子在,嗯,大明亡不了!”

“可是,江南的社局,是越来越不成话了!”黄宗羲爆发似地抬起头来,满脸是苦恼的神情,“沽名钓誉者有之,争权夺利者有之,同类相残者有之,简直是一塌糊涂!”他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终于,仿佛抵受不住内心的压力似的,猛地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听说,还有想替阮大铖翻案开脱的!”

钱谦益正想着如何开导黄宗羲,听了这话,心头一震。虽然他刚才还打算把对方拉到自己这边来,可是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么一句,仍然像被击中了要害似的,一下子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幸而黄宗羲并未察觉。他忧心忡忡地紧抿了一会嘴唇,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开始把三月初七那天晚上,他同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如何在李十娘家聚会,后来又如何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里商议,大家听到消息后如何愤慨,如何认定是旧几社那帮人捣的鬼,以及大家准备在虎丘大会上同旧几社的人大干一场,现在陈贞慧和顾呆已经到金坛去请周镳、周钟兄弟相助等等,原原本本地向钱谦益述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道:“郑超宗和几社那帮人竟敢替阮胡子翻案,我黄宗羲第一个放他们不过!但听说社内有不少人还附和其说,不以为非,不以为耻!真不知他们当初入社,所为何来?竟然糊涂若此!”

钱谦益小心翼翼地皱着眉毛,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常的神色。他侧着耳朵,注意地捕捉着黄宗羲说出的每一个字眼,终于,他暗暗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对手们当真完全不知底细,岂止不知,还错把旧几社的人当成了攻击的目标,准备大闹一常啊哈,这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一种局面!想到曾经被他估计得极为困难的这件事,竟然进展如此顺利,一切都像有神明在冥冥中扶助似的!钱谦益不觉大为宽慰,但同时又多少有点遗憾。因为他看得出来,黄宗羲也如同吴应箕、陈贞慧一样,是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妥协的。指望他站过来支持自己,更绝无可能。想到刚才见面之初,自己对于这位世侄所产生的那种不能自抑的感情,钱谦益的内心不禁漾起一丝苦笑。

“不知老伯亦曾听闻此事否?”

黄宗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钱谦益一怔,回过神来。他本能地打算加以否认,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是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哦,原来老伯已有所闻!”

“不!”钱谦益慌忙说。他犹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样说了之后,他就把眼睛移开,以免接触对方的真诚的视线。

“原来如此!不过,替阮大铖翻案之事已无可疑。虎丘之上,一场内讧只怕势在难免了!”黄宗羲烦恼地说,“次尾、定生他们都说旧几社那伙人久有独揽大权把持社局之心,小侄本来也不甚相信。不过,看到此次他们如此妄为,分明是存心挑起大纷争,却又令人不得不信!”于是,他又把自从复社领袖张溥死后,旧几社一派人如何妄自尊大,不把吴应箕、陈贞慧等人放在眼里;这一次虎丘大会他们又如何故意拆台,使吴应箕等人当不成主盟;吴应箕等人又如何气愤等等告诉了钱谦益。

钱谦益听完之后,却没有做声。不错,要是早半天工夫听见这个消息,或者这个消息是由别人的口中说出来,钱谦益必然会大慰胸怀。可是,此时此刻,在黄宗羲口中又一次听见这种忧心忡忡的投诉,以及看见他满怀希冀的焦急眼神,钱谦益的心中却有一种空虚茫然之感。

“老伯,小侄此来,意欲有一事相恳,未知老伯能答允否?”

“哦,贤侄只管直说。”钱谦益的态度显得格外和蔼。

“小侄想请老伯亲赴虎丘,平息此番内讧!”

钱谦益蓦地一惊,他失态地站起来,慌乱地说:“这,这怎么行?

不行!?

黄宗羲奇怪地瞧着钱谦益:“小侄看来,到了这一步,除非有德高望重如老伯者出面,已是无人能排解此事。”

钱谦益情急地盯了黄宗羲一眼,使劲地摇头。

“啊,莫非小侄此议有何不妥之处?”

钱谦益又摇一摇头,神情却越来越尴尬和难看了。

“那么,莫非老伯忍心眼见复社毁于一旦不成?”黄宗羲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他显然无法理解,像钱谦益这样一位他素所景仰的东林前辈,何以对于这样一件关系复社存亡的大事,竟然会无动于衷?

“贤侄,是定生、次尾他们让你来的吧?”钱谦益注视了黄宗羲片刻之后,突然冷冷地问。

黄宗羲一怔,摇摇头:“不是。次尾他们并不知道老伯来了姑苏。小侄到这儿来,事先也不曾告诉他们。”

钱谦益笑了:“贤侄又何必瞒我,此等大事,次尾、定生着你来问我,原也应该!”

“老伯说的是。不过,小侄此来确实不曾告诉他们。”黄宗羲回答得很认真。

钱谦益不言语了,可是冰冷的目光仍旧在黄宗羲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断定对方并非说谎之后,他才重新堆出微笑,走过来,拉住黄宗羲的手,用亲呢、诚恳的口吻说:“贤侄,不是老夫存心推托。你也知道,老夫以病废之身,待罪山林,虽然深自韬晦,亦难免为朝中小人所侧目。去岁蔡奕琛行贿事发,不肯入狱,竟诬告老夫教唆复社构陷于他。幸赖天子圣明,置之不问。此次若公然出面干预社事,岂非适足授彼以柄?老夫一身不足惜,只怕于社事不惟无补,抑更有害呢!虎丘之会,既然定生已赴金坛请仲驭、介生他们来,纵有大事,他们尽能应付裕如,贤侄倒也不必担忧。”停了停,他斜觑着黄宗羲,又意味深长地补充说:“眼下四海汹汹,人情昏乱,谣言蜂起,往往真假难辨。贤侄须得自有主张,心明力定,勿为他人所蛊惑左右,这也是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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