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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巴山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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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茅屋风光

李南泉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的确,他很聪明,也是你这家庭大学校长训导有方。不过你是考他的大题目,没有考小问题。我想找两个小问题问他,你看如何?”奚太太道“那没有问题,国际大事他都知道,何况小事。不信你问他,重庆原来在中国是什么位置?现在是什么位置?”李南泉笑道:“那问题还是太大了,我问的是茅草屋里的事情。”奚太太一昂头道:“那他太知道了。问这些小事,有什么意思呢?”李南泉:“奚太太当然也参加过口试的,口试就是大小问题都问的。”奚太太在绝对有把握的自信心下,连连点着头道:“你问罢。”李南泉向小聪儿走近了一步,携着他一只手,弯腰轻轻抚摸了几下。笑问道:“你几点起床?”小聪儿答道:“不晓得。”“怎么不晓得!你不总六点半钟起来吗?”李南泉并不理会,继续问道:“你起来是自己穿衣服吗?”小聪儿:“妈妈和我穿。”问:“是不是穿好了衣服就洗脸?”答:“妈妈给我洗脸我就洗脸。”问:“妈妈不给你洗脸呢?”答:“我不喜欢洗脸。”奚太太插了一句话道:“胡说!”李南泉道:“你漱口是用冷开水?还是用冷水?刷牙齿用牙粉还是用盐?现在我们是买不起牙膏了。”他说着话,脸问了奚太太,表示不问牙膏之意。小聪儿却干脆答道:“我不刷牙齿!”李南泉道:“你为什么不刷牙齿?”答:“我哥哥我姐姐都不刷牙齿的。”奚太太没想到李先生向家庭大学的学生问这样的问题,这一下可砸了,脸是全部涨红了。

李南泉觉得这一个讽刺,对于奚太太是个绝大的创伤,适可而止,是不能再给她以难堪的了,这就依然托住小聪儿的手,慢慢抚摩着,因笑道:“好的,你的前程未可限量。大丈夫要留心大事。”奚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不要开玩笑了。”说毕,扭头就走。她走了,李太太进了屋子也带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笑容,看了小聪儿道:“你为什么不刷牙齿呢?”小白儿道:“你姐姐十五岁就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也不刷牙齿呢?”小聪儿将一个食指送到嘴里吸着,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交代了这句话,他也跑了。李太太笑道:“这就是家庭大学学生!你怎么不多逗她几句?把她放跑了。”李南泉笑道:“这是这位家庭大学校长罢了,若是别位女太太,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我还敢向屋子里引吗?”李太太向他微微一笑道:“瞧你说的!”说毕,自向后面屋子里去了。看那样子,已不再生气,李先生没想到昨天拴下的那个死疙瘩,经这位家庭大学校长来一次会考,就轻轻松松地给解开了。内阁已经解严,精神上也就舒适得多。很自在地吃过十二点钟的这顿早饭。不想筷子碗还不曾收去,那晴天必有的午课却又开始,半空中呜呜地发出了警报声。在太太刚刚转怒为喜之际,李先生不敢作游山玩水的打算,帮助着检理家中的东西,将小孩子护送到村子口上这个私家洞子里去。因为太太和邻居们约好了,不进大洞子了。

凡是躲私家洞子的,都是和洞主有极好友谊的,也就是这村子里的左右邻居。虽然洞子里比较拥挤一点,但难友们相处着,相当和谐。李家一家,正挑选着空地,和左右邻人坐在一块儿,洞子横梁上悬着一盏菜油瓦壶灯,彼此都还看见一点人影。在紧急警报放过之后,有二十分钟上下,并无什么动静。在洞子门口守着的防护团和警士,却也很悠闲地站着,并没有什么动作。于是,邻居们由细小的声音谈话,渐渐没有了顾忌,也放大声些了。像上次那样七天八夜的长期疲劳轰炸都经过了,大家也就没有理会到其他事件发生。忽然几句轻声吆喝:“来了来了!”大家向洞子中心一拥。躲惯了空袭的人,知道这是敌机临头的表现,也没有十分戒备。不料洞子外面,立刻“哄哄”几声大响,一阵猛烈的热风,向洞子里直扑过来。洞子两头两盏菜油灯,立刻熄灭。随着这声音,是碎石和飞沙,狂潮似的向洞子直扑,全打在人身上,难友全有此经验,这是洞外最近的所在,已经中了弹。胆子大的人,不过将身子向下俯伏着,胆子小的人,就惊慌地叫起来了。更胆小的索性放声大哭。李南泉喊道:“大家镇定镇定。这洞子在石山脚下,厚有几十丈,非常坚固,怕什么?大家一乱,人踩人,那就真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了。站好坐好!”他这样说着时,坐在矮凳子上,身上已被两个人压着。他张开两只膀子,掩护面前两个小孩。

他这样叫喊着,左右同座的人,一般地被压,也一般地叫喊着,好在那阵热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并未来第二阵。大家慢慢地松动着,各复了原位。约莫是五分钟的时间,有人在洞子口上叫道:“不好,我们村子里起了火!”听到这句话,洞子里的人不断追问着:“哪里哪里?”有人答道:“南头十二号屋上在冒浓烟。”李南泉听了这报告,心里先落下一块石头。因为十二号和自己的茅草屋,还相距二十多号门牌。而且还隔了一道颇阔的山溪,还不至立刻受到祸害。可是十二号的主人翁余先生也藏在这洞子里的,叫了一声“不好”,立刻排开众人向洞子外冲了去。这个村子,瓦屋只占十分之二三,草屋却占十分之六七。草屋对于火灾,是真没有抵抗能力的建筑。只要飞上去一颗火星子,马上就可燃烧起来。十二号前后的邻居,随在余先生后面,也向洞子外冲。李先生在暗中叫了一声“霜筠”。李太太答道:“我在你身旁边坐着呢,没有什么。”李南泉道:你好好带着孩子罢,我得出去看看。”李太太早是在暗中伸来一只手,将他衣服扯祝连连道:“你不能去,飞机刚离开呢。”李先生道:“天气这样干燥,茅草屋太阳都晒出火,不知道有风没有?若刮上一阵东风,我们的屋子可危险之至。”李太太道:“危险什么?我们无非是几张破桌子板凳,和几件破旧衣服而已。烧了就烧了罢,别出去。”

李南泉道:“虽然如此说,究竟那几件破衣服,还是我们冬天遮着身体的东西,若是全烧光了,我们决没有钱再作新衣,今年冬季,怎样度过?再说,我们屋后就是个洞子,万一敌机再来,我可以在那洞子里,暂避一下。”李太太依然扯住他的衣服,因道:“你说什么我也不让你走。”李南泉笑道:“这会子,你是对我特别器重了。我也不能那样不识抬举,我就在洞子里留着罢。”他为了表示真的不走,这就索性坐了下去。可是在这洞子里的难友,十之八九,是十二号的左右邻居,听说火势已经起来了,凡是男子都在洞子里坐不住,立刻向洞外走去。李南泉趁着太太不留神,突然起身向洞外走着,并叮嘱道:“放心罢,我就在洞子口上看看。”洞子里凉阴阴的,阴暗暗的,还悬着两只菜油灯,完全是黑夜;洞子外却是烈日当空,强烈的光,照着对面山上的深草,都晒着太阳,白汪汪的,那热气像灶口里吐出来的火,向人脸上身上喷着。看看那村庄上两行草屋,零乱地在空地上互相对峙着。各家草屋上也全冒着白光。就在其间草屋顶上两股烈焰,在半空里舞着乌龙。所幸这时候,半空里一点风没有。草屋上的浓烟,带着三五团火星子,向空中直冲。冲得视线在白日下看不大清楚了,就自然地消失。

他既走到洞子外来了,又看到村子里这种情形,怎能作那隔河观火的态度?先抬头看看天上,只是蔚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几片白云,并无其他踪影。再偏头听听天空,也没有什么响声。料着无事,立刻就顺着山路,向家里跑了去。这十二号着火的屋子,就在人行路的崖下,那火焰由屋顶上喷射出来,山谷里,究竟有些空气冲荡,空气煽着火焰,向山路上卷着烟焰,已经把路拦祝这里向前去救火的人,都被这烟焰挡祝李南泉向前逼近了几步,早是那热气向人身上扑着,扑得皮肤不可忍受。隔了烟雾,看山溪对岸自己那幢茅草屋,仿佛也让烟焰笼罩着。这让自己先吓了一跳。这火势很快猛,已延烧到了第二户人家。他观看了一下形势,这火在山涧东岸。风势是由东向西,上涧在上风,又在崖下,还受不到火的威胁。他就退回来几十步路,由一条流山水的干沟,溜下了山涧。好在大晴了几天。山涧里已没有了泥水,扯开脚步,径直就向家里奔走了去。到了木桥下面,攀着山涧上的石头,走向屋檐下来,站定看时,这算先松了一口气,那火势隔了一片空场,还隔有一幢瓦房。虽在下风看到烟雾将自己的屋子笼罩着,及至走到自己屋檐下看时,那重重的烟雾,还是隔了山溪向那山脚下扑去的。仔细看了看风势,料着不至于延烧过来,这才向自己的家门口走去。刚到门口,让他吃了一惊,门窗洞开,门是整个儿倒在屋里,窗户开着,一扇半悬,一扇落在地上。

他伸头向屋子里一看,桌子椅子,全是草屑灰尘。假的天花板,落下来盆面大几块石灰。那石灰里竹片编的假板子,挨次地漏着长缝。这缝在屋顶下面,应该是没有光的,现在却一排一排地露出透明的白光,这是草屋顶上有了漏洞了。他大叫一声“糟了”,赶快向后面屋子里跑了去。这更糟了,两间屋子的假天花板,整个儿全垮下来了,这不但是桌上,连床上、箱子上小至菜油灯盏里,全撒上了灰尘。那垮下来的假天花板,像盖芦席似的,遮盖了半边房间。屋顶上,开着桌面大的天窗,左右各一块。他在两间屋子里各呆站了片时,向哪里走也行动不得半步,只好拖着步子,缓缓走了出来。他看时,火场上已拥挤着一片人。泼水的泼水,拆屋的拆屋,大家忙碌着救火,却没有人理会当时的警报。他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在屋檐下呆站一会,踱着步子来回走了几遍。他见着跑来看火场的人,向这边山头上指指点点。于是跑到走廊角上,也向后排山上看去。果然,半山腰上,有四五处中弹的所在,草皮和树木,炸得精光。每个被炸的所在,全是精光地露出焦黄色大小石块。在洞里拥进去的几阵热风,就是这炸弹发出来的。这不用说,敌人的目标,就是这几排瓦房与草房,那炸弹就飞过去了。想不到敌人在几千里路外运着炸弹来,却是和几间茅草屋为难。

那些看火场的人,也是根据这个意见,不断地咒骂日本。大家纷乱了一阵,所幸这些草屋,都离得很远,又没有风,只烧了两幢草房,火也就自熄了。烧的屋子是袁家楼房外的草房和十二号的草房。袁家的人缘极坏,只烧了他们菜园里的一片草房,根本没有伤害,大家心里还只恨没有把他正屋烧掉。十二号的主人余先生,是位不大不小的公务员,和一家亲戚,共同住着三间草屋。今天因警报来得突然,两家人匆匆进了洞,并没有带得衣包。余先生由洞子里赶到家里来,屋顶全已烧着,只是由窗户里钻进去,抢出一条被子,二次要去抢,就不可能了。因为火是由上向下烧的,所以第一次还是由窗户里钻进去,第二次却连窗户的木框子也已燃烧,那位亲戚姚太太,先生并不在家,她带了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出洞,干脆是全家原封不动地牺牲。余先生将那条抢出来的被子,扔在路旁的深草里。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一株比伞略大的松树下,躲着太阳。他斜伸了一只脚,扬着脸子,只看被烧剩下的几堵黄土墙和一堆草灰。那草灰里面兀自向外冒着青烟。李南泉看着村子口上,大批的男女结队回来,似乎已解除了警报。看到余先生一人在此发呆,就绕道走过来,到了他面前,向他点着头道:“余兄,你真是不幸,何以慰你呢?”余先生身上,穿着草绿的粗布衬衫,下面是青布裤衩,他牵了一牵衣服,笑道:“要什么紧,还不至于茹毛饮血吧?”

李南泉道:“诚然是这样赤条条地,也好。不过我们凭良心说,是不应该受炸的。”余先生苦笑道:“不应该怎么着?没有芝麻大力气,不认识扁担大一个字,人家发几百万、上千万的财;我们谁不是大学毕业,却吃的谷子稗子掺杂的平价。”说到这里,防空洞里的人,却是成群走了向前。其中一位中年妇人,就是余太太。牵着两个孩子,“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口里连连说着。她问着余先生道:“我们抢出什么来了吗?”余先生指着草窝里一条被子道:“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了。”余太太向那条被子看看,又向崖下一堆焦土看看,立刻眼泪双双滚了下来。她拍着两手道:“死日本,怎么由汉口起飞,来炸我这幢草屋,我这所房子值得一个炸弹吗?”余先生道:“我们自私自利的话,当然日本飞机这行为,是很让我们恼恨的。可是我们站在国家的立场上说,他们这样胡来,倒是我们欢迎的。你想,这一个燃烧弹,若是落在我们任何工厂里,对于后方生产,都是很大的损失。”余太太道:“你真是饿着肚子爱国,马上秋风一起,我们光着眼子爱国吗?”她正是掀起一片蓝布衣襟,揉擦着眼睛,说到最后一句,她又笑了。余先生弯着腰,提起被子来抖了两抖,又向草窝子丢了下去,笑道:“要这么一个被子干什么?倒不如一身之外无长物来得干脆。”这时,李太太带着孩子们,由洞子里跟上来,望了余先生道:“不要难过,只要有人在,东西是可以恢复过来的。”余太太拍了手道:“你看,烧得真惨。”说过这句,又流泪了。

李南泉道:“已经解除警报了,到我们家里去休息休息,我们家也成一座破巢了。”李太太听到这话,着实一惊,立刻回头向家中看去。见那所茅草屋,固然形式未动,就是屋子外的几棵树,和那一丛竹子,也是依样完好。因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李先生道:“反正前面屋子,扫扫灰还勉强可以坐人,究竟情形如何,你到家自然明白了。”李太太听到这个消息,看看李先生的面色,并不正常,她也就不向余太太客气了,带了孩子们赶快回家。在她的理想中,以为是大家全是躲警报去了。整个村庄无人,家里让小偷光顾了。可是赶到家里一看,满屋子全是烟尘。再赶到卧室里,看到草屋顶上那两个大窟窿。也就在屋子里惊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嫂走了进来,叫起来道:“朗个办?朗个办?”李南泉淡淡笑道:“有什么不好办,我们全家总动员,把落下来的天花板,拆了抛出去,然后扫扫灰尘。钉钉窗户扇,反正还有这个地方落脚。像余先生的家,烧得精光,那又怎么办呢?”王嫂指了屋顶上的天窗道:“这个家私,朗个做?”李南泉笑道:“假如天晴的话,那很好,晚上睡觉,非常之风凉。”王嫂道:“若是落雨哩?那就难说了。”说着话,她就脱下了身上的大褂,把两只小褂子的袖子卷了起来。李太太伸手扯着她道:“算了罢,又是竹片,又是石灰黄土,你还打算亲自动手。我去找两个粗工来,花两个钱,请人打扫打扫就是了。”

李南泉站着想了一想,因道:“我也不反对这个办法。反正盖起草屋顶来,也得花钱,决不是一个人可了的事,不过要这样办,事不宜迟,马上就去找人。”说着,向窗子外张望一下,见木桥上和木桥那头,正有几个乡下人向这里看望着,手上还指指点点。其中有两个,是常常送小菜和木柴来出卖的,总算是熟人。李南泉迎向前点个头道:“王老板,刘老板,你们没有受惊?”那王老板似乎是个沾染嗜好的人,黄蜡似的长面孔,掀起嘴唇,露出满口的黄板牙。身上披一件破了很多大小孔的蓝布长褂,只到膝盖长。褂子是敞着胸襟没扣,露出黄皮肤里的胸脯骨。下面,光着两只腿子。他答道:“怕啥子,我们住在山旮旯里,炸不到。你遭了?”李南泉道:“还算大幸,没有大损失,只是屋子受着震动,望板垮下来了。二位老板,帮我一个忙,行不行?”王老板道:“我还要去打猪草,不得闲。”李南泉向他身后的刘老板道:“老兄可以帮忙吗?”刘老板不知在哪里找了件草绿色破衬衫,拖在蓝布短裤上,下面赤脚,还染着许多泥巴,似乎是行远路而来。这样热天,头上还保持了川东的习惯,将白布卷了个圈,包着头发的四周。他矮粗的个,身体倒是很健壮的。他在那黄柿子脸上,泛出了一层笑容,不作声。李先生道:“倒把一件最要紧的事,不曾对二位说明。我不是请二位白帮忙,你们给我作完了,送点钱二位吃酒。”

刘老板听到说是给钱,隔了短脚裤,将手搔搔大腿道:“给好多钱?”李南泉道:“这个我倒不好怎样来规定,不过我想照着现在泥瓦匠的工价,每位给半个工,似乎……”他的话不曾说完,那王老板扭着身躯道:“我们不得干。”他说毕,移着脚就有要走的样子。李南泉笑着点点头道:“王老板,何必这样决绝。大家都在难中。”王老板道:“啥子难中?我们没得啥子难,一样吃饭,一样作活路。”刘老板道:“就是他们下江人来多了,把我们川米吃贵了咯。”李南泉笑道:“这也许是事实,不过这问题太大,我们现在的事是很小的事。就请二位开口,要多少,我照数奉上就是了。”刘老板听到这样说,觉得事情占到优势,向王老板望着微笑道:“你说这事情朗个做?”王老板道:“晓得是啥子活路?我们到他家里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活路。”两人说着话,刘老板就在前面走。王老板随后跟到屋子里去了。李南泉跟着到走廊上,等他们出来,就笑着问道:“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吧?”王老板道:“屋子整得稀巴烂,怕不有得打扫。”李南泉道:“好的,就算稀巴烂,二位看看要我多少钱?”刘老板举着步子,像个要走的样子,淡淡地道:“我们要双工咯。”李太太坐在屋子里发呆,正是一肚子牢骚,便抢出来道:“二位老板,我们也常常买你的柴,买你的小菜,总算是很熟的人。你们小孩子来了,我们平价米的饭,虽不稀奇,可是我们来得不容易,哪回不是整碗菜饭盛着,奉送你们孩子吃?多少有点交情吧,就算不能给我们一点同情,我们又不是盖屋上梁,也不是作喜事,为什么要双工?”

王老板笑道:“朗个不帮忙?若是不帮忙,我们还不招闲哩。说双工,我们还是熟人咯;若不是熟人,我们就不招闲。”李南泉连连招着手道:“好罢,好罢,就是那样办罢。不是就要双工吗?照付。”刘老板道:“还要请李先生先给我们一半,我们好去吃饭。”李太太听了这话,脸色红着又不大好看。李南泉先也是一阵红晕,涨到了耳朵根下,接着却“扑哧”一笑,因道:“也不过如此而已!好,我一律照办。”说着,在短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了三张一元钞票,交给王老板。他提着三张钞票抖了几抖,淡淡笑道:“买不到两升米。刘老么,走,我们吃饭去。”说着,两个人摇着肩膀子就走了。李太太道:“怎么着,你两个人都走了吗?”王老板将三张钞票举在空中,又摇撼了几下,大声答道:“钱在这里,要是不放心的话,你就拿回去。”李南泉笑道:“好了好了,不必计较了,二位快点去吃饭罢。我们家弄得这个样子,简直安不了身,我们也希望早点打扫干净了,好做晚饭吃,大家都是熟人,诸事请帮忙罢。”刘老板叽咕着道:“这还像话。”说着,毕竟是走了。李先生对于这两位同村子的邻居,简直是哭笑不得,端了一把竹椅子放在走廊上,将破报纸擦擦灰,叹了口气坐下去,摇摇头道:“人与人之间,竟是这样难处。”李太太在屋子里道:“他们简直没有一点人类同情心,管他家乡是不是在火线边上,我们回老家罢。”李南泉笑道:“这点点儿气都不能忍受,还谈什么抗战?算了。”李太太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照样端把椅子,在走廊上呆坐着。李南泉自己看看,向太太又看看,拍手哈哈大笑。

李太太是和他并排坐着的,望了他道:“你还笑出来,我气都气死了。”李南泉笑道:“我和你两个这样正端端坐着,好像是一对土地公公婆婆似的,这就差着面前摆上一个香案子。”李太太道:“我实在是气不过。这话对谁说?对你说,你已经气得不得了。对别个说,人家管得着这闲事吗?我就只有这样坐着。”李南泉笑道:“惟其是这样可笑了。”李太太叹了口无声的气,抬起一只手来,撑了头坐着。并坐着约莫是五分钟,小孩子可不答应了,一齐围到走廊上绕着椅子争吵。这个说饿了,那个说上床睡觉。李先生正感到没奈何,隔壁吴先生家里,由学校调来几个工友,已是把屋子收拾得清楚。他们看到这一家人团聚在走廊上,只是唉声叹气。再看窗子里面,却是灰尘满屋,器具全七歪八倒。其中一位张工头,就向前向道:“李先生,你这屋子是该打扫了,孩子们躲警报回来,也得让他们有个休息的地方。”李南泉道:“工是请了,钱也付了一半了,人家拿着钱吃饭去了,能教人家饿着肚子帮忙吗?”张工头道:“这没有什么,大家全在国难期间,能帮忙就帮忙。来!我们来和你收拾收拾。”李南泉起身拦着,说是“不敢当”。张工头两手扬着,一摆头道:“客气什么?南京沦陷的时候,老老小小,我带着五口人,逃难到四川,一路之上,哪里就不请人帮个忙?都是中国人,这时候不互助一下,什么时候互助?来来来!”他连招几下手,就把同伴三个一齐带进屋去。

李先生坐在走廊上,也只有光看着。他们在隔壁吴家,是打扫过了的,一切工具现成,拿了来动用着,不到三十分钟,把屋子里的破破烂烂,都搬了出来。同时,也将屋子里的灰尘,扫除干净。他们走了出来,那张工头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进屋去休息罢。你那屋顶,可得赶快收拾,四川的天气,说晴就睛,说雨就雨。”李南泉听说,连声道谢,一方面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张工头看到,立刻伸着两手,将他的衣袋按住,笑道:“李先生,你可别和我们来这一套,钱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年头有几张钞票买平价米吃就行。我若收下你的钱,那我们不是患难相共,乃是趁火打劫了。”他正说到这里,那王、刘二位,吃饱了饭,晃着两只光膀子,慢慢地走到走廊上来。李太太由屋子里走出来,向他两人笑道:“你们这时候才来,对不起,这里学校里几位工友,已经和我们打扫干净了。”刘老板听了这话,把眼睛向张工头翻着,问了三个字:“朗个的?”张工头已经把李南泉给钱的动作拦住了,这就把头一偏,歪了颈脖子,也操了四川的话道:“朗个的,你说朗个的嘛!我们是和李先生帮忙,没有要钱!你不要说我们抢你的生意。 别个家里让炸弹片子整得稀巴烂,等到起收拾干净了好歇稍。你老是不来,把别个整得啥事不能做。”刘老板道:“是日本飞机整的嘛!关我屁事。”张工头道:“是不关你事,可是你收了人家的钱,我替别个作活路。”刘老板反而说:“你把我们的活路做了,我得不到钱了。你抢我们的饭碗,你还要吼?”

李南泉向两方摇着手道:“不要计较了,我总算走运,房子还在,假如像余先生那样不幸,山头上飞来一个燃烧弹炸弹片,我这时还无家可归哩。刘、王两位老板,房子我们是不用打扫了,你们打算还要我多少钱?我可以遵命办理。”说着还向此两公一抱拳头。那张工头一手撑着腰,一手晃了拳头,横着眼睛道:“你们这样不讲交情,不和人家作活路还要人家的钱。天上的炸弹,可没有眼睛呀。”王老板道:“你这是啥话?”李南泉是事主,倒为了难。若真给钱,未免让打抱不平的人泄气。呆站在走廊上,倒没有了主意。正在这时,大路上来了一批人,有的穿着灰色制服,有的穿着草绿色制服,有的还穿着西装。张工头笑道:“好了,管理局长带着重庆查灾的人来了,找人家来评评这个理罢。”刘王二位回头看着果然不错,他们就顺着走廊走,像是个查勘房子的样子,缓缓地绕到屋后。张工头大声叫道:“这里有两个不讲理的人,把他逮着。”只这两句,就听到屋后一阵脚步响。张工头也不肯罢休,随着赶到屋后,早见此二公乱踏着山下小路,绕过了几户人家直跑到尽头一块山嘴的大石山站祝王老板向这里大声骂道:“龟儿子!老子怕你!”张工头道:“小子,你不怕我,你就回来,人家李先生还要给你工钱呢!”刘老板道:“老子不得空咯,二天老子和你算账。老子还怕和你扯皮吗?龟儿子!”张工头道:“好,你等着!”一抬腿,像个要追的样子,这王、刘二公一声不响,转身就跑了。

张工头站着,哈哈大笑了一阵,也就走回前面走廊上来。李南泉看到,向他拱拱手道:“张大哥真是侠义一流。”他最爱听这句话,不由得两道眉毛一扬,张了大嘴笑道:“自小就爱听个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顶着一个人头总要充一个汉子。”李南泉道:“今天多谢多谢,改天请你喝杯酒。”张工头道:“李先生,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挑个阴雨天,一来不用躲警报,二来混日子过,我们痛痛快快喝一场;还有一层,你得让我作东,我算给你压惊。”李南泉道:“好罢,到那日子再说,谁身上有钱谁就作东。谁都有个腰不便的时候,到了有工夫了,恰好是没钱,那就很扫兴了。碰到阴雨天你想喝酒,你又没钱,难道还去借了钱来请我吗?碰着哪天我有钱,就归我请罢。”张工头点点头道:“李先生痛快,就是那未说。”他带来的几位工友,都蹲在隔溪竹了荫下,地面上放一把大瓦壶,将就几只粗饭碗,彼此互送着饭碗喝茶。张工头将拳头一举,笑道:“行了,我们回去罢。各位受累,改天我请你们喝酒。”那些工友,二话没说,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就走。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望着他们走去,呆立良久,叹了口气道:“礼失而求诸野,良然。”就在这时,那些勘灾的先生,正大群地走来,已挨家到了门口,他们伸头向屋子里略看了看,又向各户主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吴春圃却代表着邻居,将他们送过桥去,他大声地道:“没什么,纵然有点小损失,我们认了。不需要国家给我们什么赈济,这精神上的安慰,比什么都好。”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去。那查灾的人群,也都跟了他走。李太太虽然看到家里遭受这份纷乱,好在并不是意外的事,现在打扫干净了,正也在走廊上站着,轻松一下。那位送客的吴春圃先生,却手摇了芭蕉扇,一步一步地向木桥里走,老远地看到李南泉夫妻,便点点头道:“你二位也成了乐天派,对家里这番遭遇一点不担心,而且还带了笑容。”李南泉笑道:“事到于今,哭也是不能挽救这一份厄运的呀。”吴春圃摇着扇子道:“这事可真不大好受呢。你们瞧瞧这天色吧,今晚上有暴风雨的可能。有道是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现在西北角的天色,可就完全沉下去了。”说着,他举起扇子来,向西北边天脚,连连地招了几下。李南泉听说,赶快跑到廊檐下来张望一下,那西北角山头上,黑云像堆墨似的,很浓厚地向地面上压着。那乌云的上层,还不肯停止,逐渐伸出了云峰,只管向天空里铺张了去。李南泉“呀”了一声,接连着喊着“糟了糟了”。吴春圃道:“索性乐天一点罢,老天怜恤我们,也许雨不会来。”

李太太也为他们的惊讶所震动,随着走到廊子外面来,点点头道:“可能马上就有大雨,可能那雨会闪开这里。”李南泉笑道:“你这话等于没说。”她笑道:“我就说肯定了有什么用?雨真要来,我们在这时候还能够找了盖匠来盖屋子吗?”吴春圃笑道:“虽然如此,但有一件事情可做,应该把晚饭抢着做出来吃了,免得回头一手撑伞,一手拿筷子。可是还有饭碗呢,我们不能立刻生长出第三只手来拿饭碗。”李太太说句“说的是”,立刻向厨房里走去。也就在这时,那西北天角的黑云,已是伸展着,遮盖了头上的青天,好像天沉下来无数丈。随了这乌云,面前那丛竹子呼呼作响,叶子乱转,竹竿儿每根弯得像把弓似的,将枝头直低垂到屋面那涸溪里去。尤其是对面这片山头上的乱草,像病人头上的乱发,全部纷披着,向东南倒着。那大叶树干,虽还是兀立不动,那树顶上的枝叶,像把扫帚似的,歪到了一边。那叶子像麻雀似的,成群地脱离了枝头,在半空里乱飞。那风势是越来越猛,这条山谷里,风像千军万马,冲了过来。村子里草屋顶上曾经掀动的乱草,大的成团,小的一丝一丝,也跟随了那树叶子在半空里飞着跑。吴春圃走到廊檐下,喝了一声道:“好嘛!说来就来。”只这句话没说完,屋顶上突然落下一团乱草,不偏不斜,正坠落在他头上,乱草屑子扑了他一身。

吴太太在屋子里看到,就迎着跑出来问道:“伲一拉呱,就没有完咧。伲看,站在屋檐下,吹了这一身草,又是一身土。来罢,我把伲身上的尘掸掸罢。”吴先生本来是一肚子不愿意,绷着一张脸子抬起两手,正在头上拍着草和灰,经太太这样一说,他不由得失声笑了,望着李先生道:“伲瞧,俺这老两口子,还是相亲相爱咧。”吴太太把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手扶了门框,把头一扭,就走回屋子去了。李南泉笑道:“我们这中年将过,老年未到,夫妻们就是这样的,一人别扭就是三五天不说话。可是谁要有点失意,倒是彼此有个照顾。”就在这时,那山谷里的风,由口外狂涌进来,更掀得屋草树叶乱飞,这泥糊竹墙的国难屋子,简直有摇摇欲倒之势。李南泉看到,失声“呵哟”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撑着屋子。李太太听到了这声音,早是由厨房里跑了过来,连问:“怎么了?怎么了?”吴春圃将手里的扇子,连连地挥了几下,扇子挥在另一只手掌上,“啪啪”有声。他笑道:“果然不错,老伙伴究竟是彼此关心的。”吴太太缩在屋子里,却大声叫道:“俺说,伲那一身土,进来抹一个澡罢。一拉呱就没有完。”吴先生笑着走进屋子去了。李太太怔怔地望着。李南泉因把刚才的事告诉过了。李太太道:“你们没事,就这样闲嗑牙。其实怎能说是没事,大轰炸过去不到几小时,暴风雨又快要到头上来了。就凭我们这样的茅草泥壁房子,怎能够抵了一阵,又抵抗一阵?我正在焦急呢,你们还是这样地谈笑自若。”李先生笑道:“你看我有谈笑挥敌之勇,暴风雨已过去了。”

大家正说着时,邻居甄家小弟弟,已是提起一口大澡盆,向屋子里送去,他还叫着道:“妈!这澡盆占的面积怕不够,还要拿两样装水的东西来。”甄太太战战兢兢地由厨房里端了一瓦钵饭出来,摇着头道:“勿管伊,勿管伊,宴些落仔雨再讲。”李南泉笑道:“甄府上也是预防屋漏。”甄太太道:“勿要提起,隔仔个天花板,往屋顶张向看,大一个眼,小一个眼,才看得出。老底子格问短命屋子,就是外面小落,屋里大落。今朝末,炸弹格风,把天花板壁子上格石灰才震得像个五花瘌痢,那浪勿会大漏?把脸澡盆接漏,有啥用?”李太太呆了一呆,因道:“甄太太自然是对的。可是一会下了雨,大家怎么办呢?”那吴先生最好聊天,听到大家说得热闹,又走出来了。笑道:“那没关系。我们住茅草屋子,就得有住茅草屋子的弹性。回头雨下来了,哪里不漏,我们先把箱子铺盖卷儿移过去。然后人像坐四等火车一样,大家都坐在行李铺盖卷上。我家里还有两块沱茶饼子,熬上他一瓦壶茶,摆摆龙门阵,怎么不舒服?比在防空洞里强多了!好在这是暴风雨,几十分钟就过去了。”李太太点点头笑道:“倒是吴先生这话对的,反正屋是漏定了的,又没有法子立刻把屋顶盖起来。只有等雨来了再说了,我还是去赶着做饭罢。”她走了,李、吴二先生和甄家小弟弟,老少三位壮丁,却不放心天变,大家全部到屋檐来,昂了头对天空四处望着。这天上的乌云,好像懂得这些人焦急的意思,已是慢慢地偏北移展。十分钟后,吴先生大声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不要紧,云头子转到东北去了。”大家看时,果然,当头顶上,已发现了大半边青天。虽然这山谷还有些风吹了来,可是风势已十分平和。尤其是西方的太阳,已发出很强烈的光芒,向东边一排山峰上晒着。东边的山,本就在乌云下面压盖着,阴沉沉的。这太阳光斜照在阴云下,满山草木,倒反而发出金晃晃的光彩。李南泉笑道:“这总算没事了,我们去吃饭罢。”连隔壁的甄太太也由屋子里抢着出来,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处在这困难的环境里,上帝总会可怜我们的。”大家对于这话,虽觉得不怎么合逻辑,可是知道甄府上是笃信宗教的。吴、李二人默然地笑了一笑,各自散开。这阵暴风雨,除了送来那阵可怕的风而外,只有几阵隐隐的雷声。到了黄昏时候,星斗慢慢在天上露出,雨的恐怖是完全过去。这是上弦之初,晚上完全没有月亮,也就不会有夜袭,大家很放心,在露天下乘凉。往日乘凉,孩子们不免在大人旁边唱歌说笑话,今晚却是静悄悄的。李先生问道:“孩子们都哪里去了?”李太太由屋子里出来,答道:“孩子们全睡了。今晚上他们用不着乘凉,屋子里和外面是一样的。”李南泉笑道:“呵!我忘记了,我们家开天窗了。不过屋子里纵然凉快,恐怕也赶不上外面这样凉快。”李太太道:“你不信,你到屋子里来看看,真用不着乘凉。今天下午太紧张了,你也可以早点休息休息。”李先生自也不放心家里那个天窗,就走进屋去。

李太太也跟着到屋子里来了,因笑道:“你看怎么样?这不是无须到外面去乘凉吗?”李先生连说“对对”,就把外面走廊上的椅子搬了进来。太太也就同着要关门,伸手门框上一掬,不由得失声笑道:“你看,我们下午请人收拾屋子,忘记了一件大事,掉下来的房门,送到外面去放着,没有理会它,现在要关门,可是来不及现钉了。”李南泉站着想了一想,笑道:“好在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梁子君子,未必光顾,我们就敞着大门睡罢。”李太太道:“那怎么行?就是小偷儿拿我们一件长褂子去,我们就没有法子补充。”李先生在屋子里四周看了一看,又走到门外去,向四面观望了一番,因道:“我想了一个办法,把这把布睡椅拦门放下,再放张木凳子,有人由门口冲进来,我立刻跳起来把他抓祝”李太太道:“这还是不对。小偷儿若是带了家伙,你抓得住他吗?”李先生笑道:“你说得小偷儿就那么厉害。果然是带了家伙的小偷,你就把门关住,也未必济于事。什么不开眼的强盗,要抢我们这草屋顶上开天窗的人家?”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在房门口搭起那简单的床铺。李太太站在房子中间,环抱了两只光膀子,看了他的行动发呆。李南泉向睡椅上躺去,两只脚伸出,向木凳子上放着,笑道:“行了,今天我们全家空气流通,睡在这里享受一口过堂风。”他把两手向头上伸着,打了个呵欠。李太太看他睡着,头在椅子横档架上,脚又把凳子架着,背躺在布椅子窝里,像只虾子似的,显然是不舒服。

李南泉看着太太在屋子里呆站着,便笑道:“你不用管我,你去睡罢,反正无论怎么样不舒服,也没有到卧薪尝胆的程度。我们不是常常喊着口号,叫人卧薪尝胆吗?”李太太虽然觉得先生这样睡觉,未免太辛苦了。可是自己也不放心门户,只好点头道:“那末。就委屈你一点,我早点起来给你换班罢。”说毕,她自向后面屋子里去了。李先生睡的这睡椅,川外虽也有,却是少见。它是六根木棍子交叉的,组织了一张椅子架。这架上两头,一头有一根横档。横档上扯开一方粗布,当了椅子身。这在唐朝就叫着交椅。大致有点像行军床。坐在上面,人是可以向后半躺的。不过真要睡觉,却不舒服,因为布面子不能像行军床绷得那样紧。坐着是凹下去的。尤其是两只脚,却得悬了起来。现在李先生虽是用方木凳子来架着脚,人睡得像个元宝,两头向上翘着。初睡一两小时,也没有什么感觉,正好前后的过堂风向人身上吹着,吹得人意志醺醺然,不过睡足了两小时之后,颈脖子和两只腿弯子都感到有些酸疼。梦中正在是肩扛了一个重包裹,上着重庆市几百级的高坡子,十分的吃力。忽然听到有人说声“不好了”,同时,却有千军万马拥到了面前的样子,他吓得周身一个抖战,直挺挺地坐起来,才觉得是一个梦。但那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却依然在面前响着。

他自惊得发呆,不知这是哪里来的祸事。李太太已是由后面屋子跑了出来,连叫“糟了糟了。”三四分钟的犹豫,已让李先生醒悟过来,这正是黄昏时候不会来的那阵暴雨,终于是来了。屋子外面,风助雨势,哗哗作响。屋子里面,却是叮当噼啪,发出各种雨点打扑的声音。他立刻跳了起来,也来不及穿鞋子了,光着两只脚,就向后面屋子里跑。后面屋子里没有灯火,黑暗中,大小雨点,向身下乱扑。小山儿、小白儿由套间里跑出来,接连地与他爸爸撞上了几下。李先生撞跌着摸到床边,伸手向床上摸着,摸到了小玲儿,缩住一团睡着。立刻将孩子搂抱起来向前面屋子里走。小玲儿算是醒了,搂着爸爸的颈脖子,连连问道:“放了紧急没有?”李南泉道:“不是警报,不要害怕,是屋顶上漏雨了。”李太太,已在前面屋子里亮上了菜油灯,王嫂还是光着上身穿了一件小背心,下面是短裤衩。两个男孩子,全只有短裤衩。李先生把抱的孩子放下来,望了大家道:“不要惊慌,没有什么了不得,充其量,把屋子里东西打湿而已。不过这生雨淋在身上容易受感冒大家还是把衣服穿起来要紧。”这句话提醒了王嫂,她低头一看,笑着一扭脖子跑进套间里去了,因为她还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少妇,这个样子,是太难为情了。李先生也没有工夫去管这轻松的插曲,捧了菜油灯,就向后面两个屋子去照看。这一下,真让他心里凉了半截。两个天窗口里的雨丝,正和屋外的情形一样,成阵地向屋子里洒。

李太太也醒悟过来了,自己虽还穿着长衣,可是钮扣一个没扣,全敞着胸襟呢,她一面扣着衣服,一面伸头向屋子里望着,皱了眉道:“这事怎么办?屋子里成了河了。”李先生道:“我想,地下成河,那不必去管他了。我们现在只好来个急则治标,先把两只破箱子移了出来罢。”他说着,就冒了天窗上洒下来的雨点,一样样在向外面屋子里搬。好在这个屋子还没有漏,东西胡乱丢在地面,却也没有损失。连衣箱带铺盖卷,共是十二件,李先生一口气将它陆续向外搬。虽然有半数经过王嫂接着,但他还是异常吃力。到了第十三次,他要去抢救东西的时候,李太太伸手将他的手臂挽住,因道:“你不要再搬了,你看看这一身,湿到什么程度?”李先生看时,身上这件小褂子,像是在水盆里初拿起来的一样,水点只管向下淋着。他笑道:“衣服这样湿,不能歇着,趁身上出的这身冷汗,同冷气,可以中和了。”李太太道:“你就把衣报脱下来罢。”他脱下了褂子,提着衣领子抖了两抖水点,光着上身,就在铺盖卷上坐下,喘着气道:“太太有烟吗?”李太太且不给他纸烟,在铺盖卷里,扯出一件咸菜团子似的蓝布大褂,抖开了衣襟向他身上披着。李先生将衣襟扯着向胸面前遮掩了两下,并没有扣纽襻,微微摇着头道:“不行得很,百无一用是书生。”李太太道:“其实不抢救这些东西,也无所谓。水打湿了,究竟比火烧了……”李太太还没有把话说完,李先生却扭着身躯,伏在铺盖卷上了。

李太太倒吓了一跳,就伸手摇撼着他道:“你这是怎么了?”李先生环抱着两手,伏在铺盖卷上,枕了自己的头,微微叹了口气道:“累了。这国难日子,真不大好过。”李太太坐在箱子上,呆望了他,倒无以慰之。默然之间,听到屋子外面的雨,正“哗啦啦”响着。在这声中,掺杂了呼喊和笑骂的人声。向窗子外看着,电光闪着,照见高高低低整大群的人影。李太太打开门来,见甄、吴两家邻居,几乎是全家站在走廊上。 便问道:“怎么样?你们家全都漏得很厉害吗?”甄先生慢条斯理地答道:“白天里躲火警,晚上躲水警,这叫着水火既济。”吴春圃长长地唉了一声道:“老天爷也是有心捣乱。这场大雨,若是今日正午下来,我们这村子里既可免除火警,晚上这水警,自然也就没有了。李府上漏得情形如何?你们并没有搬出来,也许还好罢?”李太太道:“我不知道你们家情形如何,无从比较。不过我家后面两间屋子,已是水深数寸了。屋子里下着雨,大概比外面下的雨还要大些。”吴春圃对这个说法,并不大相信,他缓缓地踱进了屋子,伸头向后面屋子里看去。正好一道极大的电光,在空中一闪,两个天窗里漏进来的光芒,照见雨牵丝似的向屋子里落着。天窗旁边,三四处大漏,有麻丝那样粗细,像檐溜似的奔注。雨注落在地上,并不是“啪啪”作响,而是“隆卤作响。他正感到奇怪,而第二次电光又开始闪着。在电光中抢了向下一看,屋子里满地是水,雨注冲在水上还起着浪花呢。不用说,屋子里一切家具,都浸在水里了。

吴先生“呵哟”了一声道:“这问题相当严重。”说着话时,电光又在空中狂闪了一下,这就看到地下的水,由夹壁下翻着浪头子,由墙根下滚了出来。那竹子夹壁脚下,已是被水洗涮出了一个眼,水头顺了这条路,向墙外滚了出来。地下的水,虽是由墙下向外滚着,可是天上的雨,还继续向屋子里地上加注了来。他回到前面屋子里来,对行李铺盖卷儿看了一看,因道:“外面的雨还下着呢,你们就是这样堆了满屋子的东西过夜吗?外面的雨还大着呢。”李南泉拿着纸烟盒和火柴盒,都交给了吴先生,因道:“老兄,我实行你的办法,坐在行李卷抽烟喝茶罢。你们家里的雨,大概比我家里的雨,还要下得大,为什么都拥挤在走廊上呢?”吴春圃取着烟支出来,衔在嘴里,两手捧着烟盒向主人一拱手,将烟奉还。然后,擦了火柴,将烟枝点着,抿了嘴唇,深深吸了一口,又两手捧着火柴盒一拱手,将火柴盒奉还。李先生笑道:“吴兄对此一柴一烟,何其客气?”吴先生笑道:“实不相瞒,我是整日吸水烟。遇到一支纸烟,就算打一次牙祭。而且……”说到这里,由嘴唇里取出纸烟来,翻着烟支上的字就看了一看,因道:“这是上等烟。”李南泉道:“那是什么上等烟?不过比所谓狗屁牌高一级,是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黄河牌,我自己觉得黄河为界,不能再向下退了,那烟吸在嘴里,可以说是不臭,但也说不出来有什么好气味。”吴春圃道:“反正比水烟吸后那股子味儿好受一点吧?”

李太太笑道:“我们问吴先生的正题,吴先生还没有答复呢,这话可越问越远了。”吴春圃将两个指头夹住了那支纸烟,深深吸了一口,两个鼻孔里,缓缓地冒出那两股烟,好像是这烟很有味,口腔里对它很留恋,不愿放它出来。然后苦笑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是千古不磨之论。我们在战前,虽然也是个穷措大,不至于把一支纸烟看得怎么重要。”李先生笑道:“还是没有把这文章归入正题。”吴春圃坐在铺盖卷上,突然站起来,拍了两拍手,他还怕那支烟失落了,将两个指头夹着,才向主人笑道:“我们家里的屋漏,和你府上的屋漏,是两个作风,你们这里的屋漏,干脆是开两个大天窗。漏了就漏了,开了就开了。我们那里,是茅屋顶上,大大小小,总裂开有几十条缝,那缝里的漏,当然不会像府上那么洋洋大观,可是这几十点小漏,全都落在天花板上,于是若干点小漏,合流成为一个大漏,由天花板上滴下来。这种竹片糊泥的天花板,由许多水会合在一处,泥是慢慢溶化,水是慢慢聚合,那竹片天花板,变成了个怀孕十月的妇人,肚了挺得顶大,在它胀垮了的时候,我们有全部压倒的可能。所以我们也来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全家都搬到走廊上来坐着。”李南泉道:“那末,甄先生家里,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情形,应该比吴府上严重一点。我得去看看。”说着,就走了出来。甄府只有三口人,摆了几件行李在走廊上。只看行李上有个人影子,有一星小火在亮着,那是甄先生在吸烟沉思了。

甄先生倒是看到了李先生的注意,因为他敞着房门,那菜油灯的灯光,向走廊上射来,因笑道:“来支烟罢,急也是无用。”说着,他走过去,送一盒烟到李先生手上,由他自龋李南泉取着一支烟,借了火吸了,依然站在走廊上,这却感到了一点奇怪,便是“哨”一下,“叮”一下,有好几点雨漏,像打九音锣似的,打得非常有节奏。 便问道:“这是漏滴在什么地方,响声非常之悦耳。”甄先生打了个“哈哈”道:“我家那孩子淘气。这屋漏遍屋皆是,茶叶瓶上,茶杯上,脸盆上,茶盘上,全有断续的声响。他坐在屋子一个角落里,点着灯,对全屋的漏点全注视了一番,一面把我那只破表,对准了时间,测漏点的速度。因为我那表虽旧,有秒计针,看得出若干秒来。经他半小时的考察,随时移动着瓷器和铜器,四处去接滴下的漏点,大概有二三十样东西,就让漏打出这种声音来了,其实我也是很惊讶,怎么漏屋会奏出音乐来?他说明了,是一半自然、一半人工凑合的。我听了十分钟了,倒觉得很是有趣。他还坐在屋子里继续地工作呢。”甄太太在黑暗中接嘴道:“啥个有趣?屋里向格漏,在能打出格眼音乐来?依想想,漏成啥光景哉!格短命格雨,还要落么,明朝格幢草房子,阿能住下去?小弟,勿要淘气哉,人家心里急煞。”甄家小弟笑了出来,因道:“急有什么用,谁也不能爬上屋去把漏给它补上,倒不如找点事消遣,免得坐在黑暗里发愁。”李南泉笑道:“达观之至,也唯有如此,才可以渡过这个难关。将来抗战结束了,我们这些生活片段,都可以写出来留告后人。一来让后人知道我们受日本的欺侮是太深了,二来也让后人明白,战争总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像日本这样的侵略国家,让现在为人作父兄的人,吃尽了苦,流尽了血汗,而为后代日本人去,栽植那荣华的果子,权利义务是太不相称了,这还说是日本站在胜利一方面而言。若是日本失败了,这辈发动战争的人,他牺牲是活该。后一辈子的人,还得跟着牺牲,来还这笔侵略的债,岂不是冤上加冤?”李太太在那边叫道:“喂,不要谈战争论了。这前面屋子,也发现了几点漏。你来看看,是不是有扩大的可能。”李先生走回屋去,见牵连着后面屋子的所在,地面上已湿了一大片。一两分钟,就有很大的漏点,两三滴,同时下来。因道:“这或者不至于变成大漏,好在外面的大雨,已经过去了。”李太太听时,屋檐外的响声,比刚才的响声,还要来得猛烈。不过这响声是由下向上,而不是由上向下。立刻伸头向外面看去,正好接连着两道闪电,由远处闪到当顶。在电光里,看到山谷的夜空里雨点牵扯着很稀落的长绳子,山上的草木被水淋得黑沉沉的。屋檐外那道涸溪,这时变成了洋洋大观的洪流,那山水拥挤向前狂奔,已升涨到和木桥齐平了。响声像连声雷似的,就是在这里发生出来的。

在这电光一闪中,李南泉也看到了山沟里的洪水,好像成千上万的山妖海怪,拥挤着在沟里向前奔跑。但见怪头滚滚,每个浪花碰在石头上,都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怒吼。他“哎呀”了一声道:“怪不得屋里要变成河了,山水来得这样汹涌。”于是走出屋来,站在屋檐下向沟里注视着,等待了天空里的电光。约莫是两三分钟,电光来了,发现那山溪里的洪流,像机器带的皮带,千万条转动着,把人的眼光看得发花。尤其是这沟前头不多远,就是悬崖,那水自上而下向下奔注,冲到崖下的石头上去,那响声“哄嗵哄嗵”,真是惊天动地。在第二次电光再闪去一下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就向后退了两步。李太太由屋子里抢出来,问道:“你怎么了?”他笑道:“好厉害的山洪,我疑心我们的屋基有被这山洪冲倒的可能。”吴先生回得家去,已是捧了水烟袋站在屋檐下,来回地溜达着。他带了笑音道:“怎么样?雨景不错吧?李先生来他两首诗。”李南泉笑道:“假如有诗,这样地动山摇,有声有色的场合,也把诗吓回去了。”吴先生道:“没关系,雨已经过去了,你不见屋檐外已经闪出了几颗星星?”李南泉伸头向廊檐外看时,果然在深黑的天空,有几颗灿亮的大纽扣,发出银光,已可看出这屋檐外面并没有了雨丝。因道:“这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雨是止了,屋子里水可不能立刻退去,我们得开始想善后的法子。”甄先生在那边插言了,因道:“善后,今晚上办不到了。”

吴先生也笑道:“今天晚上,还谈什么善后,我们就只当提早过大年三十夜,在这走廊上熬上一宿罢。”李南泉道:“当然是等明日出了太阳,由屋子里到屋子外,彻底让太阳一晒。不过天一晴了,敌人就要捣乱。若是再闹一回空袭,那就糟糕。我们只有敞着大门等跑了。”甄先生道:“我们不必想得那么远,现在大家都是不知命在何时。说不定明天大家就完了,管他是不是敞着大门呢。”三位先生对着暴风雨的过去,虽提议到了“善后”,可是这样深夜,又是遍地泥浆,能想着什么善后的法子?大家静默地坐着吸烟谈天,并不能有什么动作。因为面前山沟里这洪流,还是“呛呛”地响着,天上落下的雨点和雨阵声,却不大听得清楚。不过屋檐外那深黑天空上的星点,却陆续地增加,抬头看去,一片繁密的银点,缓缓闪着光芒,那屋角四周的小虫子,躲过这场大灾难,也开始奏着它们的天然夜曲,在宏大的山洪声浪中,偶然也可以听到“咛咛唧唧”的小音乐。和这音乐配合的,是猛烈的拍板声。这拍板声,不是敲着任何东西,乃是整个的巴掌,拍着大腿、手膀子或脊梁。因为所有的小虫子都活动了,自然,蚊子也活动起来。那蚊子像钉子似的在谁的皮肤上扎一下,谁就大巴掌拍了去。走廊上男女大小共坐了二十来个人,这二十多个手掌,就是此起彼落,陆续拍着蚊子。李南泉道:“这不是办法,这样拍蚊子拍到天亮,蚊子不叮死,人也会让自己拍死了。点把蚊香来熏熏罢。”

吴春圃笑道:“在走廊上,哪有许多蚊烟来熏?”李南泉笑道:“这我在农村学得了个办法,就是用打潮了的草烧着了,整捆地放在上风头,这烟顺着风吹过来,蚊子就都熏跑了。”他这样说过了,没有人附议,也没有人反对。他坐在走廊上,反正是无事可做,这就到厨房里去,找了两大卷湿草,送到走廊外空地上去。这湿草,原是早两天前由茅屋上飘落下来的,都堆在屋檐下面的,经过晚上这场大雨,已是水淋淋的。李先生将草捆抖松了,擦着火柴去点。那湿草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甄先生老远看了,笑道:“李先生,不必费那事了。农村里人点草熏蚊子,那究竟是农村人的事,我们穿长衫的朋友,办不了这个。”李南泉蹲在地上继续擦火柴点草,答道:“无论如何,我们的知识水准,应该比庄稼人高一筹。既是他们点得着,我们也就点得着。”说着,“啪咤啪咤”,继续擦着火柴响。李太太在那边看了不过意,在家里找了几张破报纸,揉成两个大纸团子扔给他道:“把这个点吧。”李先生要表演他这个新发明,决不罢休,接了纸团子,塞在两捆湿草下,又接连擦了几根火柴,将纸团点上,这回算是借了纸团子的火力,将湿草燃着了。这正和乡下人玩的手艺一样,草虽是点着了,并没有火苗,由湿草丛里,冒出一阵浓厚的黑烟,像平地卷起两条乌龙似的,向走廊上扑来。这烟首先扑到吴先生屋门口。他叫起来笑道:“好厉害的蚊烟。蚊子是跑了,可是人也得跑。”

李南泉也省悟了,哈哈笑道:“这叫根本解决。不过人背风坐着,我想不至于坐不祝”他说着话走到走廊上,见两家邻居全闪着靠了墙壁坐着。手里拿扇子的人,不扇脚底下的蚊子了,只是在半空中两面扇动着。暗中可以看到大家的脸,都偏到一边去。他笑着迎风站住,对了来烟试验一下。这时,那空地上两堆湿草,被大火烘烤着,已有半干。平地起的火苗,也有三四寸高。但湿草下面虽然着了,.上面还是带着很重的水渍,将下面火焰盖祝火不得出来变成了更浓重的黑烟,顺风奔滚。尤其是那湿草里面的霉气,经火焰烤着,冲到了鼻子里,难闻得很。李先生不小心,对烟呼吸了两下,一阵辣味,刺激在嗓子眼里,由不得低了头,乱咳嗽一阵,背着身弯下腰来,笑道:“我们果然没有这福气,可以享受这驱虫妙药。”吴先生在屋子里拿了一个湿手巾把来递给他道:“先擦眼泪水罢,俺倒想到一辈古人来了。”李南泉擦着脸道:“哪辈古人,受我们这同样的罪呢?”吴先生将手上的芭蕉扇,四面扇着风,笑道:“昔日周郎火烧赤壁,曹操在战船上,就受的这档子罪。”他这么一说,连走廊那头的甄先生也感兴趣,笑着问道:“那怎么会和我们一样受罪呢?”吴先生道:“你想:他在船上,四面是水,我们虽不四面是水,这山沟里的山洪,就在脚下,这走廊恍如一条船在海浪里。当年火烧战船,当然用的是草船送火,顺风而来。江面上的草,你怕没有湿的吗?曹孟德当年还可驾一小舟突围而出,咱还走不了呢。”

这个譬喻,倒引得在座的男女,都笑了一阵。李太太道:“我看还是劳你的驾,把那堆烟草扑熄了罢。在这烟头上,实在是坐不祝”李先生笑道:“点起火来是很不容易的,要扑熄它,毫不费力,随便浇上一盆水就得了。”吴先生笑道:“我来帮你一个忙,交给我了,你去休息罢。”李先生为了这堆蚊烟。弄得周身是汗,已不能和邻居客气,回到屋子里,找了湿手巾,擦上一把汗。见全家大小都坐在箱子上,伏在铺盖卷上打瞌睡。在屋角漏水没有浸湿的所在,燃了两支蚊香。屋子里雾气腾腾的。菜油灯放在临窗的三屉桌上,碟子里的菜油,已浅下去两三分,两根灯草搭在灯碟子沿上,烧起一个苍蝇头似的火焰,屋子里只有些淡黄的光。为了不让风将菜油灯吹熄,窗子只好是关闭了,好在那被震坏的屋子门,始终是敞着的,倒也空气流通。而且也为了此发生流弊,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并不怕蚊烟,赶了那点弱微的灯光,不断向菜油灯上扑着。那油灯碟子里,和灯檠的托子上,沾满了小虫子的尸体。尤其是那油碟子里,浮着一层油面,全是虫子。灯草焰上被虫了扑着,烧得“扑哧扑哧”响。李南泉看着,摇了两摇头道:“此福难受。”他左手取了把扇子,右手提了张方凳子,复行到走廊上来乘凉。那堆草火,大概是经吴先生扑熄了,走廊上已经没有了烟。先是听到水烟袋被吸着,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和拖鞋在地面上踢踏声相应和。随后有了吟诗声:“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李南泉笑道:“吴兄你又来了诗兴?”吴先生拖着步子,在走廊上来去,因道:“这个巴山夜雨的景况,却是不大好受。”李南泉道:“那末,你只念上两句,而不念下两句,那是大有意思的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再话巴山夜雨时。实在是再不得。”吴春圃道:“不过将来话是要话的。俺希望将来抗战结束,你到俺济南府玩几天,咱到大明湖边上,泡上一壶好香片,杨柳荫下一坐,把今天巴山夜雨的情况,拉呱拉呱,那也是个乐子。”吴太太在身后冷不防插上一句话道:“这话说远着去了,俺说,李先生,咱有这么一天吗?”李南泉笑道:“有的。我们也必得有这个信念,若没有这个信念,我们还谈什么抗战呢?”吴太太道:“真有那样一天,俺得好好招待你两口子。”吴先生说高兴了,“叽哩呼噜”,长吸着一口水烟袋响,然后笑道:“俺打听打听,人家两口子,到了济南府,咱用什么招待?”吴太太笑道:“李太太喜欢吃山东大馒头,又不知道山东糁是什么东西。咱蒸上两屉大馒头,煮上一锅糁。”吴先生笑道:“一锅糁?你知道要几只鸡?”吴太太笑道:“你这还是一句话,你就舍不得了,就算宰十只鸡,你要能回济南府,还不乐意吗?”吴先生笑道:“慢说宰十只鸡,就是宰一头猪我都乐意。李先生,你最好是春末夏初到济南去,我请你吃黄河鲤,大明湖的奶汤蒲菜。”李先生哈哈一笑,在走廊那头插嘴道:“这有点趣味了。向下说罢。这样说下去,我们也就忘了疲劳了。说完,我谈些南京盐水鸭子,镇江肴肉,这一晚上就大吃大喝过去了。”于是三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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