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春华的情形,成了那句俗语:乃是又惊又喜。心里想着,我要是老有这个人携带着,将来真会成仙了。她一个高兴,两手不曾紧紧地抓住那侠客,手势一松,直落将下来。这又合了那句俗语:乃是一跤跌在云端里了。她心里也曾念着,这时落了下去,决难活命,可是自己由半空里落下来以后,并不曾有什么东西碰着身一体,还是软一绵绵的,这一跤落在云端里的滋味,却是很有趣。
自己睁眼看时,这可成了笑话,原来是一场梦。在屋子角落里小桌子上,睡着一只老猫,不知它是什么时候进屋来的,大概那先前听到哄通一声响,有侠客跳进了屋,当然就是这位猫先生了。自己坐了起来,对窗子外望着,出了一会子神。自己忽然一笑,心想,我这是人了魔了,就有些不解,怎么会走火中魔的呢?现在明白了,就是心里很想那一件事,偏偏那件事是绝对想不到的,这就会变成像我一样,真事成了梦,梦又有些像真事了。可是虽然是梦,梦得有这样的好,就是梦,也是痛快的。可惜我梦里也太不谨慎,好好地松了手,就摔下来了。若是不摔下来,让那侠客将我挟着,直等他引着我和小秋见了面,把生平绝对想不到的事,也尝上一尝,岂不是好?这梦,并不是它突然的自己来的,是我拼命的傻想,把梦想了来的,既然是第一次可以把梦想了来,自然是第二次第三次,也可以把梦想了来。我不妨睡了下去,再把这事想想,若是能接着的梦下去,岂不大大有味。她觉着这件事并没有绝望,于是在一床一上躺了下去,侧着身一子紧闭了眼睛,将希望侠客来搭救的思想,继续地想着。可是自己只管想,却并睡不着。既是睡不着,这梦怎能清醒白醒的飞了来呢。于是翻转身来,再向窗子外看看,只有这桌上的煤油灯光映了一截自粉墙,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呢?不过再掉转视线,向屋子角落里看去,却看到两颗亮晶晶的小东西,向人射一了来,那正是老猫的两只眼睛。不知它何以也在这个时候醒来,对人望着。莫不是家里的老猫,另在别处,这一只乃是梦中所见的侠客变的。这没有准,剑侠也就像神仙一样,能够变化的。那《聂隐一娘一传》,不是说她会变得藏到了人身上去吗?是了,这猫必不是家里那只老猫,要不然,何以不迟不早,它就在这个时候到我屋子里来呢?她想着,这必定对了,立刻坐了起来,呆呆地向猫望着,自己做出诚恳的样子来,低声向它道:“你不用骗我,你是侠客变的。你既然是侠客变的,你就搭救搭救我吧。”那猫见人将两只眼睛定住望了它,它也知道,人是向它注意了,“咪”的一声,向桌子下一跳。地面上也不知道遗落了些什么在那里,这猫将鼻子嗅嗅之后,于是拖了尾巴,偏了头乱摆,口里咀嚼得咯咯作响。这是家里那只老猫的常态,哪里是什么侠客变的呢?她心里如此想着,两只脚由一床一上放了下来,正要探索着鞋子好穿起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老猫又是故态复萌,伸着小一舌头,来一舐一春华的脚尖,唐代丛书上说的侠客,决计不会使出这么一着,因之她投其所好的,就轻轻地给了这猫一脚尖,猫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咪的一声,可就跑了。跑的时候,腰一拱,前两一腿向下蹲着,然后向上一耸,真个声息全无,就这样的走了。
春华心想,这是我疑心的侠客,可是只要我一脚尖就踢跑了,我这人真也太没有出息了。想着,也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了。她笑过之后,也就倒在枕上,沉沉地想着,就是在梦里,也没有和小秋见面的机会了,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个样子算了。乡下女子,每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喊叫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假如要救我这次苦难的话,大概除了观世音,也没有其他的人可以能替代了。她想到这里忽然连续着起了一个念头,二月十九是观音的生日,这是个莫大的机会。于是静静地想着,倒有了七八分主意,不必求侠客,不必求菩萨,还是求求自己,总可以想出一点法子的。主意想定了,心里倒是安然睡去。
到了次日,故意久久不起一床一,而且还偶然哼上一两声。宋氏总猜着她是闹脾气,不去理会她。姚老太太可就忍耐不住,扶了拐棍,战战兢兢地走到一床一面前来问道:“孩子,你怎么常是害病,这又怎么样了?”春华在枕上睁着眼道:“唁!我是昨晚上吓着了。”姚老太太道:“让什么东西吓着了,准是老鼠在屋梁上打架吧。”春华笑道:“一奶一奶一也说得我这个人胆子太小了,我是在梦里吓着的。”姚老太太道:“准是你没有关窗子睡觉,冲犯了星光了。你说吧,梦见了什么,我可以跟你收吓。”春华道:“我说了,你又会疑神疑鬼的。”姚老太太道:“你说吧,到底梦见了什么?”春华看老人家的样子,已经是十分的相信,这就不必再作曲折了。便道:“我梦见一个女人,穿了一身白衣服,对我点了两点头。”
姚老太太两手抱了那根拐棍,立刻全身抖一颤起来,望了春华道:“哎呀!了不得!那是大士显圣啦,她是赤脚的吗?”春华道:“我不大记得了。”姚老太太道:“一定是赤脚,她身边霞光万道吧?”春华心里要笑,脸上却装作愁苦的样子,皱了眉道:“我头上昏沉沉的,你倒只是问我。”
姚老太太自己点着头道:“那一定是观音大士,白衣观音大士。孩子,我说你是太聪明了,有些来历。如今看起来,恐怕你是大士面前童女转身了。这一程子,你总是病沉沉的,既不寒冷,又不烧热,我倒是奇怪着。那大士在梦里没有和你说什么吗?”
春华心里是要笑,几乎要噗嗤一下,发出声音来。但是只要一笑,那就全局皆输了。因之将满口牙齿,紧紧地对咬着,而且还哼了一声,来遮盖着,这才继续地道:“仿佛听见她说,我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姚老太太将一个食指,战兢兢地点着她道:“哪!哪!哪!你总是不信菩萨,现在应该明白了。今天十八,明天十九,是她老人家的生日,你去烧烧香吧。”
春华撅了嘴道:“我不去,跟在我一妈一后头,走一步都不得自一由自主,还不够挨骂的呢,请她替一我去吧。”姚老太太道:“菩萨托梦给你,怎好让你一娘一去?你不愿意你一娘一同去,你一个人又没有出过门,让五嫂子同你去倒是好的。只是你的脾气古怪,你向来又瞧人家不起。”
春华真不料祖母的嘴,和自己的嘴一样,自己所要说的话,祖母完全都为代说了。若再要撒娇,就怕这事会弄决裂,就撅了嘴道:“好吧,就那样说吧。我再要不答应,又说我不听老人家的话了。”姚老太太见她已经答应去烧香了,且不理会她,可是两手抱了拐棍,昂头望了窗子外的天,用极低的声音向空中道:“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让这孩子多买香烛,诚心诚意,明天到庙里去给你老人家拜寿。她年幼无知,一切过犯,都恕过她,阿弥陀佛。”祷告完毕,这才掉转身来,用手轻轻地在她额角上摸一着道:“好了,过一会子你就会好的。”说着,口里念念有词,又出去了。
春华见妙计已就,心里头这一分痛快,自然是不用说。不多久的时候,就听到五嫂子在外面说话,只是怕她不会进房来,又怕她进房来,祖母会跟着,急得在屋子里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向房门口走两步,又退回来两步,闹个六神无主。所幸这五嫂子那分儿聪明,不在一毛一三婶以下,高着声音道:“我们这位大姑一娘一,多灾多病,我早就劝她到庙里去烧个香许个愿的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来,恰是没有旁人。
春华站起来笑着相迎,还不曾开口呢,五嫂子就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的大姑一娘一,你怎么也信起菩萨来了?”
春华笑道:“我一奶一奶一教我去烧香,我怎好不去?”她口里说着,脸上已是眉飞色舞,接着就迎上前一步,低声道:“我闷得要死,也无非借了这个机会,出去遛遛。”五嫂子向她脸上看看,见两片脸腮上,印着两片苹果色的红晕,这不消猜得,她心里这是高兴或者含羞的时候,决不会是疑神疑鬼害怕的时候。于是拉住春华的手,同在一床一上坐着。笑道:“你的心事,我是晓得。从前我们当女孩子的时候,也是家里管得太严,总不让出去,只是等着庙里烧香的机会,才能够出去散一散闷。有些不容易见面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来见面了。”
说到这里,五嫂子就向春华睃了一眼。春华正要偷看她呢,两个人四目相射,春华就不由得微微一笑,把头低了下来。五嫂子心里,很知道所以然,不过,她是个黄花闺花,而且又是相公的女儿.在她面前,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这就向她低声叹了一口气道:“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也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见比我矮的人,满心满意,哪不想嫁个白面书生呢?我那表兄,就是个书生,他有时到我家来,我们也不敢怎么样的说话。唉!我的父母硬作主,许配了你五哥了,心里那分难受,那还用提。其实我到你们姚家来,还是干干净净一条身一子,不过在那个时候,我总觉得对我表兄不起。后来就是九月九,在九皇宫烧香,和他见了一面,我可一点坏心没有,姑一娘一,你信不信?”
春华听她说时,自己总是低了头听着,这时她问起来,立刻就答道:“当然。九皇会是庙里最热闹的时候,人山人海,哪里会起什么坏心呢?”五嫂子点点头,笑了。因道:“你明天去烧香,那李少爷晓得吗?”这句话,春华虽是希望她问出来的,但是当她问出来之后,又不知是何缘故,立刻热潮上涌,将脸烧得通红。同时,她的眼睛皮也有睁不开,只管向下垂着。她坐着,胸面前的衣襟,可打了皱纹呢,她就用手去牵扯,让衣襟平直。
五嫂子见她并不见怪,索一性一就跟着向下说,因道:“这几天,我倒是给他常浆洗衣服,我和你通知一个信儿吧。我们几时去烧香?”春华脸上的红晕,始终没有退下去,勉强地道:“烧香总是越早越好。”五嫂子道:“好,我都晓得了。”春华几回听得她说,晓得自己心事,好像说自己偷一情的事,乃是很明显的事情似的。本待向她申诉两句,可是这话要说出来的,有许多层婉转的意思,非慢慢一一交一一待不可。然而自己心里想要说出来,口里却是说不出,胸襟微挺了两挺,那一话音只到嗓子眼里,却又收回去了。五嫂子将手按住她的臂膀,轻轻的拍了两下道:“你不用说,我全晓得就是了。”她又说了一句晓得,这倒叫春华无可如何。她道:“我去了,明日不到天亮,我就起来梳头,大姑一娘一预备好了,打发人去叫我一声,我就来了。”她说着,匆匆地向外走。春华赶着追到房门口来,连声道:“五嫂子,五嫂子。”她又回转身来,低声问道:“还有什么话吗?”春华伸手控住了她的衣袖,用牙皎了嘴唇,眼睛向她一溜微笑道:“不吧,不要对那个说吧,这多难为情,有人知道了,那还得了吗?”五嫂子低声道:“你放心,我能够一胡一来吗?”说完了这话,轻轻拍了春华两下肩膀,也就走了。
春华站在房门口,倒不免发了呆。老实说:今年长到十五岁多,这样的不害臊,把私人的秘密,公开给别人知道,这还是第一次。料着五嫂子对于这样重大的事,是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不过日子久了,总怕她嘴里不留神,会说了出来。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既是破了面子,愿去和小秋见见,根本就谈不到什么体面了。现在只有两条路,要顾全体面,就不用再想小秋;要想小秋,就不用再顾体面。她站在房门口,发呆了半晌,最后就是一跺脚,到底是决定烧香会情一人。因为明天要早起,这晚上睡得不安适,较之昨日,自然是有过之无不及焉。
到了鸡叫二遍的时候,春华就已起来,今天是什么大姑一娘一的脾气都没有,自己点灯梳头,烧水洗脸,房里房外,跑个不停。这才把姚老太太婆媳吵起,帮着她料理一切。不多会儿,五嫂子径自一拍门来相邀,于是吃喝了点东西,五嫂子代提了香纸篮子,二人就在三五颗残星的天色下,出了庄子。五嫂子抬头向天上看看,笑道:“这时候去,正好,他说了,天不亮就在大殿上等着我们。昨天晚上,他就请假回家去了。”春华跟在五嫂子后面走,也没有作声。五嫂子觉着也不可以让她太为难了,既把消息告诉了她,彼此心里明白就是了。二人说着闲话,慢慢地向前走,到了三湖街上时,天色还是混混的亮。她们进香是在正觉寺,在镇的南头,顺着河岸由北而南的走去,正要经过李小秋的家门首,五嫂子看到那竹篱笆外的木门,已经是半掩的,心里就有数了。到了正觉寺门口,早是打了灯笼拿着香把的人,纷纷地来往着。
春华一双眼睛,早是向这些人身上飞了去,一个也不愿意失掉。五嫂子回头看着,心里早就明白了,回转身来,将她的袖子,轻轻地拉了两下,低声连说走走。春华不知不觉,随着她经过了几重庙门,踏了石阶走,自己兀自东张西望呢。五嫂子道:“你就在这里站一站吧,你看大殿上那些人,你挤不上前的,我去和你点好香烛,你就在大殿门外磕头好了。我不离开大殿门的门,回头你去找我吧。”她说着话走了。春华不曾理会她的意思,正要追上前去呢,自己的衣服,却被人牵了一牵,回头看时,正是小秋站在身后。不用梦里腾云驾雾的侠客,也就见面了。
当时春华猛然看到他,不由得咦了一声。小秋低声道:“你看,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站在路头上说话,很是不方便。庙外河岸下,有两棵杨柳树,树下有两截石栏干,我们到那里去看东方发白,太一陽一出山,你说好不好?”春华道:“不必吧,我怕碰到人。”
小秋道:“大家来烧香,碰到人又有什么要紧,去吧。”他口里说着,两个指头,捏了春华的袖子,就向怀里拉。说也奇怪,他虽是只用两个指头来捏春华的袖子,春华也没有那力量来抵抗,随着他走出庙门去了。这时,天色已经鱼肚白了,五嫂子在香烟缭绕的大殿里向外边看着,还可以分辨清楚。他们走了,自己也就在大殿的门槛上坐下,眼见殿角上,显出金黄色的日光,自己是很坐了一会子了。却见春华一步一回头,由前殿进来。她在许多人当中,步上这正殿的台阶时,还不时地抬着手去理鬓边的垂发,向耳朵后扶了去。五嫂子也不作声,自在门槛上坐着。直等她走到身边,才叫道:“大姑一娘一,我们回去吧?”春华由殿下上来,远远地看到殿上的观音大士像,半掩了佛幔,佛幔外又烟雾腾腾的,想起自己在庙外和小秋谈话的情形,也许没有人知道,然而瞒不了佛菩萨。她大概是《西厢记》上那一话,把个慈悲脸儿蒙着。自己这样出着神呢,五嫂子猛然地一喊,她回头看到,这就把两张脸腮,红得像胭脂染过无二,连两只眼睛皮,都有些抬不起来。
五嫂子左手挽了香纸篮,右手便来携着她的手,低声笑道:“不要紧的。”春华真感到没有什么话可说,因道:“我还没有烧香磕头呢。”五嫂子道:“菩萨是比什么人都聪明,只要心到就行了。烧香磕头,我早都给你代作了。”春华笑道:“多谢你了。”说着,在衣裳袋里摸出两块钱来向五嫂子手里塞去,笑道:“你去做两件衣服穿吧。”五嫂子手心里捏着钱,身一子微微一蹲,望了她道:“我的天!这是两个机头上的布钱了,我忙半年……”
春华见有一群烧香的人正拥了过来,就拖着五嫂子道:“走吧,我还想到庙门口去买点油饼吃呢。”五嫂子抖抖擞擞同春华出了庙门,低声道:“我的天爷!这是你的呢,还是……我怎样报答你们才好?”她口里说着,早见李小秋闪在空场中一只石狮子面前,抬起一只手来摸脸,连连地摆了几摆。五嫂子这就很明白,悄悄地牵了春华就走了。
原来小秋在石狮子前面,这狮子后面,还藏着一个人,就是屈玉坚。本来玉坚对于他二人的事,是十分明嘹的。小秋怕春华看到他,会有些难为情,所以先请她们走了。玉坚等她们走远了,这才转身出来,笑道:“看不出你们面子上很无用,骨子里倒真有办法。一毛一三婶走了,你们又换了个五嫂子。可是我同你说,五嫂子这东西,老一奸一巨滑,你们将把一柄一落在她手里,她会讹你的。”
小秋笑道:“我也不认得她,原是你引的,怎么你到事后,说这样的风凉话。”玉坚道:“以先让她传个信儿,看个动静,那是不要紧,现在真的把人带出来,和你见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那一位,也同我说了,遇事要找一毛一三婶。”小秋笑道:“我想,古人说人同此心这句话,那是一点不错。怎么你们那一位,也想到了《佛堂相会》这一出戏?你们站在那里说话,我想,总大大地亲一热了一阵子吧?”
玉坚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在乎这一会子亲一热。实在话,她叫我去找一毛一三婶,大家想个长久之策。”小秋道:“一毛一三婶你知道在哪里?我也正要找她呢。我听到家里人说,有个先生村子里的女人,常到门口打听我的消息,我想,那一定是她了。倒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听我的消息。”
玉坚道:“顺着这长堤往南走,只五里多路,第二个村子,就是她家。”小秋道:“那村子当然人不少,我们能够逢人就问,去打听一个年轻堂客的下落吗?”玉坚搔着头皮道:“这,这,这可是个难题。再说我去寻她,尤其不便。因为她们村子里,有不少的人认得我。只有一个笨主意,你装做下乡下去玩的样子,无意中若是碰到了她,那就很好。”小秋道:“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而且一个人下乡去玩。究竟也是不大妥当。”玉坚背着两手,绕着石狮子走了两个圈子,笑道:“有了。我家里有个打斑鸠的笼子,你可以带了那笼子,到她村子里去打斑鸠。”小秋道:“我不会弄那玩艺儿。”玉坚笑道:“这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就光提了这笼子,在那村子里转圈子好了。”小秋也因为一毛一三婶跑回一娘一家去,多少为了自己一些原由,最好还是能把她劝了回去才好。而且她又来寻找了两回,究竟不知为了什么,也当问问。于是依了他的话,回家去吃过早饭,向玉坚家里,取来了打斑鸠的笼子,一人顺了长堤向南而去。
这种打斑鸠的笼子,乃是内外两层,里层原来关了一只驯斑鸠,用铁丝拦住了。外面一层,可是敞的,上面撑着有铁丝拴着的网,笼子四周,都用树叶子遮了。到了乡下,听到哪里有斑鸠叫时,就把打笼挂在树上。斑鸠这东西,好同类相残,笼子里的斑鸠,听到外面有同种叫,它也在笼子里叫,向外挑衅,哪个斑鸠若是要跑来打架,一碰到机纽,就罩在网子里头了。斑鸠的肉,非常的鲜一嫩,打着三个四个,就可以炒上一大锅子。小秋觉得人类这种手段,未免过于一陰一险,所以他虽然提了笼子在手上,却不曾拿到树上去挂起来。提了那只鸟笼子,只是顺着村子里大路,慢慢地走去。这里村庄构造的情形,多半是一例的,就是村子外一条石板路,所有的人家,都和这条路连成一平行线来排列着。大门呢,就是对了这条路,所以顺了路走,由这一端到村子的那一端,不啻就是沿家考察了一番。而且这里村屋的构造,只有人家并排而居,却没有人家对面而居。若是沿了大路走,也没有顾此失彼忧虑。小秋提了那笼子,故意装着探寻斑鸠所在的样子,东张西望。看他昂着头,好像是去找各人家后面的树梢,其实他的眼光,可是射一到人家大门里面去。当第一次走过去的时候,村子里人倒也不去注意,因为这前后树林子里,斑鸠很多,街上人常常有提了笼子来打斑鸠的。只是小秋将全村子走遍了,他不曾一挂打笼,事后呢,他依然由原道走了回来。他手上提了那个打笼,依然还是东张西望,并不曾做一个要在那里挂起来的样子。这也并不是没有斑鸠的叫一声,让他无从下手,前后好几处,有咕咕咕的声音叫出来,看他那意思,并不曾把这个放在心上,好像他是个聋子,这些声音都没有听见呢。路边有两个庄稼人,正坐在田岸上一抽一旱烟歇息,看了他拿着那打笼晃里晃荡地向前走,便彼此讨论着:“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是干什么的?只管在我们村子里走来走去。”小秋并不知道有人在身后议论,很不愿无所得地走了,走一步,眼睛就四周地打量一周。究竟一个人,不像一根针那样难寻找,他将打笼,挂在路旁一棵很矮的柳树上了,两手叉住了腰,正想做个休息的样子。就在这时,对面黑竹篱笆门里,走出来个少一妇,手上拿了个小提桶,在提桶口上涌一出来两个湿的衣服卷,和一截棒棰一柄一。她穿了一件浅蓝大布褂子,青布裤子,横腰系了一方青布围裙,用很宽的花辫带挂在颈上。
小秋心想,这村子里倒有这样漂亮的乡下女人,正纳闷呢,那少一妇走近前来,抬头打个照面,正是一毛一三婶。小秋不曾作声,她先笑了,因道:“李少爷,你怎么走到我们这村子里来了,不到我家去坐坐吗?”小秋脸嫩,又不知道一毛一三婶一娘一家有些什么人,如何敢冒昧的进去,这就向她微笑道:“我是到乡下来打斑鸠的,碰巧遇见了你。你怎么还不回姚家去呢?”一毛一三婶向他勾了一眼,微笑道:“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吧?”这句话猜中了小秋的心事,倒弄得他承认不是,否认又不是,因之对了一毛一三婶只微笑了一笑。一毛一三婶道:“并不是我不愿回姚家去,但是你同我想想,那样一个破家,回去有什么意思?不过你若是有事要我做的话,为了你的缘故,我可以回去一趟。只是我发了那样大的脾气,一个人跑出来,现在又是一个人走了回去,我有些不好意思。最好请您对那醉鬼说一声,叫他来接我一趟,我借了这个遮遮面子,也就好回去了。”小秋听说,不由哈哈大笑两声,这声音很大,自然,在那远远的两个庄稼人也就听到了。小秋对于这件事,始终是不曾留意,依然站在大路边,和一毛一三婶谈谈笑笑。一毛一三婶放了提桶在石板上,也只管和他把话谈了下去。那篱笆门里面就伸出一个脑袋来,乱发苍苍的,自然是个老太婆。她喊道:“翠英,你提了一桶衣服不去洗,尽管站在大路上作什么?那人是谁?”一毛一三婶道:“哟!你怎么不知道?这是卡子上的李少爷。”
大概那位婆婆,因女儿多日的宣传,也就早已闻名的了。这就手扶了门,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向小秋点着头道:“李少爷,不赏光到我们家里去坐坐吗?乡下人没有什么敬客的,炒一碟南瓜子,煮两个鸡蛋,这个总还可以做得到。”小秋怎好一面不相识的跑到人家家里去吃喝,而且还有男一女之别呢。这就向那老婆婆点点头道:“多谢了,下次再来打搅吧。”口里说着,手上就把树上挂的鸟笼取下来,做个要走的样子。一毛一三婶笑道:“李少爷你是贵人不踏贱地,我们这穷人家,屋子板凳都有虱子会咬人吧?”小秋听了这话,自然是不好意思,他又心里想着,将来求一毛一三婶的事还多着呢,太得罪了她呢,那也不大好,于是向一毛一三婶笑道:“我就进去拜访吧,可是有一层,你不必太张罗。我要是过意不去那就不能多坐,只好得罪她了。”一毛一三婶也不容他再说,就将那打笼接了过来,一手提了鸟笼,一手提了小提桶,就向屋子里走。小秋到了这时,决没有再推诿之理,自然也就随在身后进去了。
这两个在田岸上歇伙的庄稼人,冷眼看见了,都有些奇怪。若说是到她们家去的人,到了村子里,迳直的去就是了。又何必在村子里由东到西来回遛上几趟。若说不是到她家去,是无意在路上碰着的,这倒是件怪事,何以那样的凑巧呢?两个人都这样奇怪着,四只眼睛,就紧紧地盯住了一毛一三婶家。甲低声说:“喂!翠英这里东西,年纪总算还不十分大,你看她在家里都穿得这样漂亮,这里头就有些奇怪。今天来了这样一位不尴不尬的小伙子,一娘一儿两个,硬拉了进去,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乙口里衔了旱烟袋,向一毛一三婶家里歪歪嘴,因道:“我看那小伙子,年纪很轻,怎么追到乡下来找一个二三十岁的人呢?我们且不要走,在这里等着,看这小伙子,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两个人各存了这种心事,果然还坐在田岸上闲谈,不肯走开。小秋到这里来,是自问于心无愧,决没有想到后头有人在那里注意着。至于一毛一三婶母女,在一个做穷人家的人家,迎接一个大少爷,到家里来尽点人事,这也是情理上应该有的事,倒也不怕什么人来注意。因之将小秋请到堂屋里,让他坐在正中的方桌边,由上朝下的那面,在板门上坐了。一毛一三婶端了一把矮竹椅子,靠了进堂屋的门框坐下。她母亲冯婆婆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能说会做的女人,眼睛是看事的,她见小秋穿了淡青竹布大褂.
外罩蓝宁绸琵琶襟的小坎肩,雪白粉一一团一一的面孔,梳了一把拖水辫子,分明是个一爱一好的小雏儿。一爱一好的人,没有舍不得花小钱的,这就非殷勤招待不可。所以她让一毛一三婶在堂屋里陪着他,自己赶紧到厨房里去,烧水炒瓜子,煮鸡蛋,口里所许小秋的愿,现在一一地都来办到,这其间所占的时间,不用提,自然也是占得很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