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的“本分”和其他
说明:这篇文章是应《中国青年报》之约而写的,本是无谓的文章,没有什么意思,但他们刊登出来时有选择地删了不少,与我所想要表达的意思有一定出入,所以贴在这里。
大概许多人和我一样,在阅读《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以下简称《1988》)之前,韩寒于我仅仅是一个或一连串的符号形象。这个符号形象具备众 多属一性一*:拒绝中国教育体制的勇敢孩子、拥有众多粉丝的少年作家、与赛车相关的时尚达人、基于现实批判的高浏览量博客杂文所形成的青年意见领袖身份……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切恰恰发生在这十年之间,韩寒年已而立。
不过,源于置身“娱乐至死”的年代,某些时候,上述符号形象或曰成长过程并没有改变另外一个现实,那就是在我们真正阅读韩寒作品之前,我们似 乎始终不能将他和李宇春、姚晨这样的娱乐明星严格区别开来。事实也正这样,韩寒与其说是文化明星,不如说是娱乐一宠一儿——即便这是典型的“被”娱乐化——起 码可谓两栖。时代发展至今,“两栖” 显然并没有什么不好。有可能恰恰是这种“两栖”使韩寒的时代价值由最初的“现象”升级为“效应”,使他从一名少年作家摇身一变为某种意义上的公共知识分 子。韩寒的言行不仅可以作用于他的粉丝群,业已渗入娱乐界和文化界,并通过媒体的放大进入大众视听,从而使他自己在成为话题的评述者的同时也成为了话题的 策源地。韩寒博客是否更新、韩寒的杂志和新书何时出版……这些也许还不能成为头条新闻,但绝对是热点事件。
基于上述,我们再来谈论韩寒的新书。
和凯鲁亚克《在路上》一样,韩寒的《1988》是一本公路小说,而且是名副其实的公路小说,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公路上,而“1988” 正是“我”一路所驾的车名。或许是为了不使公路见闻失之于流水账,或许是为了使小说不致单薄,韩寒采用了两条叙事线索,即在公路见闻之外还均匀地插叙了少 年记忆。其实这种小说结构并不新鲜,也谈不上创意,不过韩寒如此运用倒也恰到好处。“我”漫无目的所赶往目的地,是去找到那位帮“我”组装1988的朋 友,当“我”最终找到他的时候,后者只能以骨灰的形式与“我”重逢,因为后者是一位刚刚被执刑的死刑犯;与此同时,少年记忆中的丁丁哥哥、10号和刘茵茵 也随着1988向前驶去及记忆的并行前进而“同期”死去。也可以说,两条线索,二者有如公路两侧,构成平行关系,永不相交却又并行不悖、同速前进。当然, 这仅仅是小说的经度,它的维度则由一位名叫娜娜的怀有身孕的卖|一婬一*女与“我”一路同行构成。于是,娜娜的一切又成了另一条辅助一性一*曲线,后者最终将生下的孩子 “礼赠”给了 “我”,给全书画上一个肉乎鲜活的句号。
总之,这部小说如果能够耐心的读完,在掩卷的某个瞬间,它可能会作用于读者一种类似于马尔克斯短篇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的震撼力。不过,韩 寒显然并非匠心独运的小说家。就《1988》看来,韩寒的小说水准还显幼稚。在情节驾驭层面和细节表现方面有着较为严重的欠缺。尤其在人物语言处理上,甚 至显得笨拙和粗糙。个人认为,韩寒的文学修养并不高,就本书看来,他与一位缺乏训练、初涉小说的写作者并无太大的悬殊。可以负责任地说,在同龄人中,韩寒 的小说肯定不是写得最好的。这曾一度让我很难相信他已经出版过多本小说。
然而,考量韩寒多年来曝光在公众视线内的成长史,我们可以发现,如果说韩寒是一名作家的话,该作家基本从未与中国文学界发生过任何关系。中国 作家的普遍成长史基于文学期刊和专业的文学评论。虽然文学期刊已日见消瘦、乏人问津,但它们至今仍对矢志于体制文学写作的人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一性一*。众多的 文学写作者至今仍困顿于编辑们“达不到发表水平”这句残忍的回复。几十年来,像韩寒这样越过期刊,越过批评家,直接由出版社出版小说继而直接进入大众阅读 视野的人也仅仅几位(郭敬明、安妮宝贝等)。从成功学的角度来看,韩寒是幸运的。从文学角度来看,韩寒若想成为当代一流的小说家,还有待时日。
当然,再换一个角度来说,《1988》这部作品(非指小说)又是光荣的存在。就其而言,充盈于作品中那种与当代文学惯一性一*的距离感恰恰是当代作 家普遍没有的(韩寒不在固有的文学系统之内)。此外,“韩寒的态度”既然已经成为这个时代一个不可忽视的视点,那么这一态度本身足以使小说获得独一无二的 特一性一*和价值。尤为珍贵的是,当中国当代作家普遍对现实生活背过脸去或隔靴搔一痒锦上添花之际,直面现实丑恶和无奈的韩寒又显得那么尖锐和切实。换言之,在成 熟作家们徘徊于“超时空”的大的文学背景下,韩寒使用他相对稚拙的小说准确地记录了我们正在经验的时代,这就是事实。进而言之,韩寒还保有“和这个世界谈 谈”的热情,我们却早已“无语”。
和这个世界谈谈,而不是和这个世界称兄道弟、握手言欢,以至“浑然一体”。作家的独立一性一*,在中国我们也许可以缓议,但个体的独立一性一*是不应被混 淆而抹平的。韩寒的这本小说,在思想指向上显然是力求保持个体独立一性一*的一种尝试。他对这个不那么美好的世界进行了韩寒式的调侃和反讽,他貌似以走马观花地 方式驾驶1988路过当代的现实生活,而事实上,他有限度地进入了某种现实生活,无论是他的记忆,还是一路奔波,它们共同结构了我们必须匍匐在地、置身其 中、永远无法跳脱的宿命。现实生活像灰尘一样扑面而来。换言之,现实生活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它污浊、寒冷,涂抹着死亡的暗淡色*泽,散发着忧伤悲愤的 窒息气味。绝望在于,对现实生活的揭露和批判都是无力而可笑的,它有如一架做工粗糙而又力大无比的机器装置,吞噬了死者,咀嚼着生者。韩寒确实通过主观感 受表现了这一客观存在。也就是说,韩寒试图和这个世界谈谈,但因后者并非人类,没有任何交谈的可能一性一*。你要求它停下来,结果你的一切包一皮括要求都被它绞碎。 相比于死去的朋友们,“我”无非是个幸存者。幸存不是耻辱,也不是光荣。也许这才是和世界谈谈的唯一收获。
虽然这是一本在文学层面上并不优质的小说,但它对当代生活的个一性一*描述或许使之可以成为未来世界的一份考古文献。虽然它未必能取一悦于后人,未必 能满足审美需求,但作者一定程度的真诚能够确保它的可信度。韩寒以及这个时代的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韩寒是否真的有必要成为一流的小说家?他个人是否有此 “宏愿”?当作家写小说难道真的是韩寒的“本分”?事实是残酷的,这个国家从来不缺少作家,也不缺少成熟的“老作家”,缺少的恰恰是一种像青年人韩寒那样 通过花样人生进行自一由思考的生活方式。韩寒的小说未必忠于文学,但它忠于韩寒,顺便忠于我们所置身的时代。他以自己的勇气获得了独有的生活方式和表达方 式,这或许才是众多粉丝拥趸并产生羡慕嫉妒恨的真相。韩寒无疑是新一代青年的榜样。我们不妨描述以下场景终结此文:当作家们谋篇布局于某部自以为是的鸿篇 钜制时,当我们仍在原地争夺其实早已被浇铸成型的生活时,韩寒已经开着他的1988,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