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屹
1
我每周有一天要去花家地西里车站,等司机带我去天津。约好八点见,我总是七点半就到了,站在人行道的槐树底下,晴天遮陽,雨天挡雨。打开前一天忘记看的手机新闻报,或者拿本口袋书打发时间。
每一次七点四十五左右,总有个虎头虎脑的小伙,急匆匆地从南边赶来,大步流星冲到树下,猛然停住,像踩了急刹车一样。嘴不停咂吧,像含了一块化不开的糖,念叨着什么。圆溜溜的上下嘴唇互相撞击,幅度显得很大。一拧腰,背上的单肩包一皮就甩到了身前,他从里翻出烟和火机,顾盼自雄地点燃,深深吸一口,就这一口,烟头至少黑了一厘米。他朝天长长地吐了一口,再使劲一拧腰,包一皮又回到了背上。
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所有动作仿佛上紧了发条,一顿一顿的,没有任何缓冲。比汤姆和杰瑞还要像动画片。他抽烟的速度如此之快,力度如此之大,每一口都是深呼吸,烟头眼看着红了又黑下去,肺活量决计小不了。他一抽一三四口就烧到了过滤嘴,啪一声,弹到花丛里。尽管烟一抽一得如此用力,但他还能让嘴巴一抽一出空来,默默念叨。就像面前立着一个人在跟他激烈地辩论似的。眼神不停流转,左顾右盼。
开始我以为他在练一习一 疯狂英语,但力度和语速,又很像在模仿华少。他的神色如临大敌一般,似乎紧张得需要说话来舒缓情绪。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走过去凑近了听,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烟头没了,他空下来的手不自在起来,一会揣裤兜里,一会掏出来,扒拉扒拉脑袋上的短发,皱皱眉头念着咒,伸长了脖子,探出脑袋,从济济的人头缝隙中打望公一交一 车的方向。身一子左右摇晃,又垂下头看脚。我以为他是着急的,但是当707路闷一哼着停下来的时候,他却慢悠悠地跟在潮水一般的人群后面,东张西望。
2
四月的一天,八点了司机还没来,正是堵车好时节。急刹车的声音、喇叭声响成一片,不明白一大早的,开车的人为何那么焦虑。
头夜尚未泼完的雨,稀稀拉拉,没一精一打采地飘在天上,落在肩膀上,感觉不到寒意。来来往往的男一女撑着伞,站台装不下了,只好拥堵在自行车道,后来自行车道也满了,就挤到了人行道上。没有带伞的,缩着脖子,钻着空躲到槐树下,把包一皮举在头顶遮雨。
人行道外侧,有一个占用了绿化带的简易小卖铺,兼卖早点,电饭煲里冒出腾腾热气。铺子伸出两尺长的篷子,下面挤着几个避雨的,堵住了门脸。里面传来老板的声音:“让让唉,让让唉,还卖东西呢。”这些人闪一闪,又站了回去。
公一交一 车远远开过来,人群一哄而散,挤进了站台,举着伞的手伸得高高的,下车的,上车的,挤成了乱麻。来不及收的伞被卡住,急得跳脚。有的踏进了路边积水里,一口一个一操一。
人行道一下就空了许多。不一会,四处过来的人又聚到了人行道上,一个接一个打着哈欠。
树叶间滚下水珠,吧嗒吧嗒滴在地面积水上,冒出一个一个小水泡,横着漂一会,爆开了。马路上,车越来越缓,公一交一 车大概是被堵在了后面,迟迟不来。踮着脚尖也看不到一点公一交一 车的影子。时间在向早高峰进发,人行道上也堆满了花花绿绿的伞,高高低低叠在了一起。
我身边一米远处,站着一个小一美一女 ,不知道是长相还是表情所致,有点林妹妹的样子,穿着倒是很跟潮流,鞋跟小裙,该高的高,该短的短。时不时拿黑屏的手机当镜子,整理一下额前乱发。放下手机,颦蹙远望,叹叹气,眼神又落到了地下。过一会,又拿起手机,对着讲了几句话,估计是微信,讲完,眼帘又垂了下去。
她双手握着手机垂在身前,楚楚可怜的样子让路人侧目。不止我这样的青年男子,连中年男一女也都忍不住看几眼。其他年轻女子看过去的眼神里,闪出复杂的光。
我猜她是个公司前台,因为那种表情我很熟悉。她大概对众人的注目也比较习惯了,随便看了看四周,目光碰到我的时候,我没有避开,她迅速闪开了。过了一会,又朝我这边看了看。
突然人潮涌动了起来,要等的车来了,她没有打伞,也没有用手挡着头顶,慢慢跟在人潮后面,不一会,被吞没在了车厢里。
过了两周,又遇到了她。不徐不疾从花家地小区里出来,突然看到我,停住了,找个隔我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还是忧郁的表情。
我想是不是自己窥视的目光给别人带来了困扰,不只是她,还有其他被我观察的人。于是自觉走到了离车站一段距离的人行道。后来我跟司机说,下次你再往前开一点,我在那里等你。
3
还是一个雨天,那个穿着朴素的老人家来了,挎包一皮也比较古旧。她举着一把邮政储蓄的绿伞,颤颤巍巍在人群里左闪右避,举的伞时高时低,避免碰到了别人的头或伞。经过一个蹲着的小伙时,怕伞缘滴下的水湿了他,忙把伞侧竖了起来。
这一幕让我很感动,当她经过我边上的时候,尽管有一点距离,我还是不由自主撤了半步,让开了,有点类似那位抱着大公鸡去米场斗鸡的田三怒,遇到长辈侧身贴墙让路的敬畏。
老太太站到人群边缘,双手抱住伞一柄一,一动不动,隔着垂下的枝叶,忧心忡忡地定定看着车的来路。她很像一位教师,简素的齐耳银发。我猜她大概七十岁以上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跟这些生龙活虎的壮年人一同挤车呢?那个磨旧了的包一皮不像早锻炼的行头,也不像是去赶哪个早市的样子。难道她是去工作,为了生活?她并不犀利的目光里有一种异常的坚定,淡然不慌张。
我想起一个熟人的父母,退休之后,为了帮他买房,还每天起早贪黑,卖早点、摆夜市。我问他们为什么还这么奔波,他们笑笑说:那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了一点淡淡的悲凉。突然想起一个评论家说到《我弥留之际》时的那句话:他们在煎熬。就算在煎熬中,这位老太太仍然顾及别人,令我肃然起敬。
4
我不知道在这个车站还遇到了多少重复出现过的面孔,有的记住了,有的没记住或没注意到。我知道自己就活在这些陌生的面孔中间,对于他们来说,我也是个陌生人。我们之间,虽然只有匆匆的浅面薄缘,但他们也会对我有或多或少的影响,哪怕仅仅是让我觉得人世的丰富和有趣。
通常他们等的车比我的要早到,但焦虑把他们的注意力都摄了去。身边的嘈杂和慌乱互相渲染着心情,让人焦急得麻木,身不由己地入了戏。而且,每天都上演这么一出,时间一长,真的很难再一抽一身了。我的心思不在等车上,知道要等的车会在某个时间到达,也不用担心挤不上去,所以才可以从容地以旁观者的心态存在于他们中间。
屹,微博ID:@起床 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