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一个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一个 >

VOL.406 冬天之前,再谈一次爱情

作者/覃仙球

在泰国,入夏节过后,僧人就很少出来了,躲在寺院里面。妇女们终于不必担心在路上遇到僧人得远远避开,或者坐车宁肯站着也不能坐在僧人旁边的空位——否则是对僧人的不敬。但偶尔也会看见几个零落的僧人,拖着土黄的布袍,缓慢而忧郁地走在公路边的野草上,好像正要走进远古的时光里。

坐车进城购物,一路上不停有蜻蜓撞死在车窗上,或者撞到人的身体上,没死,晕了过去。刚把它们扔出去,还没落到地上,又立即苏醒过来,飞着扑向下一辆车。雨季还没过去,蜻蜓们在雨水的鼓励之下大肆繁殖,终于达到了死不足惜的庞大数量。像人。从车篷里望出去,远处山脉深绿色的丝丝络络清晰可见。天边的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烧得如火如荼,终于承受不住那些金光的重量,升到半空停下来,持续膨胀。

走路回公寓,天色已经暗下来,一抬头,骇然发现天空被一道光幕劈成两半,一半是金粉,另一半是灰蓝,异常瑰丽。一条清晰的光弧从天中划过,自西伸延到东,漫长至极。我看得呆住了,循着光迹望回去,原来是太陽落山,遗漏出来的金光被云截住一半。再宏大的景象都见过了,只是从来都是一个人。

有时不敢想。距离第一次上别人,已经有十七年,小学那个黑脸小男生。认识冰是十五年前,认识猪是十二年前。认识何是十年前。猛然发现生命一下被勾去这么一大片,冷不丁心里一凛。最好的时间都浪费在毫无结果的感情里了。十四岁的时候以为自己永远十四岁,没想到时间这么容易用完。年轻或衰老,和年龄无关。年轻的人眼中永远是新奇事物,没有空余。当一个人习惯于回忆,就开始老了。

我反正肯定是老了。部下垂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颈椎、肩膀、腰椎都开始出现问题。手臂和手指不灵活了,总是弯着。这两年开始,脑子也开始不记事,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转眼间就忘得一干二净。有时深夜想起一句话,要连夜爬起来,写在卫生纸,或者口香糖包皮装纸上,不然就会永远想不起来。

胆子也越来越小。被什么东西惊吓,总要心有余悸好几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完全不能再看有血腥的画面。鬼倒是不怕,就是不能见血,会起鸡皮疙瘩。再看以前看过的电影 ,永远只看到最美好的一幕就停了。继续下去,只能变坏。

到泰国,搬进新房子一个星期,才发现屋里有只大壁虎。其实第一晚就被它的叫声吵醒了,半梦半醒间,叫声从半空传来,显得空旷遥远,便以为它在天花板和屋顶之间。心想反正还有天花板隔着,习惯了就好。住了几天,临睡关灯,突然看见有个黑幽幽的动物从衣柜后爬出来,长短粗细如小臂,“嘎嘎嘎嘎,杜给,杜给”地叫起来,声音极其雄壮,震耳欲聋。我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原来这大壁虎一直躲在衣柜后面。爬起来开灯,它又飞快躲回去。只好开着灯。睡不着,心一阵阵地乱跳。

半夜抱着手机不知道应该打给谁。翻了一通电话本,最后还是打给了猪。国际长途,好几年没联系了,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换号。响了两声接通了。从来都是这样,我只说一声喂,猪就知道是我。他说,这么晚了还不睡。我问他,为什么在我年轻的时候不包皮养我。害得我一个人这么多年。害得我要来这么远的地方,每天担惊受怕。他吓了一跳,说哈哈哈。

我十四岁的时候,猪十五岁,是班上最英俊的男生,眼角下垂,高大,白皙,也愚蠢,真是活生生一头乌克兰小白猪——我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刚上高一,谁也不认识,兵荒马乱的,课间一大堆人在陽台晒秋天的太陽——特别好的陽光,能把整个人晒得透亮。一群男生在玩闹,突然一个男生说:“靠XX笑起来就跟流氓 似的!”我循声一看,撞上一双满含笑意的瞳孔被陽光映得淡黄的下垂眼,他也正好看过来。这就是猪了。我心下一动:可不就是像流氓 嘛。

从此看他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他似乎也觉察了,也有些纳闷,开始偷偷看我。那时觉得他和所有的男生都不同。有个要好的女生专程从另外一栋楼跑过来悄悄告诉我:都说你们班的XX长得像混血儿,但是我觉得他挺丑的。说完又瞬间溜走了。我才惊觉原来猪也是众多女生的觊觎对象之一。

QQ刚开始风,猪很热心,每天回家帮同学申请新号码。我心思活动了几天,也腆着脸去找他帮忙——其实我已经有了一个。他似乎也有些惊喜,第二天给我带来一张纸,写着我的新QQ,下面是他的。我的手几乎是把纸条啄过来,不敢抬眼看他,但感觉到他也是在紧张地笑。两个人都有种即将开始偷情 的刺激感。

他渐渐大着胆子来我座位——我们都坐最后一排。他假装翻翻我的书,大惊小怪地说“啊你怎么都看这种书啊”。那时候只觉得满心欢喜,也没去计较他是个没文化的蠢货。他看见我在草稿上写东西,必定要拿起来认真地看完,但他其实又完全看不懂。

很快到了冬天。风大,课间在陽台的人少了。我照例出去吹风,猪也跟着。我那时喜欢穿宽大的衣服裤子,像帆,自以为很好看,但是招风,猛然一阵风吹来我就摇摇欲坠。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说:“风太大了会把你吹走的。我们回去吧。”这第一次的接触,我虽然没有说话,但也觉得非常甜蜜。后来两个人夜里走路,黑幽幽的人群里他也开始攥我的手。晚自 偶尔场上开校会,校长在上面讲校纪校风,我们在下面,两只手缠绕扭动,就像是生殖器,湿漉。

猪其实是个没有感情经验的人。他甚至没有想过和我的这种关系和其他人到底有什么不同——虽然他自己也知道确实不同。但也好在他毫无情感经验,头脑简单,才能够没有任何抵触地进入到我们这段多少有些不正常的关系中来。

寒假,他每天打电话来,一说就是半小时。我爸终于开始疑心了。变成我悄悄打给他。情人 节,我跑去他家敲开门塞给他一盒巧克力,又急匆匆跑回家。开学第一天上课,他在裤兜里鼓捣半天,突然塞我嘴里一颗——我送他的巧克力,他一直留着没吃。他也给自己塞了一颗,笑得像个偷鸡的贼。

但我们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打雷的夜晚,他抱住我让我安心入睡。那是2002年世界杯,中国队对巴西队。周末,我有些喝多了,去他家找他。他父母不在家,他正在用电脑看《流星花园》。他喜欢荷兰队,那一年无缘世界杯。看完流星花园,他回过头对呆坐在地上的我说,走,我们睡觉去吧。那晚一夜 的雷雨,好像台风来了。他抱了我一整晚,那时候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是个难得纯情的高中生,据他死 说,他初三才知道原来现实中真的有接吻这回事。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们去网吧,他玩cs,我听王菲的新专辑。去榕树下看小说。看到一半停电了。天陰沉沉的,我们一起吃了牛腩粉,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我突然感觉到两个人继续下去的无望——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觉得很乏味。现在想想,也许当时做了就好了,但是也未必。我也不知道到底自己想要什么。我就一个人走回了学校。周一,他照常课间来找我,我低着头没理他。他继续叫了我几声,我仍然低着头,他呆立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座位上了。后来,我们俩不再说一句话。一直到两年后,高考前夕,猪突然找到我,要我给他补 英语。他的成绩已经差到不能再差,考大学看来是没希望。

高二时他和琉在一起。琉比我小两天。聪敏,纤瘦,也美。身体轻盈盈的,几乎没有胸。周末踢完球,每个人都能看见琉走在前面,高昂着头,像个女王,猪穿着脏兮兮的足球服跟在后面,一脸讨好的模样。听说他们已经好过了。也许我其实只是想假意离开他,让他来挽回我。但他完全没有挽回,并且毫不犹豫地开始了新的感情生活。我感到有些懊悔,但也为自己的无足轻重而震惊。有时我走在路上撞见,就假装在看别的东西:树叶,台阶,空气什么的。我和琉之前从来没有说过话,相互都觉得对方高傲。后来琉和我当初一样,突然间把猪甩了。她来找我说话。两人居然在高中最后一年成了好朋友——但是我也没好意思向她打听猪的能力。

我只知道,她甩了他,也是因为突然厌倦了。不知道为什么,猪可能身上有一种最初让人心动,但是也会让人迅速厌倦的东西。

被琉甩了之后,猪就开始持续地发胖。此前他只是壮硕,到后面就愈发名副其实了。他的脸浮肿起来,肚子也日渐显著。他最好看的时候,是像陆毅。到了高三他再来找我补 英语,我已经几乎认不出他来——虽然一直同班,但是我一直回避看他。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臭味,补 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跟我絮叨他对琉的思念。我停下筷子定睛看他,突然想到2001年的秋天。那时我们刚认识,有一天中午,我跑去网吧上网,被他在线捉住——那个他给的QQ,我一直用到2006年被盗号,现在仍记得那个号码——他骑着自行车来网吧,搭我去学校。那天晴空湛蓝,陽光金亮。猪穿一件土黄色的运动风衣,身上散发出苹果的香气。我想着那阵香气,没有说话。

而且他对我毫无留恋,却对琉念念不忘,这也是我始终无法释怀的。于是我拼命教给了他很多错误的语法点,以至于他高考英语没及格。我宽慰自己说,其实不能怪我,因为他本来就没办法及格。

上了大学之后,几乎就没有再联系了。只知道他终于和一个高三追了他一年的女生在一起。据说两人感情稳定,猪每次出轨 都被女友以死相拉回来了。他一直对琉念念不忘,去了韩国之后,还隔三差五地给她寄东西。有一年,我已经大学毕业了,春节回家,他又突然打来电话。闲扯了几句之后,我突然问他,那时候到底有没有过我。他错愕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回答道,其实他也不知道。因为他那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懂,如果我们做了,也许他就彻底上我了,但琉是第一个教给他那件事的人,所以他只能最她。

我咬了咬嘴唇,然后把电话挂了。

犹豫了两天,终于决定动手赶走大壁虎。其实只要将衣柜往墙面一压,它立马成肉饼。但我只想将它赶走,不想伤它命。于是单槍匹马,把庞大的衣柜搬离墙面,探头一望,立时魂飞九天外——这七彩斑斓的鳞甲,哪是什么大壁虎!简直就是蜥蜴!我抖抖索索,手持扫帚竹竿, 乱敲打墙壁和衣柜,以期将它吓出来。蜥蜴翻着血红眼睛瞟我一眼,一动不动,表示不屑离开。

为了挽回面子,我决定用火攻。摘下芭蕉树的枯枝,约两米长,点燃了,伸进衣柜后面。蜥蜴显然怕火,一下子蹿出来,沿着天花板跑了一圈,我也举着火把追了一圈,火越烧越大,几次燎到蜥蜴身上,它疼得张大嘴巴愤怒嘶叫。芭蕉枝烧短了,我又跑出去扯一条更长的。回来时看见蜥蜴跑到了床 下。我急火攻心,点燃芭蕉枝就伸下床 底,只听见扑一声,蜥蜴把火扑灭了,在床 下嘶嘶大叫,从床 底飞奔向冰箱后。我想,完了,它的攻击被激发出来了。再不把它赶走,没法住了。必须找人帮忙了。我拖着芭蕉枝走出门,发现手脚软绵绵的,心跳震得耳膜都疼。

洗衣房有工人在干活。我走过去,腆着脸请求了一番,泰语说得结结巴巴,工人们嘴上答应着,却无一人起身——可能嫌事情太小。我厚着脸皮站在原地巴望他们,终于有位大叔出来了。这是在国内要办事,求爷爷告求出来的脸皮。大叔拿着一块布,跟我进了房间。我远远指着冰箱。大叔过去,搬开冰箱,布裹着手伸进去,只听见嘶的一声,他就攥着蜥蜴走出来了。走近我作势要扔过来。我铁青着脸掉头就走。尿都要吓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它。想到蜥蜴逃命时惊恐愤怒的叫声。我怕它,它更怕我。其实它不一定会伤害到我。我也不想伤害它。只是想住得安心,就要把它赶出栖息地,甚至将它杀死。忽然内疚起来。终于也为一己之私,剥夺了另外一个生命的生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免得了伤害。总之不是伤害这个,就是伤害那个。

赶走蜥蜴,我还在簌簌发抖。拿着电话,急于跟谁分享这个喜讯。给几个朋友拨过去,没有人接。后来打通了一个,她也并不知道蜥蜴的事,我也没说,东拉西扯说了十来分钟,她旁边有人,我就识趣地挂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消息坏消息,都不知道该告诉谁。

当然不可能再打给猪。我们现在的关系,一年打一次电话就够了,多打两次相互都会露出不耐烦的嘴脸。又不可能和他再续前缘。猪那天晚上在电话里说他要和别人在县城开个小工厂。我一听,心想,真的变得跟他爸一样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去年春节回家。我和几个女友晚上去喝茶,喝完茶出来,就被一个长发痞子跟着。那时夜还未深,我们想着要是他敢过来我们几个就废了他。突然他靠近了,女孩们一下惊叫起来。原来是猪。他斜插立着嘿嘿笑,脸宽扁了许多,满脸的横肉,胖大身材。我皱着眉看他,没说话。他和女生们打完招呼,又跟我打招呼。我始终皱着眉看他,没说话,心里厌恶地想,怎么这么难看,真像他爸。

上高中的时候,他爸是教育局长,但同时又开着一个工厂。我见过几次,一个硕大白胖的中年男人。和猪在一起的时候,我还问过他,你爸是不是贪污啊。他当然嚷着你胡说什么。后来猪去韩国读书,我就想,他爸肯定是贪污了。不然哪来的钱送他去韩国。但是又想,哪个教育局长不贪污。不贪污还当什么教育局长。再说了,猪只是去韩国,和那些去美国欧洲阿联酋的比起来朴素多了。

那晚猪在电话里最后说,他还是会常去我的博客,看我写的东西。我厉声说,谁让你去看的。再说了,我都已经不写你了,你还有什么可看的。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以为一切都可以变得更好。那个时期过去后,一切不再如初。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写猪了。

初见谈笑欢。再见已惘然。

覃仙球,杂志编辑。微博ID:@覃仙球

推荐阅读

中国哲学简史> 朱生豪情书全集> 今生今世> 中国哲学史大纲> 尝试集> 小英雄雨来> 孤独的小螃蟹> 空山灵雨> 林徽因建筑文集> 周作人散文集>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