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破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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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连跳之后的三月底,发生了第四跳,是成型厂一个精神错乱的女工。我体验过成型厂的恶劣环境,有人自一杀也不是奇怪的事。医学上已经证明塑胶化纤会挥发有毒物质,比如一个矿泉水瓶不能长久使用,新装修的房子不能马上住人。手机部件都是塑胶粒融化后经过模具成型的,塑胶粒首先要在烘干器里进行几个小时的烘干,被吸一入机台后,又要经过高一温一 融化。虽然有中央空调,但整个成型厂还是充满了未知的化学气体,就像一个毒气室,谁都知道这会在生理上的造成各种损伤。至于精神上的压抑、错乱也是无需置疑的,成型机台和机器人抓手驱使着工人也像机器人一样,保持同步工作。
F公司员工基数大,即使每年死一二十个也比日本自一杀率要低,这是公司新闻发言人对外说的。每年,F公司都会招进大量员工,而且还有很多大学生,甚至每个月都有几百几千的出入量。来的多,去的也多,来来去去这么多,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没有归属感。呆上两年的人很少,我听组长说过,每过一年,你看到的基本上都是新鲜面孔,旧人就如过眼云烟。就像生命体,据说七天就会换一次血,七天后你就不是从前的你。F公司也是一个生命体,它是通过换血来维持庞大机体的运转。人生无常,我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我是否还在这里,我甚至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问过张亮,就是同一个宿舍信奉基督的那位工友,我问他自一杀是不是一种罪过。他告诉我,基督教是不允许自一杀的,人是上帝造的,他的身一体是属于神的,是不能随意抛弃的。他还惋惜地说,如果那些跳楼的员工信了耶稣就不会自一杀,然后问我要不要信。虽然我相信人是有罪过的,比如贪婪、嫉妒、一婬一欲等等都是罪恶,但是从小的唯物主义教育使我对他持有怀疑态度。为什么我们只有信他才会被拯救,难道不信的人就活该受惩罚,被折磨?那些站在高楼之上绝望的人,上帝为什么不给他们看到曙光,而任由他们跳下去?张亮说,这是撒旦在作祟,意志薄弱的人就容易被魅惑。张亮也承认,即使相信基督的人也可能被引入歧途,因为撒旦本来也是上帝的天使。那么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我质疑道,我更宁愿相信,宗教只是为了树立一种道德规范。张亮说,基督是超越道德和法律的。
张亮给我讲他信基督的故事:高三快要高考时,他突然生病了。开始只是小感冒,流鼻涕,后来一直咳嗽,每一下咳嗽,内脏就会撕心裂肺地痛。检查出来是肺炎,一直诊不好,最终医生也无可奈何。他本来被高三的压力折磨得快要发疯,居然希望能一直躺在医院,逃避高考。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渐渐地被发一热、咳嗽侵袭得失去了意识,整天一胡一 言乱语。这时他一奶一奶一来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守在他的床 前,为他祷告、读经。他犹如一个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旅人,突然发现了一眼甘泉,一道曙光,捧起泉眼里的水,甘甜得沁人心脾,一口又一口……是一奶一奶一的祷告让他重新发现了生的希望,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和信念。即使后来高考失利,他也没有咒怨,依然奉耶稣为他唯一的主宰。
我对他说,有一种解释和你的经历非常契合,精神科的医生认为有自一杀念头的人就像是患了一种无药可治的病,最终就是死亡。张亮寻到了耶稣,就是找到了他的再生良药。又比如,为情所困的人,陷入一种病态,他们自己没办法解脱,亲人朋友医生无法成全和开导,却还要去指责他们不负责任。再比如欠债的人,没有能力偿还债务,就如同身患大疾的人无钱治病,亲人朋友不借钱,医院不通融,见死不救,最后必然酿成悲剧。正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呼唤人心一温一 暖、社会关一爱一。F公司高层也深知这一点,四连跳之后,工会成立了心理咨询小组,爱心专线,各个部门组织聚餐、唱歌、郊游,这些措施在一定程度上,一段时间内缓解了员工们的心理压力和恐惧。
7
厂区内有一家学而优书店,是公司邀请进来开的,对员工八折优惠。年轻员工大多都是文化程度较低的外来务工者,开书店不仅能展现公司的品味,也是提高员工修养的一个途径。每天中午下午吃饭的空当,书店内就挤满了人,捧着书的,倚着书架的,蹲在地上的,清一色的员工制一服 ,男工是白色和黑色,女工是红色,走动的店员,放着舒缓的音乐,让人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忘掉了人群的嘈杂,机器的轰鸣,仿佛置身一个世外桃源。
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下班后,我走进这家书店,浏览着摆在书架上的书籍。“好书推介”的书摊上摆着公司总裁的自传,以及各种管理书籍《思考的技术》、《执行力》、《西格玛管理法》等等。每个角落都站着人,我来到一处人少的书架前,是散文诗歌区,拿下一本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翻看着: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一交一 舞着变。
……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一爱一,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如此干净简单的诗句一下子就让我如沐春风,吹走一天的疲惫。又读了几首,但都不如这首好,粗略翻了一遍放下。又拿起书架上的一本《拜伦雪莱济慈抒情诗一精一选选》,葱绿色的封面,犹如一片绿洲映入眼帘,一片绿叶唤醒另一片树叶。翻开一看,是中英文对照的,很多单词、语法都不懂,只能怪自己当初没学好英语。我看到雪莱的《西风颂》,里面有那句传诵至今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南方的春天早就来了,四月就有二十多度的高一温一 ,而且还不用担心倒春寒。南方的乞丐都比北方的要幸福,如果在海南,根本不用担心冻死。心里暗想,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次天涯海角。
“你要买这本书吗?”我正看得入迷,只听见一个女人问道。
我抬起头,一个穿红色制一服 的女工正看着我,扎着马尾辫,皮肤比一般女工要白,身材高挑苗条。我承认当时一下子被她吸引了,心跳在加速,那恬静端庄使我感到窒息。她的气质让我有些自卑,我肯定她不是一般的女工,可能是女工程师或者办公室人员。她的年龄看起来也要比我大,有一种成熟的韵味和高傲,如那首诗里“夜夜的月圆”。
“不买,我看看。”我的声音有些颤一抖。
“看完了吗?”她说。
“没有,你要买吗?”我问她。
“你先看吧,我一会再买。”
“只有一本吗?”我问她,一边往书架上看去,确实只有一本,“给你,我不看了。”
“哦,谢谢你!”她接过我递过去的书,转身去结账,准备离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内心仿佛一点点被一抽一空。我鼓起勇气,跟上去,问她:“以后能借给我看看吗?”
她盯着我,愣了一下,空气似乎凝滞了。过了几秒钟她才说:“可以啊,你记着我的电话号码吧,136 xxxx xxxx,田慧。”
我记下了她的号码,又给她打过去。她对我说:“我经常来这里,看到我可以和我打声招呼。”我点头说“好”。
8
那次短暂的见面之后,每天下班我就去学而优书店,希望还能看到她的身影。过了两周,我才再次见到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请她喝一奶一茶,她也答应了,让我非常激动。正如我之前想过的,她不是一个底层的打工仔,而是一个大专毕业生,一个质检工程师。F公司按照严格的等级将员工划分成18个级别,3个员级,15个师级,总裁是师15,本科生进来就是师2,专科生师1,普工没有级别。像我这样刚进来的就是普工,干几年才会升为员级,田慧,师1,差了四个级别,但她并没有看不起我的表现,或许是比我大、成熟的缘故。
田慧在工厂已经干了两年,所以她至少比我大三岁。我还没有谈过恋爱,但我相信自己喜欢上她了。我一再幻想在书店见到她的场景,并为此创造机会,我把微薄的工资拿来请她喝茶、吃饭,我希望呆在她身边久一点,呼吸她的气息,感受她的一温一 度。我想介绍她认识刘军和孙倩,但她从来不想见。她和我谈论书中的诗句和哲言,我在高中的时候就只有语文成绩值得骄傲,所以在这方面,我们有很多话题。后来我告诉她,她像白云,又像白雪,而我像一个无知的孩子,一爱一上了这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斗胆牵了她的手,搂着她的腰,但没有敢亲她。
直到一个周六的晚上,我们照样从书店出来,出去吃饭。往回走的时候,我牵着她的手,她突然站住,面对面地看着我,就那样亲了我的嘴唇……我顿时懵住了,不知所措,她突然问我,想不想去开一房。我发誓,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这个想法,能牵着她的手我就感到莫大的幸福,而今晚的这个吻,就可以让我回味好些天。她又说,想我抱着她睡觉。我被她拉着,往那条有很多旅馆的街上走,脑子完全空白。
这是我的第一次,还没有进入她的身一体就射一了出来,垂头丧气地躺在她身边。她跟我谈起了徐志摩和海子,谈了诗人的爱情,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而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不久她翻身坐在我身上,我终于进入了她,感受着她的炙热和扭一动。我没有看到血,她不是一个处一女,我也不再是一个处一男。我在她的颠簸和呻一吟中达到了高一潮,仿佛完成了一件宗教仪式——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她趴在我身上,开始低声一抽一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紧紧地搂着她,一直到后来睡着了。
当我醒来,田慧已经不在了。我拨打她的手机,提示对方关机。周日一整天,我呆在书店,也没有等到她。而周一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一个悲剧,第五跳。这次事件把之前公司的努力都付诸流水:一个台湾籍员工強一一姦一女工不遂,对方不堪凌一辱跳楼身亡。所有的员工都知道,台湾人在公司的地位,毕竟这是一家台资企业。高层主管基本上都是台湾人,大一陆 干部顶多混到中层,陆干必定要受台干掣肘。久而久之,公司里就产生了众多拍马屁的员工,不止拍台湾人的马屁,还拍高你级别的员工马屁。E栋厂长从前就是物流一出身,谁也不怀疑他的马屁功夫,要不然也混不到厂长。据说这次事件的当事台湾人,就是C栋厂长,底下溜须拍马之辈经常带他出入各大酒吧歌厅,吃喝嫖赌样样干。周日晚上,这个道貌岸然的无一耻之徒一身酒气去厂区巡查,色胆包一皮天,意欲对一个女工不轨,终于造成悲剧。赔偿金已经涨到20万了。每一次跳楼事件发生后,都会有很多版本的传言,有人说这次是陆干陷害台干,利用机会排除障碍。
在深圳,在关外,我时常有人如虫蚁的感概,更多的人只会关注这个事件,而不是事件受害者,很快他们就会被忘记,只有在家人朋友的内心留下伤痕。我打听到消息,排除了是田慧的可能,但我又怀疑“田慧”只是个假名。整整一周,我都没有再见到她,她的手机号码也终于停机了。这让我异常沮丧,在偌大的厂区,十几万人口中难道我就这样把她丢一了?走到拥挤的上下班员工中,千篇一律的工服,我希望再次看到她,可是没有,再也没有,她仿佛真的如一朵白云飘走了,一场白雪融化了。
9
失恋之后,刘军和孙倩带我去喝酒,打桌球。他们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普通的女工,那样才门当户对,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专一的人,第一次就这样失去了,我说再也不会一爱一了。孙倩笑了笑,对我说,以前她也那么认为,但碰到刘军后,她又找回了曾经的热情。就像春天,逝去了还会再来,他们说我以后会碰到更好的。
孙倩介绍了几个同宿舍的女生,说到一个叫张丽的,曾经住过精神病院。原来她上高中,家里人对她寄予厚望,高考失利后就精神不正常,读了一个大专。但在学校里,有时半夜起床 坐在窗户边,自言自语,害得宿舍里的姐妹们提心吊胆。她也不怎么与人说话,经常一个人躲在厕所半天不出来。读了半年大学,老师建议她休学半年,因为也怕担责任,家里人就送她进精神病院了。治疗了半年,出来后还是不能适应大学生活,只有退学来打工了。每天她都要吃好几次药,克服头疼、稳定情绪。住在孙倩宿舍,她们更是不敢掉以轻心,经常陪她去看心理医生,参加活动,聊天谈心。孙倩开玩笑,让我做她男朋友,说不定人就好了,吓得我连连摇头。
没有爱情的生活需要工作来打发时间,每天我和刘军推着叉车,从成型厂到烤漆厂,到组装厂,或者偷懒到楼外一抽一根烟。不忙的时候就找个隐蔽的角落玩手机,中午还能躲在货物堆里睡觉。有时候实在苦闷,就去组装厂车间找女工聊天,其实大多数人都比较苦闷,聊天能放松一下心情。一直在流水线边工作的员工,其实边做边说话更有效率,一个人不说话时间过得更慢,更让人发疯。谁都不愿意面对着死气沉沉的机器一个又一个小时,尤其是那些年纪轻轻、内心充满躁动的90后。这些刚从高中或中专出来的年轻人,如何受得了做一个螺丝钉的寂寞,何况,这颗螺丝钉还是随时可以换掉的。
组装厂是做手机装配的,五月份的时候接到了苹果的订单,而最新的iphone手机就是从这里组装,然后出口到世界各地。虽然我买不起那么高档的手机,但我看到了它们的组装过程,还能偷偷地摸一摸试玩一会。俗语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呵呵。我有空就跑到组装厂去溜达,看他们组装苹果手机,里面的员工都穿着无尘服,戴着口罩和指套,防止产生静电、手印。有些女工还拿着手机自一拍 ,后来流传到英国的一部手机里就发现了F公司员工的自一拍 照,网络上称之为“iPhone girl”。
因为我不是组装厂的员工,所以进入车间后,里面线长、组长也懒得管我。那天,我又去了组装车间,晃悠到苹果生产线上,看到流水线的最后处摆放着许多托盘产品,右边的是检测过的,左边还有很多没有检测完。我看见质检人员不在,就蹭过去。检测好的产品每盘8个,每一摞5盘,40个要装一箱。我怕被巡查的人看见,就从5张托盘的中间一个托盘,拿出一部检测好的手机。正当我研究着手机功能时,质检人员站在我身边大声呵斥:“放下来!”吓得我差点没拿住手机,赶紧将它放在一边,赔着笑脸说:“就看看,用得着这么大声吗?”然后灰溜溜地跑了。
这件事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又一起跳楼事件引起了我对这个细节的回忆:我没有把手机放回原位。我不知道后来质检人员有没有发现,按理说装箱的时候还会再检查一遍,这样出厂才不会出现差错。可是这次跳楼事件,就是因为样品的遗失导致的。事件迅速在网络上流传,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跳楼的是一个大学生,哈尔滨工业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毕业的一个师二级工程师。他的同学在网上详细而恐怖地讲述了事情的起因和发展:两箱寄送到苹果公司的样品被发现少了两部手机,于是客户要求代工厂商严查。苹果的手机在世界各地流行,它的样品就是公司机密,关系到商业竞争甚至一个企业的命运。F公司保卫科开始审问寄发产品的工程师,言语、辱骂之难听,以及是否动用暴力、长时间非法拘禁,我们不得而知。网络转帖见风是雨,作为一个刚刚工作的大学生,为了人格和尊严,从十四层高楼上一跃而下,网友无不为之震惊。
我甚至为自己开脱,我没有放回去的只有一个,而丢失的是两个。我把它放在一边,可能是左边,也可能是右边,况且它不在托盘里,质检人员也应该把它放回去。至于装箱之前,更有复查这一道工序,而且在生产线上只是初检,入库之前还有二检,二检不合格的返工重检。我设想一个个天衣无缝的细节安慰自己,但内心一直无法释怀,而且这个痛苦的回忆也不可能被抹去。开始的几天,让我辗转反侧,我把内心的纠结讲给张亮听,他让我忏悔。我说不能确定是我的过失导致他人自一杀,他又让我请求上帝的原谅,以期得到内心的解脱。虽然得到了些许平静,但我再也不敢踏入组装车间了,每次要去那里收货,就推辞让刘军去。
10
六月底,孙倩宿舍的张丽跳楼自一杀了。那时刘军刚请假回老家河南,我看到孙倩精神恍惚,曾经活泼好动的女孩子变得不一爱一说话,而我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其他原因。张丽就是从她们宿舍的窗户跳下去的,当天她们宿舍的姐妹就要求调换房间。公司没办法,只得把那间宿舍暂时封闭了,把另外七个女生分配到别的宿舍。我找孙倩出来打台球,想让她放松,不要过于放在心上,毕竟不是她的责任。自一杀事件已经让很多员工都麻木了,他们每天都开玩笑问,“昨天晚上有没有人跳楼?”我担心死亡的触角染指孙倩,希望刘军早点回来,多陪陪她。
然而两个星期过去了,刘军还没有回来,终于从他老家传来消息:上吊自一杀。这简直不敢让我相信,到处都笼罩着死亡的气息。我找到孙倩,她的眼睛都哭肿了,情绪也快要崩溃。每天下班,我陪她去吃饭,到公园里坐坐,她都是一言不发。直到第五天,她才向我道出刘军自一杀的隐情。原来他们已经商量要结婚,刘军这次回老家就是要和家里人商量婚礼的事情,但他家里人死活不同意。去年过年,孙倩就去了他老家,可是刘军父母对她印象不好,说她手上有刺青,又不是一个省份的,两家离得太远。刘军固执己见,情急之下还把孙倩流产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样他家里人更加不同意,怕她以后不能生孩子。就是这一点,让孙倩很自卑,伤心,痛恨。
自从刘军走了,我也是萎一靡一不振。以前我们俩常常一起推着叉车送货,我话少,他话多,是他教会我了很多东西。单调的工作间隙,他常给我讲一些奇闻怪事,偶尔还讲一个黄色笑话。现在,我一个人来来回回,上一上一下一下地拖着叉车,奔波在各个车间,希望通过忙碌的工作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排一出。也考虑过离开这里,但是又不知道去哪里,哪里不都是一样吗,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更大的工厂。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学历,又没有技术的农民工,生存更加艰难。直到孙倩的自一杀才彻底使我下定决心离开F公司,离开深圳,广东。
孙倩自一杀是F公司半年内的第九跳,她留下的遗书是将20万赔偿金分一半给刘军家。个中原因我已经了然于心,但她选择的自一杀方式还是让我心有余悸。各种迹象显示,跳楼前,她已经将左手动脉割断。据说她是半夜从宿舍走出去的,鲜血顺着宿舍延伸至走廊,五层楼梯,直到楼顶,很显然,她还在楼顶上想了很长时间,地上的一大摊鲜血就是证据,或许只有我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吧。
即使宿舍楼下被清洗干净,我还是能看见那红色液体曾经存在的痕迹,睡梦里我甚至看见孙倩一身鲜血,两眼圆睁躺在地上,汗水浸透了我的背心。
我坐在陽台上,看着乌云在眼前快速飘过,雨水飘洒在厂区里,清洗着这座围城。台风带走了深圳的炙热,整个关外也湿润了下来。它还带走了很多人的足迹,生命的一精一灵,污秽和沉重都带走了。然而纯真,就像雨过天晴后的彩虹,短暂易逝。
(完)
(本文为作者根据自己真实经历改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破罐,诗人。微博ID:@破罐po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