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惠子
梨恩因为睡不着觉,又把床 上的枕头抓起来痛扁了一顿。
她已经换过各种不同类型和面料的枕头了,她曾经担心荞麦枕遇到泪水会发芽,嫌弃保护颈椎的记忆枕硬得如同河里的大石头,而桃皮棉的枕头又黏一糊糊的好像永远洗不干净。
还有一次,她买了一枚决明子枕芯的枕头,睡了不到两天,还没来得及挑它的毛病,就被酩酊大醉的顾万福耍酒疯给扯烂了,他对梨恩嚷嚷着说自己在电视里看到决明子可以解酒,半夜三更非要用梨恩的枕头泡茶喝。梨恩的妈妈没拦住,顾万福醉醺醺的拿起剪刀咔嚓挖了个洞,端着枕头就往茶杯里倒,结果杯口实在太小,决明子蹦蹦跳跳撒满了卧室。梨恩打扫屋子的时候,恨得牙痒痒,决明子颗粒太小,钻到犄角旮旯真的很难弄。
后来梨恩上网搜决明子的功效,说能解酒绝对是一胡一 扯,但是的确能疏肝,降肝火,降血压,她把清扫出来的决明子洗洗晒晒,重新装进玻璃罐子里,拿给了顾万福。
梨恩告诉他,酒喝多了总会伤肝,这些你留着泡水喝,每天一小把。她还说枕头那么大一包一皮的决明子,能喝很久。顾万福酒醒之后觉得很歉疚,就跟梨恩的妈妈商量补偿的办法。最后顾万福送给梨恩一个鹅绒芯桑蚕丝的枕头,摸起来滑一溜溜的。
这天夜里,梨恩痛扁完她睡眠史上最昂贵的枕头之后,她隐约意识到,也许失眠的痛苦不该归咎于此。她借着朦胧的月光,环视房间里的一切,想找一头替罪羔羊。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夜里刺耳极了,客厅没有亮灯,梨恩听见妈妈拿起听筒沉重地“嗯”了几声。她翻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了,她猜电话那头一定又是喝得烂醉的顾万福。梨恩爬起来反锁了卧室的门,定好闹铃,希望躺在桑蚕丝的枕头上,能梦见艾丁来娶她。
在奥林匹克公园的一片小山坡上,梨恩第一次见艾丁。
那天公司欢迎新加入的运营总监,组织户外烧烤,姑娘们拾柴,几个老少爷们儿则围成一个圈,起炉子点火。十月末的北京秋天,金灿灿的银杏叶铺满了林子,有些折断的树枝刚从落叶堆里扒出来,湿一漉一漉的,还沾着泥土的味道。
艾丁举着梨恩抱来的一堆树枝,说,梨恩你信不信,就你捡来这几根,插土里,春天都还能发芽。他说完真的又把那几根树枝认认真真插回土里了,还让梨恩重新去捡些枯树叶。
艾丁说,打火机燃久了太烫手,握不住。
那天烧烤的一行人,梨恩眼里除了烧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牛排,就只有为大家烤牛排的艾丁了。
艾丁问梨恩牛排烤到几成熟。
梨恩说:“熟透啊,熟到再多烤一秒就会糊为止。”
艾丁属猴,比梨恩大七岁,早年是国家跆拳道运动员,训练的时候因为膝盖负伤,所以提前退役,去体育大学念了本科,毕业后同班的兄弟们有人做了康复教练,有人开了道馆,有人考公务员去了体育总局。唯有艾丁,答辩通过那天,卖掉了所有奖牌和奖杯,再加上大学期间做私教和倒腾服装的钱,买了十把自己一爱一慕已久的紫砂壶,摇身一变,终于做回了弃武从商的文化人。
如果艾丁不说,梨恩不会相信,她面前那个样貌俊朗,笑容明媚,文质彬彬,举止优雅的男人会有一段野蛮的过去。在艾丁还是60公斤级的时候,曾经为了食堂里的最后一块糯米鸡,一脚旋风踢,踢掉了武术系90公斤级的胖子三颗牙,由于当时艾丁没有负伤,所以糯米鸡作为赔偿之一,归了对方。梨恩问艾丁,体育大学的糯米鸡究竟能有多好吃,艾丁说超级棒,那时候大家训练完洗个澡,像一群饿狼,冲到食堂一口气吃六块八块的不在少数。
梨恩问艾丁最多吃过多少,糯米是多难消化的粮食。
四块,艾丁说。
梨恩的妈妈接完电话,半夜便没再睡着,她翻来覆去等着天明,早早就把刚睡着不久的梨恩叫醒了。
半夜打电话的人的确是顾万福,从派出所打的。
58岁的顾万福夜里嫖一娼被抓了,女孩26岁,跟梨恩同岁。
后来梨恩看了新闻,安慰她一妈一说,“一妈一,顾万福不算年迈的。”
梨恩妈妈怒斥,“顾万福是你随便叫的吗,喊叔叔!”
梨恩的妈妈很少上网,也不看新闻,每天守着电视剧来回看,仅说《甄嬛传》她就看了不下五遍。她常常笑眯眯地说,“梨恩啊,你这样的姑娘,如果放进《甄嬛传》里,最多也就活到第六集。”
梨恩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她妈妈一直自己带着她,家里没有男人,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家里换煤气罐,冬天搬蜂窝煤,厨房的水管漏了,房顶的猫一妈一生了小猫,住在隔壁的顾万福都会来家里帮忙,里里外外,很关照她们。梨恩妈妈常说,两个人的饭很不好做,多了吃不完,少了又不够一锅,让梨恩去隔壁叫顾叔叔一块儿吃。
梨恩大概知道一些顾万福的事情,知道他很年轻就离了婚,和前妻有个女儿,小名叫顾凉,比梨恩大一岁。据说当年顾凉还没过百天,她一妈一就红杏出墙,被顾万福连人带裤子逮了个正着,然后离了婚。顾凉被她一妈一带去了南方,离开了北京的油条和豆浆,每天吃着肠粉叉烧,睡醒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海岛另一端的香港。顾万福经常三五年才能见上女儿一面。
顾万福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实人,一辈子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不能喝酒还老一爱一喝,常常就着一碟花生米来一斤牛栏山二锅头,白瓶绿标那种的,如果碰上红星那款,毫无悬念会醉个半死。梨恩的妈妈曾经断言,顾万福这辈子横竖也混不出史家一胡一 同,往东混不出南小街,往西混不出东四。可没想到二十年后,顾万福居然因为嫖一娼被抓,从东城区混到了亚运村。
早晨的朝陽门大转盘,堵得水泄不通,梨恩坐在出租车里看着计价器拼命地跳,她花了两个小时,才赶到大屯派出所。顾万福好像一夜 之间变老了,他看到梨恩的时候尴尬地笑了一小下,皱皱巴巴的一张脸,好像再也一揉一不开了。
梨恩一交一 了罚款,给顾万福买了点吃的,还留了五百块钱,派出所的民警说,就关十天,这些钱就够了。
顾万福到最后也没问起梨恩的妈妈,他说顾凉一早就开始打他电话,也没敢接,只让梨恩把手机带回去,千叮万嘱,如果顾凉打电话找他,就说自己出去喝酒没带手机,千万别说自己嫖一娼的事情。
梨恩点点头。
梨恩和顾凉虽然年龄相仿,但是却没有太多的一交一 集,这些年的春节,顾凉回过几趟北京,都是在家里匆匆吃顿饭就走了,她吃得不多,有一年因为嫌炸酱面太咸,惹得梨恩妈妈有点不开心,她觉得顾凉没礼貌。顾万福安慰她,说顾凉是孩子,还不懂事,广东菜吃惯了,有点儿挑食。梨恩心里想,顾凉跟她的名字一样,凉飕飕的。
为了哄妈妈高兴,梨恩吃光了所有的炸酱面,的确稍微有点咸,害得她只好半夜使劲儿喝水。
去年冬天,顾万福被查出糖尿病,血糖13.8,还固执得像头犟牛,坚持不打胰岛素,说打了就得打到死为止,太麻烦。梨恩妈妈为此跟他大吵一架,最后顾万福写了保证书,许诺从此少喝酒,多锻炼,严格控制饮食,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她的怒火。几天后,顾万福就在少喝酒这句话后面补了个括号,里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白酒尽量少量,啤酒打死不喝”。
春节前夕,顾万福第一次提出来让顾凉回北京多陪他住几天。
梨恩妈妈让梨恩提前下载了很多粤菜菜谱,在家提前一操一练了半个月,清汤寡水把梨恩的嘴都快吃瓢了,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梨恩就打电话给艾丁说自己恨不得用卤煮汤拌米饭。结果第二天,艾丁就被梨恩的妈妈叫到家里来吃双豆焖凤爪,还有紫薯银耳汤,吃完他说味道很不赖。
梨恩说,你就知道拍马屁。
那天喝着甜汤,梨恩妈妈突然问艾丁:“艾丁啊,你和梨恩在一起三年了,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艾丁迟疑了几秒,正要回答,梨恩却抢了话,“一妈一,谁说要嫁给他了啊,大东北那么冷,我可受不了。”
吃完饭,艾丁牵着梨恩的手,从史家一胡一 同的东口一直往北走,走到簋街向西拐,两人又吃了一顿麻小。艾丁给自己要了一瓶啤酒,给梨恩照例要了一罐酸梅汤,他起开酸梅汤的罐子递到梨恩跟前。
他说,“梨恩,对不起。”
艾丁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是梨恩没让他说完。
梨恩咬着吸管说,“艾丁,我一妈一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以后我也不会告诉她,你不要觉得很抱歉。”
艾丁刚喝完一瓶啤酒,就满脸通红,梨恩觉得,该哭的应该是自己吧,可艾丁却哭了。
那是梨恩第一次见艾丁哭,一米八三,三十三岁的东北大老爷们儿,吃着麻小喝着燕京,两眼通红。
梨恩说,“艾丁你别哭了,别人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
梨恩把眼泪都憋回了脑子里,摇头的时候都能听见流水声。她很想知道这段身不由己,迎难而上,会被很多人指责的感情,一抽一丝剥茧之后,是不是真的还会留下很多很多的一爱一。
在她所有对婚姻和爱情的认知里,在一切生命存在的意义里,这个命题变成了最大的谜。梨恩仿佛在梦里不停地下坠,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落地。
顾凉答应了她爸爸的请求,春节回北京在家住了一个礼拜,梨恩妈妈终于在餐桌上大显身手,讨了顾凉的好胃口,顾万福也格外开心。
顾凉回南方的前一晚,拉着梨恩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梨恩觉得,躺在旁边的顾凉像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忽冷忽热。
顾凉说,“梨恩,谢谢你。”
梨恩问她谢什么。
“谢谢你这么多年做了原本该我做的事情,像个女儿一样陪在我爸身边,让他做了爸爸该做的事情……他怪我一妈一辜负他,可是感情这种东西,真的谈不上对错……人不该薄情,也不该固执……你看,他虽然是我爸,但是我们父女的缘分却也注定很浅……你记得让他少喝酒,注意身一体,多活几十年……我小时候刚到南方,觉得什么都很新鲜,路边的花坛有洁白的葱兰很漂亮,每天睁眼就是蓝色的大海,可是后来我家小区旁边建了一个渔人码头,每天归港的渔船都把死鱼扔在岸上,夏天天气热,开着窗户味道会很难闻……我遇见过很多期待生活能绚丽多彩的人,但是她们的期待最后好像都落空了……有一次我一妈一带我去澳门,游轮上的霓虹,整夜整夜开着,扎人眼,睁不开,船上的东西,难吃得要死……梨恩我好羡慕你呀……你妈妈做的双豆焖凤爪真的蛮好吃……”
顾凉说了很多,梨恩模模糊糊听到这里睡着了。
她梦见顾凉在游轮的甲板上哭,霓虹都熄灭了,黑色的大海像凶残的怪兽,一朵巨大的海一浪一稀里哗啦拍在甲板上,卷走了顾凉,她吓得紧闭双眼,耳边立刻传来低沉的嗡鸣声,天旋地转,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艾丁在旁边开着船,顾凉倚在门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大盘双豆焖凤爪,盘子有顾凉的两张脸那么大。海面风平一浪一静,从船舱里能听见甲板上推杯换盏的欢笑声。
第二天顾万福送顾凉去机场,上车之前,梨恩看到顾凉的眼睛肿得像一只桃子。
梨恩从派出所回来,在一胡一 同口徘徊,她不知道怎么向妈妈如实汇报顾万福嫖一娼的事实。
这时候顾万福的手机又响了,梨恩看到通话记录,显示已经有顾凉十多个未接来电,她担心有什么事情别再给耽搁了,便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
“顾凉,我是梨恩,你爸喝酒去了没带手机,有什么事吗?”
打电话的是顾凉的妈妈。
她说,“顾凉的日子不多了。”
“怎么回事,梨恩的声音有些颤一抖。”
“年前就检查出来了,胃癌,做了化疗,一直吐,不让她回北京她非要回,身一体吃不消,一开始她不让我告诉她爸,说怕顾叔叔知道了太伤心。她一直说,两个人联系少更好,疏远一些,牵挂就少一些,可是最近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了,她这几天不吃不喝,糊糊涂涂,总问我她爸是不是明天有时间带她去海边钓鱼。”
梨恩挂了电话,蹲在一胡一 同里的大槐树下,她的头深深埋一进膝盖,眼泪吧嗒吧嗒滴在斑驳的树荫里。炎热的夏天,知了一胡一 乱叫,狗一胡一 乱叫,过路的三轮车一胡一 乱叫,但却像极了一幕幕哑剧。梨恩感觉有一盆冰水,浇透了她心里那一团一 含苞待放的棉花,湿了水的棉花变得臃肿不堪,沉甸甸的戳在她的心尖上。梨恩先是低声啜泣,之后忍不住失声痛哭。
梨恩突然看到了同样的一群人,他们假借施善者的一爱一的名义,曾经向生命里迎面走来的陌生人们,不计得失地兜售自己的热情和赞美,却故意留给身边那些亲近的人冷漠和指责,比起那些明槍暗箭的侵略者,他们才更像是情感世界里真正的暴徒,狂躁愤怒,丑陋至极。
也包一皮括梨恩自己。
梨恩的妈妈比想象中要坦荡得多,在顾万福被治安拘留的十天里,她照常在南小街的菜市场进进出出,和街坊邻居家长里短,买菜逗狗看电视剧。
顾万福出来的前一晚,梨恩吃饭的时候问她一妈一:“你是不是不一爱一顾叔叔,为什么你看着一点都不在乎。”
“怎么不在乎……顾叔叔今年五十八岁了,他去嫖一娼,只能说他承认自己老了。男人到了这个岁数,他突然发现自己不那么被需要了,是很可悲的。一个男人如果不被需要,变老就是一件很没尊严的事情……他这会儿还不知道顾凉的事情,他亲闺女以后恐怕是更不会回来看他了,以后他被需要的场合会越来越少,他也就越来越老,谁都是一样的,跟有钱没钱没关系……”
梨恩的妈妈,没念过太多书,傻乎乎的过了半辈子,说出来的话听着别扭,但是好像也说得没错。
末了她还说。
“那天吃双豆焖风爪的晚上,你和艾丁出去散步,顾叔叔说你怕黑,就去一胡一 同口等你,他说看见你在美甲店门口的台阶上哭,就没敢叫你。梨恩啊你以后不要随便掉眼泪,运气都哭没了,更别老在外面哭,有什么委屈就回家来,不想嫁,有一妈一陪着你。地上那么凉,坐久了对女孩子不好。艾丁的事情,这几年你不说,一妈一其实都知道,你是我亲生的,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是梨恩,你别怪他,也别怪自己,艾丁他有很多地方做错了,但是我能看出来,他真的在乎你,惦记你,一妈一觉得,这感情不能假,他才是最累的人。你俩的事,我以后不会再问,一妈一就希望你能高兴,怎么舒服,怎么来。人一辈子,走走瞧瞧,吃吃喝喝,不生病,就是福气,如果能遇到自己一爱一的也一爱一自己的人,再发点小财,就是天大的福气。顾凉这丫头,福气浅了些,你回头能不能管顾万福叫一声爸,也这么些年了……”
“一妈一,你这些都是电视剧里学来的吗?”泪水在梨恩的眼眶里打转。
“你猜呢……”
“一妈一,你特神,你也开个微博吧,写写段子,专门开导那些迷途的少男少女,拯救那些街上的游魂什么的,肯定粉丝特多。”
“你都26了还少女,你看你眼睛边上那褶子……行了,快吃饭,明天顾叔叔出来,咱做什么吃。”
“双豆焖凤爪吧。”梨恩扒了一口饭。
“还得来块卤水生豆腐,电视里边,那些从监狱里出来的人都吃那玩意儿。”
这天夜里,梨恩拿起手机,打开艾丁两个月前发的那条短信,他问梨恩以后还能不能再吃她妈妈做的双豆焖凤爪,梨恩一直没有回答。
也许,当你舍不得痛扁自己的一爱一人,也舍不得痛扁自己的时候,就去痛扁那个每天陪伴你入眠的枕头。直到有一天,你勇敢地承认,就算全部的一爱一和未来都变成了谜,就算所有的承诺都化作泡沫,都无法阻挡你对明天的期许,你就应该立刻从悲伤的梦里走出来,放过枕头,抓紧时间,去一爱一那个你深一爱一的人。
“我一妈一明晚做双豆焖凤爪,来吃,管饱。”
梨恩发完短信,翻了个身。一个好枕头,贵得很有道理,她再也没有失眠。
吴惠子,广告创意、编剧。微博ID:@吞米粒穗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