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意如
一
尹一爱一喜不知自己怎么摊上了这事。
不过是陪自家小姐去了趟不丹,参加了个婚礼,参拜了一下上师,时隔五年,她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居然还有和尚找上门来。
哦!抱歉,应该尊称他为活佛,小活佛。可这厮哪里像个活佛?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比那些整容过的男明星还要强许多。更兼言语犀利,嬉皮笑脸,哪有半点修行人的端庄。
虽然她一个不小心踏入娱乐圈,转行成了经纪人。又一个不小心被当红明星某小姐看中,视为心腹。虽然她自认见惯了娱乐圈风波迭起,对很多事早已见怪不怪,心理承受能力甚强,但是,但是,但是,让她领一个和尚回家长住……跟和尚同一居 ,还要安排一个新的身份给他,跟自己一起工作——这件事还是有些许超越她的理解和适应能力。
这是个追星的时代,普罗大众追星,明星追活佛,说起来都是我的上师如何如何——比传承,比地位,比名气。大家都流行供养活佛,只恨僧多粥少,供求关系严重不平衡。
尹一爱一喜是能理解自家小姐的。万众瞩目的光环之下,内心的空虚和不安,没事找个活佛上师指点下迷津也无可厚非,毕竟也算修身养一性一了。可是,她大小姐欠下的人情债凭什么转嫁到她身上来?
大小姐一声令下,她就必须收养一个来自异国,刚从山上下来的和尚,还要给他安排工作!幸亏他已经成年,不然她还得落个雇佣童工的罪名。
事情要从一个婚礼说起。她代表自家小姐去参加那个婚礼,自然也是很低调的明星婚礼了。她都不知道,如今圈内的婚礼都流行请和尚出场加持。
当格隆小朋友风姿卓然地出现在婚礼上,念诵了一段她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很悦耳的真言之后,她就听到身边低低的不断的惊呼声——好帅!
……长得帅果然容易让人跑偏啊!
然后,格隆小朋友翩然下台来,再翩然走到她身边坐下,说,哈喽!又见面了!
她盯着他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谁啊!
虽然今天她戴了隐形眼镜,虽然她必须承认面前这位清俊少年有那么点面熟,可是,搜索完记忆库,她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格隆倒也没有尴尬,闲闲递过一张名片。瞬间,尹一爱一喜的脑子里不着边际地飘过一个念头,现在和尚出门也带名片?
低头一看,是自己的。还是五年前的旧名片,当年那设计做得比较难看,想不记得都难。手欠才会到处散啊!
讪讪地瞥了一眼格隆,只见他眼望着台上一对新人,八风不动地说,劳驾,往五年前想……
五年前,那就是不丹了,那个寺庙里的小和尚,尊者身边的侍者。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格隆,就是出家人的意思。
她立马换了一副亲切的嘴脸,格隆!你长这么大了!说着,手就想往他光一溜一溜的头上摸,想起和尚的头和老虎屁一股一样摸不得,生生遏制住冲动。
格隆嗯了一声。她听着像是嫌弃她反应迟钝,记忆力衰退似的,又心有不甘地补了一句,咦!你没穿袈裟!
格隆漫不经心地嗤了一声,似是笑她少见多怪,那是工作服,今天我穿便服。
她在心里默默KAO了一声,继续堆起笑脸,语气一温一 柔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格隆笑咪咪地说,你等一下。说着拨通了电话,过一会让她接,她接了过来,就听自家小姐娇滴滴的声音,一爱一喜呀,你把格隆带回家去住,他是我上师的得意弟子,你要照顾好他,另外,你在公司里给他安排个职务,就让他当你的助理吧!
犹如一个雷当头劈下。她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自家小姐说,我要准备上台了亲,你和格隆慢慢聊。说着挂了电话。
真是一温一 柔霸道得不可抗拒啊!聊什么聊!就格隆那塑料普通话,说句话能急死她!英语说得倒是溜,可是两个中国人在一起飙英文,太装了有没有?宗喀语她又不会。明显有一交一 流障碍嘛!
挟天子以令诸侯啊!她悻悻地挂了电话,悻悻地吃完饭。悻悻地去开车。坐上车,关上门,才拍着方向盘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别以为你小,我就不敢欺负你。
回头太猛,嘭的一声和凑过来准备说话的格隆撞在一起。
两人抱着头哀嚎。半晌,尹一爱一喜怒道,你头上长角啊!这么硬!
格隆也痛得面容扭曲,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也算加持了吧!最近贵圈不都流行这个嘛!
什么叫贵圈!什么叫流行!毒舌!她气得不理他,掉转车头往自己家方向驶去。
等一下!格隆出声。
干什么?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她板着脸,小小窃喜。最好恶行恶相吓坏小朋友,最好他识相不要来烦她,每天忙得四脚朝天,还要她照顾一个和尚,开什么国际玩笑?
劳驾,先去XX酒店,退房拿行李。我没钱!Sari姐姐说,我在这里的一切费用,可以找你帮忙垫付,然后从我的薪水里扣。格隆慢悠悠地说。
Shit!听他祭出大小姐的名头,尹一爱一喜暗骂了一声,认命地再次掉转车头。
回到家里,审问格隆倒也不难,他很快说明白他千里迢迢是来干什么的。原来!居然!是来做毕业论文的!他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论僧侣入世修行之必要一性一》。
深具探索钻研精神的格隆小朋友觉得,作为一个出家人必须有入世修行的经历,不能纸上谈兵。不经过红尘洗礼,又怎么了知根本佛一性一不受染污?没有考验,怎么知道自己经不经得住考验?——所以求得上师允准,来到北京实践学习 ,他还特地,选择很有挑战一性一的娱乐圈的工作来做实验场。而他那些扯淡的师傅们,居然还觉得这么做很有道理!真是岂有此理!
除了你和sari姐姐之外,没人知道我是个出家人。请不要对我有身份歧视!我会好好学习 ,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好了!
你说你这破孩子!放着好好的活佛不当!这是来微服私访吗?真是有追求啊!尹一爱一喜看着正色端坐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格隆,气都已经气不起来了!这么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事居然被自己撞上,只能自赞一声,有缘啊!荣幸啊!
从下周起,你就做我的助理,我会让你充分体验到凡夫俗子的工作乐趣!尹一爱一喜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找虐是吧!等着!她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客房在那边,洗手间在这边。洗漱用品请自备!早餐自己下楼买,嫌麻烦可以叫外卖。这是门禁卡和你的生活费!记住!晚上不要提醒我睡觉,早上不要叫我起床 !我自己生物钟很准。尹一爱一喜一气儿交代完,把格隆丢在客厅,自去工作不提。
刚关上门,只听格隆在客厅问她,你家WiFi密码多少啊?
我手机号!她回了一声,忧伤地想,怎么家里多了个人,就这么吵!这日子要怎么过……
事实证明,格隆小朋友的到来,并没有太过扰乱她的生活秩序。
尹一爱一喜原本以为,跟和尚同一居 得吃素,这可难为了她这个肉食动物,她工作压力大时,还得喝酒才能睡着,诸如此类都跟和尚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一想到每天天不亮还得听他念经诵佛,烧香叩拜,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她就头大如斗。
幸好,格隆小朋友大方表示没那么多禁忌,他虽然已经受戒,但可以接受别人在他面前喝酒吃肉……
不仅如此,格隆还观察到她的生活习惯,每天早上为她准备一个超“大悲”咖啡。总而言之,是个体贴周到,工作认真负责不招人烦的小助理。
毕竟在寺庙里清修多年,格隆生活极为自律。虽然偶尔也熬个夜,看个电一影 ,追个美剧,却没有当下年轻人的孟一浪一习一 气和不良 嗜好。有时两人也会结伴去看个电一影 ,一交一 流一下心得。作为回报,她要给他买零食。被喂养得高高兴兴的格隆小朋友特别强调,这不是因为馋,是因为吃素的人比较容易饿。
她偷偷观察过他,他在家里上网,干得最多的事,一是买书,买一堆她听都没有听过名字的书,埋头苦读;二是浏览新闻,自然以娱乐新闻居多,据格隆说这是为了适应工作需要。
她原本嗤之以鼻,心说你就借机八卦吧!谁知听他聊起艺人的宣传方案,居然句句在理,头头是道,比许多资深人士还要有想法。娱乐圈那些炒作招数他入眼即明,对事件发展也判断得八九不离十。
她于是不得不承认格隆虽然未经世事,却是善于总结规律,悟一性一超高的。于是允许他列席高层会议。而且身为米勒日巴道歌的传承人,格隆对音乐还颇有见地,对大小姐新专辑以及演唱会的制作,颇多贡献。
除了参与专辑封面和MTV的制作,格隆甚至还偷偷加塞,写了一支歌——
“无法辩白的衷肠,思念如星光绽放。
今生走过的地方,是命中注定的流一浪一。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肯诉离殇。
弦歌舞霓裳,曾经踏足的地方,是空城,雪染了梅香。
学会将心事掩藏,过往如月色凄凉。
浮生梦一场,愿来生能将你收藏。
凭栏望,落花流水,人间天上。
把酒言欢,不再说情深一往,愿解眉,笑纳了无常。
嗡啊哄,梭一哈(藏语:身语意合一)。
嗡啊哄,梭一哈。”
以她挑剔的习惯,卓然不俗的品味,居然觉得这词儿写得可圈可点。虽然文艺兮兮的,不太利于传唱……不过演唱会时推出来应该效果不错。
大小姐是深知内情的,见他们相安无事,工作配合默契,私下里还打趣她,我给你招的这个助理高端大气上档次吧?怎么谢我?
她呵呵笑着,托福!托福!您英明!这不?我又给您多接几个好本子,片酬和卡司都不错!您瞅瞅!
二
唯一令尹一爱一喜稍感烦恼的是,格隆长得太有明星范,带他出去总让人觉得他是她新签的艺人。一旦她解释说不是,就有人怪她暴殄天物,巴巴地凑上来说,那不如签给我吧!他给你当助理,你得给他钱,你把他签给我,我给你钱。
这帮人,眼睛里都是钱。回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身在这个名利场,所作所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此外她还要苦心掩饰格隆的身份以及和她的同一居 关系。他二十一,她三十一,孤男寡女,同一居 一室,传出去怎么解释得清楚?
她一向洁身自好,口碑人品甚好,虽然恢复单身,可不想传个办公室恋情以及姐弟恋来抢明星版面——如果让人知道格隆是个出家人,那就更加劲爆了!
染指和尚,她还没这么色胆包一皮天,离经叛道。
但格隆又怎能让她不喜欢呢!清如水,暖如陽的少年,却有着成年男子的清定从容。似她这样的年纪和经历,普通的一温一 柔体贴,一温一 文尔雅已经触不到她的兴奋点了。格隆活泼可一爱一,偏偏还很毒舌,说话慢悠悠的,一针见血。每天斗嘴,真是让人身心愉悦啊!
私下里,他们有很多精神层面的一交一 流,是格隆让她换了一个方式看待人事,不再纠结于娱乐圈尔虞我诈,不再暗伤于“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他虽然小她十岁,可是有些言语点拨,却让她豁然开朗,经常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除了私下里毒舌一些,他是真心关心她,出外应酬还帮她挡酒。
她惊了,你不是出家人么!你不是受了比丘戒么!
他说,随缘化现,我现在不是出家人。再说我心中无酒。又怎么会违背戒律?
她笑,那你是说我心中有酒了!
他也笑,腼腆中居然有一丝令她心动的稳重。
车停得远,饭局后,他背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她走在冬雪凛凛的北京街头,她被冷风一激,吐了他一身。
忙完跨年演唱会之后,尹一爱一喜大病一场。她是这样的,每次密集的忙碌之后都会反复发烧,像是以此纾解压力。他守着她,一次次深夜带她去看门诊,甚至还开始研究食谱,动手做饭替她调养身一体。
他看着她,似感似叹,我觉得你太累了。
——有多久没有人怜惜她,都以为她一精一力旺盛强悍到无所不能。她按捺住心底的伤感,笑道,我喜欢这份工作,因为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就像你常说的无常,这么有挑战一性一,与人斗其乐无穷。
他叹一声,不再多言,伸手探探她的额头,说,终于退烧了。
他指尖一温一 良,柔软,她看着他放下手,走出去,关上门,忽然就很伤心,一股悲凉要冲破心防。自从她和前任分手,再也没有允许一个异一性一如此亲密地进入她的生活。而如今这个成功进入,朝夕相处的人,却有着不容逾越的年纪和身份。
就算她再留恋也好,他终将归去。
所以,不如不言吧!起心动念,不着一念。这是格隆教她的。
她控制得了自己,却控制不了别人。这样莺歌燕舞的工作环境,公司里就有人蠢一蠢一欲一动。有她镇着,还好一些,却免不了每天抛头露面,迎来送往,总会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当中不乏胆大热情的,当着她的面就调一戏她的小助理,有貌美如花的小明星,也有自恃家底丰厚的富婆,背景深厚的投资人,最可气还有男的,这都什么世道!
要保护小朋友,帮他挡桃花,奈何桃花既多又烂。她几次动怒,欲翻脸走人,倒是格隆安一抚她,耐心与人周旋,为公司谈下好几个合作。
她甚为佩服他的情商,定力,心道,修行得不错嘛!心头的不悦却是越积越深,无处发作。
回去不免刻薄他,京城社一交一 圈冉冉绽放的一朵一交一 际花,哦!不!一交一 际草!
他似是听不懂她的讥讽,神色如常,只是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困惑。
她心头一颤,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是了,除了她,谁会有禁忌呢?
她恨自己作茧自缚!有苦自知。闷声灌下两瓶红酒。
醉眼迷一离 中,她听他问,你在吃醋?——语气中有不确认。
她怒道,我才没有!转头去洗手间哇哇大吐,然后就断了篇……
肯定没有发生什么!她对自己的自制力百分之二百确认,她一向酒品好过人品,喝多了只想睡觉,凌晨醒了又觉得失落懊恼,连酒后乱一性一的勇气都没有,白活了三十一年。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照常起来上班,连开车堵在二环上的时间都大同小异。日子过得波澜壮阔,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她忙得没有时间琢磨感情,玩冷战,玩暧一昧 ,玩欲擒故纵,早已不适合她。
她收敛了情绪,用更加职业化的态度去对待格隆,交代每项需要他跟进的工作。仿佛那晚喝多了的人不是她。
他们共处在一个屋檐下,却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
格隆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有时深夜出来洗脸,看他在电脑上奋笔疾书。她想,他的论文应该快写完了。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转眼半年,再艰深再冗长的论文也该写完了,何况,他这么聪明。
他终将回到那个喜马拉雅深处与世无争的国度里,恢复一活佛的身份,继续他的修行。
这样想着,眼中又有泪意涌动,赶紧又低头洗脸。
四月,去大觉寺看了一次玉兰,朵朵盛开如莲。住在寺中,是藏式风格的房间,她说,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希望你记得。
他欲言又止。她视而不见。
三
分离是不可免的,她和他早就知道。春暮的凌晨,她送他去机场,飞加德满都,知道他会再坐不丹航空返国。从此天各一方。
在机场,尹一爱一喜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空旷。看着他办理登机,人群中那么醒目。二十二岁的少年。丰神夺人,已然是鹤立鸡群。
她像第一次看见他一样,凝视着他。
那记忆突然铺天盖地,翻一江一 倒海。想起五年前的他躲在尊者身边,尚带羞涩的笑意。想起他半年前从婚礼的高台上走下来,笑容细碎如秋日的暖陽。她想起这半年相处的点滴,原来这么刻骨铭心。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当年分手都没有哭过,却在格隆的一个拥抱之下,泪水决堤。然而,哽咽着,什么都不能说。说了不过是负担,她不要他有尘世的负担。
在此刻,她终于确认他是货真价实的修行人,是活佛。与他与生俱来的责任相比,她的一爱一恋,只是微尘。
他却说了,我爱你。
他说,我了知。要如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意。
他说,我接纳,然后放下。你也可以。
她点头。
他掌心还有她泪。
却微笑抚掌,加持她——今日来日,愿你因一爱一而欢喜。
安意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