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鲸书
上周我去阿坝一带,第一站是映秀。
从茶店子汽车站乘到汶川的车,中途下车被扔在高速路边。又坐上小面包一皮,穿过隧道再走一段路,才到映秀镇广场。公路两侧,靠山一侧是死难者公墓和纪念馆,另一侧是旅游广场和镇政一府。
下车遇到一个毕业来四川旅游的大四男生,与我们同行。到旅游广场已近12点,有个老阿姨拉我们去店里吃饭。那个男生转头对她说,地震的时候你被埋了吗?你们好可怜呀!那位阿姨倒是淡定,只说,“是,我们都是泥巴里爬出来,捡一条命的哟!走嘛!去我们家吃饭嘛!老腊肉蘑菇,啥子都有,好吃得很!”
她们大概已经习惯,习惯被这样提问,习惯记者采访,习惯在漩口中学遗址外、死难者公墓等所有不宜拍照的地方举剪刀手的旅客,习惯五年前的灾难同化成当下生活的一部分。
在岷一江一 边某饭店,菜单上的价格高得让我们面面相觑。女店主抄下菜单又对我说,这个给你们算15吧,那个算便宜点呀,最后算下来不过60块钱。旁边那家毫不避讳地叫“震中饭店”。店主在店外廊桥上挂了很多照片:与央视记者的合影,与援建公司高层的合影,与某领一导一人 的合影······
一江一 风浩荡,大群苍蝇黑烟似的散不去。每户人家都是三层楼的羌寨风格重建房,一楼二楼都做生意,三楼自己住,都在三楼插国旗,挂塑料玉米,每一面国旗都在风中猎猎作响。
饭后在镇里转悠,非旅游旺季,人迹寥寥。
午后风更大了,在街角喝茶。跟一位婆婆聊天,无非还是那些事情。地震那天怎样,如何失去孙女。那些惨烈动荡,于我们是一个个类似的遥远故事,于她是五年后面对陌生人还是忍不住倾诉和流泪的断肠。
对几个细节印象尤其深刻:那个遇难的小姑娘,地震那天第一次穿一双亮色的新球鞋。震后,死难孩子的遗体都被雨篷布盖住,排放在学校一操一场。开始父母没能找到她,直到她妈妈认出了那双鞋——她第一次穿的那双鞋。小姑娘没有明显外伤,只是面色青紫,眼睛睁得很大,婆婆猜测是灰尘导致的窒息。
婆婆告诉我,震后第一时间家长们都冒着余震危险冲到学校,一喊自己孩子的名字,学生们都在废墟下应答,哭喊着分不清谁是谁。她心里就想,完了,救不出来了。
发现孙女的遗体后,她说,只有一个想法,一下就没了是最幸运的,熬几天才没了的最难受。
是的,最幸运。
他们都只说“没了”,不说“死”。
教学楼的钢筋被撕扯一裸一露出来,她邻居的儿子,从三楼跳下,被钢筋割断大动脉,鲜血喷一涌一出来,没有任何措施可以止血。他开始还嚷着要喝水(大失血后的生理反应),狂躁着挣扎,求周围人拿刀杀了他。而后在母亲怀里渐渐没有声息。
她的两个小孙儿,在学前班。震前几天,老师突然换了床 位。他俩的床 从房子中间换到了墙角,地震时轻伤,而中间的小孩,被大梁砸到,死状惨烈得我不忍描述。
她只说,“谁能想到呢?这就是命呀。”
只觉得都是命。
很多镇民与她观点类似:只是天灾而非人祸,政一府已然尽力。
她感念最多的,是解放军的得力救援。“那些兵娃子,都年纪轻轻的,震好凶哦,他们都去搬,都不吃啥东西······”
午后,岷一江一 风极大,日光亮烈。婆婆不断讲诉,我们仨坐一旁安静听着,她邻居的小姑娘乖一巧地玩一块羌绣。讲到伤心处,婆婆低下头拭泪,我握住她的手,转头叫那个男生给我几张纸巾。发现他已经把鼻头都哭红了。他每见到一个映秀人都发自肺腑地感叹,“你们好可怜呀,好不容易呀。”那一刻我才觉得,他只是憨直。
小姑娘最后把那块羌绣展开,我们看到,内侧绣着“宝宝真乖”。婆婆讲了近三个小时,似身一体里有一一团一 繁杂的线,她用尽力气想把它们理顺。这五年太坚一硬了,她想打碎它们。再一点点咀嚼,消化,接受。
风声呼啸,陽光烘烤得人暖暖的。我们要离开了,婆婆牵着我的手,把我们送到路口。一江一 对岸是她曾经的房子,如今是“地震民房遗址”。
走了很远,我回头一看,她还站在路口,微微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
随后经一条山路去死难者公墓,路边跟所有川西景区一样,卖羌绣、牛角梳、牦牛头。不一样的是,还卖光碟,都叫“大地震纪实”,都支一小摊,用粉一白粉一红的康佳小电视,都定格到最惨烈的画面。有人一经过,立马点开,“你们看看嘛,好惨的,网上都看不到的······”,“这才是真的,你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都是假的······”
我扭头一看,网上确实看不到:一个遇难学生的遗体挂在教学楼陽台上,没有头,余震来了,遗体剧烈摇晃······我脚一软蹲在地上,捂住嘴怕吐出来。
死难者公墓上没有埋骨于此的人的名字。
俯瞰整个映秀镇,它们跟一般热闹熙攘的俗世已然不同。
山腰上一片樱桃林,风从公墓吹到这儿,红色浆果在陽光中闪闪发亮。十多个小孩呼一呼咋咋爬上树,上蹿下跳地摘樱桃。我平复了些走过去,逗他们,“给我吃一颗吧?”
一个黑瘦的小姑娘,抓起一把递给我,并不笑,脸上羞涩得有些僵硬。我撕一开皮儿,“哎呀,好酸哦。”我倒吸口冷气,捂住腮帮子。
她看着我,咯咯地笑了。
然后去了汶川。在汶川,印象最深的是韭菜猪肉饺子和博物馆。
饺子里的韭菜把猪油吸得恰到好处,保留了它的鲜一嫩,嚼起来不干涩也不油腻,皮儿有韧劲儿。吃完忍不住告诉老板,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他有些腼腆,只告诉我,“得用高一压 锅蒸,皮儿才好吃。”
小旅馆里都是藏族人。经过一个房间,五六个男人躺在两小床 上,从被子里露出粗一壮多一毛的胳膊腿一儿。全是赤一裸一的。晚上在他们的歌声里睡着,早上在他们的歌声里醒来。午夜被惊醒,恍惚间以为自己经虫洞爬到了高原的另一端。
次日去博物馆。
里面几乎没有人。一个人逛一个展厅,安静得奢侈。看到古羌那些纹饰陶罐,感动地想哭。什么“穿越千年与我相遇它们才是永垂不朽的在时间中静默不语经历几千年的动荡竟能保存如此完好”之类矫情但真诚的句子喷一涌而出。
映秀陽光再浓烈,都是清冷的。被作为一个展示一性一的模板,真正的生活在这里已经稀薄。而汶川,更热闹熙攘,真正的日子,在他们的锅庄和刺绣里,被重建得很好。
县城有无数地摊,卖野菜野蜂蜜樱桃草莓花卉,以及假古董袁大头瓶瓶罐罐,当然还有永远的羌绣牛角梳牦牛头。城管戴着墨镜气鼓鼓地让他们搬到菜市场去,卖蜂蜜的阿姨眼睛一抬,才怪哦,老一娘一得哪卖关你啥子事?说完头也不抬飞针走线绣鞋垫。
随意围观路边摊,发现一个大理石做的仿古玉册,上面是各种姿势体一位场合的春一宫图。老板说是这边送给女儿的陪嫁。哟,这一性一教育好及时呀。我大喜过望,想买去送朋友,然后看他羞涩兴奋的贱样子。砍价一番还是买不起,还好没买,不然就要走着回成都了。
再之后,去了壹基金儿童福利院。恰逢福利院种花木,大门打开。否则我们连门都进不去。乖乖在门口角落里蹲着,不敢轻举妄动。小孩儿们放学回来,在门口集合,点名,合唱“没有共一产一党一 就没有新中国”,有气无力。老师一声令下,全部冲进食堂抢饭。
只有一个小男生,六七岁的样子。怯怯地抱着数学书,看着他们发神。
我过去逗他,干吗不吃饭呀?
不理我。
我摸出块巧克力,吃一块?
不理我。
我把巧克力分成两块,我们一人一块?只有最后一块了哟。
不理我。
我放弃了,把他一把抱在怀里,跟他聊天。
他慢慢跟我熟络,让我猜他是几年级。
我翻了他的数学书,还在教四则运算。
“嗯······一年级?”
“哇!你怎么知道?!”
他又让我猜他在几班。
这个只能碰运气了,“嗯,二班?”
“你······是不是超人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开始给我介绍,穿蓝衣服的是索热,拖着鼻涕的是安多。我朝索热喊,快过来玩呀!索热一惊,打了个喷嚏。鼻涕水儿喷了一脸,他提起袖子抹了抹,踢踏着腿跑过来。
小男孩们陆陆续续过来,我们玩了一中午小恐龙。大家围坐成一圈,我把小恐龙抛出去,抢,比谁抢得多。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游戏,玩了一中午。大些的孩子已经十四五岁,大孩子的骄傲让他们更羞怯,眼巴巴看着,偶尔指导一下小家伙们,就是不过来。
我们买了一袋糖果,朋友跟小姑娘们一起玩猜糖果。一人手里揣几颗糖,让人猜到底有几颗。
不远处,山顶有积雪,午后云雾弥漫。大家都玩得忘情,趴在地上彼此虎视眈眈。偶一抬头,恍如隔世。
不久,我们也要离开。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习惯突然的探望和消失。而我,陪他们玩了一会儿,并决定如果和院方接洽顺利的话,暑假再去陪他们玩点其他的。
而后去了茂县一座山上,山间一座寺庙。
牡丹开得繁盛,花朵低垂。菩萨是素色的,低眉垂首。阿坝一带风都极大,伞骨都折断。但此地的风,竟呼啸如海,天地在其中摇坠,海一浪一淹没所有,却忽而一温一 柔下来。整个寺庙在风中一习一 以为常地颤栗,梧桐花一朵,又一朵,缓缓坠一落 。后殿失修,村人重建了一座。一座小象端坐在废墟中,貅侧着头,燃尽的香火,风声尖啸。我们在山间,我们在寂静的海底。
我难以忘记,再不敢去。
次日又去汶川,步行去县城外的中学,想去看看去年做类似支教活动时认识的一个学生。如今她开朗很多,胸前挂着一支蓝色的小口琴。她激动地拉着我,告诉我她在四川省中学生科技创新比赛中获奖了。小口琴也随之晃悠。她坚持拉我去找其他学生,那些学生变化很大,他们抢着帮我背书包一皮,咋咋呼一呼怪我不早点告诉他们。我有些羞涩,竟然脸红了,非常感动。
槐花开得真好。
回成都,经行都一江一 堰,满心都是嫩绿的惊喜。雨中的都一江一 堰一温一 一软可人,在阿坝一带真是看累了昏黄荒芜的山。
鲸书,@鲸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