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瑶
“生活都是一出写好的戏,谁快活,谁触霉头,早安排好,你只负责演好你的小角色,电视剧哪有现实一精一彩,生活那么狗血,电视剧还能给一个光明的尾巴,宽慰一下我观尽世态炎凉的心。”
这大概是刘黎说过最有哲理的话。而她的真理,只会出现在嗑着瓜子,看着狗血剧,被我鄙视后奋起反击之时。
这种时候,她大概会想起自己80年代的大学生活,想起自己挥斥方遒的二十岁。
我曾问过她,为什么我会有李软一软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她说因为你出生时皮肤红如火,头发硬又长,不用打屁一股就自己哭得起劲,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任一性一固执的主,所以防微杜渐,从小把你叫软一了。
我知道,她在自欺欺人,因为我们是一路打着架共存到今天的。晾衣杆,筷子,菜刀,都是她追杀过我的武器,而每一次都是以我逃进书房把她关在门外打死不开门告终。
后来她搜查我窝藏起来的数学卷子时,才发现书房门后,被我用粉笔写满了“刘黎大坏蛋!”“刘黎神经病”“刘黎最讨厌”,而她闷不吭声把自己的名字擦掉,全都换上了“李软一软”。
她说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且恐吓我说口出恶言要下地狱。我指着“李软一软”三个字说请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她说我怎么忍心看你一个人下地狱。
我的一爱一好是蹲在街边看人。人群可以解决我的一切问题。
沾沾自喜的时候,看着满街行人都貌似幸福洋溢,觉得自己的骄傲其实很微小,谁也没空看你表演。难过的时候,傍晚坐在小区里看一个个窗口,觉得每盏灯光里都有故事,那么多灯光,隐藏那么多眼泪,于是,我就平衡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特别有用的一爱一好。
刘黎的一爱一好是剖析人性。她似乎永远都能剥一开你一层层粉饰过的话语,找到你没有表达的核心,而你不曾在意的小细节,她早已从中看出隐患。
所以,我成了记者,对人的兴趣仅止于了解。
而她是公务员,可惜没有具备一颗与头脑匹配的野心,因此我失去了成为官二代的机会。
我们的一性一格始终背道而驰,我也从不想成为她,但是我很信任她,超过信任自己。
她说过最狠的话是,“只要你想到人总是要死的,就没什么可难过了。”
那时候我确实很难过。因为发现生活就和刘黎看的电视剧一样,家长里短,充满了狗血。
离开工作近两年的平媒,初入地方台,做民生新闻记者。生活节奏突然天翻地覆,每天睁开眼的感觉,就像要冒着槍林弹雨不知道能否再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床 上。
经常半夜从郊区和摄像一起往回赶,连天加夜做好片子被告知,不用了。
制片人推了推黑框眼镜,说,以前我当记者的时候,几天几夜做的片,说不用就不用了,都不会有领导向我一样给你做什么解释。干这行,要特别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我说这个本事,我倒是从小蹲街边给蹲出来了。
她说那就好,我最见不得女记者比一爱一惜新闻素材更一爱一惜自己的劳动力。
周舟说自从你换了工作,我的工时也要自动延长五小时。
有时候做完片子,我从吸烟室的窗户往下看,看到他停在楼下的车,车窗外有明灭火光。
我告诉过他,工作和你,是我与这座城市唯一的关系。
我们曾供职同一家平媒,这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我过年回家的一个月里,他从家里搬出来,租好了房子,说他可以睡沙发。
我们在一起两年,许多朋友陆陆续续离开这座城市,每送走一个人,就要一起喝一次酒,一个又一个燥一热 的夏夜痛饮之后,只有我孤零零地留了下来。
他们走之前都会说,快结婚,我们再回来喝酒。
几乎所有的朋友都站在他的阵营,但是请原谅,我依然还没有找到婚姻的意义。而在这件事情上唯一不着急的,就是刘黎。她说一个可以给全组同事带一年早餐、十年不联系的同学突然张口借钱马上答应、谁求他点事儿都当大事儿的好男人,不一定就是好男人。
但是我来不及和她讨论这个命题,来不及思考两个人的未来,也来不及体谅周舟的心情,因为我每天大部分时间,扮演的,都不是自己。
第一次暗访任务,是在某品牌售后服务店,我心惊胆颤携带针一孔 摄像机潜伏进去,故作镇定,四处闲晃。突然周舟的电话打来,问我在干吗,我脱口而出,出来采访呢,瞬间就有几个店员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我连忙灰溜溜落荒而逃。
这件事情成了全组的笑一柄一,还被写进了新员工培训材料。
后来我成功演出与饭店分成的导游,曝光旅行社与餐饮业同宰外地游客的勾当,这才一雪前耻。但是那一次我将工商局某官员那一句“我不懂怎么执法,你教我怎么执法”只字未剪,做进新闻,害主任被请去喝茶。
接着我又扮成无知少女,去药店涕泪连连买验孕棒,拼命忍住不笑场,再按照药店员工的介绍,拽着一男同事去私人医院登记人流。当然我有艺名,叫李小强。为此还特意办了一张假身份一证 。
当然这一次我没敢告诉刘黎,但是节目播出第二天她就一个长途给我扔过来,“难道不拍脸我就听不出来你的声音吗?如果你想做正义使者,因此遭遇危险,我都不会阻拦你,但是,做任何危险的事情都要让我知道,否则我只会更加担心。”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她有点像个正经的母亲。甚至有一点我不要你死于一事无成那种大义凛然。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英雄梦,我想那些参与黑幕报道,甚至被送出国躲风头半年之久的记者们,也未必就认为自己是超人化身。也许只是因为选择了这样一份工作,拿一份工资,付出一份劳动,这些危险,也都是分内之事而已。
就像汶川地震时候丢下孩子逃跑了老师,求生本能无可厚非,但你是老师,桃李满天下是你的荣耀,那么保护孩子,就是你的责任。
每天睡下之前,我都和周舟说,你说明天,我又该演什么呢?
短短半年时间里,我扮演过咖啡店员,KTV侍应生,饭店服务员,配合英勇男同事偷一拍 各种黄赌毒,当然,我是躲在外面随时准备报警的那个。也见过砍死父母的儿子,为了一间房打得头破血流的亲兄弟,农民工丢一了工资坐在街边嚎啕大哭,寻找女儿的妈妈每天堵在电视台门口。
周舟说你们的生活太惊心动魄,我说我从不觉得惊心动魄,只觉得锥心刺骨。突然有一点怀念平媒的主旋律,这样的工作做久了,对生活就基本不报什么希望了。
这世上最重大的新闻不在政治,不在战争,就在市井坊间。
我越来越觉得人是最可怕的生物,恶与冷漠,是这种生物的本来面目,就像最简单的草履虫一样,趋利避害,是唯一的条件反射。善者伪也,这话没错。
主任大概是看我拍完火灾现场连线回来之后一抽一空了三包一皮小熊猫,精神极度委顿,于是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周你来做晚间送礼吧。
于是我就提着谷物大礼包一皮,和摄像一起开着车,流窜一个又一个小区,敲开一户又一户陌生的人家。
突然有了一种闯进曾经默默偷看别人家窗口的感觉。
有怒气冲冲的男子在打开门的一刻看到我伸上前贴着台标的话筒,立刻换上笑容,招呼神色有点尴尬的太太来接受采访。我看到了他们的灯光,只看到笑容,他们把悲伤藏了起来。他们也同我一样,在扮演一个不是自己的角色。我叫记者,他们叫幸福一家。
周舟依然坚持来接我,有时候会迷路,我就在小区门口找一家小店,一吃一碗面等他,放很多很多辣椒。然后辣到突然想哭。
我突然很想刘黎,想念她看完电视剧,评头论足,头头是道的样子。其实我总是很想她,只是形式不同,最多的方式,是拒绝和周舟回家。我想我是嫉妒他,想回家,父母近在身边。
送礼的最后一个晚上,和摄像分手,我买了一杯热一奶一茶,蹲在街边,看夜色一点点蔓延,等待停在我面前的一辆车。
手机有消息。我翻了半天,才确定是哪一支手机。我有三部手机,一部刘黎专用,一部电视台专用,我最怕的就是后者。收到短信不回复,三次未接电话,扣钱。用生命在赚钱,说的就是我们这些做民生的小记者。
短信来自我的常用手机,陌生号码,说管好你的男朋友,吴然在周舟那里实一习一 你知道的吧?
吴然是我的师妹,是刘黎朋友的女儿。大三那年,在刘黎的热情参考下,她考来我所在的学校,要我多照顾。我跑了好几个宿舍楼才找到她,一起吃了饭。是个大眼睛,乖一巧内向的姑娘。我总和人夸她,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她。对她说,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我是姐姐。
其实她也没怎么找过我。她想进学生会找过我一次,我给朋友打电话,她进了宣传部。
后来就是她想来我所在的平媒实一习一 ,找过我,我和周舟打了招呼,她便来了。
这以后的接触才慢慢多起来,一起狂街,看电一影 ,有重要采访都会带着她。有转正机会我也使劲儿帮她推销,结果主编都被我騷扰得在Q一Q上装死。偶尔带她出去吃饭,她说起寝室的女生孤立她,针对她,说起那些看似很好的朋友其实都是有事儿才找她没事儿不理她。并且说我有周舟真好,有依靠,就算不上班也行。
后来她要考研,就不再实一习一 。我来到电视台之后,也帮她投过校招简历,可惜没通过。再后来就是她告诉我考研成绩出来,进了复旦面试。说想回来先实一习一 。我自然希望她来电视台,但是她说不熟悉,想回周舟那里。
后来就没有下文了,她再也没有找过我。
紧接着又来了一条信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舟对吴然特别好,生病了给送回学校,手机丢一了买手机,天天聊天,吴然都是很被动的,考虑到和你的关系,她很为难。我不想她受伤害。
我喝完一瓶一奶一茶,打了一个电话,周舟的车停在了我的面前。他说你怎么了,看起来心情不佳?
我把手机举到他面前,说说看吧。我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
我想他大概做了很久的心里斗争,最后说,我本来想,瞒过去就没事儿了。
有事儿还是没事儿呢?
没事儿。
那到底是什么事儿?
不知道这一刻是刘黎的智慧附体,还是平时采访总是一个故事听三四个版本,我习惯了拼凑完整的事件,甚至觉得我应该拿一个话筒对准他。
他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所以我知道,这一刻,我能够得到真相。
他说我就是帮朋友一个忙,没想别的。过年时候她发短信祝我新年快乐,我记得你说她要考研,就聊起来了。那时候我值班,压力大,她挺愿意听我说话,你之前说,不希望友情爱情亲情混为一一团一 ,你需要不同的圈子,我怕你不高兴,就没提。
后来她说其实和你不是很熟,不算是好朋友,也问起我们两个的情况,我就把不愉快的事情都说了。觉得自己在忍,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为我也付出一点,能顾虑一点我的感受。因为说的多了,就觉得算是好朋友了。你知道我很容易信任别人。后来她就说考研没考上,想来实一习一 ,父母不同意,自己坚持回来找工作的。她也不好意思和你说没考上。
结果她来第一天就生病了,下班来我跟前,话都说不出,我说那我送你吧。再来上班是一个星期以后,公一交一 车上手机丢一了,一来就站到我旁边哭,说不敢告诉爸一妈一,不敢要钱,怕被骂,本来就不同意她回来。我说那我先借你,等你找到工作再还我。那天她总哭,我就把她送回去了。第三次,她已经下班,过了四十分钟发消息说等公一交一 等了四十分钟还没来,冷死了,这意思就是让我送啊,那就送呗,你妹妹,我朋友。
他把手机拿给我,给我看聊天记录。基本是,周舟抱怨我和别的男生出去吃饭,她就会问我打扮了多久。周舟抱怨每次都要等好几个小时我才下班,她就说反正你又不是没等过。她问周舟求婚结果,周舟说你以为我想结婚啊,她说其实我和你更熟,如果不是因为先认识她,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我说,周舟,这件事我很伤心,伤心在我是农夫,遇到了一条蛇。
我说完推开车门,打电话给主任请假,买了当晚回家的机票。
也许这是第一次,我觉得我和这座城市,也许只有一条纽带,就是周舟。
在我敲开家门,放声大哭的时候,刘黎说,单纯,善良,对谁都好,是你最开始喜欢他的地方,也一定会是你以后最讨厌他的地方,我早和你说过。
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是安慰自己女儿被人伤了一地玻璃心的态度吗?
她白了我一眼说,这样一个不聪明的男人,你自己愿意一操一心受累,我说你听吗?
我说老李还不是一样,是谁被借了十万块钱十年都没还?不是你老公?
其实在周舟来之前,我已经给吴然打过电话,她矢口否认,并说给我发短信的那个人一直追她,她只是拿周舟做挡箭牌,没有手机的事情,并且用极为难听的话咒骂她口中的那个人,说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而我,四年来,第一次听见她说出那么多脏话,仿佛从不认识她。
好像是偷来的一段时间,晚上和刘黎一起看自己的节目,有录播的系列视频,从电视里看着自己,好像看到了两年来自己走过的每一步。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成就,我只是个小记者,但是每一步,都是自己的努力。
我说刘黎,你女儿没长歪,你得庆幸。
她说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生得出贱人。
见了一些朋友,看望一些老师,刘黎每天带我去不同的火锅店吃饭,请假陪我去郊区爬山钓鱼,骑车烧烤。她说这叫庆祝我分手快乐。
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周舟捧着一束盛开的向日葵出现在我家楼下。
我从没有想过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刘黎见面。
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有那么多不满。
他说我以为和别人抱怨完,就不会和你吵架,我不愿意和你吵架。但是我错了,这样不会解决矛盾,只会埋下炸弹。
我说说实话是我的底线。
他说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我不理解,所以就忘了尊重。
我说我对她的好,帮她的忙,你全都知道。你竟然相信她说和我不熟。
他说我没想到她会在自己前男友的面前那样说你,我说她应该和你道歉,她问我,为什么。我突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像,不认识她了。
而那个她,才是本来的她吧。撕下人皮,才让你发现,你从未认识过她。
我说又是一出好戏,不是么?连她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们也都没能够听到真话。
可是周舟,突然眼睛红了。他说对不起,我从来都不想在你的戏里扮演不堪的角色,跟我回家,好不好?
好像大幕拉开,我突然退回到观众席的位置上,看着自己与周舟的对手戏。
突然我才明白,每个人都是演员,每个人都在演戏,你看到的生活,永远都是被表演出来的,你认识的那个人,也绝不会是那个人。
我说周舟,摘下你所有的面具,陪我一起做个聪明的观众。
那天晚上,老李照例在外面应酬。我和周舟陪着刘黎看电视剧,她说电视剧里的坏人,都有一逼一不得已的理由,在伤害了最亲近的人之后,会最终痛哭流涕求得原谅。但是现实中从来不是这样,人们只会竭力掩盖自己的错误,并奋起反咬他人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不过,做个好人,总没有错。
“这世界上真的有好人吗?”我打了一个哈欠,“有时候,我恨不能把话筒当锤子,把我的采访对象脑袋砸开花。有时候,我真希望那个一直偷我采访稿替换我素材的女人赶紧得重病!有时候,我会以为这次回来,我坐的公一交一 会把吴然撞死。我,也是这么可恶的人。”
可是刘黎却笑了笑,说:“只要你想到人总是要死的,就没什么可难过了。”
从此以后,比我大三岁的周舟,再也不敢在我的面前说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了。我想,大概是刘黎吓到他了吧。
姚瑶,作家、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