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冰
四、一口真气过萨迦
一路向西走向萨迦,萨迦再往西是拉孜。然后是定日。
越往西走投宿点越少,当时中尼公路正在修建,能搭的车也少。我们有时候沿着路基走,有时候绕着走,满身的灰土,脏得像两只土狗。蹭过工地的帐篷,晚上一起吃大锅饭,吃完了给道班的人唱歌。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我每唱完一首他们都问:“还会不会其他的现在流行的歌?”他们用干电池帮我们充电,已经关机数天的一爱一立信大鲨鱼一开机短信箱立刻就满了。
在拉萨的同学们,在短信里对我抛店舍业的不辞而别表示了由衷的感慨和强烈的怀念,他们纷纷用一些生动的语气助词表达了他们心中激荡着的情愫,并对我重新回归后的情形做出了美好的畅想,情感之强烈,措辞之生猛,让我实在难以复述。事实上,我当时立马选择了拆电池关机。
我说:“你要不要打个电话找个人报个平安什么的。”她说:“不必了,我不用手机。”
事实上,我当时唯一的这台家用电器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讯。接下来的旅途中,要不就是有电有插座的地方没万能充,或者有电有插座有万能充的地方没信号。再不然就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段路,没吃没喝没车,没找到地方住,我们并排坐在石头后面,差点儿冻死在凌晨。我怕她当真睡着了被冻死了,就老找她说话还一个劲儿讲鬼,还讲了凶恶的“念”神喜欢出没的红色山崖、恐怖的“赞”神、恐怖的盘羊角。
后来,把她给说烦了,狠狠跺了我一脚。
反正脚都冻木了,我也不觉得太疼。
我们走路慢慢走出了点儿默契,有了个固定的节奏和方式。一般是我在前面走,她跟在我右后方,大约每走一个小时左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没车的时候路上安静得要人命,有车经过的时候老远就可以听到响动,让人精神一振,等车屁一股都望不见的时候,又是要人命的安静。有时候,我实在闷得慌,非常想找人扯扯淡聊聊天磨磨牙,但很明显她不是个好的一交一 流对象。我后来想,她真是个难得的话很少的女人,这点儿很罕见,值得肯定。
其实她值得肯定的地方还有不少,比如体力和耐力。海拔四千多米的长时间行走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不过说来也怪,这一路我们走走停停翻山越岭,她居然一次高反都没出现过。
我腿长一点儿,有时候会把她落下十几米,她就捡小石子丢我,养成习惯以后懒得每次弯腰捡,就揣了一口袋。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不嫌沉啊?你张嘴喊我一声‘沉又怎么样’。”
陕北人赶羊时有个羊铲,领头羊领着羊群乱跑时,放羊娃用羊铲铲起一铲土石,准确地甩到乱跑的领头羊前面,挡住它让它按正确路线前进。
藏区放羊的时候也喜欢用石头,但不是铲子,而是一种叫“鳄多”的甩石鞭。有牛皮做的有牛毛作的,可以将鸡蛋大小的石头甩出一两百米远。这种鞭子神奇得很,不仅能拦羊,还是不错的武器。一百年前抗击英军的一江一 孜保卫战中,鳄多曾大显神威,击碎过一个又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强盗的脑袋瓜子。
我不是羊也不是英国流一氓 ,所以我被石子砸中的时候会很委屈。
她有一回丢石子正好打在我后脑勺正中心,太疼了,疼得我虎躯一震菊花一紧。我是真被打急了,扭头“噔噔噔”跑回去一抽一她,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蹦带跳地往旁边的青稞地里跑。我追了两步就不追了,看她好像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我冲她吼:“你几个意思啊!还打算捡块砖头扔我啊!”
她抬起脸来,一脸铁青。她也冲我吼,你追什么追追什么追!—-我踩着屎粑粑了!
……
在萨迦附近休息的时候,她袜子大脚趾的地方磨破了个洞。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解决这个难题,后来从衣服上拽出来一根线把窟窿扎了个疙瘩。她走了一会儿嫌脚尖难受,又自己把那个窟窿给掏开了。弄到新袜子之前,她走路都别别扭扭的,像崴了脚一样。
那时候有车就搭,搭上藏族司机的车好几次语言不通,只要大方向没错人家去哪儿我们去哪儿,于是时常莫名其妙投宿在一个离大路很远的地方。第二天想尽办法重新找回主路了一看,卧槽!怎么又倒回前天路过的地方了。
我已经都记不太清路过的村子的具体名字了,那时营养不良 口内溃疡,高反眼花记一性一很差。但热萨乡的强工村,这个地名儿我一直没忘。
我们在强工村附近闯入了一次聚会。一群人傻乐傻乐地围着,我傻乐傻乐地敲鼓,有人傻乐傻乐地弹后藏六弦琴,几个半老不老的藏族老人傻乐傻乐地跳起了踢踏舞。全部的人里面只有她不是傻乐傻乐的,她坐在藏榻后,一直忙着埋头往嘴里塞油炸果子吃。丢死我的人了,怎么就没噎死她?
我跟老人们学了一会儿踢踏舞,我没藏袍穿,跳不出那个味儿来。
后来2007年看CCTV的春晚,这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拉孜堆谐舞。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跟着节奏踏出舞步,一踩一跺,一踩一跺……
除夕的夜里,身后没有人在吃油炸果子,只有一扇开满烟花的落地窗。
五、天空中的石头龙达
海拔5248的嘉措拉山垭口是我一直无法忘却的地方。
我们到达嘉措拉山垭口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个人样儿,又瘦又脏,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刷牙洗脸梳头了,两个人头上顶着两块儿毡,手都撕不动。
嘉措拉山垭口是中尼公路的最高点。站在垭口处已经能很清楚看到喜马拉雅群山了,一大堆雪白的峰峦横陈在眼前,一览无余,让人很有成就感,让人高兴得直想笑。翻过这个垭口就是定日县,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珠峰之旅进入倒计时。
有人站在那儿往经幡上绑哈达,大风把哈达吹成一条直线,特有仪式感,特让人眼馋,这把我们俩羡慕坏了。
她问我:“咱们去把别人系上去的哈达解下来,然后再系上去,这样算数吗?”
我说:“你别说的那么可怜行不行,你让我想想办法行不行。”
她在拉萨浮游吧里哭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心酸。一路上不论她看起来有多么饥寒一交一 迫,我都没有感觉到心酸。唯独嘉措拉垭口里她可怜巴巴的这一句话,忽然一下子让我心酸得无以名状。
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吃剩下的捏好的糌粑,她像个赶集卖鸡蛋的农民一样站在我面前。起皮的嘴唇,深陷的两腮,和拉萨时的那个美丽女孩子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让我如何想办法?我只是个站在嘉措拉垭口大风里和你一样灰头土脸的流一浪一汉,身无分文只有那半袋子糌粑,我该上哪儿去弄根哈达?
我说:“不一定非要系哈达啊。你见过康巴人过垭口是怎么敬山神的吗?他们朝天上使劲儿抛洒印满经文的彩色纸片,一边高声喊着阿拉索索,也就是所谓的抛龙达。龙达多有气势啊!比哈达更有形式美感!况且龙达不一定非要用经文纸片,白纸片也行,没白纸片树叶子也行,实在不行石头子也行啊。”
我自己从没听说过抛石头子儿也算抛龙达……可我那会儿连一张白纸也没办法给她。我想山神是会原谅这种善意谎言的吧,总不至于打雷劈我吧。
我连忽悠带扯,她还真信了。她立马连石子带土的抓了一把朝天抛洒,一边高喊“阿拉索索”……话说还真就那么巧,还真就遭报应了。
迷眼了。
风横着吹!迷的是我的眼!
我立马用一声亲切的语气助词问候了她的大伯父,然后使劲一揉一眼。我一揉一得眼泪哗哗的。我说:“等着!回头回拉萨了我非给弄来十斤龙达让你抛不可,我累不死你个倒霉催的。”
她没理我。我隔着指头缝看见她又朝天空抛了一把石头子龙达,又喊了一声“阿拉索索”。
我忽然想起两句歌词:
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梦里每点缤纷,一消散哪可收。
六、流星划过珠穆朗玛
我当时唯一的家用电器(一爱一立信大鲨鱼R320蓝色)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讯。我和它分离在定日边检站,它跟着一个开三菱越野的司机走了,它用离去换来了我们最后的上山盘缠,和过边检站的机会。
没有这条大鲨鱼的话,我们指定会功亏一篑在珠穆朗玛前,所以我永远缅怀它。
在大鲨鱼离开我的同时,她右脚靴子的鞋底部分也发出了离她而去的警告。我把手鼓的皮背带裁下来一长条,帮她捆住整只右脚。
快到绒布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珠峰的全貌,还拍到了日照金顶。我想庆贺一下,就跑去花20块钱买了一罐不知道什么年份的健力宝,我们分着喝,从舌头爽到了脚趾头,居然有了一种极致奢华的感觉。
晚上,我们住到了绒布寺对面的旅馆,服务员不肯还价,我们赖着不走,磨了半天,被安排到一间烧着柴火的屋子过夜。夯土地面冰凉冰凉的,我们和一屋子的藏族马夫围着火堆默默烤火。火烤得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背后和屁一股底下却是冰凉的。我轻轻拍起手鼓唱歌,人们安静地听,有个扎着红色英雄节的康巴汉子走过来拽起我,然后往我下面铺上一方卡垫。
那是个漫长的夜晚,屋里是噼噼啪啪的柴火,屋外是呜呜咽咽的喜马拉雅山风。围着火堆的人们跟着我的鼓点儿摇晃着身一体,分一抽一着烟,似睡似醒的眯着眼睛。
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乱成毛线球一样的头发被火光映成酒红色。一整夜,我没唱那首惹哭了她的歌。
半夜,我拉她出来看星空。珠穆朗玛的星空之瑰丽,不是笔墨可以诠释的,所有的星星都在闪烁,亮得像亿万颗钻石,让人惊喜的是,我们居然看到了流星。货真价实的流星,像是有生命一样地跑过天空,然后便不知落入了哪一国的红尘中。
我说:“你相信流星许愿这回事儿吗?”
她说:“曾经信过,以后或许还会信吧。你说,一颗流星,意味着一个人死去了,还是一个人出生?”
山风扑面,我听不清她说的是“出生”还是“重生”。
我们在星空下站了许久,抬着头,各自审视自己短暂的半生。
我后来写了首戾气很重的歌,用来反衬绒布寺那夜的星空和流星。
《流星》
撕一开夜色阑珊时的稳重
制造点沧海桑田后的风
回望稍纵即逝的路径
条条有始无终的爱情
茫然时就喜欢眯起眼睛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挥舞昙花一现的谜底
刺探这世界的云淡风清
棱角渐渐消磨的瞬间
作一片因寒冷而凝固的水晶
我向来逃避所谓的光明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传说中我注定败絮其中
外表心如止水内心玩世不恭
堕落在这个明媚的人间
然后在堕落中自做多情
来吧电光火石,滚吧安静的平庸
我只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
天亮后,好心的马夫请我们吃了方便面,又把我们塞一进小马车,一路马铃踱向珠峰。
山路曲徊,空气干冷且硬,那时珠峰刚被重新测量过高度,8844.43米,我们摇晃在马车上,海拔每攀升一截,心跳就加快一点儿。我知道,那不是因为高原反应。
我们终于来到了珠峰大本营。
我们走过一顶顶帐篷,爬上大本营旁的玛尼堆,在风马旗旁迎风抛洒了一把石头龙达。矮矮胖胖的珠穆朗玛峰从丝绸地图上遥远的一点儿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庞然大物。
我履行了承诺,带她站在了当初手指所点的那一点上,一个“比拉萨还要远的地方”。一口长长的气从胸中叹出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填充。
她忽然问我:“大冰,你记不记得咱们有多少天没洗过脸了?”
还洗脸呢,我整个人早都馊了好不好。
我看看她那锈色斑斑的脸颊,看看她草一样的头发,以及上面的花,看看她已经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和用皮条子绑着的靴子。看看她一路上曾流淌过的眼泪和曾带给我的心酸,还有她眼中的我自己。
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手鼓在这唱歌的流一浪一歌手,也不确定咱们算不算第一对一路卖唱来珠峰的神奇组合。我甚至不确定在这座高山上应该献给你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说:“你给我唱《流一浪一歌手的情人 》吧,哎呀好开心呀,好难为情啊,赶紧唱吧赶紧唱吧。”
她不是这样说的。
她站在猎猎风马旗下,微笑着对我说:“再给我唱一次《冬季怎么过》吧。”
她孩子一样背着手,对我说:“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七、嘿,你还好吗?
你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用手机吗?
我一直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听说现在从拉萨到珠峰只需要一天。这条路我后来不止一次坐车经过,每过一个垭口,都迎风抛洒一把龙达。想起与你的同行,总觉得如同一场大梦。
我背着的那只手鼓早就已经丢一了。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你知道的噢,我不爱你,真的,咱俩真谈不上一爱一,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我想,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多一点儿,比好朋友少一点儿,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
一种历久弥新的暧一昧 而已。
象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叶。
在空中幸福的一交一 错片刻。
然后一片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一片飘在风里一浪一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
大冰,电视主持人、民谣歌手;微博ID:@大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