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佳玮
1、长颈鹿
超市老板雇了长颈鹿做导购,如此,不再有娇一小姑娘会苦于“哎,我要架子顶上那个,就是那个那个,哎,谁帮我拿下来看一看呀”的问题了。每逢女孩们在架子前站定,略指一指,长颈鹿就会把货物叼下来,动作麻利,绝不多话,是故客似云来。但据说,众多猿臂长一腿大个子男生,对此大为不满。
又不久后,老板发现,新客人多了,但旧客人也分流了,尤其是一些活泼可一爱一的小个子女生,还是愿意跑去没有长颈鹿导购的超市,眼尾瞥着超市货架间那些自己喜欢的猿臂长一腿大个子男生,嘴里轻声说:“哎,我要架子顶上那个,就是那个那个,哎,谁帮我拿下来看一看呀!”
2、青蛙邮筒
有种青蛙,跟邮局签了协议,每天洗漱完毕,就来做活动邮筒。他们站在路边,站直直的,一身绿油油,张着嘴,等你投信进去。信盈了嘴,他们就连蹦带跳,把信一封封送出去。做邮筒太寂寞,有时他们会跟你聊天,提醒你邮票没贴,纠正你地址错误,偶尔会睨着信封说“不是我说,这也太远了,来回一星期!要不,你找信鸽寄吧!”
我去给女朋友寄信,信心不足,脚尖划拉着地,请教一个大叔青蛙邮筒:情书这么写,合适么?要不,我念给您听听?青蛙邮筒听完了,摇着头,满嘴里信都在扑簌簌响,瓮声瓮气地说:“你这么写,倒不是不行,但小哥,感情不是你想的这样。一厢情愿,把感情想太美好,回头容易有落差。有一天,你知道感情不是把情书抹满蜜,而是给孩子洗澡、给老婆跪一搓一板,就知道不妙了,感情这事儿啊,哎,一言难尽啊……等等,我背后没人吧?”
我回去把情书改写过,翌日再寄,见那里换了一位阿姨青蛙邮筒,站直直的,一身绿油油。
我问她:“昨天那位大叔青蛙呢?”
阿姨看看我,瓮声瓮气地说:“在家里跪着一搓一板,给小蝌蚪洗澡呢!”
3、白象
有一天我在公车上,看到售票员是头大白象。他看去脾气甚好,一路卖票,挤到了人,都细声道歉,还伸出长鼻子,扶起七歪八倒的乘客。然而到我面前,他就皱眉;耳朵扇着,鼻子出气。他对我说:“就你白!”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我回家后,跟爸爸打电话,说起这回事。听筒里,爸爸吁气抽烟,我听得见他大脑咔嗒咔嗒地搜索历史纪录的声音。最后,爸爸问:“那是头大白象吗?亚洲象?”
“对。”
“那就是了。”
爸爸的话语,把我牵回根本记不清的过去。爸爸说那时候,我还幼小,会以攻击人或动物、寻找优越感为乐。爸爸说那个周末,他给我买了新毛衣和气球,然后带我去动物园。爸爸说我当时,隔栏杆看着一头白象,拊掌大笑,说:“看他的牙齿,黄黄的!他一定不听妈妈的话,经常不刷牙!”
爸爸说:“大象们从来不忘记。不过呢,他们的脾气,其实都不错。翌日,我又去坐了那班公车。大白象瞥了我一眼,又把脑袋别过去,好像我是饲养员收拾饲料桶时,桶底翻出的一个半烂苹果。我挤过去,迎着他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象牙色会偏黄一点更好看。你的牙齿,其实一直都挺好看的。”
然后我就看见,大象脸红了。因为他很白,所以红起脸来,像把番茄汁滴进水里。他的鼻子吭哧吭哧出了几口气,耳朵呼啦呼啦扇了两下风。最后,他哼哼唧唧、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你那天的气球和毛衣颜色,其实也很搭配得很好看的来……”
4、郁金香牛
有一种郁金香牛,喜在土里活动。秋末之后,就埋身入土冬眠;开春了,他冬眠深埋的那块泥土,会长出酒碗般的郁金香花一苞。这时候,你拿些鲜青草放在泥土上,他嗅到,便醒来,昂头亮角破土而出,哞两声,背上的郁金香便盛开。你喂他清水和青草,郁金香花碗里能溢出甜酒来。但他懒且胆小,不能动心思把花摘了;不然,他就惊慌失措,轰一声,全身跳出土来,顶着满背盛开的郁金香花,翻蹄亮掌,一路逃走了。
5、瓶里的陽光
夏天到来时,我带着瓶瓶罐罐,坐旅游巴士,去南方海角。沿途都有小贩,叫卖“昨天正午的海角陽光!新鲜热辣!”“三年前历史最高一温一 那天午后两点的陽光!饱满热情!”“本地特产陽光兑香氛蜡烛光和黑檀木火光!风味独特!”
我到了海角,打开瓶瓶罐罐,把陽光灌得满满。从晨至午,直到日落黄昏。回到家后,我把瓶瓶罐罐排在架子上。等冬天来临,就能请朋友来,一瓶瓶打开。
“这是那年夏天早晨的陽光,很清爽,还有海鸟拍翅膀的陰影。”
“这是那年夏天中午的陽光。太浓烈了,有点发酵了,颜色变了,别在意。别盯着看,对眼睛不好。”
“这是那年夏天黄昏的陽光。很一温一 柔吧,上口不容易觉得,时间长了,就很醉人。省着看,一点就够了。”
有朋友会投桃报李,带来他们在林间、山上、雪原处汲取的陽光,秉一性一调皮好奇的,还会愿意把陽光兑一兑,一不小心,一瓶陽光会倒出来。如果窗户不关严,我那些内陆出身的邻居就会望见,那年夏天海水的粼粼波光、啤酒杯中闪烁的光芒、海边沙子里孩子们遗落的玻璃挂坠、以及一汪汪南方海岸的陽光,哗啦啦的,从我窗口,一路倾泻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