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 伍迪·艾伦
1.
威尔顿小溪镇,位于中部大平原的中心,牧羊人小树林以北,道博点的左手方向,形成普朗克常数的悬崖峭壁之上。这里,土地肥沃,大部分是在地面上。每年一度,从仁慈的上苍刮来旋风,掠过田野,把农人吹得只好放下活计,又把他们吹到几百里地以外的南方,安顿下来,开几家一精一品店。六月一个星期二,灰蒙蒙的早上,沃什伯恩家的清洁工康福特·托拜厄斯,十七年如一日,来到沃什伯恩家。九年前,她已经给解雇了,但这并没有阻止她过来做活。沃什伯恩一家自从停了她的薪水以来,就更看重她了。托拜厄斯在给沃什伯恩家干活之前,曾在得克萨斯的一个牧场照看马匹。当一匹马对她耳边轻声讲话时,她的神经崩溃了。她回想起来,“让我最震惊的是,这匹马知道我的社会保险号。”
那个星期二,康福特·托拜厄斯走进沃什伯恩家时,这家正外出度假。(他们躲进一艘驶往希腊诸岛的游船,三个星期里,一直藏在水桶里,水米未进,但是,凌晨三点时,他们也溜出来,到甲板上玩推牌游戏。)托拜厄斯上楼,去换灯泡。
“沃什伯恩夫人喜欢每星期二和星期五换灯泡,无论是否需要,都要换,”她解释说,“她喜欢新灯泡。床 单被单是一年洗一次。”
清洁工一进主卧室,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她马上就看到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曾经上了床 ,还把床 垫上的标签撕掉了。那标签上写着:“撕掉标签属违法行为,只消费者除外。”托拜厄斯打了个冷战。她的双一腿发软,难以支撑。有东西告诉她,去儿童卧室看看。确确实实,那里也是一样,床 垫上的标签给撕走了。现在,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看到墙上出现一个硕一大的黑影横压过来。她的心跳个不停,几乎叫喊出来。正在此时,她看出来,这黑影是自己的。于是,她下了决心要减肥,然后,给警察打了电话。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警察局长霍默·皮尤说,“这种事情,威尔顿小溪从来没有过。的确,以前有一次,一个人闯进这里的面包一皮店,把甜圈点心里的果酱都吸走了。但是,等他第三次犯案时,我们的神槍手就从屋顶上把他打个正着。”
“为什么?为什么?”沃什伯恩家的邻居邦尼·比尔一抽一泣说,“真荒谬,真残酷,消费者以外的人剪掉了床 垫标签,这是个什么世界?”
“在这之前,”当地学校老师莫德·菲金斯说,“我出家门时,总是把床 垫留在家里,可现在,我只要离开家,不管是去购物,还是下馆子,我把所有床 垫都带上。”
2.
当天半夜,在通往得克萨斯阿马里洛的公路上,两个人开着一辆红色福特,飞速行驶。车一牌 从远处看,像是真的;凑近一瞧,竟是用杏仁糖做的。开车人的右手臂上,刺着一行字:“和平、爱情、庄重。”当他把左手臂上的袖子卷起来后,又显出一行字:“刺印有误——右手臂不算。”
他身边是位金发女郎。如果她长得不那么酷似阿贝·维高达(Abe Vigoda,1921- ,美国电一影 电视演员,以饰演老黑道出名。)的话,也算是漂亮。开车人叫博·斯塔布斯,刚从圣昆丁逃出来。他因到处乱扔东西而被捕。具体说,他在街上扔了一张巧克力糖包一皮装纸,因而定罪。法官表示,因此人无悔过之意,判其两个无期徒刑。
女人叫多克希·纳什,嫁了一个殡葬管理员,帮他一起工作。一天,斯塔布斯走进殡仪馆,想随便瞧瞧,却突然深有感触,想跟纳什打情骂俏,但她当时正忙着给一尸一体火化。不久,斯塔布斯和多克希·纳什就开始暗通款曲。虽然,她很快就发现了情况。她的殡葬管理员丈夫威尔伯很喜欢斯塔布斯,愿意免费给他下葬,如果他同意当天就办理的话。斯塔布斯把他打晕过去,拐上威尔伯的老婆就跑了。但在跑之前,他留下一个充气的橡皮娃娃,充作威尔伯的老婆。三年过去了,威尔伯·纳什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忽一日,他心生疑一团一 ,因为他要老婆再给他添一点鸡,但见她突然爆开,在屋里飞来穿去,越来越小,最后,落在地毯上。
3.
霍默·皮尤只穿袜子时,身高五英尺八英寸。他的袜子,连同他的双脚,都放在一个大旅行包一皮里。在他自己的记忆里,皮尤一直是个警察。他父亲是个有名的银行盗匪。皮尤想要同父亲在一起,唯一的办法是逮住他。皮尤逮捕父亲总共九次。他珍惜父子之间的一交一 谈,虽然许多次一交一 谈是在两个人相互射击时进行的。
我问过皮尤,对此有何看法。
“要听我的理论?”皮尤说,“‘两个流一浪一汉,出门去见世面……’”他唱起了《月亮河》。他妻子安把喝的端上来,给我的账单是五十六元。正在此时,电话响了。皮尤冲了过去。电话里的声音传遍屋子,带着深深的回声。
“霍默吗?”
“威拉德,”皮尤说。来电话的是威拉德·博格斯,阿马里洛的州警察。阿马里洛的州警察是一群离不开爆米花的人,他们不仅要体格健壮,还必须通过严格的书面考试。博格斯的书面考试两次未过。第一次是,阐述维特根斯坦不准确,监考警官不满意。第二次是,翻译奥维德有误。因为博格斯全身心的投入,这才得到单独的辅导。他最后关于简·奥斯丁的论文,在阿马里洛高速公路摩托巡警中,一直是部经典。
“我们盯上了一对儿,”他告诉霍皮尤警长,“行迹十分可疑。”
“怎么可疑?”皮尤又点上一支烟,问道。皮尤知道,吸烟有害,所以,只吸巧克力香烟。他点燃烟头时,巧克力就化到他裤子上,所以,他要从警察的薪水中,拿出一大笔钱来清洗服装。
“这一对儿进了这里一家高档餐馆,”博格斯继续说,“他们点了一大份烤肉,一瓶葡萄酒,还有所有配菜。账单贵得吓人,他们要用床 垫标签付账。”
“捎上他们,”皮尤说,“把他们带过来,但罪名是什么,谁也别告诉。就说我们在找两个摆一弄母鸡的人,他们长得很像这两人。”
州里法律禁止撕走不属于自己的床 垫上的标签。这条法律,要追溯到二十世纪初。当时,阿萨·琼斯因为一头猪闯进邻居院子,同邻居吵了起来。两个人为抢这头猪,打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琼斯看个清楚,这根本不是猪,是他老婆。镇上的长者了断此事,判定琼斯妻子的面貌,足有猪相,所以不属误认。琼斯大为光火,夜里,冲进邻居家中,把床 垫上的所有标签都撕了下来。他因此被捕,受到审判。法庭判决书认为,床 垫若无标签,“是对床 垫填充物完整无损的冒犯”。
起先,纳什和斯塔布斯还拒不认罪,称自己是口技和木偶演员。到凌晨两点,两个涉嫌人在皮尤凌厉的审讯攻势下,开始露馅。皮尤很机灵,他讲的是两个人不懂的法语,因此,他们就无法轻易撒谎。最后,斯塔布斯招供了。
4.
“月光下,我们把车停在沃什伯恩家门前,”他说,“我们知道,前门总是开着,但是,我们还是破门而入,好使手艺不至于生疏。多克希把沃什伯恩家所有照片都翻过去,面朝墙,这样,就不会有任何证人了。我在监狱里,听韦德·马拉维说过沃什伯恩家的事。马拉维是个连环杀手,他杀完人,就把一尸一体肢解,吃掉。他曾在沃什伯恩家做过大厨,但后来给解雇了,因为人们在蛋一奶一酥里,发现了一个鼻子。我知道,撕掉他人的床 垫标签,不仅犯法,而且也冒犯上帝。但我一直听到,有个声音在怂恿我。我要是没听错的话,这声音是沃尔特·克朗凯特(Walter Cronkite,1916-2009,美国最负盛名的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是我剪掉沃什伯恩的标签,多克希剪掉的是孩子们的床 垫标签。我浑身是汗,屋子里很昏暗。我的童年从头到尾在眼前闪过。然后是另一个孩子的童年。最后,是海得拉巴的尼查姆(Nizam,1713年,莫卧儿皇帝将“Nizam-ul-Mulk”(王国的统治者,又译整个帝国的代表)授予钦·基利奇·汉,并被他的后代——海得拉巴土邦的统治者们所继承,直至20世纪中叶。一个统治家族的首领一般称为“尼查姆”。)的童年。”
审判时,斯塔布斯决定自行辩护。但是,关于他的费用问题,产生了分歧,造成恶语相向。我访问了等待死刑的博·斯塔布斯。十年来,因多次上诉,他一直没有光顾绞架。他利用这段时间,学了一门手艺,成了一名技能高超的飞机驾驶员。死刑最后执行时,我正好在场。耐克公司给了他一大笔钱,买来电视转播权,把该公司的品牌标志放在他黑色头罩的前面。死刑是否能起遏止作用,目前仍有争论,虽然有研究也表明,在执行死刑之后,罪犯重新犯罪的机率,几乎下降一半。
本文选自伍迪·艾伦杂文集《乱象丛生》(李伯宏 译)(即出),「一个」中文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