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中天
上帝造夏娃,为什么不再用泥土,却要从亚当身上卸下一根肋骨?有人说是为了表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好的,就算是吧,那为什么不能先造夏娃,再用夏娃的肋骨造亚当?女人的一半也是男人呀!
这样问,是问不出名堂的。正确的方法,是倒过来推理。
怎样倒推?看结果。
上帝这样造人的结果是什么?是夏娃在伊甸园大造其反,惹是生非。受蛇诱一惑的是她,偷吃禁一果 的是她,怂恿亚当也犯下原罪的还是她。这一点都不奇怪。夏娃在伊甸园,原本就是异一性一,也是异类。亚当被造在先,她在后;亚当的原材料是泥土,她是肋骨;亚当是男人,她是女人。夏娃与亚当,既不同时,也不同质,还不同一性一。若不招惹是非,才是怪事!
这就让人起疑。
上帝,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造出这么个狐狸一精一?难道全知全能的主,竟不知道这一娘一们是迟早要颠覆伊甸园的?
还有诱一惑夏娃的那条蛇,又从哪里来,是什么玩意儿?
如果也是上帝所造,则无异于创造了罪恶;如果是别处混入,则无异于纵容了罪恶。创造也好,纵容也罢,上帝并不全善;如果蛇的混入上帝并不知情,则不全知;如果知情而不能阻止,则不全能。既不全知,又不全能,还不全善,则上帝何以为之神?诸如此类的问题,不胜枚举。
但有一点却很靠谱,那就是亚当和夏娃吃下智慧果,变得“心明眼亮”以后,便立即慌乱起来。他们的第一反应,竟是用无花果叶发明了人类第一条三角裤。
是什么让他俩惊慌失措?是那赤一裸一的身一体么?
正是。
很好!秘密也就在此。
亚当和夏娃扯下无花果叶的那一刻,是全人类的“人之初”。
太陽依旧是暖洋洋的。风在林间穿梭,并没有传播小道消息。花儿兴奋或寂寞地开放着,鱼们都不说话。剑齿虎慢条斯理地闲庭信步,照例惊起草丛中的山鸡。一切都没变,变了的只有人。
是啊,人类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鸟有羽,兽有毛,鱼有鳞,龟有甲,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衣冠楚楚。唯独人,除了头部、陰部和腋下,基本一裸一露,寸草不生。难怪英国动物学家莫里斯,要管人类叫“一裸一猿”。这样的猿,确实独一份。
人,你这样一丝不挂地鹤立鸡群,不孤独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
实际上,人类原本跟其他灵长目动物一样,也是浑身长毛的。灵长目,分三科:猴、猿、人。猿科与猴科的区别,是无尾;人科与猿科的区别,是无一毛。无一毛,无尾,却有皮下脂肪,这在一百九十多种灵长目动物中,是唯一的例外。
就连其他“一裸一友”,在现存四千二百多种哺一乳一动物中,也为数不多。它们是少数非同一般的庞然大物,比如犀牛和大象;掘地三尺的潜伏特工,比如鼹鼠和犰狳;翻一江一 倒海的水中健儿,比如河马和海豚。但统统加起来,也是“少数民族”。何况犀牛和大象还是有尾巴的。更何况这些倮体动物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跟人类还是那样的不同。
其实有条尾巴也不错,比如《阿凡达》里面潘多拉星的纳威人。但所有的猿,大猩猩、黑猩猩、长臂猿,都没尾巴,也没有颊囊。所有的人,包一皮括外星人,也都没有毛,比如纳威人和ET。这当然是地球人的想象, 但天才的卡梅隆宁肯让他们长尾巴,也不让他们长毛,可见倮体的重要。
这就需要强有力的正当理由。
科学界也有种种假说。比较靠谱的说法,是我们曾经下海。也就是说,森林猿在变成平原猿之前,先变成了海洋猿。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人类跟鲸和海豚一样,无一毛而有皮下脂肪;为什么我们可以在水中游刃有余,黑猩猩却只能望洋兴叹。就连流线型体型和直立行走的姿势,也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可惜这种假说,至今未能得到考古学的支持。没有化石,一切都是猜想。莫里斯说,人类从毛猿变成一裸一猿,不是要做脱一衣 舞一娘一,而是要当运动健将,即为了在狂奔之时快速降一温一 ,以便与那些动物界的职业一杀手逐鹿中原。因此,必须露出皮肤,增加汗腺。
这当然很历史唯物主义。但,为什么那些同样面临生死存亡的动物,包一皮括狩猎的狮和虎,逃命的兔和鼠,都不必多此一举,唯独人类需要?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原本生活在森林,是平原上的外来户?
找不到原因,就只能看犯罪动机。那么,一裸一猿毅然脱掉那身裘皮大衣,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变得一性一感。
任何有过正常一性一生活的人都知道,赤身倮体和衣冠楚楚,哪一种更能给人性的刺激。《阿凡达》里的纳威人光着身一子,就因为他们也要恋爱并做一愛。但这跟我们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偷吃禁一果 之前,亚当和夏娃是长毛的?
嘿嘿,难讲。
实际上,要解一开这个谜一团一 ,必须先回答两个问题。一,变成一裸一猿以后,人是不是变一性一感了?这是事实判断。二,一性一感对人类的文化和文明,有没有哪怕是负面的作用和影响?
这是价值判断。第一个问题必须先回答。因为没有事实判断,价值判断就等于零。
事实是毋庸置疑的。
人,肯定是地球上一性一能力和一性一快一感最强的物种。人类不像其他哺一乳一动物还有发一情期,反倒随时随地都可以想做就做。次数的频繁,姿势的多样,感觉的欲仙欲死,动作的花样翻新,更是让动物们望尘莫及。莫里斯说,男人的陰一茎一勃一起时,会雄踞灵长目动物之首;雌一性一的一性一高一潮,则为人类所独有。相比之下,黑猩猩的那玩意儿只能算作小钉子;狒狒的一交一 一配时间则超不过十秒,哪能有高一潮?
当然,即便只有几秒,雄一性一动物也至少会有射一精一的快一感。这显然是为了保证它们时刻处于战备状态,同时也是对它们良好表现的犒劳和奖赏。
雌一性一动物却不会“为一性一交一 而一性一交一 ”。对于它们来说,一性一不是“生活”,而是“任务”,即怀孕的条件和必需。因此,它们只在发一情期一交一 一配,并且会没脸没皮地勾一引 雄一性一,贪得无厌地接受插一入。但这不是一性一欲旺盛,只是为了增加受一孕机会。
所以,母猴们往往对公猴的表现无动于衷。而且一旦一交一 一配结束,便若无其事地一走了之。显然,它们没有“超越生育目的”的一性一关系,只有生一殖。
只有生一殖,也就没有一性一。没有一性一,便不需要一性一感。一性一感既然只属于人,那么,它就是人性。
人之初,一性一本一性一。
事实上,一性一感就是一性一别的美感,同时也是一性一愛的快一感。
快一感也好,美感也好,所有的可能都来自人猿之别,甚至就是对革命成果的直接享受。
比如直立。
直立使男一女双方面对面时,一性一信号区和一性一敏一感区,包一皮括可以传情的眉目,准备接一吻的嘴唇,能够抚一摸的一乳一房,终将紧密结合的生一殖器,都一览无遗;也使人类能够面对面地一性一交一 ,并在做一愛时凝视和亲一吻对方。当然,还可以自一由 地变换各种姿势和体一位,这可比只能从背后插一入爽多了。
还有用手。
没有一双灵巧的手,拥抱和抚一摸,前一戏和后一戏,便都不可能。但如果没有体一毛的脱一去,皮肤的一裸一露,所有这些都将大为逊色。你能想象两个毛一茸一茸的人抱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取暖倒是合适,做一愛就不好说。
直立、用手、一裸一露皮肤,人类进化这三大成果,使一性一变成生活。
现在我们知道,上帝造人为什么分了两次,又使用两种材料了。因为人的进化是分阶段的。从猿,到类人猿,到类猿人,再到人,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质变,则是由“正在形成的人”,到“完全形成的人”。
亚当就是前者,夏娃就是后者。夏娃肯定是一裸一猿。至于亚当,是毛猿还是半一裸一,无可奉告。
但,“类人”与“人类”,界限分明。
完全成一人 的标志是有了意识,这表现为偷吃禁一果 ,心明眼亮。完全成一人 以后就必须告别自然界,这表现为逐出乐园,自己谋生。初步成一人 靠自然,因此泥土造亚当;完全形成靠自己,因此肋骨造夏娃。至于那条蛇,则其实是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所以上帝管不了,也不能管。
这是人与神的一次合谋。
问题是,为什么只能是亚当的肋骨造夏娃,不能是夏娃的造亚当?
因为只有夏娃,才能迈出革命一性一的关键一步。
这一步,就是从生一殖到一性一。
生一殖变成一性一,是从猿到人的一个重要转折。它的意义,绝不亚于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革命。
领导和发动这次革命的,是夏娃。
道理很简单:动物之所以没有一性一,完全因为雌一性一没有生一殖以外的一交一 一配需求。不难想象,如果它们也有“无关生育的一性一欲”,自然界就会有一妓一院了,只不过一性一工作者会是雄一性一。
显然,我们不能指望亚当来革命,他也革不了。从生一殖到一性一,真正发生了变化的,只可能是女人;起着决定作用和关键作用的,也只可能是她们。所以,蛇要引一诱和能引一诱的,必定是夏娃。夏娃接受蛇的诱一惑,则说明她觉得男人那东西挺好。或者说,女人已经有了“一性一趣”。
女人解放,人类也就解放了。
事实上,女人如果没有一性一的愉悦,她们就不会在没有生育需求时,也对男人的要求说OK。同样,也只有在女人一体 验到一性一高一潮,至少体验到一性一快一感,而且有了一性一冲动和一性一需求时,一交一 一配才变成了做一愛。这时,男人一体 验到的快一感,跟他充当雄一性一动物之日,堪称天壤之别,完全两样。
由此带来的第一个结果,是人类对一性一生活兴趣盎然,乐此不疲。第二个结果,则是女人在一段时间内,只愿意跟某个男人做一愛,反之也一样。这在女人是相对容易的,对于男人则比较困难。于是上帝只好亲自出手,让伊甸园里那条蛇失去了翅膀。其中的文化指令十分明确:不得花一心!
但这不能傻乎乎地归结为“永恒的爱情”。
爱情从来就不永恒,也很难永恒,与婚姻更没有必然联系。事实上,原始时代的男一女这样约束自己,一开始可能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后来就是冒名爱情的婚姻。这里面,无疑有着实用和功利的考虑。一个直截了当的原因是社会分工:男人必须狩猎,女人必须看家。结果是,女人不能任由男人在外寻花问柳,自己和孩子则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男人也不能容忍自己历尽艰辛带回战利品,却在家里看见了“她的他”。
所谓“对偶关系”,就这样形成了。
与之相适应或相配套的生理变化,是女人即便怀孕,甚至在月一经一期,也能接受并满足男人的求一欢。因为让男人长期一性一饥一渴,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女人必须对自己的身一体做出调整,以免爱情或婚姻崩溃;而当女人能够这样调整时,人类距离动物便已经十万八千里。
此时的伊甸园,堪称天翻地覆。
起先是生一殖变成了一性一,然后是一性一变成了爱情。再然后,爱情异化为婚姻,婚姻产生了家庭,家庭构成了氏族,氏族变成了部落和部落联盟,最后又产生了国家。我们原来的那个猿群,也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社会。
本文选自《易中天中华史:祖先》,「一个」App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