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小日
再过几天,我就六十七了。这个年纪,除了显得老点儿,没什么别的意义。
人到中年再逐渐步入老年,这种顺流而下的游戏慢慢开始变得无趣起来。但有一点总是好的,人老了之后,会觉得很多事情变得不再有边界,不需要妥协,同样也不用去争取。这是年轻时不会有的感受,年少轻狂那会儿,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心气,自认无双心高气傲。等到垂暮之年,心气都死了,留下的只剩经验。
孩子们从来不这么想。他们不怎么喜欢现在的我,就好像他们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年轻时候的我。甚至越是伴着血缘关系,这种最基本的认同也就越是困难。
所以,关于这个坐在你们面前的老家伙,“老无所依”似乎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命题,没人觉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但,你也知道,凡事就怕个“理所当然”。
在你感到孤独的时候,多半会渴望有人主动送上门来,羊入虎口那般和你亲近。事实上,我和你一样,始终张着大大的嘴,偶尔有些动静,也都不过是带药的汤匙。
这些年我看过很多医生,就好比我是医生那样,坐在一间间医院里频繁地接触他们。年老体弱从来都没什么新意,有些关于心肝脾的单据给了我,有些单据则留在了别人手里。我从来不主动关心这些,在我看来,老年人是不需要隐私的,随他们去吧。
到了这个年纪,病例卡上填的数字容易作为他人眼中消化不掉的信息。在马路上无所事事,会被扣上老来得闲的帽子,就连兴冲冲去菜市场买个菜也会成为街坊邻居眼中的励志榜样。当然了,我也就顺嘴这么一说,连儿女都嫌的老家伙哪有什么邻居可言。似乎医院才是我理当回归的本位,从60开头,每年都填上最新的数字,一直填到67。
我开始定期收到鲜花和水果。我很反对这种做法,把任何品种的鲜花和水果轻手轻脚地放在我的床 头都是不礼貌的,这和那些逢年过节去扫墓的人有什么两样。这个举动在我看来极其讨厌,我的两男一女迅速反驳了我,并拿它当笑话一样分享给了照料我的护一士 。这同样让人讨厌。
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我才能病怏怏地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我总是记不清他们多大了,除了病人家属之外还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们就像横空出世的生日礼物,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让你无法拒绝——就像我忘在角落的蒜头,除非等到哪天突然想开火做饭,才会意识到这些早已发芽的家伙。
我最常见的还是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女护一士 。现在想来,如果能回过头去让世事颠倒就好了——让我年轻那会儿生完现在的病?那样的话我还能像大多数小痞子一样叫她们护一士 姐姐,碰到秀色可人的小天使隔着被子打个飞机?或者在花篮里变个小魔术,让她们尝尝别人带来的新鲜果子?想来想去,我都觉得即将六十七是个不忍成立的命题,荒唐了满生,最终却不得不将不苟言笑作为孝敬光陰的赠品。赠品也就算了,还不能打折扣,稍微放宽心,都会被扣上老不正经的罪状。
“在医院的日子应该是极其无聊的”,我的三个孩子对此没有任何疑义,尽管他们一直很健康。孩子们偶尔想要和我聊点轻松的话题,无关病症的,可是聊天从来都不应当刻意为之啊,等到冷了场他们就拍拍床 问我待在医院无聊吧。呵,那可不嘛。考虑到孩子们还是孩子,我就顺水推舟告诉了大多数人觉得应该的答案。可千万别去问照顾我的护一士 呐,她会告诉你们,留院观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没有了检查,也不用吃几瓶盖的药,我能望着天花板能高高兴兴一下午。那个痴呆样在大多数人眼里应该是病情加重的征兆吧。应该、应该,“大多数人”真不是个好对象,不值得你来我往,更不值得推心置腹。
冲着“应该”我和身边的好几个女人闹过矛盾,从年轻到老,这个坏脾气一直没舍得改。她们总是像照顾你们(孩子们)一样照顾我,告诉我路应当怎样走,饭应该怎样吃……我烦透了这些,让你们成为单亲之子很大程度上因为这些琐碎之事。撇开这点,我毫无保留深一爱一着她们,论及深浅必定甚于你们,这点我深信不疑。这是我想对孩子们讲的话,虽然没头没尾也不怎么重要,但我就是想记下来,立不了传权当疯人自语好了。
前些时候,陈路来看我,她说她能看得出来我很高兴。我没告诉她,她一个人来我就高兴。我不是不喜欢两个儿子,只是觉得我好像和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不是他们眼中的英雄,也不是个铮铮铁骨的硬汉,不具备和成年男子打一交一 道的基本要素。亲情这回事,有时必须双方都对此缄口不言,不然其实也很脆弱,反正我是觉得有点牵强。陈路就不一样了,她是我乖一巧的小女儿,每次来看我都兴冲冲的从不扭一捏。在她面前,我不再是个病人,可以摇头晃脑地和她到门诊部那边的草坪上走走。她就在我左右,举着葡萄糖还是什么别的,一边给我补充营养一边讲新鲜的事。
但她还要像大多数人那样去上班,在部门里把头发扎好,利索地干完手头上的事。我不想让她按部就班地长大,不说一句违心的恭维话,别装孙子逢人就笑,即使为了再可乐的前程也不要出卖自己一丝一毫。我要是再年轻点儿就好了,没准还能配合她撒个娇,和她讲只要扮好我乖女儿的角色就足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唉,现实和想象有出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可能是在她小的时候,我没来得及顾上她?以至于她即便热气腾腾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仍然会觉得像是个年轻的钟点工?这也不存在公平不公平这回事啊,三个孩子都是随母姓,我刚想在脑子里为你们建个档案你们就齐刷刷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好像一出生就那么大似的。陈路,下次你再来,能不能在新鲜事脱口秀这个环节说点儿你一妈一陈予芬的事,我经常想起她,但一直没好意思问。
陈路走的那天我做了个新的手术。李护一士 告诉我医院开了个大会,大意是讲院方领导认定我在社会上的名望应当获得最一精一湛的治疗,为此专从北京调来了可供信赖的医生亲自主刀。剩下的内容我记不大清了,北京医生告诉我记忆略有缺省是正常的,随他吧。倒是北京医生让我印象深刻,他和其他医生一样,戴着口罩面罩和眼镜,不同的是北京医生明显描过眼睫毛。一个男人有什么好值得睫毛飞扬的。我也不喜欢他率领众人和我亲切谈话的动作,有点儿像虚情假意的告别,尤其是那对描过的眼睫毛。麻醉药生效前我想了想这个场面和有机蔬菜的关系,明确标示一坨牛肉是绿色食品不就意味着其他坨牛肉不绿色了,院方对我万般慎重不就意味着……
醒来的第一眼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天花板。没过多久,小李就推着车进来了,她让我一靠着床 头吃了点东西。她说手术很成功,比手划脚用了很多医学词汇,我说我最想听的就是长命百岁。她说可以的,你得多想想,开刀的地方挨着神经,你得多想想,确保记忆没有收到任何创伤。
然后我就想到了放在超市里的绿色食品。我已经好久没有称心如意地逛过超市了,我实在怀念那种想吃什么买什么的日子,那时候胃口好得像马,看什么想吃什么,不像现在,进食不再是为了口感,而是摄取什么狗屁营养。话说回来,老年人也没什么值得逛超市的吧,难道像我最讨厌的那样,老眼昏花地在蔬菜区挑最新鲜的叶子,恨不得木耳只有边没有梗?这要是在以前,我肯定又大发脾气了,我才不要和老年人为伍呢,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我讨厌任何以一爱一为名的蠢行为,包一皮括在超市剥菜叶子,为子女吃隔夜饭独吞烂水果。人为什么要因为他人,即便是亲人,而去改变自己的模样呢。虽然我偶尔会因此想到我爷爷一奶一奶一在世时的情形,也不妨碍我讨厌大多数老年人,老得太有章法,为了缺斤短两的事丢掉了所有的一精一气神。
我的爷爷一奶一奶一要是还活着就好了。没准儿我们可以围成一一团一 ,像小时候那样,由我起头吹牛一逼一说大话,而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听着。我可以给爷爷看我写的书,他最喜欢看书了,我小的时候实在弄不明白放牛娃出身的他为什么对各类书籍一爱一不释手。至于我的一奶一奶一呢,她可以给我打最合身的毛衣,一边点头一边用嘴嘬手上的毛线。如果哪天天气好,她还可以带上我去人民公园转上一圈,找个顺眼的大仙,掐指算算我们仨还能活多久。小的时候她领着我吃油条沾豆腐脑跟装瞎的盲人问我前程,现在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是时候问问我们逃不掉的问题了。
如果医学够昌明的话,思念也可以转换成强心剂的吧。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想要美梦成真,在这个特护病房里转个身,就能看到爷爷一奶一奶一一人一床 地躺着旁边。我得看看他们的吊瓶是不是早就空了,我得和小李发个脾气啊,那是我的爷爷一奶一奶一,是比我还应该特殊对待的病人。想着想着眼角就湿了,这个时候用老泪纵横终于不过分了,可能是天花板太伤眼睛,大面积的白,没有丁点感情。
小李替一我掖了掖被子,之前她给我往上摇了摇床 我假装不知晓,她现在拿着纸巾让我没办法回避。她的手真细啊,但动作也太快了,没来得及细细感受就闻到了鼻子上方的酒一精一味。
小李是那种我喜欢的年轻人,干干净净,既不聪明也不傻。有一次她捧着我的书来找我,说是我写的小说太惨了。我接过书,是那个发生在医院的庸俗故事,一个艺术家在医院和护一士 相爱了,护一士 为了记者男友抢独家让艺术家成了牺牲品,护一士 惨遭主任批评和男友反目,后来陰差陽错一爱一上了花一心的艺术家,最后一把手术刀一捅一死了艺术家,艺术家闭眼那会儿楼下还坐着个看了报道慕名而来的小姑娘。总之就是个不成熟的故事,一开始我想写剧本,可是我花了很久仍然不能搞清楚剧本该有的格式就打消念头写成了小说。
小李说太惨了,那个样子可真是乖一巧,让我想起了小女儿陈路。陈路也和我一交一 流过她的读后感,大同小异,说惨,但是说我惨。她说一个人的生活得惨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啊。呵,真是我的宝贝女儿。小李让我签了名,还说要到书店去买我其他的书。这让我更喜欢她了,套用小女儿的说法,一个人的生活该有多么扎实,才会想要看这些奇形怪状的故事啊。
我抓住小李的手,咽了咽喉咙确保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至于显得晚节不保。我说等我好了你带我去广场那儿转转吧,她用左手抻了抻枕头,说等我排好班就带你去,你现在已经很健康了。因为离得近,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天使的真正面貌,细眉大眼,健康的鼻子,和一款乖一巧的小嘴。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会心思活络地想要自己看上去年轻一些。小李没见过我年轻时的样子,一头从不梳理的葱葱短发,一尾夺人于无形的小一胡一 子。她应该会喜欢上我吧,就像小说写的那样陪着艺术家去楼下坐坐,长条椅后是大大的花园,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病人,还有好几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精神病患者在做早一操一。我们就那么坐着,笔直坚一挺,像是在拷问空气一样,无需多言又心灵相通。
小李欠着身一子挪了挪身后的椅子,她的右手在我怀里,你看,两人都很自然。小李叫我陈老师,问我上次偷偷留眼泪为了什么,又问我怎么想到去人民广场。
我把那只手抓得更紧了。我没什么朋友,除了一些年轻时候相处起来不咸不淡的伙伴,为了一些共同的志趣曾经并肩摸爬滚打,这些年不少人无灾无害地死去了,这就是我难过的原因。我不怕死,真正死到临头,死就不再是问题了。也不用关心是不是体面,是不是还留有一口热气、肚子里还憋着一泡最新鲜却怎么也拉不出的屎。我之所以想起他们,不是想向他们致敬,而是觉得自己对于过往毫无把握——好像他们不在了,就缺少了某种证明,虽然他们活着也顶不上什么大用。
我顿了顿,小李的反应是我眼下必须关心的。我可不想演什么独角戏,老到脸上都是褶子了,务必得确保对方是否真的愿意听我讲这些事不关己的内容。她低着头,抬起头时努了努嘴,大概是有所触一动吧。女人就是好,在你硬的时候让你软一下来,在你软的时候用更柔软的部分垫着你。
小女儿陈路也不止一次看到我流眼泪,她鼓励我多一交一 新的朋友。在人多车多的周末,她会载着我去人民广场看一群老年人跳舞。我们并排坐在石阶上,像是两个科研人员,闷不吭声坐在那里调查人类文明发展的最新态势。说实话,那些花花绿绿的老年人真不值得占用我一下午的时间,我宁愿用来看看书或者画一幅惹人喜欢的一抽一象画。我年轻的时候还愿意坐在台阶上看他们扭扭屁一股,扭扭老年人的蓬勃朝气。现在我老了,他们还在那跳着同样的步子,这让人毫无欲一望。我想告诉身旁的小女儿,我才三十来岁,正当年,我才不要那些变形扭曲的身一体,松垮的屁一股和一乳一房。
就在昨天,我收到了那两个只知道问爸你觉得好些了没的儿子给我写的信。小李你应该经常看到我躺在床 上读信的样子吧,你以后也可以写给我,放在我的枕头下面,等我再醒来,就能看点天花板之外的东西。两个儿子在信上问我觉得身一体好点了没,这次我觉得受用多了,我可不想在做完手术后看到他们捧着花来。太滑稽了,又不是演戏,不需要道具齐备。
除了问我身一体如何,他们还说了点关于拍卖的事。我的画拍出了新的高价,是那种带很多零的数字,但我不关心,我现在也忘了具体的金额。我有的时候弄不明白,是哪些人愿意花这么多钱去买我一个下午的随一性一之作,这太可一爱一了,我不骂他们。小李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送几幅给你,挑颜色最鲜艳的,挂在客厅里,偶尔和朋友们讲讲我。我喜欢被谈论,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被记得总是好事,我不想被推进太平间,大一操一大办一番之后就被人忘记。归于尘土是一回事,常留心间又是另外一回事。
再说回信上的内容吧,小李的手心里都是汗。她穿着白大褂让人不觉得焦虑,一副名正言顺的样子,这大概就是最合乎心意的天使姐姐吧。
两个儿子在落款之前用很别扭的字体写了另外一则内容。大意是讲以后可能很少会兄妹三人一起来看我,前一阵陈路来看我,隔天就被送进了强制戒毒所。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陈路早就被关进去了,根本不可能轻轻松松来看我。
小李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么。两个呆若木鸡的儿子告诉我,我那乖一巧的小女儿吸毒,就是你常见的那个马尾辫姑娘。我想我大概等不到她出狱的那一天了,所以就想你陪我去人民公园走走,坐在我和陈路常坐的台阶上,看那些像钉子户一样的业余演员跳跳舞扭扭屁一股。或许我还能想明白小女儿带我去公园的真正原因。
我已经没打算把小李的手还给她了。她把头放在我的胸口,一双明媚的眼睛看着那扇没关严实的门。我想摸一摸她年轻的脸庞,告诉她我愿意再多说点儿,只要你想趴着,就大大方方就把头贴在我怀里,哪怕我再多住几天院。
我觉得累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踏实地觉得累过。活得越久越不相信自己,高举经验主义最后的不治之症就是逐步淡化了自己的感受,这和我身上的病一样呐,都是讨人厌的慢一性一病,像极了幼时做算术,加一点再加一点,多一点是一点。
小李啊,我不需要再用往事来证明自己记忆是否受创吧。说完我的总结陈词你就爬上来让我抱会儿,活泼一些可一爱一一些,就像陈路那样,我和她聊什么她都开心。
现在我们所在的这间病房,我想让它成为一个单独的世界,单单把你我圈住,再把他们隔离起来。这样一来,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更为明了,年纪大了,离某个东西越来越近,同时就越想让他们离得远远的。这个过程中,你就维持原样吧,长此以往地趴在我的胸口,不管你在想什么,就这么安静地趴着吧,直到它停下来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