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普鲁士蓝
张三不是出生在三月。但为了让自己的名字显得有个正当理由,张三不得不这么说。在这个说法里,属于1990年12月驿城区的那场大雪稳稳当当降临在1991年3月的天空上,这让最初和张三聊起这些的人不自觉感叹,啊,三月还下雪啊——可这只是以前会发生的事。
在张三爸爸张斌的日记本上,罗列了两百多个远比“张三”正常的名字。它们有的三个字,有的甚至有五个字。当年三十岁的张斌用尽了九年义务教育所学,把能用在名字上的字都用了差不多,却还是不满意。直到某一天张三的爷爷把写满名字的本子往茶几上一撂:“就叫张三!”
当时只有两个月的张三当然没有看到未来的人生走向,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全国五大银行的前台示例表格上。这个婴儿当时还在哭,在听到爷爷这句话之后却露出了笑脸,这让张斌终于不再坚持——虽然他没想到替代那两百多个文绉绉名字的居然是这么两个字。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张三是个女孩。或者说,一个女孩叫张三。而现在这个女孩二十二岁了,走到了一个成为女人却还不能,作为女孩却又太老的尴尬年纪。
在工作的第二个半年,二十二岁的张三每天七点钟起床 ,她的工作是在所读大学背后的打印中心给临近城镇的各种工厂做海报和宣传册。但通常她不做什么事,只是负责传递各种文印资料。张三月工资一千八,作为三类本科出来的不专业设计人士,并且又在城乡结合部位置上班的她觉得很正常。原因是,XX也差不多这样。生活通常是这样,混得差的人不断发现另一个混得差的人,然后就与自己和解了。
但混得差的张三的确比她那些混得差的同学多了一个优势——她的单位距离学校很近,随时可以去蹭食堂的便宜饭。但无奈张三母校是个贫富差距明显的地方,一面是十几元几十元的“高档”套餐,一面就是五块钱以下除了肥油找不到荤腥的菜饭,张三在权衡个人收入和必须支出之后规定自己只有每周六可以去正常窗口打饭。之所以是周六,是因为这一天省内的同学都回家了,少数外省学生往往也不会在正常饭点吃饭,菜总能比往常实惠一些,这种实惠总会让张三吃饭时产生生活很美好的感觉。可即使是这样,张三还是入不敷出。
入不敷出的张三不会寅吃卯粮,更不会利用一米五三、娃娃脸的优势去骗取大学生小额贷款,也不会像前几天转来的职高生C一样在经理背后要求补加班费。因为她知道一个穿得像农民工,整日和自己一样去蹭学校食堂,总被当成学校送水大叔的经理绝对不会给C妄想的一百元加班费的。
但不得不承认,张三这次失策了。在清明前打印中心破天荒的聚会中,经理不仅给了C加班费,还请了每个人吃了一顿火锅。虽然大家吃得开心的时候淡忘了为何只有C得到了加班费,当然张三没有忘记。她同样也没有忘记C还欠了她三十元钱。这本来对于张三不该是什么事,但她已经不是住四人宿舍,月生活费两千偶尔还有别的零花的女大学生,毕业对她而言最大的改变就是不好意思问家里要钱,更不好意思回家里工作。
不管怎么说,这三十元至少是两天的饭钱,她必须得要回来。她用了很多方法,比如跟C说话的时候故意提到三十这个数字,甚至把文印材料一次三十份地给她,但C还是无动于衷。
终于,在C热心递给每个同事一杯水的时候,烦躁的张三推翻了自己的那杯:“你欠我的三十块钱什么时候还啊!”
满面春一光 的C显然愣到了,而作为十八岁的职高生,她显然还有资格大哭一场,并且必然会获得同情——她这么做了。
张三很快一感觉到周围一片唏嘘声,当然都是对小姑娘的安慰,而这安慰也无形中孤立了她,让她突然觉得很委屈。可这会断然没有人理她的,但她还是挨到了这天下午发工资的时候。在数了数一整年都没有变动的十八张毛爷爷之后,她豪气地站起来:“我明天就不来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的确站了起来,可她什么也没说,她也的确数了数工资,那里不止有十八张红色的,还有三张十元整的钞票。她在没有人看得到的电脑背后冷笑了一下,决心这天晚上不再去食堂吃饭。
不再去食堂吃饭的张三只吃得起二十五元的地沟油干锅,她豪气地坐在一张油腻的凳子上,指示老板多放点鱼,一如之前,老板没有理她。但她却在这空档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束目光。
那目光很闪烁,但她觉得就是对向自己的,但她一望过去,那人就背了过去。她注意到这是去过打印中心的一个学生,看起来大一大二的样子,很瘦,很高。张三看他不再看自己,也就对着刚端上来的烤鱼开动起来。
“你今天怎么没吃食堂。”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是很远的,人却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并且不顾张三的阻拦,已经率先夹了一块鱼肉到自己的碗里。
张三愣在一边,这场突发事件完全不在她的逻辑里。
“你知道你的缺点是什么吗?是不会抓住机会。”说话的瞬间,男孩已经给了老板二十五元钱,“现在是我请你,我可以吃了吧。”
——但这只是张三的想象,事实上没有人注视她,也没有人给她埋单,即使只有二十五块钱。
在这场想象里,男孩所扮演的男人是半年之前出现过的一个叫张三的男人,之所以说他是男人,除了因为比她大两岁以及很高之外,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也叫张三了。
男人张三缺了一颗牙,据说是当兵打架时掉的,那个打他的人是宿舍的老大,但男人张三当时一吭都没吭,那个人打了他二十分钟,看他不还手直接愣了,再之后,他就是全宿舍除老大之外地位最高的人了。
当他用那张看起来多了一颗黑一洞的嘴跟女孩张三诉说这件事的时候,手上也拿着一份应聘打印中心平面设计工作的简历,虽然她甚至都觉得这样的打印中心居然还需要应聘简历,但男人张三却写得很认真。他不仅写了很多自己的经历,还写了自己自学软件的过程,这让女孩张三感到扑面而来的正能量,几乎要无视男人张三露出的颜色不一致的袜子角。
如上,二人胜利会师。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男人张三在打印中心的三个月里做了女孩张三唯一的朋友,而且是男的朋友。一个女人的面子永远取决于她周围有几个男人,虽然这样说不好,但在女人的圈子里,这是不变的真理。在女人还是女生,女孩的时候,这些就扎了根。不化妆的女人丑,没异一性一朋友的女人丑,只有异一性一朋友的女人丑,只有异一性一朋友没有男朋友的女人丑。女孩张三就记得自己一个只有女生朋友的女同学总是说自己在老家时候的烂桃花,她那样说的时候,女孩张三觉得,那些男人就在眼前。
无论如何,不漂亮不化妆的女孩张三是有了这样一位男的朋友,并且因为同名,经常一起合作事情。他们最远一起去吃过烤鱼干锅,心照不宣AA制。也一起下决心看过一场电一影 ,但因男人张三觉得票太贵而作罢。接着他们就讨论了《云图》里劲爆镜头的女演员是白百何还是王珞丹——这是他们讨论过的唯一高端的话题,虽然那个演员是裴斗娜。
但有一件事,女孩张三没有跟别人讲过——他们开过房。
这件事不严重,毕竟她已经二十二岁了,但严重在于,他们是为了十块钱差价选择了大床 房而不是标间。
开一房地点就是张三母校西门外,离打印中心当然也很近。但无论如何在这里上班和开一房让张三觉得好像自己还在学校,而这只是周末。房费依然是AA的,开一房原因已经不明,不过他们的确没发生什么。除了面对面玩了两小时手机,直到男人张三表示自己要洗澡了,女孩张三才躲进了被子里。他们问旅店要了多余一床 被子,那也是女孩张三唯一一次看见男张三发火。他凶悍地对着老板一娘一吼道:“冷死个球了。”
——这当然是假的,真实情况是他们各自一个被子。
但他们的关系却在这次开一房之后改变了,男人张三不会在白天主动找女孩张三说话,即使是因为工作。但女孩张三也没有觉得特别,她依旧去食堂蹭饭,也依旧在周六“改善生活”——一切都没有改变。
最后直接导致男张三和女张三破裂的事情有三,其一是男张三只有初中毕业,其二是男张三要回家相亲,其三是女孩张三觉得他小气。
其中除了第三点还没来得及说出就已夭折,其余两点在男张三的吞吞吐吐中表达了出来。女孩张三当时愣了愣,表示不解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想起来,那也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第二天,在这个城市三月份真的下起大雪的时候,男张三就不见了。在打印中心这些少有年轻人安心留下来的地方,没有人对女孩张三说起男张三的离开。但张三的确还是觉得有些怅然。
怅然的原因是,终于只有她是张三了。
此刻她已经吃完了烤鱼,想着脑子里的张三,但这两场幻觉都或许不是真的,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在脑子里设定男一号,从帅的渐渐变成高瘦就好,再变成普通的路人,再变成张三,她的确是越来越现实了。他缺了口的牙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闭合过,就像她心里的镜子,除了照出自己,也照出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