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荞麦
她已经下定决心竭尽所能远离医院,但从冬至开始,下巴接近脖子的地方却长出一片又红又硬的痘痘。30岁之后本该对脸上出现的任何问题抱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装作已经坦然接受了即将接踵而至的时间一性一的惩罚。但它迟迟不消,沉默固执。一旦形成恐慌,便无法保持镇定了。
中医院的专家很难挂到号,在公司司机(一个号称对医院无所不知的人)的建议下,她上午冲到医院,抢到了下午最后一个号。在等待区看完一部电一影 ,左右坐着的从未展一露过任何表情的老年人们逐渐散去之后,终于可以进到诊疗室等了。医生和护一士 因为临近下班而变得放松,有人已经脱一下球鞋换上了高跟鞋。一个涂着细腻粉底的中年女人,微胖,手挽一只LV棋盘格Speedy(目测是正品)正焦灼地围着医生转圈。
“明明已经好多了。气一温一 才升高几天……”
“他得每天洗澡。”医生边在病历上乱涂乱写,边从容地说。
“本来都不太痒了,也不那么红了。现在倒更厉害了。”
这时后面的帘子像水波一样动了动,平静下去,又强烈地颤一动起来,然后钻出一个庞然大物来:黑黑胖胖,巨大的超级少年。衬衫吊在鼓鼓的肚皮之上。脸上又红又湿,好像刚跟什么搏斗过。
一时间她无法把他跟拎着LV的中产阶级妇女联系在一起。他们并列站在那里的时候,她也无法看出他到底是不是她的儿子。
“你要每天洗澡啊,出汗太多了。”医生跟他说。
“疼啊。洗澡会疼。”他嘟嘟囔囔地回答,头垂着,好像连抱怨或者哭泣都已经放弃了。
“汗液一直黏在皮肤上,会产生更多细菌。”
“但好疼啊。”他把头摆到一边,羞愤得不想看到任何人。
他应该刚刚开始读初中,却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体积。一个初中少年是如何在敏一感的青春期看待这个自己呢?全身过敏,肥胖,巨型,每时每刻都在抓挠,身上发出异味。
倒数第二个是个年轻女生,因为脸上长满了痘痘而看不清她的样子。
“医生,怎么才能快点好呢?”她问。
“这个快不了啊……你不要再挤它。”
“我怎么觉得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
“春天里花粉多,是可能会严重一点。”医生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我朋友说她吃那种药挺有效果的,医生你说我要不要吃?”
“什么药?哦……避孕药?你可以吃了试试。”
“会不会不好呢?有没有副作用?”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很难说的。你自己决定。想吃我就开给你。”
“会有什么副作用?我还没有……”
“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的。”
她艰难地坐在那里,变得极其幼小且无助。这时终于可以看出来,她应该还不到20岁,刚刚上大学,等着谈恋爱。
她领了药,正好司机经过附近,就捎上她。他的车里满溢着香水味,在公司放着毛巾和洗脸盆,经常在洗手间里大洗特洗。不管天气多热,他都穿着长袖和长裤。公司聚餐时点满一桌鱼虾海鲜,他只是一个人坐在旁边吃青菜。
“医院我最熟。”他说,“我去过很远地方的医院,河南那边,在一个山沟里,医生讲的话我根本听不懂。”
“怎么会得这种病的啊?”她知道他得了一种怎么都治不好的慢一性一病。那种感觉猜想起来大概像是遇到一个从早到晚都在装修而且永远都不会结束的邻居。
“没有家族病史,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可能是之前做手术时大量输血,而血有点问题吧。”
“什么手术?”她倒是不知道他做过什么需要大量输血的手术。
“大一腿骨坏死,换骨头。换的还是活人骨头。一个大学生卖给我的。”他说,拍着左边的大一腿。但隔着裤子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也能卖?”
他用手在大一腿及髋骨部分划了一圈。“能啊,这一块儿可以拿下来的,还会再长,但不会长得那么好了。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一个年轻人要卖掉自己的骨头。”
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在城南的医院,他在鼓楼的医院。他那边取出骨头,我这边拆下骨头。早晨6点推进去,晚上9点半才出来。只有下半身麻醉,我脑子清楚,也看得见。中途我抬起身一子,就眼看着医生用电锯把我的大一腿据开一点,然后用手撕一开皮肉,必须得撕,锯齿型的伤口才会癒合得比较好。撕一开就露出骨头,然后医生就拿出凿子……”
她全身的骨头突如其来地一起疼了起来,尤其是左大一腿,近乎麻痹。但她搞不清楚他讲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仅仅为了吓唬她。
“然后在床 上躺了两年,吃喝拉撒,都在床 上。得有耐心,没有耐心不行。当时我们病房里还有一个年轻人,也做了个大手术,躺了一阵子,有一天天气好,他自己爬起来,拄着枴杖,才走了两步,伤口就炸裂了,真的是炸开,血溅得……医生来看了一眼,说不用缝合了,截肢。”
整辆车好像一直行驶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对车窗外的景色视而不见,陽光大量大量地照进来,但车里还是冷冰冰的。
“让我佩服的是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从头到尾。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来看他,没有亲人也不见朋友。他一个人躺在那里,然后没了一条腿。”
人们总是比较容易想象对方的快乐,却很难互相理解痛苦。从这个角度来说,所有的痛苦都有着平等的成分。她去了好几家医院,依然毫无好转的迹象,不久又开始失眠。早上起来的时候,天光耀眼,她只觉得头昏脑涨,一天都活不下去了。她在床 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爬起来,从窗户往下看去,陽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小区被笼罩在一片陰云之中,风起了,或许要下雨。她长久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小径。然后,一个人缓慢地出现在小路上,并不是很老,但瘦得厉害,右手成爪状,横在胸前,走路一瘸一拐,一分钟才走了几米。
他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着,便扬起了脸,像是蒙克的《呐喊》。
她迅速躲到了窗户后面,拉上了窗帘,再次爬到了床 上。她想象着那个因为缺少一点耐心而从此只剩一条腿的孤独年轻人,于是便躺着一动不动。晚上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否做过一个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