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妖
春节回家,被人们脸上的表情触一动。那是一种笑意,嘴角浅浅撇着,里头有质疑,并随时准备变成冷笑。它凝固成一种类似面具的存在,浅浅地挂在人们脸上。人们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表情,因为谈话内容,与此相去甚远。
访问陈丹青时,我提及三个中国人在一起就像难民,他敏一感反问:这是谁说的?他出过国吗?我说是同事礼拜天,出过国。陈丹青点头:当初出去最刺激的经验是:为什么中国人在美国街头都像难民?用不着三个,一个就很像。我从橱窗里看到我自己,也像个难民。
其实不用出国。若你留神周围,就会发现,年纪越大,脸越难看。以电视剧《乡村爱情》为例,里头的年轻人都还正常,但是中年以上,普遍的丑。不是生理上的丑,是整体上的憋屈、不舒展,是眼皮垂着斜眼觑人,是随时准备点头哈腰的驼背屈膝。那种视觉上的不舒服,像小时候看畸形人展览,一个背上长了大一肉瘤的侏儒的感觉。后者是肉一体的畸形,前者是精神上的。从这一点来说,《乡村爱情》是镜子,照出我们周围人的脸。
又比如,在中国人的长相中,有一种面容是独特的:领导相。它是服装、发型、皮带、威严度的综合指数。这种面相,和我刚刚提到的《乡村爱情》中那种随时准备点头哈腰的面相截然相反。它没有一个标准的定义,但是,把一个领导混在一百个群众之中,让电视观众投票,观众也绝不会走宝。我们的生活方式内化为思维方式,又外化成面相。
冷笑面具的诞生,是因为长期的怀疑、不相信,随时准备攻击与自我防卫。我的一个女友和男朋友分手原因之一是,男友一爱一讥讽她,抓住她每个出错的瞬间嘲笑她,令她崩溃。但我理解她男友,因为我就在这样环境长大。在贫瘠如沙漠般的世界,人们也还是渴望欢乐,艺术和宗教的源头被堵,只剩下俗世,最直接的欢乐来源于身边人。
欲求一欢乐,祭坛上的供品,讽刺远胜赞美。少有人能从赞美他人中得到欢一愉,但讽刺带来狂欢,则是相声之经久不衰早已验证过的。同时,对智力来说,赞美不如讽刺。要脑筋极灵光,才能抓住每个可笑的瞬间,演绎成段子,再三供人咀嚼。在此过程,智力得到锻炼及愉悦。对小孩来说,这是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你的每个口误、每次倒霉都会成为亲人欢乐的源泉,大家相互侦查,相互窥伺,随时等待发笑。当然,孩子很快学会抓别人的倒霉瞬间,抢在所有人之前哈哈大笑,这样的孩子被称为聪明。我们就是这样相互讽刺着长大,个个都是相声演员,小品明星。成年之后,我们和最亲的人的相处也依然如此,以讽刺表达亲密,以嘲笑表达一爱一意。
虽然欢乐祭坛上的供品,讽刺远胜赞美。但是,人也需要被赞美,被一爱一。此需要促成了另一种相处模一式:赞美、鼓励,并从中得到欢乐。并不奇怪的是,它更常见于较富庶之地,教育程度更高的人群中。这是我那位女友和她男友之间的痛苦来源,他们的童年不同,欢乐模一式不同。
讽刺型欢乐是攻击一性一取乐。攻击者欢乐、围观者欢乐,只有被取笑者吃瘪。但是攻击之矛随时调转,每个人都可能被嘲笑。这让春节聚会变得刀光剑影,险象环生。这也是每年春节后,网上吐槽一片之故:久不历练这样大场面的年轻人,骤然到一比职场还凶险之地,怎不惊出一身冷汗。
刀光剑影之外,春节聚会还有一大特征,就是弄假成真。平时未必多亲密的关系,到春节时,酒桌上,酒酣耳热,亲一热话说多,把自己就感动了。关于中国式人情,热闹但总给人肤浅感,心理学家武志红举例:家里阿姨要给他拔白头发。他说不用。阿姨再三要求,并拿着夹子追到书房。他总结为何她的善意让自己堵心:“她封闭了自己的心,切断了自己的感受。她是个非常好的人,这次也特别想对我好。然而,因心是关闭的,她根本就没接受到我发去的信息。”
封闭的一交一 流,只能一交一 流一些套话,谁也不会从套话中得到情感满足,只好自我催眠,弄假成真。在年轻人看来,这场景中有不可饶恕的虚伪感。别忘了,年轻人有强烈的心灵洁癖。他们拒绝进入这个模一式。既是说,在这种一团一 聚中,不仅长辈的心是封闭的,年轻人的心也是闭合的。
但是再往下想,一交一 流能力是怎么失去的?因为,在传统里,真正宝贵的感情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表达的。父母对儿女,亲族之间,何曾有过“一爱一”字?这缄默一温一 静的传统,在内在文化核心被割断、失去再生能力之后,又遇到要求表达、要求一交一 流的现代文明,顿时手足无措。于是,人是真的、关系是真的,感情是假的。所以要弄假成真。人们不具有细腻的深入一交一 流能力,只能以赝品替代。赝品是假的,却满足了真的需求,真的渴望。
不再憎恨,只是叹息。即使是挂着冷笑的面具,即使以嘲笑表达亲密,即使这一交一 流让人痛苦,也要看到在这笨拙的一交一 流之下,流动着的另一种本能,它不曾被表达,也不能表达,赝品既是对它的反射与仿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