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曼庄
我的大脑十分诡异,记不住的东西很多,但是忆起某些特别怀念的重要片段,却能一下子把那些声音、光影、颜色、气味都叫回来。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向往着“连结梦想与现实”的Rocker专业,身为一个肤浅文青,我那时觉得进演唱会能走工作门、拿通行证、站在PA(音控)台附近,就代表着我是地球上最酷一团一 体的一份子。
我念的大学在台北市新生南路旁,那边巷子里有一间录音室,我一逃课便会跑去那边,通常的情况是,大家都忙得没空理,我自己倒咖啡喝。我喜欢有人进出录音间时,猛力一拉开沉重的隔音门,震耳音乐就像突然逮到机会倾泻而出,里面正在全力冲一刺的鼓与贝斯敲击着墙面地板,连杯子中的水面都起了波纹,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之间,当门随着反作用力往回一摔,称职的吸音海绵又将一切业务机密锁回密室内。
在上个世纪90年代台北市的录音室、小型演唱会场、滚石/魔岩唱片公司的制作人办公室里,那些最酷的大人们,一杯接一杯喝咖啡,一根接一根抽烟,一片接一片播放那些未经筛选与雕琢、也不知道能否成为商品的Demo CD,有些来自陌生的创作者,有些来自邀约写歌的创作人,里面最多一两种乐器伴奏、甚至是清唱,有时一交一 来作曲还未填词,作曲家会索一性一自己随意地哼唱曲调,充满纯粹美好。“真想就这样发片啊。”制作人说,“这样干干净净不用填词了。”是啊那样多好,但老板当然不会同意这样做。
Demo CD,中文里一般叫试唱带,有个“带”字就知道是卡带时代留下来的老词了。1990年代是模拟录音的卡带全面转向数字录音的CD时期,试唱带多半是DAT(数字音频带)或是CD-R烧绿片,白底的封套一上用原子笔写了作者、歌名,或是这歌打算给谁的,那些后来如雷贯耳的名字,当时挂在白纸上,有眼不识泰山如我只觉得看来好纯朴,比方说谁呢?伍佰、五月一天、顺子、杨乃文、张震岳、陈绮贞、MC Hot Dog……
当唱歌跳舞变成了工作,就跟砍柴种稻一样,每一天都得干活。音乐制作人要做歌手每一个方面、每一个阶段的老师。那时的魔岩唱片公司总是笼罩着一片清朗光明的新气象,他们欢迎一切有才或者(像我这样)无用之人串门子溜答。我经常旁听制作人讲一习一 ,看着青涩的创作型歌手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拿出这星期的作业,承受批评,自我怀疑,然后超越。
旁听制作人上课,常能听到很多注定不被纳入“正史”的琐碎细节,比如说伍佰,虽然事后看来他从地下King of Live成为平民摇滚巨星,是那么顺理成章,但在《一浪一人情歌》发行之前,因为他带有浓重台客腔调的普通话,内部人员曾提议应该发行台语专辑,而非走大众流行诉求。在台湾大学生已经大多不讲台语的情况下,如果当时真的做了一张台语专辑,《背叛》和《一浪一人情歌》便不会在KTV里疯狂传唱,之后超过十年普及全民的“台客流行文化”,可能就不会发生。
我还听说李心洁第一次听到张震岳写的《自一由 》Demo带时高兴的哭了,那是她距离畅销歌手、亚太影后都还好遥远的时候,那时她才拍过维他命C饮料广告、出过一场很平淡的唱片,她的事业正在着急,需要一首一精一力充沛又先声夺人的好歌把她一举推上璀璨舞台,而《自一由 》那首歌,一听就知道对了。
我是在2012年的霜降后一天搬到北京的,那天我去了王府井外文书店,店门隔壁有间卖碟的,正在大声放着Beyond的《海阔天空》,那首歌收录在1993年滚石发行的粤语专辑《乐与怒》,那是Beyond乐一团一 四人时期最一精一华的表现,也是最后的聚首。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一爱一自一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
听见书店门口的年轻警卫顶着冷风,用北方口音唱这首粤语歌,如此自得其乐,想想那令人心痛的理由也已经过去二十载了。
迎来立冬那天,突然发现我在纽约的旧识有两人不约而同来到北京,在我们有如行星航行的旅途中,这是非常难得的相聚时光,于是裹上大衣夜奔朝外大街的KTV。身为台湾人,我本是KTV动物,但这两位友人一个是香港长大美国工作的中韩混血,一个是在新加坡和美国念书的重庆人,我们三个一起,到底该唱什么歌呢?
包一皮厢门开,麦克风起,点歌键按下,前奏用来调音量对key,切歌键的位置先看准,一切步骤就绪,我的忧虑实在是多余的,原来世界各地的华人KTV用的是同一套歌本体系。嗓子还没开,先点首《一爱一之初体验》喊嗓,声量小又稍微娇羞时就唱《旅行的意义》,年岁渐长、心感沧桑,找个对手合唱《当一爱一已成往事》,想作青春可一爱一状就点首《志明与春娇》,要隽永又要连戏赶紧点上《新不了情》,大家开心地一起唱《朋友》,不需要什么原因也可以点《把悲伤留给自己》,要想破坏淑女形象就用流一氓 姿态大吼《爱情的尽头》……一夜 下来,我这才知道,当我在相对封闭的1990年代台湾成长的时候,跟我同龄的孩子,在我所不知道的青春里,跟我唱的是一样的歌。
接近整点结账时分,朋友问:是不是该点一首“中国Nirvana”才算完整?
好主意。于是我们一起唱了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屏幕上放的是一支户外演唱录像带,当时尚未与魔岩签约的年轻窦唯,面对着广大体育场草地上的数千人挥洒汗水高歌,听众或坐或站,穿制一服 的警卫公安、拿扫帚的环卫工人,也一起高举双手挥舞,那段副歌的反复记号彷佛永远没有终点:
“ 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一温一 柔,不愿看到你那保持的沉默。独自等待,默默承受,喜悦总是出现在我梦中…… “
我们跟着唱了一次又一次。在这样寒冷的北京夜里,我突然想起另一个只有摇滚少女才知道的都会传说:上个世纪90年代,唐朝乐一团一 与魔岩唱片签了约,录音棚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门口还有个武警,他们关起门来录音,一录就是40天,据说当他们从闭关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当时三十岁的制作人头发白了一半。
“台湾长大的年轻人,都知道黑豹吗?”朋友问。
“哦,不,只有我。”我说,“还有某些像我这样的人。”
我想起台北家里那卷黑豹乐队的专辑卡带,现在应该还静静地躺在那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