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怡微
去年因要采访台北书展没有回家过年,也因此有了25年来第一次在外过年的经验。看到旅行社打出的所谓新春宝岛游,收双倍的旅费,还以为新春台北会别有旅行的风味。谁知道压根就是骗局。
台北到了新春几乎就是一座死城,就好像所有的璀璨都在跨年时迸发殆尽。原本就足够令人头疼的垃圾桶稀少的问题,到了年关更是要到初四才有人收垃圾。好心的台湾人总是说:“他们也很可怜,一年到头就休息那么几天。”更不用提吃饭。当所有的小吃摊、牛肉面店、便当店统统关闭以后,我在罗斯福路上连路都找不到。我以前总记得水饺店对过是什么店,豆花店旁边是什么店。黑灯瞎火以后,我能找回台大诚品已经算是柳暗花明。
那段日子最后悔就是谢绝当地人的邀约围炉。如今我想到那段只能吃泰国菜和肯德基的日子,依然觉得愁云惨淡。饭点时,捷运上只有我和南洋来的外劳。我终于过上了一个自一由 自在的新年,才知道自一由 自在其实就跟无家可归差不多的意思。我后来为此写了一篇专栏,据说外婆看了就哭了。她对新村里其他老太太说外甥女在外面迷路了,也没有去找警察,一个人没饭吃,台湾像个旧社会,一点也不灵。我跟她说我不是这么写的、不要跟人家乱说,但她置若罔闻。叫我不要去台湾了,那里还没有解放。电视上说,他们政一府天天在打架。
开始我以为逃避回答那些诸如“啥辰光毕业呀?”“啥辰光结婚呀?”万箭钻心的十万个“啥辰光”问题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以前总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自己过年,她有万千回答都毒得触人心经:比如“等我死”,或者“等我们都死光,你想哪能就哪能”。我纵然不喜欢过年,但听到她说死啊死的,也晓得她不开心。说到底,是我不理解她对我的那种不谅解。有时我发自肺腑问她:“你真的喜欢过年?”她也只是淡淡回答:“我只是没你那么恨。”
妈妈的这个回答,就好像是从外婆那里学来的。外婆至今残喘着半口气也要做出一桌子敬祖宗的菜,嘴巴里也是呢喃着一句:“我没几年了,等我死了,你们什么都可以不要弄。”
于是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题歌。拜拜,磕头,坐着回答雪姨们的问题,比成绩比工资比老公比儿子。我还要比别人多一项活动,就是从妈妈家走到爸爸家。他们都认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当然的确如此。十多年来,我从未产生抱怨。他们都对我不错,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年中,唯有这一段路,是他们再一爱一我都不会陪我走过的。这个道理就像是我自己不会和分手的男朋友来往,离得越远越太平。我越长大越明白之中的缘由也并不那么令人发指。只是上海太冷,上海万千要走过这段路程的子女们和广州比总是不公平的。还好这个世界也不总是不公平。人人都要过年,翻山越岭都要回家,这就是最大的公平。
所以我不喜欢过年的原因,可能比南方供暖还要复杂一点,就是上海纬度太高、冬天太难熬。邋遢冬至时,春节的风就干得像把刀。清爽冬至后,邋遢冷雨年就越发显得凄凉。反正怎么都是过不好的了,怎么都是摆不平。就连雪姨们的问题也要回答两倍。只能摆臭脸。一不留神就看了好几遍难看的春晚,再笑不出来的小品也只能活动一下脸部肌肉。亲眷家的大人们于是都觉得我话少,吃得少,穿的少,还是没有毕业,也没有结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两个大人好可怜。其实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最讨厌我过年时会显得是那个样子。
可能我是太在意自己的样子,才会一直不喜欢过年。外加上海真的太冷。后来有一任男朋友的父亲在说了一大堆要求后忽然说:“我希望以后过年一定要以我们家为主,因为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以及,你们家的事情,我们希望你一个人处理,不要带上我儿子。”那种刺耳的声调后来常在梦魇闪回,我的心噗噗噗直跳,像是要签《南京条约》时般挣扎,有一种神圣的历史感。“那我爸一妈一怎么办。他们是两个人啊!”我在心里默默咆哮,但也只是心中罢了,我这样的怂人真是无法当着一个活人咆哮。回想起来才发现,纵使恨,但过年在我心里还是有一点位置的。纵使冷,我其实还是愿意在这段路上走一走的。反正妈妈家的鳗鲞比爸爸家的好一点,爸爸家的带鱼是妈妈家换一百种酱油都做不了的。这就是上海人说的“眼光”、“手势”。分开了就吃不到了,但走一走,又吃到了。走一走,总归好过要看脸色去吃吃不惯的。
去年过后,其实我也陷入了迷惘。我已经不太知道我到底希望怎么过年了。好像我只会过这一种年,不完满的年,没得挑的年。不过这样的年,还有一点失落。我也没本领过其他的年。
人长大些,总是会比小时候柔和。看到小朋友像个肉一球一样扑向我的腿,也会不由自主想发点压岁钱。或者,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或者,买点平时不会吃的东西。我还记得金融危机那年过年,我刚被实一习一 单位拒绝。但好在我也刚考上了研究生,逃过一劫。那时公司的前台看我要走了忽然塞给我很多小一核桃肉,她说:“你可以留下来吗?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来。女生开始工作了就要对自己好一点,多吃一点好吃的东西!”其实那是我在那里的最后一天,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小一核桃肉那时已经卖到78块钱一斤。我挺想念她的。每次我等过年前领到最后一笔稿费,都会想到她对我说的话。要是有机会,我也要给她一点小一核桃肉。
好在今年我又回来了。多少有点荡气回肠的感觉。溜号的失意让我意识到,纵使一团一 圆饭不那么一团一 圆,也到底是围炉。新年里我有次赶时间,叫车去西门町,有个司机和我聊天。他说他不是台北人,过年也不回去。我说:“过年台北好冷清,有什么意思。多赚很少的钱,也载不到什么客人。”他问我怎么知道,我说我去年在台北,大年夜连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整个台北就是空荡荡的,好吓人。后来下车时,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妹妹,今年过年要是找不到地方吃饭,记得打给我。我带你找朋友过年。”
“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过年啊,今年我要回家的。”我心想。但多少还是有些震撼。唉……说穿了是有一点感动,意料之外的。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真的找不到人吃饭啊!我哪有那么衰……但我想跟他说“你还是回家吧。多赚一点点钱而已,有什么意思”,又觉得实在不妥当。最后也只说了声“谢谢”。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但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过年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如今已没什么烦恼,惟愿父母宽恕我偶尔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