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荞麦
1,我们家简直有抱养女婴的传统。爷爷的妈妈,我们都喊她“太太(音)”,当时是地主夫人,怀揣几根金条赶路,遇到了被遗弃的女婴。不知什么缘分,令她决定将这个女婴抱回家。路上大概是觉得揣着金条抱小孩不太方便,就将金条塞一进了婴儿的襁褓中。中途尿急,经过一户人家时便停下来借厕所方便,婴儿放在一旁。回家后解一开襁褓,金条不见了。想来应该是掉在了那户人家,便折返去寻。户主神色如常,称从未见过。怏怏而归,很快便听说那户人家大手笔置业。但没有证据,也无法可想。后来时势使然,家产大半充公,便也释怀了。结果有一年,那户人家突遭离奇大火,家业毁于一旦。村里人都说这是因为贪图了不属于自己的钱财所致。伦理因果,在乡村人眼中,就是这样简单有效,富有传奇色彩。
2,抱回来的那个女婴,便是我的姑一奶一奶一,长大后按照安排,嫁给了我爷爷。但这女婴相当要强,也很是进步,便自作主张跟落后的地主少爷离了婚,另嫁了别人。如此自觉地选择自己的命运,当时还比较少见。之后成了骨干,也一直都是先进人物,还曾去北京接受领一导一人 亲切接见。那种盛大的光荣,几乎令人无法想像。但光环的作用也不过如此,她后半生大半用来跟媳妇置气。好多年过去了,有一天来了些陌生人,竟然是循着当年那张跟领一导一人 的大合影找过来,还奖励了她一笔钱。此时,先进女青年已经很老了,耐心地在家看管着重孙。
3,离婚后不久,爷爷跟一奶一奶一结了婚。一奶一奶一性一子烈,而爷爷沉迷赌一博 ,屡唤不回。一奶一奶一拿起一把菜刀,砍在了自己脖子上,血流如注,疤痕再也没消。爷爷从此洗手不赌,但两人没能和好,几十年分房间睡,时不时吵架甚至要打起来,仇人一般。小时候,她也经常骂我,我是犟头,回骂过去。她来追打我,我一下子跑得好远,她也追得好远。就是这样精神的一个女人,前两年一直躺在床 上不太肯动,搞不懂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老,之后又摔断了腿。去年春夏,一次急病,就去世了。我跟弟弟赶回家,她已经睁不开眼睛。邻居一奶一奶一在她耳边大喊一声:“你的孙子孙女回来啦!”又使劲一扯她的胳膊。她忽然睁开眼,露出小女孩一般一温一 柔甜蜜的笑容。我嚎号大哭。
4,跟爷爷结婚后,一奶一奶一好几年没有生出孩子。有一天她出门买东西,见一群人围着草垛,她挤进去一看,一个婴儿躺在那里。周围人知道她没能生育,说:“如果这个婴儿冲你笑,你就抱回去吧。”话音刚落,那婴儿便冲着她的方向笑了起来。这个婴儿,后来就是我的妈妈。但我们都不喊“外婆”,而喊“一奶一奶一”,或许是这样显得关系更为牢固吧。
5,妈妈长大后,很难嫁。因为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劳动力又实在太重要,所以要求男一方当“上门女婿”,即要吃住劳动在女方家,生了小孩也要随女方姓。妈妈小巧漂亮,喜欢她的人挺多,但没人愿意这么做。后来有人介绍爸爸来看看,爸爸那时正在当代课老师,还会弹风琴,写得一手好字。妈妈早已心灰意冷,不当回事,一边忙来忙去一边跟爸爸随便聊聊。到了傍晚,介绍人对爸爸说:“你要是愿意,就留下來吃个晚饭吧。”那个时候真是穷啊,两个人就面对面各自吃了一碗全是米汤没有几粒米的晚饭,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6,我跟弟弟果然都随妈妈姓。隔了好些年,爸爸偷偷问弟弟:“你以后生了小孩能跟我姓李么?”弟弟说:“我也不姓李,如果以后找的女人也不姓李,小孩姓李的话是不是有点奇怪?”
7,妈妈生我时正是正月,天寒地冻,当天晚上还下起了大雪。清晨时我出生了,哭得好响,大雪应声而停,接着,太陽出来了。爸爸心情澎湃,给我取了个很文艺的名字叫:“雪晴。”但因为亲戚家有个姐姐的名字发音跟这个一样,怕叫起来不方便,我便与这么琼瑶的名字擦肩而过,最后简直是被潦草地安了个名字,导致我现在还得给自己取个笔名。
8,隔了几年,计生政策略有松动,我们那儿“倒插门”的家庭可以生二胎,我一妈一就怀了我弟弟。那年我5岁,村里人见面就逗我:“你妈妈生了小一弟一弟就不会再喜欢你了。”我嘴上不说话,心里气得要命。那时候乡下还是穷,孕妇最大的营养也不过是吃点鸡蛋和咸鸭蛋,我便怀着报复的心情跟她抢鸡蛋吃。弟弟生下来了,爸爸带我去看他,我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绣着小金鱼的绿裙子。到了医院,却只看到一一团一 黑黑皱皱的东西。爸爸让我亲一亲他,我不太愿意。但想到自己跟他抢东西吃这么久,有点不好意思,就勉强摸了摸一他那小小的手。
9,姑爷爷前几年去世了,一奶一奶一去世后,我们并不很当真地讨论过是不是把姑一奶一奶一接过来跟爷爷作个伴儿。然而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多人的故事都接近了尾声:爷爷越来越衰弱,姑一奶一奶一还得照顾自家重孙。爸爸妈妈都老了,连我都已经年过三十。
10,太太那一辈去世时,还是土葬。我们把她埋在河边,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一奶一奶一去世时,只能火化。在火葬场,想到她将要被推进火中烧成一把灰,我坐立难安,痛苦巨大得令我惊讶。然后我们抱着骨灰盒走在田野上,先摆在家里,等时间到了之后再埋一进土里。多少故事被埋一进土里。在农村被拆得七零八落、村人离散的时代,我们还有一块土地可以埋葬他们,已经是幸运。
好多年没有在乡下看到雪了。今年的大雪将河流、树木、田地通通覆盖,到处不见人影,只有一大群麻雀,似乎非常快乐地飞来飞去,蹦蹦跳跳。还有一只大一鸟,在树冠上优雅闲适地徘徊。你如果能看到这些,才会明白土地和乡村的意义。大年夜我们都会供奉先祖,烧香磕头。每当此时,我都会企盼,让这些逝去的先人,和老去的我们,一直共存在这片土地上,永不会被驱逐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