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哥舒意
我有好多年没有乘坐银河春运火车了。实际上自从我离开地球到魔星以后,我就没有再回去过。
没有回去的原因有很多,比方说道路过于遥远,大家都知道地球和魔星位于银河系两个不同的子星系,就算乘坐速度最快的银河列车,也要一天一夜 的时间。而我没有那么多的地球时间,从三流大学毕业后,好不容易在魔星上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份工作总是需要加班。而我也没有傻到用劳动法和老板据理力争的地步。在繁荣发达的魔星,有数不清的年轻人在排着队寻找合适的工作。而他们中,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样,是从落后的地球来的。
自从进入大银河时代,如同大航海时代一样,人类就在不停地殖民新的星球,逐渐扩展到了整个银河星系,银河星系所有的星球组成了一个统一的国家,这就是银河人民共和国。不过银河太大了,地域的差别很容易就形成文化的隔膜。在银河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就因为豆浆是咸的还是甜的产生了纷争,整个银河分成了支持甜豆浆的南银河国和支持咸豆浆的北银河国,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战争无法避免。
这场战争在历史上称为南北银河统一战,民间有个更贴切的叫法是甜咸豆浆之乱。最后以帝星为代表的北银河打败了以魔星为代表的南银河。南银河承认了自己属于银河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而北银河也认可了豆浆可以是甜这一口感选择。
输掉战争其实对魔星没有任何影响,它仍然属于银河国内头号繁荣的星球,并且深深鄙视北银河的人都是土包一皮子,尤其是帝星人。正如帝星那边都觉得魔星这边的都是喝甜豆浆的没有文化的傻X。这场战争跟地球更是没有一点关系。处在不南不北的太陽系,地球人有的一爱一喝甜豆浆,有的一爱一喝咸豆浆,所以它被南北银河的人一起鄙视了,认为地球是个盛产没文化、没见过世面、对喝豆浆毫无原则的土包一皮子的傻X地方。
何况地球本来就是以盛产民工出名的。它是华东六星一系的民工之源。这里的年轻人中,北上帝星和南下魔星上学打工的人一样多。我就是其中一个。我是地球土生土长的,到魔星读了大学,毕业后找份工作留了下来,为什么我决定在魔星留下来,而不是回到地球故乡,只是因为这里比地球经济发达。魔星是个现代化的大星球,是整个银河最繁荣的地方,在这里,你有机会做梦。而在落后肮脏,环境破坏殆尽,官员腐败的地球,你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把父母留在了地球上,自己在魔星打拼。当然,有一天等我有能力了,我也会带他们离开地球,移民到魔星或者帝星这样的大星球养老。我会买上一套大房子,带一个小巧一精一致的花园,有干净的空气和明亮的陽光,小狗在屋里奔跑。我正在做这样一个梦,然后有人很粗一鲁地把我叫醒了。
“检票。”列车员面无表情地说。
我从大衣里找到车票。她拿过去盖了个戳,证明了我对所坐座位的临时拥有权。能够买到一张坐票,我已经很满足了。事实上能买到票,我就很高兴了。毕竟现在是春运。
作为华东六星一系的民工之源,地球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因为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它经常出一些负面新闻,什么有毒一奶一粉大头婴儿啦,假药市场皮鞋做果冻啦,还有无以计数的每一届地球政一府贪一污案。这些新闻很多都是我在魔星生活以后才发生的,所以很多时候我并不想告诉别人我的故乡在地球。在魔星这样势利的星球,地球通常作为笑料出现。包一皮括我们的方言,我们的传统生活一习一 俗,甚至是我们单纯质朴的目光。他们甚至把我们看成是社会犯罪的原因,因为确实有一些地球年轻人到魔星后找不到正经工作,从而走上歪道。可是更多的,还是如我一样懦弱和无害的青年,连反抗老板无理加班的勇气都没有。有一年我本来已经买了回家的车票,但是老板临时接了个项目,那个项目完成后,春节已经过去了。我把车票给了一个另外一个没买到车票的同事,他辞职回去过了年,没有再回来。
那是银河火车票实名购买制出一台之前的事了,现在想退票只能退给火车站,还要减去一部分手续费。有钱的人可能选择乘坐星际光速飞船,是通过光速曲率引擎发动的,平稳,安静,舒适。飞船上的空中小姐面带让人愉快的微笑,问你需要咖啡,茶,还是不含转基因的碳酸饮料。可惜我不是有钱人,我只是一个在魔星打工的上班族。
但是今年我说什么也都要回去。我的妈妈在年底的时候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里她问我今年春节回不回去过。
“我不知道,”我说,“如果公司不加班的话,另外不知道今年的火车票好不好买。去年隔壁小李排了三个通宵的队,都没有买到车票……”
“儿子我想你,”妈妈在那边哭了,“我和你爸爸都老了,不知道还能看见你几次。”
“只要能买到票,我一定回地球过春节。妈妈你别哭。”
“儿子你不要在乎钱,实在不行你就坐飞船回来,我们来出船票钱。反正我和你爸爸的退休工资也用不完。你回来就好。”
“我这就去买火车票。”我慌忙说。“一买到票我就打给你们。”
挂掉电话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心里难受得不行。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用,很渺小,就像是小时候被谁欺负了一样。可是我不知道现在是被谁欺负了。老板?银河铁道公司?魔星社会?
当我揪着老板的领子对他大吼的时候他一定也很疑惑。“我也想回地球过节。”他嘟囔着说。“可是老婆不让。”
当务之急还是先要买到火车票。每年春节前的一个月开始预售回地球的春运专列。自从实行了实名制买票,以前靠倒卖车票赚钱的黄牛一党一 纷纷失业,在喝了一顿散伙酒后,他们就全都在售票处消失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去倒卖苹果手机了。去年银河铁路公司开通了网络预售,可以在网上预购春运车票。但他们高估了自己的智商。人们只要给浏览器加个插件就能秒杀他们。所有春运车票在二十秒内预售一空,然后订票网在几十亿次的点击下崩溃了。于是今年他们学乖了,取消了网络预售,采用了最古老的办法,排队买票。
我扛着真空睡袋开始漫长的排队,并且背了一包一皮的压缩食品。有几千万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排的队足以绕魔星两圈。在两天后我总算挪到了售票窗口。
“有票就行。只要是回地球的,不管是什么票我都要。”我说。
所幸还有几张硬座。不然就只能一路站回地球。但如果能买到站票也足以安慰自己了,至少能回去过年,不至于落在魔星吃着方便面看春晚。我回去先洗了个澡,洗掉了在排队时身上沾到的怪味,然后收拾行李,把手上的工作收尾,能做完的尽量做完,做不完的拜托魔星本地的同事。他们也在抗议加班,不过他们只是想利用长假去别的星球玩,比方说更南方的海星,那里的一整个星球都是度假胜地,四季如夏。或者是银河西北的阿尔卑雪星。那是滑雪胜地。而他们唯一不会去旅游的地方,就是地球。
银河春运火车是运载地球三十亿民工的一交一 通工具。我不是民工,我只是个在魔星打工的年轻人。但在银河铁道公司看来或许没什么区别,我是这三十亿乘客之一。我扛着一大包一皮行李,虽然爸爸妈妈说你什么都不要带,只要人回来就好了,但是我还是带了一些。我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背包一皮扔上行李架,然后等待开车。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从窗户爬进来,有的找列车员商量加钱买个铺位。接下来车厢里会装满人,不光是走道,连厕所,行李架,洗脸池,每一个地方都会被人占据。我们会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一起度过这几个日夜。我稍微动了动腿,不小心踢到了躺在座位下的一个兄弟。他算是找到了一个好位子。人类是智慧生物,没有谁真的会傻到一路站回去。
我给父母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们我已经上了火车,然后我闭上眼睛开始打瞌睡。旅途像人生那样漫长,我在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明年我还是会回去过年的吧,但我不想再一个人回去了。我想找个女朋友。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和我一样是从地球上来的,或者她是魔星本地的姑娘吧。但如果是这样,她就不能和我一起回地球了,她或者很难理解什么是银河春运火车。但我想带她坐一次。只有愿意和你一起乘坐银河春运火车的姑娘才是好姑娘。如果她真是这样的好姑娘,我愿意永远珍惜她。我会和她结婚,我会努力工作,争取早日攒到一套魔星房子首付的钱,再把父母接来。以后,我的家就在魔星,我再也不是地球人,就用不着坐火车回去过年了。
我差点睡着了,直到被人推醒。
“检票。”乘务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