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一个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一个 >

VOL.119 孔明灯

作者/察察

张雄跟着几个半老的同事一起下了飞机。一月里的澳洲冷暖适宜。他在机场的免税店里见到了妻子再三嘱咐买回家的澳洲羊油面霜,“只有那个比较合算,”她说;于是他询问导游回程是否还在这个机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张雄心满意足地想,“又解决了一件事情,等回去时记得买就行了”。

张雄是这次出来开会的人里头年纪最小的一个,其他都年过半百,是师傅辈的人。他和妻子打算年后就要个孩子,是时候了。张雄八年前刚进公司时,年轻气盛,公开批评过这种公费出国开会的行为。但等到自己有了出国开会的资格,就不好开口了。“如果拒绝,妻子这边也说不过去”,张雄想。他一边想着当时的事情,一边把旅行箱放进大巴的行李舱内。他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张雄不认为自己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因为他从来没有渴望过这种格。公司里对他的评价挺好,尤其是这些老资格的同事,这是张雄的优势。“多半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没有什么野心,又是个还不足以对他们有威胁的人,”张雄想,“不站队,可惜终有一天得站的。”老同事们结伴成对儿坐着,大声地 谈,笑着。张雄一个人坐在靠后的位子上,“落得清静呢,”他想。车里空余着不少座位。

一、

会议持续五天,由供货商方面赞助,完了去新西兰玩一玩。澳洲的人很少。傍晚,张雄一个人溜达在街上时感到周围冷清得有些令人害怕。他觉得要一辈子住在这样的地方未免太寂寞,还是祖国的城市比较热闹。本来预备第二天去一个“皇家 泉”看看,但是要自费。导游问谁想去,只有张雄一个人举手。他兴致盎然地左顾右盼一番,然后疲倦地放下手来。“这些老东西,实在太抠了。”他沮丧地在心里骂道。

今天会议方面没有招待特别的伙食,让在酒店里吃自助餐。张雄怀念起妻子做的家常菜来。虽说吃肉,但是整块儿的大肉连续几天后,他竟发现自己有些吃不消了。他在房间内洗了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地到街上逛游起来,希望寻个小店吃点清淡的。

干净的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车辆开得飞快。对街的人行道上,有个戴着耳塞安静地滑着滑板的高大男孩儿,看着他,张雄想起自己的小时候来。那才算桀骜不驯。他想着十多岁时那些喝酒打架的事情,觉得自己的童年要比这个滑板男孩的有趣很多。

走完这条长街,右拐,出现了一个超市和几间服装店,店里的塑料模特的个头比张雄大了不止一倍。他看了看橱窗里自己的影子,微微笑着,想这附近大概能找到一处吃饭的。果不其然,在超市后面的内街里,张雄看到了几家饭馆的招牌,其中一家上面写着日本字,印着樱花。日本让张雄想到了米,米让他想到妻子做的热饭。于是他感激地走了进去。

饭馆内很静,低声放着张雄小学时听过的那首“樱花诵”,虽然至今不清楚歌词里唱了什么,此刻听来还是觉得亲切。店堂有些暗。吧台里坐着一个和服高髻打扮的女子,看不清多大岁数,只觉得眉目尚且清秀。女子抬起头来看了张雄一眼,不等他微笑,就又低下头去。左边是一条十米见长的甬道,格成六间。中间两格亮着粉红色棉纸糊的吊灯,那灯的式样颇眼熟,外面放着便鞋,亮灯的隔间便有人在里面轻声 谈着用餐。张雄走到最靠里的那一间,从台阶边的屉里拿出拖鞋来换上,拢了拢自己的皮鞋。

木桌上有一个谈不上干净的餐牌,两套金属餐具。刚坐定,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就过来招呼他。开关就在门帘边上,女服务员把灯摁亮,恭敬地用日语问好,又用英语问好,然后递上麦茶和菜单。张雄点了个鸡蛋卷,几碟寿司和一份生鱼片,又指着清酒的图片向女孩示意。女孩点点头,很快退出去了,把门帘放了下来。现在张雄一个人待在这个小格子里,看着旁边关闭的窗户,不知能想什么。

他想起退伍转业后,有一次跟当时的女友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玩。傍晚,女友为了一件什么事跟自己赌气,两个人之间隔了一米有余,一语不发地朝着火车站走,背着双肩包皮。女友在街边买了一盒酸,用勺子吃着,望了望街对面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他连忙问是不是想吃,女友没有搭理他。他拢过她的肩膀,看了看两头的车,朝那家店走去。她没有说不。他们一起在那里吃了他生平第一次日本菜,花掉了他口袋里剩余的钱。女友不再跟他怄气,那晚上他们一直很快乐。

二、

张雄一个人慢慢地吃完了晚饭,把一壶清酒喝干,觉得没劲但又十分放松。结账时年轻女服务员对他摆摆手,用中文告诉他,店主请客。张雄很惊讶,想不起自己有什么熟人在国外开店的,忙问店主是谁。

他换好鞋子,打了嗝,然后走到吧台前,有些尴尬地看着那个站在吧台后的女子。女子示意他坐下,为他斟了一杯酒。他喝了一口,又抬起头来看她的脸,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只觉得那眉眼有些熟悉。

“阿雄哥哥,不记得我了吧?”女子开口问他,眼睛笑得弯弯的。

乡音,这下张雄想起她是谁了。父母一个朋友的女儿,从小就听父亲夸奖她有出息。还不知道她有出息的时候,张雄常背着她四处玩,看过元宵节的花灯,那时候她还很小很小,可以架在脖子上。她声音甜甜的,一口一声“阿雄哥哥”。跟张雄不同,田晓然没折腾过父母,一路顺顺当当地念书,出国。她考上大学时两家人还在饭桌上见过,当时只惊叹以前那个小丫头竟也出落得这么大方可人了。一桌饭毕,张雄和父亲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到车子前。几步路的时间里,晓然的母亲都像以前那样教育着张雄,要他懂事,“照顾你的老父亲”。父亲微笑地听着她教育自己的儿子,帮着说,听见吗?阿雄,你不小啦。“老父亲”,张雄听着,第一次发现父亲老了。

“哦,田晓然。好多年没见,实在认不出来了。”

“刚才看见你进来,就觉得是你,又怕认错。没去打招呼,对不起。”

“不,我也没认出来。确实好久不见,嘿。”

田晓然笑着点头,从柜子里又拿出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酒,一饮而尽。

张雄从来也没想过田晓然会在某个地方开饭馆。他为她设想的生活一直是拿着高薪的职员,嫁给一个好男人——不像他这样的。此刻,他看着她眼角上的细纹,想起她的母亲来。比起田晓然,他更挂念这位田家的阿姨。张雄的父母闹离婚的时候,这个正直的热心肠的阿姨整天劝着两人和好,可后来他们还是分开了。当时张雄正念他糊涂的初中,阿姨带着晓然来家里,小丫头一个人静静地在旁边玩,张雄也不理她。他一边打游戏机,一边听着卧室里田家阿姨劝自己母亲的声音。他听不清都讲些什么,只觉得烦躁。跟父亲单过之后,就很少见到田晓然的母亲来家里。张雄心底里一直很感激她。

田晓然得知张雄是因公出差后,有些惊讶。他没来由地一阵心虚,问怎么了。田晓然说,“没,以前只觉得你不会进哪处工作的。我以为你喜欢自由 点的职业。”他苦笑着喝酒,心想自由 这种奢侈品只有特别有钱或者心头悬把刀的人才消受得起。

“怎么会想着开日本餐馆?”他问,“开个中餐馆不是更好?”

“日本餐馆清静些,”她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寻思着该不该说下去。“毕业以后跟老公一起,也蹲过办公室,换了几间总觉得不适合自己。就开了这个店,生意还马虎,能应付我一个人的生活,反正我的开销也不怎么多。哦?你还不知道我大学学的是日语吧?读研来的这边,当时学校里的同学都时兴出国。”

“那老公呢?”张雄开口后,又觉得自己问得不合适。

“开了餐馆不久后就离婚了。一个小年轻上了我,带我去冲,逛大堡礁。我他。他一直以为我是个日本人。离婚后老公一个人回国了,我不想回去,就接着开这间店。”

张雄没问关于那个小年轻的后文,他问她怎么不回去。她说不想。说什么名堂也没有闯出来,不如一个人在外面。“等到开成连锁店,找个好人谈个好价钱把生意卖掉,我就揣着大把的钞票回国!”她开玩笑地说。张雄又问她父母亲现在怎么样,她说老两口很自在,退了休,拿着退休工资,四处逛逛,跟她讲想走遍中国。身体都很好,她说。

年轻的女服务员过来了几次,把会账递给田晓然,不过三五对客人。店内一直很静。他们闲聊了很久,喝了一壶接一壶的清酒。最后相约去海边玩上一两天,等张雄在澳洲的会毕,在店里碰面。张雄想反正他们都得回澳洲的机场,就说不去新西兰,在这边跟朋友逛逛应该也没问题。

田晓然问他,“你会做孔明灯吗?”

张雄有些惊讶。他想到以前放过的孔明灯,那样子,不难,于是说,“会,怎么?”

田晓然看上去很开心,转身在柜子里翻找起来。她取出几叠粉红色的蜡绵纸,几环细铁丝,对他说,“我想着既然去海边,那我们可以放着玩玩。我这里有铁丝和绵纸,当时做小吊灯时剩下的。你会做就拿给你。等我回家去拿些蜡块儿来,一起带上就可以放了,这边买不到。”

张雄点点头,小心地接过东西来。他想到要在异国放孔明灯,心内有些感动。

走出餐馆时,她执意要送,他执意不肯,最后他一个人朝酒店走去。她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餐馆的名片上给他,现在这张卡片正揣在他裤兜里。夜已经深了,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张雄又想起那个年轻时跟他一起吃过日本料理的女友来。她长得娇小,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很多年未联系,只知道她结了婚,过得似乎不错。当时他刚退伍不久,吃住在家,什么正经事都不想做,父亲也不说他。跟那个女友只处了半年多就分开,不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她结婚时递给他的请帖不知被放到了哪里。他接着想起相处过的许多女友来,发现她们的脸都太模糊。他没能跟其中任何一个结成好朋友。

三、

田晓然返身进了店门,隔着窗户望着张雄慢慢走远,直到拐过街角。她看着当年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而今也长了小油肚,觉得遗憾又略带亲切。田晓然回到吧台后,取出一面小立镜,把抿花了的口红补好了。面前还剩一壶还没开封的清酒,她抚着光洁的白瓷瓶身,莫名叹了一口气。年轻的女服务员过来跟老板道别,天色已不早,店里没有生意,是歇业的时候了。她让她先走,说今天自己想再独自待会儿。女服务员点点头,朝她挥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挽成髻的长发摇散,厚厚地披在肩上。

田晓然又倒了一杯酒。她想起自己也曾经留过这样的头发,任它长,不修剪,不打理。张雄的一个女友也留过这样的头发。那时她初中快毕业,张雄已经退伍,不理睬她。她想他的冷淡是因为自己太乖巧,跟他不是“一类人”;所以那年夏天,几家人一道开车去海边玩的时候,她就故意把自己弄得不乖巧些。她把头发放了下来,不再扎马尾,又穿了一件短小的背心,露出两条锁骨来。她忐忑地看着后视镜里张雄家的车,踌躇着不想下去,父母在催她,她更加心急。后视镜中,张雄从驾驶座上跳下来,穿着花短裤,露着茸茸的腿毛。他殷勤地打开后座的门,一个穿碎花长吊带裙的姑娘把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姑娘的身体倾塌下来,他把她抱出车门,她又密又黑的长发摇晃着。田晓然想象着她头发的香味飘在海风中,飘进张雄的鼻翼里。他把她扛在肩上,姑娘大声笑着叫起来。张雄的父亲慢慢地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眯着眼睛望着面前的蓝蜜蜜的泛着金光的海。田晓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想哭。这时,她母亲哗地把车门打开,大声责问她为什么还不下车。

晚上,几个大人在屋内打牌,田晓然一个人从房里溜出来,走到海滩上。不远处,她看见张雄和他的女友也在海边走着,手拉着手。女友的薄裙子被海风吹得很饱满,白日里浅色的碎花布料在夜间浓郁得像紫色的天鹅绒。她是一朵待放的玫瑰。田晓然看到张雄手里拿着方方正正的大红色纸样的东西,好奇那是什么。他们走到礁石边,两人围在一起,张雄把手里的东西撑开。他们摆弄了半天,那个大红色的纸样被抖落得像只硕大的口袋。好几次,打火机的火光都被吹灭了,最后这只红口袋底部的蜡块终于被点燃。火光把整个的它映得格外鲜艳,红润润的,像只未跃出海平面的小太陽。他们俩用手提住它,待火燃旺,燃稳,就着退潮的海把它送抵海风中。田晓然猜想那就是孔明灯。女友默立在海边,双手合十许愿。张雄从后面抱住她,把她迎风高高抱起。姑娘发出快乐的高声叫喊,张雄抛她起来,又架着她的胳膊打转儿。红色的孔明灯越飘越高,最后仿若融入了银河,成为黑色夜空里最明亮的一枚星。

田晓然眯着眼看着酒杯,笑了笑,她感到自己喝得有些醉了,于是又倒了一杯。那次告别时,田晓然讷讷地朝张雄和他的女友挥手,说再见,没有喊他的名字,她不知道该怎么喊。后来念大学,她也恋爱, 了男朋友。假期里,他跟着她回家,又是那几家人,相同的那几辆车,相同的一片海。晚上,她提出想放孔明灯,男友正嗑着瓜子看F1赛车直播。她抱着枕头,在床 边等着他看完,不做声。关了电视,他们牵着手出了宾馆,朝亮着灯的小店走去。海风带着咸味吹打她的脸。她预备询问每一间店是否卖孔明灯,就这样挨个儿问下去。如果都没有,就去问张雄哪里有;总之一定要买到,一定要放上天,就要今晚。

问到的第一家就有卖的,老板说这个东西一直很受年轻人欢迎。她一边看使用说明,一边感到不明所以的沮丧。他们把蜡块儿照卡片上提示的样子固定在灯骨上,拧紧,然后一人拉两个角把灯面抖开。她又想起张雄和他的玫瑰花一样的女友来。蜡纸糊的灯撑展了,男友掏出火机来,蹲下身开始点。她提着灯的对角儿,看看男友,又看看呼啸的海面,海水在夜里和天空一样黑。蜡块儿燃亮,那么小的蜡块儿,能量却很充足,火光呼呼地发出微响,两人的脸都被映照得通红。男友说,“差不多了吧,我看灯已经鼓鼓的了。”她点点头,喊“一、二、三!”,于是一起放手,迎风把灯送出去。和她预想的不同,灯在朝沙岸飞,只飞了几米远,几米高,就看见蜡块儿四分五裂,就着火,刷刷地落下来了。灯面像一只泄了气的红气球,软绵绵地落到离蜡块儿不远的地方。蜡块儿们还在烧,有的碎片大,有的碎片小,星星点点,把底下的白沙和石粒子照得清清楚楚,好看极了。融化的蜡块表面像北极光一样流光飞舞。田晓然怔怔地看着火焰和通红的石粒子,男友开始安慰她。她把孔明灯的灯面捡来,扔到火焰上,但它竟连燃烧也不肯,只是任绵纸上的蜡层融化。灯面有了窟窿,红绵纸被熏黑了。火焰丝毫没有扩大,看不清的烟雾升腾着。

原来连风向都未看稳,就贸然放了灯。她恨。她一路哭着回宾馆,男友安慰她,跟她说话,她不搭理。后来他也不再吭声,陰沉着脸,她知道他在嫌她小心眼儿。他们在海滩边没遇到别的情侣,张雄和他的女朋友在房间里跟其他人一块儿打牌。田晓然不记得张雄当时的女朋友长得什么样子,总之没有那朵玫瑰花漂亮,也没有上一任漂亮,也没有田晓然漂亮。

四、

张雄的上司批准他留在澳洲两天,等他们回来一起走。老头一边笑,一边打趣地问,“老同学?旧相识?她漂亮吗?”张雄只好嘿嘿地笑着敷衍。

田晓然给的绵纸折痕处已经被磨得有些毛,张雄不知道这样不牢靠的灯能不能放上天去,能不能飞高飞远。管不了那么多,附近也没见有卖,他想。于是向酒店借了剪刀和钳子,在房间内静静地做起来。纸的颜色很淡,像电视里见过的日本樱花的颜色。绵纸的纹理嫩叶般柔美,如果点燃中间的蜡块,就会愈发显出透明,愈发像漫天飘落的樱花花瓣了。

每天晚上,妻子都会打电话过来。问问他好玩吗,都瞧见了些什么,有没有吃好,空调房里要记得添衣,吹病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好过。张雄柔声答应着妻子,告诉她羊油面霜已经知道哪里有卖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记得给她买。妻子听罢在电话那头 柔地咯咯笑。

田晓然去念大学后不久,张雄的父亲就病倒了。因为胃出血入的院,接着又查出肝脏也有问题。张雄就在这所医院里认识了他的妻子。她是个实 医生,脸圆圆的,很甜润。她照料张雄父亲的贴心和认真,张雄一直看在眼里。当时张雄正掺着几个朋友卖二手车,收入不定。母亲早已再婚,跟着老公来医院里看过父亲一回,听张雄说无大碍后母亲低着头,“那就放心了”,她说。张雄本以为再见到母亲时一定会恨她,这么多年,她对他们爷俩儿都不闻不问。但是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像还是小孩子时那样。母亲的头发染成棕色,仍然盖不住鬓角新冒的花白,腰身长粗了,手指关节长粗了,皮肉软绵绵地盖在指骨上。张雄看着母亲的老公,只觉得他像个慈的大伯,那种欢喜于逗着他的脚丫玩儿直到他长大成人 的大伯。张雄当然没有对着母亲哭,他开始沉默了。

父亲出院后,张雄认真地求老头子给他找份正经活儿干。父亲很高兴,带着他四处请人吃饭送礼,最后把他塞进了一个老同学管事儿的公司里。张雄干活卖力,人也谦虚,一年后就结婚成家,安定下来。父亲养了条狗,在陽台上种下不少花草,时不时到路边跟几个伴儿会会棋,都是些退了休年纪相当的人。张雄以前的朋友陆续成家,现在他酒也不大喝了。

会议今天算是结束,一早,其他人都坐船去了新西兰。中午,张雄一个人去吃自助餐,周围只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白人抬着一摞肉低声 谈。没有亚洲人的面孔。他埋头地啃着面包皮,觉得酒店里一下子空下来,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他看了看表,估摸着一会儿就去见田晓然。他捡了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准备带去,短裤是印花的海滩裤,很久没穿了,有些旧,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会把它带来。头天晚上,他到运动用品店买了一只米色的双肩包皮,现在便把收拾好的东西一样样放进去。他仿佛是突然间变得优柔寡断。

这两天他常常想起比自己小足八九岁的田晓然来,想起从小在赞美声中被描述的田晓然来。他想起以前一度觉得自己亏欠了父亲什么,而至今尚不知该如何补偿。有一次在马路上,跟几个朋友遇到田晓然,她跟他打招呼。朋友问,“她是谁,怎么没听你提过?”不知怎么的,他立刻想起父亲来。他说,“她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他跟朋友们一起嘘气,一起喝掉更多的酒,用更高昂的声音唱歌。朋友早忘了她,只有他自己喝酒的时候一直记着。他想起小时候追着她喂她饭吃,那时她才不过三四岁。他原本认定任何脆弱的内心都不会存在于田晓然的体内。他发现自己一直在要求田晓然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田晓然是他的一个模糊的朋友,而他对她的需要是跟她无关的,是软弱而自私的。这样一个人不一定要是田晓然,不一定要存在;只是碰巧就有她。努力标清界限——不论到底站在界限的哪一边,不论这界限是什么,这界限的两边又是什么。他只是需要有一块土地可供捍卫,有另一块土地可供蔑视,不论富饶或贫瘠。但是任何一块不毛之地都并不属于他。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和他的朋友们了,包皮括田晓然。

孔明灯一共做成了两只,还剩些棉纸,铁丝用完了。他从屉里掏出酒店备下的塑料口袋,把孔明灯和绵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镜子里,他的脸依然很俊朗,下巴青青的,脖子上的肉也结实。他犹豫着是该先去见田晓然再回来取东西,还是一股脑儿全带去。他想起田晓然写过给他的电话,于是打算问一声具体什么时候出发去海边再做决定。他翻出那天穿的裤子,把那张小卡片捏在手里,摸了摸田晓然娟秀的字迹,掏出了手机。

推荐阅读

中国哲学简史> 朱生豪情书全集> 今生今世> 中国哲学史大纲> 尝试集> 小英雄雨来> 孤独的小螃蟹> 空山灵雨> 林徽因建筑文集> 周作人散文集>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