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若虚
高老师为一项简单又敏一感的政治任务犯了难。
学校前年为音乐美术教研组拨了一笔款子添加教学设备。音乐老师很不满,因为数额很小,不足以修缮旧钢琴,或者添加什么新乐器,没辙,只好买了一尊怒目而视的贝多芬头像。教美术的高老师这里,石膏像太多了,什么伏尔泰啊,荷马啊,阿格里巴之类,一群老男人,就缺个女一性一,于是买回来一尊维纳斯。
坏就坏在这位美神身上。
要说明的是,现在是一九九二年,社会风气还没那么开放。少女们若是穿着未过膝的短裙走在大街上,会引起部分老年人士贝多芬般的眼神关注。想要看姑娘的大一腿?打开电视看女排比赛吧。而在一所初中里公开展示半一裸一女像,更加有点儿,呃,敏一感。前任校长看到这尊三十厘米高的雕像就后悔了,但木已成舟,又不可能退回去,加上高老师一再保证,平时雕像会锁在行政楼某间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就默认了这种赤一裸一裸一的美学教育。
好家伙,从那以后,高老师走在学校里,感觉自己就像掌握了核武器的发射密码,学生们,尤其男生们,对他的态度越发恭敬起来,这是美术老师原本所没有的待遇。但即便就是跪下来一舔一他的皮鞋尖,高老师还是严格遵守那个规定:每个班级,只给看一次女神雕像,那一般是在初二时的某堂课。不用说,这堂课在学校里成了传奇,每个小男生都眼巴巴地指望着那堂课,那堂青春期弥撒般的神圣的美术课。
在上那堂“一生一会”课前,高老师都会先去把核武器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用一大块黑色丝绒布将其包一皮得严严实实,牢牢抱于怀中,宝相庄严地走进美术教室。上课时,所有的人都盯着讲台中央那个热水瓶一样的玩意儿,等着高老师说到西方的雕塑艺术,看着他走过去,将黑布一揭,但见一道白光闪现,当当当当!贝多芬老师的旋律在脑海中怒吼、咆哮,肾一上一腺素分一泌得就像广场喷泉一样。那一刻,你仿佛才明白了教育的目的,仿佛你进初中念书就是为了现在,仿佛这才是成一人 典礼
但无情的高老师这时候正拿着手表掐时间,将参观时间严格控制在三十秒里。时间一到,黑布一围,整个世界又陷入晦暗,教室被扼腕叹息声所覆盖,如听闻某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又在哪国仙逝一般,沉痛,不甘。
没有人能看第二次,除非你留级。
这样的朝圣传统延续到今年九月,学校换了一个校长。他可没有前任的色胆包一皮天,在参观了小小的美术教室之后,说,不错,不错,就是那个雕像啊,能不能去其糟粕取其一精一华?小高,你想想办法吧。
领导走后,高老师盯着那尊雕像,驴拉磨似的转了好几圈,才明白“糟粕”为何物。这怎么去啊?不行啊,就去找校长,说,没办法。校长说怎么会没办法?你是年轻人,思维灵活,这件事说小了,只是件石膏,说大了,是抵制腐蚀的政治任务——想想办法吧。
高老师打听到,“想想办法”是新校长的口头禅,在同一件事上要是连说三次,那事儿没成,你也就不必想办法了,直接自裁吧。高老师没有艺术家的桀骜气质,教书但为混饭吃,只好继续努力玩命儿想办法。
第一个方案在24小时后付诸实现:拿几块布和几根线,笨手笨脚地给维纳斯女士缝制了一件上衣。可惜,高老师手艺不一精一,这件衣服款式奇异,配色可怕,只能拿到米兰时装周上鱼目混珠。关键是,这尊石膏芭比娃娃要是穿着紧身衣服,胸部鼓鼓,糟粕相当于没去干净;衣服太宽松吧,还谈何人一体 美学?No,槍毙。
第二个方案是48小时里想出来的。高老师找来两大块橡皮泥,捏成手臂的形状,接在女神那著名的断臂上,做出一交一 叠护住胸口的姿势(他本来想做成抱着胳膊好像在看别人好戏的样子,但难度过高,放弃了)。国外那些致力于修复残像的专家看到这个杰作定会为之疯狂叫好。美中不足的是,高老师捏功太差,女神的手臂粗一大且皮肤坑洼不平,关节诡异,手指臃肿,活脱脱像蜥蜴和猿猴杂一交一 出来的怪兽的前爪。
连高老师自己都被这个怪物吓住了。欣慰的是,拆掉手臂倒很方便,因为橡皮泥粘一性一不足,他刚碰了一下胳膊肘,一条手臂就自动脱落了。
最后,他干起老本行,找来一支画笔,一叠黑色水粉颜料,打算给维女神画上内一衣 。无奈,高老师一介单身处一男,家中亦无姐妹,画内一衣 基本靠揣测和推理,出来的作品是那种毫无想象力和美感的两个黑色圆形,远看宛如老式墨镜,背后再来一条横线,却没有垂直方向上的吊带,违背了基本的力学原理。这玩意儿既无美感也无实用一性一,人为因素也太强,大家看了会想是谁画上去的高老师正在脑海里自Yan这个创新设计,音乐女老师推门而入找他说事,却发现这个大男人正拿着画笔在维纳斯的倮体上指点一江一 山,顿时脸色通红,轻叫一声,夺门而逃。
看着暗恋三年的女士这样远去的背景,换做谁也高兴不起来,好在事后还能解释清楚。但要是任务完不成,高老师可能就没有“事后”一说了。
他这时想到了曾在家具厂上班的父亲。
两天后,高老师怀抱着那个黑布包一皮着的核武器来到校长办公室,说好了好了,搞好了。然后一揭开布,果然,真的搞好了,维纳斯从胸口到小腹之间的区域,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一马平川。校长伸出手指,轻轻一抚一摸那块航母甲板一样的区域,赞许地点头说,手感细腻,真是艺术品啊。
高老师说我是找家具厂技术最好的师傅给刨平的,您看,肚一脐眼都没了。
只剩下一精一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