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寇
是这样的,大概一年以前,月光保险公司产品经理张亮先生如约到一户人家去推销保险。和往常一样,张亮在这户人家宽敞明亮的客厅唾沫四溅地讲了两个钟头,其间还喝了人家三杯(一次一性一纸杯)白开水,上了一趟人家的卫生间(没有发现年轻女主人的内一衣 )。有那么一两次吧,巧舌如簧的张亮差点把人家心思说活了(他自认为),可惜最后人家还是表示自己是有单位编制的人,医疗养老都有保障,也就是拒绝了。当然了,这些有文化有教养的人士不会以下逐客令的武断方式请张亮滚出他们的家,而是表示需要和其他不在场的家庭成员商量商量再给予答复。张亮显然已不是第一次遇到此类婉拒。出于报复,他提出自己能否在出门之前再使用一下他们的卫生间?(张亮个人的传统)如果这也遭到婉拒,经验丰富的张亮会描绘一番公厕距离此处的长度及自己不可能达到的速度,让文化和教养使主人无法拒绝。
这次张亮更为细致地观察了一番这个一尘不染、香气扑鼻的(与沐浴露洗发水之类有关)卫生间,然后有了两点发现:第一,浴巾的存在让他愤怒,因为张亮只有毛巾,洗脸洗澡洗屁一股洗脚,偶尔还兼职抹布。不过愤怒很快就被幸灾乐祸、暗藏肺腑的狞笑及一婬一笑所取代。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发现:一瓶矮小的洁尔陰躲躲闪闪地藏在洗发水沐浴露等高大身躯之后。那些被病菌、腐烂和恶臭所困扰的生一殖器一官立即在张亮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然后顺理成章地充斥于宽敞明亮和文化教养之中。不知是因为张亮出了卫生间时的视人如生一殖器一官的得意神色让主家发现了什么感到不快也想报复,还是人家本就作此打算。在张亮穿好鞋跨出门槛之际,主家递来一个沉重的垃圾袋,满脸歉意地征询前者:能帮我把这袋垃圾带下楼扔了吗?
没问题,张亮为了表现自己是一个自从幼儿园开始就学习 雷锋的家伙,很爽一快地接过了垃圾袋,并且为了表现某种与年轻和力量相关的东西,还挺了挺一腰,甩了甩胳膊。然后在主家翘一起一条腿(门口有一个摆放入门脏鞋的垫子,他们不忍用干净的室内拖鞋的鞋底践踏之)扶着门框、半开着门的目送下,蹬蹬蹬下楼去了。
不过,也可能是这样的:张亮愣了一下,然后腾的红了脸,用决绝的下楼动作表示,我是保险推销人员,不是倒垃圾的,我是有自尊的。或者直接用语言表示了自己遭到冒犯的愤怒,对不起,这不是我的工作。
总之,无论如何,张亮的下楼声还是蹬蹬蹬。这既是下楼的既定声响,也可以理解为与张亮的体重和下楼方式有关。不赘。
不过,我们不知道张亮有没有帮那户人家倒垃圾,这是他留给我们的一个悬念。对于张亮这种人,大家都不陌生。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喜欢卖关子,认为这样才叫幽默和有趣,才能在所谓的朋友中获得发言权、神秘一性一及优越感。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似乎成了张亮的人生拐点,也就是说,此后,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变故。
首先,他的父亲死了。在父亲死之前,他的母亲死得更早。也就是说,作为独生子女,张亮一下子成了孤儿。多么可怜啊。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好多了。张亮终于可以搬回家来住了,一套面积不大,但足够张亮的两居室就像传说中的海外遗产一样陡然归其所有。这么说在于几年以来,张亮父子关系恶劣。这些年来,张父对儿子的读书和工作状况一直很不满意,最初的打骂变成争吵(打不过儿子了)之后,在父亲眼中,张亮完全是变本加厉地气他。彻夜不归啦,狐朋狗友啦,朝三暮四啦(张亮带回过五个以上不同的女孩)。
有一天,张亮的某位女朋友在鸡叫头遍之际(假设在乡下),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去上厕所,然后睡眼惺忪地走错的房间,一下子钻进了父亲的被窝。要知道,现在的姑娘们热衷于一裸一睡,也就是说,只有在下地走动才拿来用以裹身的睡衣在进入被窝之前被抛开之后,紧一贴住张父苍老脊背的是一个充满弹一性一的异一性一肉一体。张父的错误在于,当他想像一个被侵犯的女人那样尖一叫着爬起来以一位长辈的口吻怒斥这个尴尬的场景的时候,多年丧妻的经历让他又假装闭上了眼睛。
当然没有发生什么。他只是一动不动。张父不可能对这个走错门的姑娘(陰道里很可能还残留着儿子的一精一液)干下不伦之事。他还有没有一性一能力?也一直是张亮诸位朋友就此争论不休的话题。我们亲一爱一的父亲或许只是想享受一下这个场景,然后享受得差不多了,理智战胜享受之后,再假装醒来展开尖一叫和怒斥。可惜他低估了年轻人的嗅觉和触觉。在骨骼上悬垂的肌肤,老年人被窝里所特有的气味,让那个陰道里还残存着一精一液和尿液的姑娘于睡梦中渐次感到不适,然后醒来,然后发出本来属于张父的尖一叫。
张父坚称自己并不知情,表示都不知道有人进了他的被窝。但这一说辞的虚弱是不堪一击的。老年人睡眠的浅薄是一个常识问题,何况张父这种丧妻多年,退休在家,对社会对儿子什么都看不顺眼的老头。
他一妈一的平时我夜里两三点回来灯不开猫手猫脚去我房间睡觉都能被你逮个正着你他一妈一的一逼一的还想狡辩?
按理说,张亮本意也不该如此愤怒。他换了那么多女朋友,换掉这个走错门的也在必然之中(事后正如此)。此外,他曾多次表示,父子关系如此恶劣,自己不满老头子的意算个原因,但父亲是个男人,多年丧妻导致的陰陽不调难道就不是问题?他甚至还曾在饭桌上向父亲提出友善的建议,表示自己不介意父亲再找个老伴。以至于他还戳破了父亲那点秘而不宣却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每周来咱们家打扫卫生的王嫂不是挺好吗?
王嫂是家政公司的钟点工,外地人,四十来岁,寡一妇 ,儿子在读大学。健壮,大脸盆子,没有乡下人的干瘪和黝一黑。每次到来,张父“家里可好”之类的嘘寒问暖自不必提,他还追随她干活的肥一臀一,像一个下手那样帮她递东递西。此外,还曾坐在沙发一侧展开自己早年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家庭影集,然后拍拍身边的空位,邀请王嫂将肥一臀一放上去共同欣赏。
可惜张亮提及王嫂,王嫂就再也没有出现。朋友们认为,张父或许仅仅满足于追随王嫂的肥一臀一,到此为止或者水到渠成,都在于张父。作儿子的,出于一片好意横着插一入,反而不美,实为破坏之举。如果说父亲对儿子的不满演变为痛恨,很难说,与此无关。包一皮括姑娘进错门,老头一声不吱也可能是报复。换言之,王嫂事件即已埋下父子反目的祸根,姑娘进错门算是大爆发。张亮摔门而出,从此不再踏进家门一步也便是罪有应得了。
作为朋友,我们都没有去过张亮的新家或故居(都成立)。其父在世时,我们当然不可能去。现在房子属于张亮了,我们也没去过。这就是张亮的另一人生变故,即和朋友们一刀两断。
和朋友断绝来往,这算不上伤害朋友,起码在我们看来如此。作为朋友的前提是,允许朋友们选择和自己还做不做朋友。这可能有点儿绕,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换言之,我们并不缺少张亮这样的朋友。他遍布我们人生的每一个角落。或者说,我们并不缺少朋友,不需要朋友。我们在世界上活着,那么多人跟我们同时活着,我们仍然感到孤独。孤独的问题不是有了朋友就能解决的。同理,再生六十亿人或杀光所有的人,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还是说说张亮。他结婚了。
他的老婆叫李芫。我一说出名字,大家可能就笑。因为读过我小说的人都知道,李芫是个我们通常所说的騷货,因为她和大家都睡过。就这个朋友圈来论资排辈的话,李锋是开山鼻祖大师兄。李锋提出分手的时候告诉李芫,我俩都姓李,不好吧?真是畜生。然后李芫也做过王奎和张德贵的女朋友。至于其他人,因为在我小说里不常见,我就不说了。这么说吧,她是我们大家的女朋友(不把“女朋友”这一词堕落到爱情里去的话)。有时候我们这群人之所以长期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纠缠不清,很容易让人产生如下认识:他们的关系是一性一器一交一 叉的关系,李芫是他们之间颠扑不破的友谊的最牢固最有韧一性一的纽带。李锋、王奎和张德贵显然不会认可这种说法,但叫他们拿出反驳的论据,看来也实属多余。懒得搭理你,你一爱一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不过,我需要提请大家注意的是,和李芫结婚并非张亮和朋友断绝来往的原因。如果他嫌弃李芫和我们的先他存在的一性一关系,他当初就不会带着李芫在我们面前出双入对。更不会和后者结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李芫打电话挨个告诉我们她要结婚了而且结婚对象是张亮时,我们都很高兴,并对张亮肃然起敬。张亮才是我们经常提到的并且表达过叶公好龙式崇拜的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虽然结婚的喜讯不是来自张亮,虽然张亮不再和我们来往,虽然我们并不介意不来往,但他的情况我们了如指掌。李芫仍然是我们的朋友,后来有许多事情都靠我们帮忙,大家也都帮了,这放到后面再说。
他们的婚礼并不低调,除了我们之外,所有相关亲友全部到场。九宫大酒店二楼全层包一皮场,四十八桌,酒仅次于茅台,烟有中华。当当当,婚礼进行曲中,李芫的爸爸西装革履地将李芫一交一 到同样西装革履的张亮手中。互戴婚戒,接一吻,彩条气球到处喷舞,童一男童女们拍手欢呼,与此同时,酒店门外鞭炮齐鸣。事实上和张亮住在一个小区的王奎也经过了他们的婚礼现场,只是此类加长林肯车一向与王奎没什么关系,而且屡见不鲜,他根本就没在意。
对于李芫来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结婚。但当张亮提出结婚的时候,她也没觉得自己遭到了冒犯和侮辱。恶俗的宏大婚礼场景也不是她喜欢的东西,亲身经历后,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说心里话的话,李芫说,这些让人厌烦疲惫的婚前准备和婚礼本身倒确实让我觉得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大事。什么叫终身大事?这就是。李芫也没有掩饰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她在婚前就怀孕了。数次堕胎经历让她有点麻木,没有像初次那样惊恐,没有急着跑到医院去。她本打算等自己哪天有空就叫张亮陪自己去趟医院做掉算了。没想到张亮说,我们可以结婚。
我实在找不出不答应的理由,张亮挺好的,不是吗?对此我们没有异议。也就是说,他们婚后的生活就是学习 做一个称职孕妇和学习 如何侍奉孕妇的过程。这比仅仅是一对新人面面相觑要和谐得多,似乎更接近婚姻的本质。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跟张亮相处呢,李芫说。
然后就是另外一个重大变故,张亮死了。死的也很正常,车祸。据统计,我国每年车祸死亡人数已经突破了10万,张亮作为其中一员,谈不上幸运,也谈不上十分遗憾。不定哪天我们也遭此厄运呢,你说是吧?鉴于车祸的血腥,我就不复述张亮是如何死的了。都差不多。
我们这些被张亮列入黑名单的朋友在张亮死后纷纷出现,在他的葬礼上,在他的家里。真够我们忙的,把张亮安排在他父亲旁边之后,我们就迎来了李芫的分娩。活跃程度仿佛是在办自己的丧事和喜事,尤其是王奎和张德贵的新女友,她们出于同情或者别的,几乎是轮番住宿在李芫家。可谓和衣而睡,一有风吹草动,就爬起来替李芫一操一持这样那样的。可以预想的未来是,李芫这对孤儿寡母会成为我们这拨朋友终生的朋友,就算李芫本来就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更愿意以张亮的名义。如果不是李芫反对,我们非常希望给张亮未曾谋面的儿子继续冠以“张亮”的姓名。
好了,现在唯一的问题还是最初的问题。一年以前,张亮到底有没有帮那户人家倒垃圾,到底有没有接过那个沉重的黑色垃圾袋?我们和张亮最后的接触就是他告诉过这个段子后再也没有来往,之所以誉之为张亮人生的“拐点”也正因此。
婚后,李芫从来没有听张亮说过,所以她一无所知,并且表示我们神经兮兮有点过分。王奎甚至还曾计划前往月光保险公司查找客户名单,希望找到一年前张亮某月某日登门的那户人家。他这建议一出,刚开始大家纷纷表示支持,热情高涨,稍后就彼此嘲笑挖苦起来。至于吗?是的,不至于,完全没必要。
那么,最后这项重担只能落在我的肩上。作为张亮的朋友和这篇小说的作者,我是这么想的——
能帮我把这袋垃圾带下楼扔了吗?女主人满脸堆笑地询问张亮,可以看得出来,她也对自己这个要求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这确实也就是顺手之劳,完全构不成负担,连劳动都算不上。
好好,没问题。不好意思这种情绪也从女主人那传染给了张亮,与垃圾袋经由她手到了他手上一样。他禁不住脸红了。
她可能长得不错,青年时代只能比李芫漂亮而非相反。就算人到中年,甚至还需要洁尔陰这样的东西维持自己和丈夫的清洁及一性一欲,也仍然一温一 婉动人。与此同时,张亮也顺着她眼角的鱼尾纹看到了她目光中的疲惫。这一疲惫表面上判断是张亮两个小时的唾沫四溅造成的,而本质上应该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少不了的东西。
就在她关上门的时候,张亮像一个早已死掉却必须看着这些活人还在徒劳的活着那样深感悲痛,不禁潸然泪下。
拎着垃圾袋下了楼之后,张亮打开了那个塑料袋。他看到了自己难逃一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