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
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
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一毛一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一毛一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一毛一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槍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一毛一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
“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
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昴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白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光照得发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祖父说:
“好好睡罢,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咬。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一毛一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一毛一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白兔,我问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父说:
“快睡觉罢,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
“快睡罢,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父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咬,慢慢地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地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后边磨房里的磨官还在打着梆子。